第五章 零落花船雨打萍

C H A P T E R

宽阔的河面上,有一艘雕梁画栋的船舫,它的周身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漆,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闪眼和迷人。船檐挂着无数盏仕女图样的灯笼,将整个船舫照射得灯火通明,映得水面绚丽非凡,繁花若梦。

向里面走去,空间大得足以容纳近百人,一层中,客人们邻桌入座悠闲惬意,二层中,笙歌舞动,美女如云,三层中,清闲而安静,雅间中,偶尔传来男女的嬉笑声。

客人们谈笑间,突然听到二楼的歌舞退去,一阵的抑扬的琴声响起,紧接着女子一声清脆的声音随着琴声响起,让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抬起头都纷纷看向二楼那个怀抱琵琶的美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好!”

女子声音哀婉悲戚,入耳后别有一番滋味久久的在心回味。台下这些客人纷纷叫好。还想听第二曲,哪只这姑娘把琵琶递给乐师,一扭腰身,掩面而去,只给了楼下客官一个纤细的背影。

“唉!怎么走了!”

“回来!”

“谁啊?”

一个外地口音的客人不满的嚷嚷着,旁边一个瘦小的男人摇着百折扇,给他介绍:“你是新来的吧?这台上的姑娘可不是别人,她就是这丽春坊的头牌姑娘玉环。此女不仅长得漂亮,色艺俱佳,关键是这姑娘心性颇高脾气更大。一般的人入不了她的眼,五天才接一回客,今天就是她出台的日子!”

果不其然,这一层间明白行市的客官们,纷纷出价:“我出五十两!”

“一百两!”

“三百两!”

“五百两!”

老鸨子亲自拿着托盘出来,笑眯眯的却不着急接银子,只看着这些买春的男人们争得脸红脖子粗。

“各位大爷,别着急,慢慢给价,是你的肉啊,她今晚就跑不了!

舱底的小厨房里专供给花船的姑娘们供热水。白日里一天不断,到了姑娘们晚间待客的时候,更是忙不过来。石香姑自己来打水,正好遇到老鸨子张春花来巡视。她一见石香姑柳眉倒竖,一口大缝子的牙齿支了出来。

“小死丫头,你还不去练功,跑这来凑什么热闹?”

“妈妈,我来打水洗个澡…”

“这才什么时辰啊?管你的师傅呢?老娘花重金从王八婆那里把你买下来,光给你请师傅认字写诗,跳舞学琴,这半年你花我的银子打你这么个银人也够了,你还给我偷懒?今天晚饭不许吃了。”

张春华走了,石香姑手上的的木盆颓然落到地上。

“香菇,以前玉环红了之前,妈妈也是这样不给吃饱了,她舍不得钱,也是怕姑娘们吃胖了,挂牌时卖不到好价钱。”

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因为瘦小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要小很多,石香姑认得她,她是伺候玉环的小丫头彩云。

“彩云,这群混蛋真不是人,你看…”石香撩起袖子,上面一块块青紫,都是练功时被人打的。

“你小声点,让别人听见就糟了,他们整治人的法子可有的是,妈妈看中了你,自然对你的要求更加严厉!我这有前几天柳烟姑娘赏的一块麦芽糖,一直舍不得吃,给你吧,你饿狠时就舔一下,可管用了。”

石香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宝贝一样的打开,口水登时溢满了口中,她不忍的说:“彩云,等回头我得了也给你。”

“糖我不要!只等你当姑娘后,把我要走伺候吧,我不要跟着玉环,听说我前面伺候她的小丫头是活活被打死的呢。”

石香姑心口一滞,“可我是不会当姑娘的。”

彩云拉她到跟前:“难道你想和我一样当丫头?我都听妈妈说了,让你学几个月规矩,然后就挂牌当姑娘。何娘说的对,来到这花船上,我们就再也逃不开自己的命。”

石香姑理解彩云的想法,张春花就是个老巫婆,心肠恶毒,杀人大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凡是上船的女孩子开始都要折腾几次,可最后没有一个敢同她反抗的。彩云认命了,可她石香姑偏要同命运斗一斗。

“以前我师父说过,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虽说人的命天注定。可是还有一句话他们却忘了,那就是,人定胜天。”

彩云被石香姑搞糊涂了,端着洗脸盆一边走一边琢磨:“人还能胜天,咋可能呢?”

石香姑住在舱底的一间小屋里,没有床,没有灯,也没有窗户。花船上生存不比逃荒的日子好多少,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饿都是家常便饭,最难熬的是每天都活在恐惧里。

木板上铺着一条被子,石香姑蜷着缩在身体躺在上面,瞪着眼睛想看清对面木板上自己刻着的竖道,可眼前一片漆黑,一切都只是徒劳。

她心里记得清楚,来到丽春坊已经快十一个月了。这些日子里,她不知不觉养生了一个坏习惯,每天睁着眼睛睡觉,好怕自己在梦中被拖去丢给来玩乐的男人,多少次都是被噩梦吓醒的。

如果能活下去,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外面一阵喧闹,玉环今天过夜的身价定下来了,空气里仿佛都即刻充满了靡乱的味道,石香姑心里一阵恶心,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又累又痛,她闭上眼睛,肚子咕咕的叫着。她想也许打个盹就没那么难过了。

半梦半醒中,石香姑被一阵哭嚎惊醒,一身冷汗,没有人来拖她,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很熟悉,是彩云。

“贱人,拿凉水给本姑娘来洗脸,是谁给你的胆子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彩云挨了几个巴掌,蜷缩在门后,玉环又用手揪着她头发给硬扯了回来,往心窝处抬腿就是一脚。

“你洗个脸不用温水用开水,褪猪毛啊?彩云怕你着急,才急着赶回来。你要因为这个把她打死,回头上哪找这么好的丫头去?”石香姑冲过来用身体护住彩云。

“原来是你啊?看来你自认为比别人有体面,敢来管我的闲事,不如今天让你替我出去伺候那位爷吧!”

石香姑惨白了脸,冷汗刷的顺着后脊流下来。

“哎呦,她一个刚买来的黄毛丫头,不入流的下贱玩意儿,陈爷哪能看上她。”张春花也赶来了。刚才交了银两的外地客官催了好几回了,这玉环竟然还没梳洗呢。

“我好歹也在这花船上呆了三年了。给妈妈赚的银子也能打这么一艘船了。如今是不是个人的毛丫头们也都来欺负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今天晚上也不见人了,明天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我的祖宗,这花船上离了谁,也不能没有你啊。要是没了你,妈妈也要跳海去了。好孩子,我给你出气,回头再派好使的丫头来伺候你。来人啊!”老鸨子一声令下,这就走进来两个彪形大汉。

“把这没长眼的小蹄子给我打二十大棍扔到舱里去。”

那两个大汉得了令架起石香姑就往外拖。

“错了错了,是门后边那个死丫头。”

“彩云知错了,妈妈饶了我吧。玉环姑娘饶了我吧!”彩云挣扎着哭喊。

“妈妈求求你放过彩云吧,她会被打死的!”

张春花一咬牙,自己先戳了一下石香姑的脑门子,左右一个巴掌扇过来:“不入流的疯丫头,还不给我练功去,今天在甲板上给我下腰,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石香姑倒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肚子。玉环见状脸色微微好转,张春花在一旁肝儿啊,肉儿啊的叫,一干丫头众星捧月般给她梳妆起来。

月冷星稀,冬天的甲板上异常寒冷,石香姑身上的衣服遮不住寒意。她望着茫茫的水面,多少次,她都盼着那里突然出现一艘小船带着她和来福离开这里。抬眼处虽然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尽头。可她心底深处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温暖着她的心房,她坚信那艘小船终有一天会出现的。

饿的实在受不了,忽然闻到一股香气扑鼻,石香姑直起身,像小狗一样吸了吸鼻子。他怀疑自己是眼花了,看到一块冒着热气的红薯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直直的就掉进了自己的嘴里,她赶忙咬了一口,真香!

“来福,真有你的!”

“吃吧。他们都睡了!”

石香姑一边笑一边吃,过了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剩下的团在一起:“我们去看看彩云。她被打了二十板子呢,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听你的!”

两个人着急忙慌的正往前走,来福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吓得他抱着脑袋惊叫起来:“妈呀,鬼啊!”

“你说谁是鬼?”

玉环挑着眉,她身后还跟着张春花,两人大半夜的出现比鬼可吓人多了。

“妈妈,玉环姐姐。今天的月亮不错啊,两位好心情,出来赏赏月?”来福打着哈哈躺在地上翘起了二郎腿。石香姑赶忙吧红薯偷偷塞到袖子里。

张春花过来拧住来福的耳朵:“垃圾收拾了吗,赶快去给我干活!”

“妈妈呀,耳朵马上就要掉了!”

玉环看着自己的长指甲,缓缓开口:“妈妈,我像香姑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给您老人家赚钱了,她性子这么野,我看留着也是不妥当,不如早点让她接客吧,也省的天天这么让人讨厌!”

张春花掐指一算,可不是,石香姑这丫头也十四了。本来想再****,可要是马上就能赚钱,也不是个坏事。

来福听了直跺脚:“不行,香姑还小呢,急不得,急不得!”

玉环看着石香姑惨白的小脸更得意了,指着来福说:“想不让她接客也不是不行!”

来福抱住玉环的大推央求:“只要不让香姑接客,我做什么都行!”

“那好啊,你把这个吃了吧!”

来福低头一看,玉环身边小丫头丢来的竟然是几粒鸡屎。周围一阵哄笑,马上过来几个大汉过来拎着来福的头往下按。

“来福,你别听她胡说,她的话不能信!”

玉环一挑眉:“你倒是吃不吃?”

来福痛苦的抖动着嘴唇:“你……你们可要说话算数。”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吃!”

身边的人看在来福像狗一样的趴在地上,笑得更加疯狂,石香姑的尖叫声夹杂在其中,很快就被淹没。

可在这时,玉环又说话了,“忘了告诉你了,我是不想让你妹妹接客,可是被妈妈不同意啊!”

玉环笑得形如鬼魅,来福捂着肚子,大声的呕吐起来。

花船上的雅间里烛火渐渐的都熄灭了,一阵风浪袭来,冰冷的河水打在甲板上,洗掉了灰尘,却洗不掉空气里**靡的声音,还有甲板上两个小人弥漫在心底的悲伤。

屋子里森冷潮湿,霉变腐臭。石香姑被打的满身是伤。来福自己趴在地上不停的吐,把苦胆都要吐出来了,一边吐一边掉眼泪,“早晚有一天,我要让这个妖精吃大爷的屎!”

“来福,你说她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让我接客了?”身上的伤远没有石香姑心里的恐惧来的痛苦。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伺候那些狗屁男人。只要你好好的,天天吃屎我也认了。”

彩云就挨在石香姑的身旁,血水从她身底缓缓渗出发烧着烧不停的喊着亲娘。石香姑把她抱在怀里,听着她一声一声叫的心酸,直到气息越来越微弱,却无能为力。

第二天清晨,几个人进来看了看彩云的舌头,翻了翻她的眼皮,就把她拖了出去。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这个孩子。

紧接着来福也被拖了出去。石香姑缩在角落里,看着彩云之前躺着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血渍,她抱住双臂瑟瑟发抖。门被打开了,花船上的教引妈妈何娘,带着两个手下,走到石香姑的面前。

何娘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在各个花船之间辗转,已经为妓十几年了。像我这样姿色平常的女子,如今又过了三十岁,本该卖到下等的土窑里去,只因为深得妈妈的信任,如今才帮着负责**你们这些新买来的清官们,学习规矩。你别给我打什么歪主意,彩云刚才被扒光了外衣,让人搁在木板上放到海里,那木板顺着风力不知道飘向哪里去了。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了。你要是不想落得她的下场,就给我乖乖的。”

石香姑揪着衣襟,心里像刀割一样:“你们杀了彩云?”

何娘面露不屑:“你来的不久,年纪又小,以后这种事情见多了就不惊奇了。别说是一个小丫头,就是现在当红的姑娘们,将来老了病了也未必不是这样。上了花船,命就卖到了这里,多少大家闺秀,贞洁烈女只要活着就都乖乖的接客。谁要是想着逃跑被抓了回来,那就更惨了。多年前有个御史家的姑娘因为父亲获罪被卖到花船,私自出逃被抓回来,当天腿就被打折了,事后被卖到了镇上的土窑里,没几天就死了,你要是也存着想逃跑的心,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吧。”

石香姑和彩云是一批被卖到花船上来的。虽然不是亲姐妹,可是一起经历了初来魔窟的恐惧。刚来的那些日子,说是为了拘性子,两个人一起挨饿一起被打。后来石香姑因为一张脸生的好被安排学艺等着挂牌做姑娘。彩云身体瘦弱还像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就被指给玉环做丫头。没想到这么快便是阴阳永隔。

何娘见她哭的悲伤目光里都是仇恨,只得软硬兼施:“我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模样生的也好。妈妈是要捧你做头牌的,将来被哪个恩客看上讨到府上做个姨娘,那也是天大的福气。你好好学着伺候男人的本事,总有出头的日子。”

石香姑只觉得恶心,她父母一辈子相濡以沫,父亲从未讨过姨娘,纳过侍妾。让她给人去做小老婆?她才不稀罕。

“伺候男人算是个什么本事也值得去学?别说让我做姨娘,来这里的那些好色的男人,就是八抬大轿抬我去,我都不稀罕。”

“平日里看你激灵又聪慧,怎么也是个糊涂人?我不管你来之前是什么出身,可到了这就得认命。能给人家当姨娘,那可是姑娘们唯一的出路。要是不当上头牌姑娘,就这姨娘的命,你都想也别想呢。”

石香姑冷哼一声,不屑的把头埋在臂弯里。

“谁想当头牌啊?好大的口气。”

何娘闪身站到一旁。玉环扶着丫头袅袅的走了进来,看到一身狼狈的石香姑,眼冒凶光:“犯了错,还敢在这里装死?何娘,把她拉下去擦船身,擦不完,不许吃饭。”

擦船身最累最脏的活,石香姑久未进食,日头底下擦了半日,整个身体都在打颤。

“你们知道吗,最大的海盗帮派红旗帮郑家,变天了。”

“二当家的郑一被逼走,现在是老大重用三当家,有意投靠洋人,上个月上岸掳走了好几百个壮丁,不知道是训练成海盗还是送给洋人做奴隶。”

石香姑听到甲板上抽水烟袋的几个客人谈论着,心里对红旗帮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心中一阵烦闷,她觉得头上明晃晃的日头幻化做一一片金光,感觉自己身体一晃,便失去了知觉。

“喂,喂,你没事吧?”

石香姑睁开眼睛,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脸在自己面前放大,他看她醒了松了一口气道:“你直直的倒下来,吓死我了。”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也是丽春坊的人吗?”

“你是丽春坊的姑娘?”少年眼神一暗,石香姑仿佛被人迎面抽了两个耳光一样难堪又羞辱。

“谢谢你了,一会妈妈看我和你搭话,又要打人了,我先走了。”

“唉,你别走啊!我是不是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我还有事求你”少年急的满脸通红。

石香姑抱着双臂,郑重的告诉他:“我是丽春坊的人,但现在不是姑娘,以后也不会是姑娘。既然你不是船上的人,一个小孩子就别乱跑,这里的客人们男女通吃,一会把你拖上去,想跑都跑不了。”

少年像是明白了什么,有些惋惜的看着她:“你是被人牙子拐来的吧?我们村子遭了海盗,父母都死了,我跟妹妹失散了,怕她被人拐了,所以混到这里来碰碰运气。”

“你妹妹真有福气!”石香姑心里一热,很多亲人的脸庞在眼前浮现,对少年一下子有了说不出的好感。

“我叫张保仔,今年十二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香姑,快十四了,你得叫我姐姐!”

张保仔灿烂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平添了几分稚气,“姐姐好!”

石香姑眼睛笑成了月牙,稍许看着他疑惑道,“你才十二岁,平时怎么活着的,若是找到妹子,你能养活她吗?”

“我爹从小教我拳脚功夫,平时我就摆摊卖艺糊口。若是找到了妹子,虽然生活会更苦些,但是一家人在一起,怎么都是开心的,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她饿肚子。”

石香姑心中感动,“丽春坊的姑娘我都认识,可以帮你找找!”

“真的?”少年激动不已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递过去,上面画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画的很粗糙,根本看不出眉眼特征。可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石香姑不想让他失望,接过纸卷,打着包票道:“我帮你去找,放心吧!”

这时,石香姑听到有人喊她,顿时慌张起来,“我得走了!”

“你等一下!“张保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了石香姑的手里:“你帮我找妹妹,我把这个送给你!”

石香姑看到手里多了一根木簪,上面刻着莲花的图案。师父曾经教过她,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张保仔望着她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忍不住又开心的笑了起来:“三日后,我还在这等你,你也一定要来啊。”

别了张保仔石香姑被人带到玉环的卧房里,玉环仅云鬓微斜,肌肤胜雪,仅穿着一件水红的兜肚躺在那,好活色生香的一副海棠春睡图。

石香姑看到这样的情形才恍然明白,客人刚走玉环也才睡醒。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玉环这样不要脸的,石香姑脸上登时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这个时候,玉环找她做什么?

“跪下!”后背被人用力一推,石香姑站不稳直直的跌在地上。昨天的旧伤被撕裂,火辣辣的疼。

“小贱人,胆子不小敢偷我的东西,今天看我不打你!”石香姑迎着玉环的恶狠狠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样。她不明白这个人是花船的头牌,究竟是为什么这样恨自己。

“我没有偷东西,你冤枉人!”

“嘴硬不承认,给我搜!”玉环说完,就有几个老妈子过来搜石香姑的身上,下手极狠,在她身上一通又掐又拧。

“姑娘,没搜到!”

石香姑快被玉环恶心死了,虽然被人按着,可一对伶牙俐齿却也没闲着。她把这段时间从花船上学到还算温婉的那些骂人的话都问候了玉环一遍,只看玉环的脸变幻了好几种颜色。石香姑身上虽然疼,依旧对着玉环笑嘻嘻的。

玉环最气在别人面前失了面子。石香姑心想,你打我,我也决不让你好过。

玉环几乎将银牙咬碎,突然看到石香姑头上的簪子,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谁说找不到,她头上的簪子可不就是我丢的?”

众人愣了片刻,其中一个老妈子稍后会意,她从石香姑头上把簪子拿下来,赶忙向玉环献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确认:“可不是姑娘丢的木簪子,看这个小蹄子还敢嘴硬。”

莲花簪子落在玉环的手上,她指甲上的丹蔻触到莲花。石香姑脸上笑容全消,吼了一声冲过去,被人死死拦住。

“你这个不要脸的瞎话蛋,那是我的簪子,把你的脏手拿开。”

玉环靠在床头,慵懒的说道:“我说是我的便是我的,你吼破的喉咙有什么用,如今敢在丽春坊管我闲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我知道你嫉恨着昨天我帮彩云的事,彩云已经被你害死了,所以今天诬陷我?”

“给我打!今天能偷木簪子,明天就能偷银首饰,背着妈妈偷男人。不好好教训她,恐怕后患无穷。”

板子落在身上,石香姑感觉到她们是下死手的打下来,玉环能治死彩云,当然也能治死她。难道她今天要死在玉环手里?

意识渐渐的模糊,身上的疼痛正一点点变得麻木。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到了来福的脸。

“玉环,就依着你吧,这死丫头也是个没出息的,如此一来也省的我在她身上费银子了,好歹别打死了,留口气,过几天给我接客赚钱。”

昏迷中石香姑好听到了张春花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张春花裙摆消失在不远处的门前,而自己正被来福护在身后。

来福的脸上也是一片红肿,显然也被人打了。

“香姑,我来晚了。”

“来福…”

石香姑气若游丝,手指抓着来福瘦弱的臂膀。来福被人踢倒了一边。石香姑再抬头,却看到了玉环本来似笑非笑的脸,一点一点变得狰狞。

“石香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吗?”玉环狠狠的捏住她的下颚,咬牙切齿,“我最讨厌看见你这张脸,明明就是一张勾引男人的狐媚子样,却偏要装得无比清纯…你别着急,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尝尝一天伺候十几个男人的滋味。你越是想干净,我就偏偏让你过得更下贱。哈哈哈…”

玉环一双涂满丹蔻的手在木簪上抚过,她低声耳语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马上就要接客了,我看你今后还怎么做莲花,怎么装清纯!还想过几年学好了本事当头牌,做梦!”

簪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嗖的一声被扔出了窗外。

“不,不要…”

第一次,从不服输的石香姑因为被玉环欺负哭了。那种发自灵魂的恐惧,吞没了她的身心。她不能接客,她也不能死。她一定能活着离开这,绝不给给爹娘丢脸。意识又一次渐渐消失,眼前仿佛是茫茫的海面,一条小船向她划来,那是…来接走她了。

转眼三日已过,石香姑把丽春坊上的人上下寻了一遍,却没发现张保仔要找的妹妹。她想着去把画像还给那个少年,刚走到门口,便看着何娘带着人满脸堆笑的向她走过来。

“香姑,我先给你道喜了。妈妈这会叫我领你过去呢!”

石香姑指尖一颤,顿时预感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何娘等人只簇拥着她往前走。石香姑手指一松,画像落在地上,众人的脚印踩上去,顿时面目全非。

张春花的屋子里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莺声燕语好不热闹。石香姑向待宰的羔羊站在一旁。玉环从她身后不紧不慢走进来,所有的姑娘们,分花拂柳般给她让路。

“妈妈,恭喜您又多了个赚钱的姑娘。”

张春花喜笑颜开,当即吩咐:“香姑,我给你做的几套新衣服,这几天就送来了。还有簪环首饰,都是之前玉环戴过的,现在赏了你,只盼着你也能像玉环一样给我争气。”张春花拉着石香姑的手,又捋着她的头发,越看越喜欢。

石香姑心底冰冷,脸上强颜欢笑:“妈妈,小时候人家给我算过命,恐怕我不能现在接客!”

“算命,怎么说的?”提起算命,张春花更加来了精神,在佛神身上,她可没少花钱。

石香姑打起精神,绘声绘色的说道:“那年我家来了一个会算命的高人,说我十四岁时有大劫,所以死了爹娘,散了兄长。果然是准极了!那道长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我要是十六岁之前保留女儿身,日后便能大富大贵,惠及亲友。若不然,便让近身的男人死翘翘,自己大病不起,从此霉运缠身,不得善终。还要累及周围和我亲近的人!破财短命,一起没有好结果。”

张春花手里的水烟杆儿,磕在地上,砰砰乱响:“放你娘的屁!”

“哼,你这把戏你想骗谁啊?”玉环第一个就不信。

石香姑眼圈一红,一抽一抽的流下眼泪:“哪有平白无故,自己诅咒自己的。既然来了船上,就知道自己的命数。我外面又没有父母兄弟等着我团聚,我就是被亲哥哥卖进来的。平日里练功下腰,吃了多少苦,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凤凰涅盘,成了姑娘吃好穿好,给自己争脸。谁愿意总住在舱底下,吃不饱,穿旧衣裳。我这都是为了妈妈和各位姐妹好,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啊。”

石香姑越说越委屈,眼泪越流越多,楚楚可怜的好不叫人疼,说道动情处,竟是连张春花这样老奸巨猾的老鸨子也有些嘀咕了。

这一夜,石香姑听到风呜咽的声音更大了,推开窗子,一股寒意袭来,她忍不住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第三日上,张春花坐在石香姑的床前,眼见这妮子小脸绯红,牙关紧闭,长长的睫毛下眼底泛着青痕,竟是连水也灌不进去了。

来福趴在床脚,哭天喊地的抹眼泪:“香姑,人家说你16岁后便能大富大贵,眼见没几年了,你好歹要挺住啊,如今你就这样走了,白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你去天上找你爹娘团聚了,留下我一个可怎么活啊!”

“这是怎么了?我的儿啊,你可别坑我啊。”张春花也不禁悲从中来。她那白花花的银子啊,这丫头长得好,机灵活分,身体也算结实,不像有的姑娘娇滴滴的分一吹就要倒了。怎么好端端就这毛病了?

“妈妈,大夫来了!”

丫鬟引着大夫进来,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医者给石香姑耗了脉,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这姑娘高烧不退,本是风寒的症状,可这药灌不下去,倒是有些奇了!”

“大夫,还有救吗?”

“唉,不能确诊,这个就不好说了,要不先按风寒的方子开着,能不能喂的进去,就看服侍的人了。”

药一碗一碗的热,好容易撬开牙关,灌进去些,晚上稍好了点,可到了早上又厉害起来。

“我看这药也别煎了,左右她也是个没造化的。”张春花还真落泪了,哭她花掉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来福一听哭得更加凄惨,“香姑,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彩云死的时候,你就好几天茶不思饭不想,莫不是鬼上身了?”

张春花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沿海的人信这鬼神的东西,玉环就站在张春花的身后,她看看**面如金纸的石香姑,自己脖子后面也是冷飕飕的。

谁知这一夜,玉环真的见鬼了。伺候她的小丫头们都说亲眼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吊在窗子前。而船窗下面就是河水,八成就是个水妖,不知谁先传出来的话,那女的好像和彩云一般模样。

玉环也病了,丫鬟说是茶饭不思,夜里睡不着觉。

“莫不是真的有鬼?”张春花做这行这么久,在她手上死掉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她自己心虚,又眼见从那天起,玉环的脸就和鬼一样白,伺候客人也时不时一惊一乍的,她更是没了主意。有人给张春花出主意,怕是石香姑撞到什么了,找个巫师来做做法,也许就好起来了!

听说要请巫师,石香姑这屋子是越来越少人来了。来福端药进来,看了看周围没人,小声说:“明天他们说要找巫师来做法,你可准备好了!”

石香姑烧了好几天,口干舌燥,喝了一大碗水,才稍微有了些气力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们心里有愧,怕的是他们。”

清晨,二层三层的围栏上,众多姑娘们纷纷探出头来。整个花船上的甲板上站的也都是人,玉环和张春花二人站在师身后,双手合拢胸前,闭上双眼,格外虔诚。

法师不进屋只在甲板上做法,他对着河水比划,口中念念有词。来福在屋里守着石香姑不敢出去,只听见外面不时传来一阵阵尖叫声。

石香姑:“来福,你听?”

“听什么,听她们鬼叫,还是听那法师念咒?都够森人的,我才不听!”来福捂着耳朵,后背靠着床沿席地而坐。

“来福,你再听听!”

来福没听见外面有什么不对劲儿,一回头却看到石香姑三魂七魄好像都出了壳的模样。

“这法师难道真知道你戏弄她,现在就开始作弄你呢?”

石香姑一脚踢在他肩膀上,真急了:“我让你仔细听听!”

“到底听啥啊?”

“你个吃货,什么事跟你说你都半天反应不过来,气死我了。”

“嘿嘿,有你一个聪明的就够了!香姑,你别生气,我再听听。”

正说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石香姑连忙重新躺下,来福慌乱的爬起来,给她把被子严严实实的盖好。

门打开了,张春花等人簇拥着一个法师进来。只见这人穿着黑色的长袍,腰间绑着铜铃,手里拿着木棍,披头散发。他的脸上皱纹纵横,整个人邋里邋遢,人没走近远远的就让人闻到一股臭哄哄的气味,可是他的眼睛却是澄清的,嘴角一直上扬,玩世不恭的笑容里透着一种看透尘世的大自在。

“呀!”法师对着石香姑一惊。

“法师,这丫头好几天了就这么不死不活的躺着,你看她这怎么哭了又?”张春花拧着眉头问。

“法师,这屋子里是不是不干净?”玉环脸色惨白,躲在张春花身后,小心翼翼的说。

“这屋子很干净,是你们唐突了这位姑娘,王母娘娘这要找她回去呢!”

众人见法师脸上笑容褪去,见到**的石香姑后,一脸凝重,都屏住呼吸,不敢多言半句。

张春花嘴一撇,眼圈先红了,“法师,莫非我这丫头她是天女下凡不成?她可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就算是个仙女也得给我先挣回银子再说。”她越说越伤心,眼泪哗哗的往下落。

法师没想到张春花之前还是一副吓得半死的模样,一提钱立刻变了脸:“咳咳!妈妈您还真是舍命不舍财啊。”

张春花跳着脚道:“王母娘娘管天管地,也管不了这花船开门做生意。当初她家里人白纸黑字画的押,她自己点头同的意,我又没逼良为娼。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请先生像大家小姐一样教她念书识字,练舞弹琴,哪里唐突她了?”

法师摆摆手:“您先别着急,我的意思是说……”

就在这时,石香姑突然从**坐了起来,目光呆滞,直愣愣的看着张春花:“她来找我了,她说海上好冷,让我多带几个人去和她做个伴。”

张春花傻了眼,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石香姑突然从**跳下来,冲着玉环就扑上去,玉环本来就被吓傻了,半点防备都没有,被石香姑死死的掐住了脖子。

“你,放,放开……”

张春花拍着大腿哀求:“我的小祖宗,谁来找你了,她是玉环!”

石香姑中邪了一般,双眼通红,恶狠狠的咬牙切齿:“贱人,我尽心尽力的服侍你,为了一盆洗脸水你就活活的打死我,今天我要带走你,让你也尝尝永远在冷水里漂着的滋味。”

石香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玉环被掐得翻起白眼。

“她被彩云附体了?”

“真是彩云?”

“了不得了,快拦住她,可不能让她抓坏了玉环的脸!”张春花急得声音变了调。

大家蜂拥而上去拉石香姑,可还没等近前,石香姑就自己松开手,气若游丝的倒在地上,前一秒的疯样不见了,脱了力的哀求:“彩云,我和你近日无仇元日无冤,你想带谁走自己去好了,我可不想死啊。”

石香姑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恢复了自己的口气,流着泪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张春花等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把目光都投向了法师。法师咳嗽一声,刚要发话,眼见石香姑又魔障了。

她的声音有变成恶狠狠的,瞪着眼发起疯来:“你反正也是个短命的,被那老鸨子安排接客后也活不过半年,阎王店的生死簿上已经写着你的大名了。不如早点跟我去作伴儿。”

石香姑说到最后一句,把目光投向了法师。法师这回终于是听明白了,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张春花跳了过来,“法师,这丫头死了也就罢了,玉环可不能再有个三长两短,还有我别的闺女们,你快想想办法吧,我这花船还要做生意,每个丫头,都是我的肉啊。”我的钱啊!

玉环吓白了脸,可心里还是疑惑,忍不住躲在张春花身后嘀咕一句:“法师,你看这丫头是不是在装疯卖傻?”

话音未落,石香姑猛的站起来又扑向了玉环:“贱人,拿命来!”

玉环吓得被裙子绊倒了,连滚带爬的藏到了桌子后面,还是被石香姑一把揪住了头发,玉环喊着:“妈妈救我,法师救我!”

“大家退后,我来也!”

法师大吼一声,众人纷纷退后。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木棍比划得令人眼花缭乱。他跛着脚,行动不慎利落,可是毫不影响他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当他突然把木棍指向石香姑的时候,她非常配合的立刻昏倒在了地上。

“这法师真灵啊!”

“这回彩云的魂怕是被镇住了!”

“吓死我了,刚才我真看到彩云的魂飞走了。”

“这就叫鬼上身吧?”

“别说了,一会上你的身!”

“啊…”来福粗噶的声音嚎啕着在一群莺莺燕燕中炸开,好像驴叫。

“鬼又来了?”众人刚缓过劲儿来,又被吓了一跳。

来福窜过来抱住法师的大腿,哭得泣不成声。

张春花叉着腰像个茶壶一样瞪着来福骂:“混帐小子!刚才法师一进来,你就直勾勾的像个傻子像断了气似的,石香姑这丫头片子要伤人也不见你出来拦着。现在法师把她制住了,你又跑出来哭丧,给我滚一边去!”

张春花上去就抽了来福两个嘴巴子,来福被打得嘴角流血,可一双手却仍旧不肯松开半点。

“法师啊,香姑被亲哥哥卖进了花船,受苦受难好几年,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一块馍两人分着吃三天,我们逃跑被捉回来,他们把我们吊在房梁上打,香姑一身是血还唱歌给我听,怕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救救她吧,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法师站在那里,本来像磐石一样巍然不动的身体,也在轻轻的颤抖。

“小哥,这位姑娘被妖孽缠身,也只现在只是一时被制住了,我还要继续驱魔,你先放开我!”

老鸨子张春花对法师敬若神明,温了一壶上好的花雕酒,摆了常贵居的八大碟在桌上,法师吃得满嘴是油,有人带着石香姑过来磕头。

“这小妮子今天可费了我不少力气,光磕头可不行,我说妈妈,这银子你得多给点,五十两太少了,怎么也得一百两。”

“一百两?”想要她老命?张春花一口酒喷出来,“不行!”

“那再有妖怪上门,我可不管了。”

“难不成你一次驱魔只驱一个妖怪?”

法师嘿嘿一笑,咬着鸡腿,露出黑牙:“一次当然驱一个,这茫茫大海得多少冤魂啊,我觉得在你家姑娘身上附体的这个,她在阴间也还有不少朋友,没准哪天上你这花船找她来..”

“妈呀!”张春花一哆嗦:“你。。你别吓唬我!”

“咳咳,我这张嘴,有个特点!”

“啥?”

“好的不灵坏的灵!”

张春花当时一阵胸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

石香姑已经梳洗整齐,睡了一下午,烧退了,略施脂粉,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盈盈的走上前来下拜:“多谢法师救命之恩,妈妈一百两银子若是能换得众姐们平安,实在是太划算了,他日要是姐妹们再象我一样,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你这个死丫头,光看着我开门做生意场面大,哪知道这里面的艰难。不过既然法师开口,我就咬咬牙,八十两。”

这也能划价?法师翻翻白眼忍痛割肉:“成交!”

“香姑自幼父母双亡,今日法师就是我的再生父亲,请受香姑一拜。”石香姑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夜风微拂,石香姑跪在地上,看着盆里一双布满伤疤的脚。手指隔着温水,也能感受到当初它所受的伤痛。四面都是花船的打手和仆役,这次法师算命后,张春花决定按之前的计划把石香姑捧成头牌,这投资大去了,张春花对她更是小心谨慎。此时,石香姑说的每一句都能被人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去报告。可忍了这么久,她终于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出声。

这个花子似的法师不是别人,正是与石香姑和来福分别整整一年,也被他们整整盼了一年的范学羽,多少次梦中她都到眼前的老人驾船来救走他们。

其余的人都在四下远远的站着,范学羽的手颤抖着摩挲着女娃的头顶,声音也哽咽了。

“丫头,听说你是新会人,新会有个大善人石世英人人皆知,你可认识?”石香姑颤抖着一双手替范学羽洗脚,泪水一滴滴落在木盆里,**出圈圈涟漪。

“你要记住自己是新会人,无论生活有多么艰难,也要心存善念,虽然世间有太多的不平与悲苦,你也要相信,冰雪过后,总会有一天可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达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千万不要给这位大善人抹黑。”

“法师,我……”提起父亲,石香姑已经泣不成声,“我会给爹娘报仇,总有一天我要杀死红旗帮的海盗头子郑一,让他血债血偿。”

“有时候你看到的未必就是事实!”范学羽看看周围把手的人,心知有些话不能说的明白,只能隐晦的说:“我曾经云游四方,给人家做过军师,当过门客谋士,自认为洞察世事,可现在的天下我也看不透,我只想告诉你,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何尝不是被命运捆绑,做好你自己,认真的对待人生,未来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不要让自己活在仇恨里,更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

“法师,你说的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有人来催了,石香姑用毛巾把师父的脚仔细擦干。这一天她等的太久了,一年来,无论是逃跑后让人捉回来被毒打的奄奄一息,还是被玉环之流害得几乎丧命,她都是凭着这个信念活下来,最难的时候,他就是凭着范学羽一定会来带她离开花船这个希冀坚持下来,她是石世英的女儿,她不会真的沦落为娼妓。

石香姑把早就写好的纸条塞进范学羽的手心,站起身最后在他耳边哽咽着轻唤:“师父,带我走!一定带我离开这。”

范学羽把纸条捏在手心,看着石香姑小小的身影慢慢的离去,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半夜里,石香姑和来福整理包裹,收拾了半天两个人也就有两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随身的衣裳,这一年他们没长多高,却都瘦的不像样子。

“这个也带上。”石香姑拿着一把剪刀放进袖子里。

“这个针线盒也带上。”

‘“还有这个….”

石香姑财迷转向,什么都当宝贝,来福见她实在没什么能装了,最后连晚饭吃剩的半个馒头也小心翼翼的包好放在包袱里。

“香姑,你真有管家婆的天赋,以后谁娶了你。家里的粮仓估计连老鼠都不敢去。”

石香姑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傻样儿,我们受了这么多苦,盼的就是这天。师父来了,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是孤儿了,用不了多久,师父也会把哥哥找到,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生活,再也不分开。”

“我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来福高兴的手舞足蹈,笑着笑着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自从来到这,天天梦到他们把你拉出去给那些混帐男人,没有一夜不被惊醒的。”

石香姑帮他用手帕抹着鼻涕,眼圈也红了。半大的孩子,无论表面被生活磨砺的多么坚强,真正支持他们的还是内心期待的一丝依靠。

后半夜,石香姑和来福悄悄的走出了房间。一个个包房里的烛火都熄灭了,这时是花船上下最安静的时刻。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的脂粉香,低头看到一只浸了酒的绣鞋扔在甲板上,石香姑心里一阵厌恶,一脚把它踢到一边。

守卫的打手喝了石香姑送去的酒,醉醺醺的已经睡着了,她知道自己和来福走不掉,只能在船尾无人的地方等着范学羽。她死死的盯着水面,却不见梦里无数次渴望的那艘小船。

下雨了,豆大的雨点落在甲板上,雨不算大,可等待的时间太长,她和来福的衣衫不知不觉就湿透了。因为冷,他们不得不抱在一起取暖,浑身发抖,牙齿也忍不住打起颤来。

“香姑,师父不会不要我们了吧?”隔着雨帘,来福绝望的看着石香姑。

前方水天一色,仿佛浩瀚的洪荒,混沌中天地间只有她和来福渺小的身影,随时都像是要被这雨夜吞没,石香姑也不禁感到一阵茫然,不知所措。

“胡说,这世上谁会丢下咱们,师父也不会。”

来福哭了:“那为什么这么久他都不来找我们?”

“师父当初为了救我们,只身去引开洋人,这一年多定是一直没有找到我们,现在我们好容易团聚了,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们。”

“你骗人,天已经亮了,我们等了一夜,师父不会来了。”

来福的哭声,让石香姑感觉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天际。虽然在下雨,可是那里还是已经微微泛白。天真的亮了,可他们等的人终究没有到来。一阵风刮过,雨雾迷蒙,似乎将她人生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要吹散。

“香姑,你看!”

来福惊喜的声音让石香姑精神一震,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一团人影向她走近。可是等看清了,却发现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满面虬髯的范学羽,而是求自己帮助寻妹的少年张保仔。

“你怎么在这?”

张保仔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浇透了,他看到石香姑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抓紧她的衣急切的问道:“这几天我本想着混进去寻你,可今天又看到丽春坊请法师做法式,我更没法接近,所以就在外面一直等着。”

石香姑恍然大悟,心中一阵愧疚。可经历了刚才的狂喜到眼前的失落后,她心里更觉得凄凉难耐:“等不到就不要再等了啊。你淋成这个样子,要是病倒了也是自己倒霉。我那天就是随口一说,你又不是傻子,几天见不到人还当真?”

张保仔手抓的更紧,认真的看着她:“找妹妹是我最大的心愿,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你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我妹妹的消息?”

石香姑别过脸去,泪水抑制不住的和着雨水落下来,她在心里对张保仔说:你妹妹真是有福气,无论她受过多少苦,天下总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对她不离不弃。

他把目光落在石香姑手中的小包袱上,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这么大的雨,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石香姑下意识的往后一退。张保仔不觉猜到了几分:“你们是不是想逃走?”

石香姑惊讶于他的机敏,可是他可以信任吗?

张保仔热心的问道:“你们需不要帮忙,我在前面有一条小船。我们离开这,往内陆的方向逃,总有一线生机。我妹妹既然不在这花船上,我也想去内陆寻她。”

来福铁了心要离开这,没人比他更明白,石香姑留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结局。

“香姑!”

面前这个少年眉宇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果敢和坚定,可是张春花心狠手辣,如果出了事情,他就是最无辜的一个。可是她自己真的要留下来在这里继续为妓吗?也许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机会。

石香姑的内心像雨中的枝条一样,不停的摇摆。就在这时,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团光影正缓缓的向她这里移近。突然,她把手里的包袱扔进了水里。来福不明所以刚想阻拦,就听石香姑对着张保仔破口大骂。

“你放屁!我看你不是有病,就是缺心眼儿。整个一个傻子,变态,大白痴。”

张保仔被石香姑骂傻了,呆呆的看着她满脸的鄙夷对他嗤之以鼻的表情。

“你这样的穷小子我见识多了,想看本姑娘的花容月貌就直说。什么找妹妹?根本都是借口,几日里站在这,还不就是为了见我一面。我告诉你,像你这样身无分文的贱民,本姑娘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别挖空心思跟我这套近乎,还不快滚!”

张保仔涨红了脸,都说花船上的女子刻薄势力,只认钱不认人。遇到有钱人就百般迎合任人作践,遇到没钱的穷人就眼高于顶,厌恶嫌弃。原来这些都是真的?他只想着如果自己的妹妹也沦落到此,肯定盼着能有好心人救她脱离苦海。可眼前的石香姑根本就不是妹妹一样的人。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甘心在丽春坊做妓女?”

“真的,比真金还真。现在世道这么乱,多少人活活饿死。这里有吃有喝,有人赏识我的美貌。难不成我缺心眼要和你你这穷小子做乞丐。我数三下,你要是再缠着我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张保仔气得肩膀都在**,这女的看着一脸纯真,还真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算我多事了,你把我的莲花簪子还给我。”

“什么破簪子,早被我扔了。”

“我真是瞎了眼把我给妹妹的簪子给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根本不配。”

张保仔觉得晦气到家了,竟然让这么一个人去帮忙寻找妹妹,他往石香姑的身上啐了一口,头也不回的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很快他的背影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刚走了几步,玉环便领着一干人率先走了过来,张春花被人簇拥着紧跟其后。玉环恨恨的拦住她的去路:“石香姑,你勾搭刚才那个穷小子要逃跑,还有什么话说?”

石香姑根本不惧,抬起头轻蔑的告诉她:“我是来给彩云送衣物的,盼她早日安息,转世投胎!”

玉环面露骇色,却不肯相信:“那你是怎么认识那个穷小子的,还收了人家的簪子。大半夜在这里会面,还拿着包袱,明明就是想逃走。”

玉环的话音刚落,张春花已经走到了两个人的近前,石香姑上前的施礼:“妈妈,今天法师治好了我的病,我惦念彩云,特意和来福给她送衣物,玉环姐姐说的那些,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请妈妈明鉴。”

张春花神色未辩。玉环不依不饶的继续挑唆:“妈妈,我看还是把刚才那个小子抓来,狠狠的打一顿,送到衙门里审问,一切就都知道了。”

石香姑最怕的就是这个,如果张保仔被张春花抓住,最轻也会丢了半条命,他是好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他。

“妈妈,我那天擦船身的时候,他看我长的好看来搭讪,这几天都想着再见我一面,我已经把他骂走了,事情根本就不是玉环姐姐想的那样。”

“妈妈,你别听她胡说,那个小子没走多远,抓来一问就知道了。”

张春花手一抬,玉环不甘的只能闭嘴。石香姑跪在地上,感觉下巴被人狠狠的捏住。

“石香姑,我告诉你。既然到了我这花船上,你就给我牢牢记住。你生是妓女,死也是妓女,就是到了阎王爷那,你也是我花钱买来的玩意,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这是你的命,没人能救的了你。”

突然,张春花松开她,紧接着抡起巴掌狠狠的扇过来。石香姑应声倒地,嘴角流着血渍。她不甘的回瞪着张春花。没人能救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求人不求己。

从那天后,她很多年里都没有再见过范学羽。虽然她能体谅到师父有千万难言之隐,可是她更明白,时至今日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她可以依靠的人,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这年石香姑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