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园遭难风逢巨变

C H A P T E R

石香姑看着天空,几只海鸥叫了几声,它们飞得那么低,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都是海水的咸腥味,海浪的声音传来,在她耳边化成的凄凄的哀鸣。

她和石赫来福已经走了七天,离开了新会,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停泊。来福生病了,石赫一路上都在漫骂石香姑,她也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什么死去的不是她?

她一闭上眼睛,便看到满地的尸体,爹娘倒在血泊中的面颊,慈爱的奶娘,憨憨的石亮哥,年迈的管家…街上也是一样,住在不远处卖胭脂水粉的乔大妈,拿着旱烟袋在柳树下晒太阳的孙爷爷都横倒在路边…

在这翠柳如丝繁花似锦的六月天,昔日里采茶女呢哝软语,哼着疍家小调,本该是一幅最美的工笔画,却转瞬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海风拂面的清晨四处弥漫着浓浓的尸气。

“你们走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来福坐到了路边,死命的挣开石香姑拉着他的手。

“妈的,自从你和你那花子师傅来到我们家,霉运就跟着来了,你怎么不去死,替好人死了,留着你也是饿死的货。”石赫从巨大的悲恸中缓过劲儿来,每日里指天骂地。他消瘦的面颊,褴褛的衣衫,之前富家公子的一点贵气越来越淡薄,风一吹便要无影无踪,只剩被饥恶疲惫磨砺出的刻薄。

石香姑身上的缎子袄已经破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小脸因为消瘦,下巴变得更尖,眼睛显得更大,她拿出刚讨来的剩饭,先把半碗粗米饭递到哥哥面前,再把破瓷罐里的盛粥倒出来,端到来福的跟前。

“既然一起逃出来,死也要死在一块,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哐当!”石赫把手里的饭碗狠狠的摔在地上,“要死你们一起死吧!”

“哥!”石香姑跪下来,把糙米饭往手里抓。她一户一户要了一整天才要来这半碗剩饭一碗剩粥,自己一粒米都还舍不得吃。

石赫还嫌不解气,撒狠的打掉妹子的手,米饭落在地上,他上去狠狠的碾上几脚。

“老子不吃馊饭,老子要下馆子!”石香姑越是哭,石赫越是气,他挥起巴掌狠狠的打在石香姑的脸上,抡起拳头打在背上,病中的来福扑过来挡着,又被他推开。石香姑只是哭,一下也不肯还手。

石赫打累了,恨恨的就要走开。石香姑拦住他:“哥,你去哪?你别走!”她的亲人只剩下这两个了,她拼了命也不让他们再离开。

“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哪?”石赫吼着也哭了,推开妹妹,发疯了一样像着海边跑去。

“啊…….”他撕心裂肺的哀嚎渐渐消失在在海浪的澎湃声中,石香姑的耳边明明是海水的声音,却一波波化成了爹娘乡亲最后的哭泣。

“如果我活下来,一定要杀掉那些海盗!一定杀死他们,我发誓!”

又下雨了,夏日的雨水也能把人浇的透心凉,三个人搂在一起发抖,来福渐渐撑不住了,他本来就在发烧。

“来福,再坚持一下,前面有一个破庙,我们去躲一下。”

推开庙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来福一阵干咳,昏了过去。抬头供着一尊泥塑的菩萨,头顶是秘密的蛛网,案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地上的灰尘没过了鞋面,石香姑搂着石赫钻到案台地下,不一会就因为太过疲惫睡着了。她睡得极不安稳,像是随时都可以被噩梦惊醒,却偏偏又醒不过来,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

清晨的时候,来福的烧竟是退了,睁开眼只虚弱的喊饿。石香姑高兴极了,她对着菩萨重重的磕了几个头,站起来欢天喜地的说:“来福,你别急我去给你买馍吃!”

她摸向自己的贴身的口袋,本来笑着的面容突然僵住,她不敢置信的摸了又摸,原本藏在那里的一只小金镯子不见了。它原本是一对的,是爹爹给她的生日礼物,一直戴在手上,逃跑的路上丢了一只,这只即便是快饿死的时候,她也没舍得卖。这是爹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昨天她见来福一直发烧,越想越害怕,就想着卖了给他看大夫。

哐当一声,门被踢开了。石赫醉醺醺的走进来,对着石香姑和来福冷哼了一声,歪倒在草垛里,闭上了眼睛。

“哥,我的镯子呢?爹给我的镯子呢?”

石赫烦透了,一挥手把石香姑推到了一边,她的头撞在香案上,不一会就渗出血来。

“换酒了,少爷吃够了馊饭,吃顿好的,打打牙祭!”

石香姑看到哥哥嘴角还挂着一粒米,从昨天起她就没吃饭,听着哥哥说肉,仿佛闻到了浓浓的肉香,肚子也跟着咕噜噜的叫起来。看着哥哥两手空空没带回半点吃的,她心里一阵失望,只哀求着说:“哥,还有没有剩下的银子,给我一点,我去给来福买点吃的!”

“你还有脸找我要银子,要不是你耽误了搬家,爹娘就不会惨死,我也不会沦落到吃馊饭。家没了,什么都没了,你还问我要银子,滚一边去!”

石香姑又被推到了地上,石赫翻个身,睡着了。

来福已经完全醒了,他蜷缩着身体,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香姑,我不饿,真的不饿了。你流血了,过来,我给你擦擦。”

“你再睡会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我出去找吃的,你等我回来。”

石香姑走了好久,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茫茫的村野,她幻想着爹娘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远处的那条相见小路上笑着向她走来。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去找,依旧是一片陌生的世界。

“石香姑,石香姑……”她饿晕过去,这一声声的呼喊像是恍若隔世一般。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嘈杂的市集,乡邻们被她逗得前俯后仰,一张张笑容还是那么清晰。

“郭学显?”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他黑亮亮的面庞。

“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

郭学显几乎认不出她来,他显然很激动,咧着嘴对着他笑:“真没想到能见到你,你…你跟我走吧!”

他正在变声,粗噶的声音有些难听,曾经最厌恶的声音此时这也让石香姑倍感亲切,她抹了一把眼泪,问道:“郭学显,你要去哪?”

“奶奶没了,我这是往海上找我大伯去呢!”

“你大伯是做什么的,可以收容我们吗?”石香姑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希望,眼巴巴的瞅着郭学显。

郭学显眼睛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一闪而过,他蹲到石香姑的面前,让自己和她的距离更近一些:“我伯父是个大人物,你跟着我投奔他,保怔不愁吃喝安心度日,等过几年我自己成事了,你就还能过上当大小姐的生活,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不早了,你跟我走吧!”

石香姑实在是饿得狠了,脚上的水泡也太疼了,她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眼睛迸发出绚烂的光芒。

“真的可以吗?”

“真的,我骗别人可不骗你!”他见石香姑还不信,索性就发起誓来,“我要是骗你,将来就罚我托生个大王八,每天给你家里送鱼去。”

石香姑笑着又落下泪来,此时郭学显给她描述的生活,超越了她十几年生命里对幸福的最大渴望。

“那你大伯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大伯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知道黑旗帮吗?我大伯就是这黑旗帮的堂主。你跟着我,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黑旗帮?那不是海盗吗?”

郭学显被石香姑冷不丁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一抬头,只见她的眉毛眼睛都红了,只觉得好像从那水漾迷人的大眼睛里蹦出一簇簇火苗来。

“你,你别误会。这次屠村的是红旗帮的大海盗郑一率领部下干的,你爹你娘都是被他们杀的,跟黑旗帮一点关系都没有”

“红旗帮,郑家的海盗,郑一?”

“对对对!就是他们。黑旗帮虽然也是海盗,但不是你的仇人,你别多想,回头等我出息了,一定帮你报仇雪恨!”

“我才不要跟着你去做海盗,这次是红旗帮,下次就会是黑旗帮。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滚,赶快滚!”

“哎呀,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你哥那块料能养活你吗,你不跟我走,难道想活活饿死不成?”

“我就是饿死也不做海盗!”

“……”

“红旗帮的郑家畜生杀我父母乡亲,迟早有一天我要杀光他们,可黑旗帮这次没有杀人,难保下次不会,如果让我做海盗,我宁可去死。”

“石香姑,你可别后悔!”郭学显怕她眼底的仇恨吓到了,再看石香姑,她已经站起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路很滑,她跌倒了,他下意识的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却像后面有毒蛇纠缠一样,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往前走。他看着她的背影,在翠绿的柳枝下显得那么弱小,柔韧中又带着一股倔强。他摇摇头,无奈的向前走,可是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直到她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晨雾之中。

石香姑回到破庙,门开着里面传来乒乓的响声,好像还有几个男人怒骂的声音,石香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忙跑了进去。她才迈进门槛,就看到几个男人正在猛打着地上的石赫。

石赫抱住头,打着滚的哀求:“饶命啊,大爷饶命,别打了,求求你们了!”

“臭要饭的,敢欠老子的钱,今天把你肠子打出来喂狗。让你知道灶王爷有几只眼!”

“住手,别打我哥哥!”

“香姑!”一旁的来福这一声呼喊,声音都变了调,捂住胸口不停的咳嗽。

这些男人一听女娃的声音都不约而同的停下来转过头,看到石香姑的那一刻好几个都惊叫出声。

“呀!”

“好标致小丫头片子!”

“这俊丫头是谁!”

石赫一脸是血,缓缓的爬起来颤巍巍的说:“这是我妹妹!”

石香姑站到石赫身前,指着这些人骂道:“你们为什么打我哥?”

一个男人走过来,冲着她嘿嘿笑了几声,伸手就往石香姑的脸蛋上捏了一把。石香姑一个激灵,厌恶的打他的手,他却顺势端起了她的下巴:“想不到这个孬种还能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子。”

“拿开你的脏手!”

“你哥欠了我们的鸦片钱,还不上是要命偿的。”

石香姑一听就哭了,石赫吸鸦片,那是要人命的东西啊。她见识过这些人根本无理可讲只能哀求:“你们放过我哥哥吧,我们刚死了爹娘,没有钱。你们行行好,来世我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呵呵,不用来世,现在就有办法,把他带走!”

“你们干什么,别抓我哥走!”

几个大汉把石香姑踢到一边,架着石赫就离开了。

窗外月亮也躲进了云朵里,破庙里陷入一团黑暗中,时不时传来老鼠的啃噬声。石香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来福也饿了一天一夜。他不发烧了,可是不停的咳嗽,整个脸都是青绿色的,昏睡时气息那么弱,石香姑睡不着,就那么凑过去,一眼不眨的看着他,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他就要没了呼吸。

就这么等到了后半夜,她终于在极度的饥饿和疲惫中盹着了。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抚摸她的脸,闷热的天气,这人手指的凉意让她感觉很舒服,她不自觉贪恋的拉住这只手的温度,用自己的脸颊像小狗一样磨蹭着。

“娘,你别走!”

感觉更冰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面颊,那好像是……眼泪!她缓缓的睁开眼,看到石赫正搂着她,眼睛里都是悲伤。

“哥!”

“香姑,香姑……”石赫哭得更厉害了,他搂着石香姑的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紧。

石香姑仔细打量了一下石赫,他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但好歹是回来了,想想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说:“哥,咱们快逃吧!连夜就走远远的逃开。”

石赫无力的垂下头,捂着脸止不住的抽泣:“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香姑,哥对不起你……”

来福也醒了,费力的喘着:“石赫,你做了什么?”

“他们说这钱要是还不上,就要了我的命,除非……”

“除非什么?”

石赫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除非我把妹子卖给他们,不仅还了债,还能给我们几两活命的银子!”

“石赫你这个孬蛋,我跟你拼了!”来福扑过来,揪住石赫的脖领子。石赫也不像往日那般张扬跋扈了,任由来福推搡着,来福打了几下,咳嗽的背了气,石赫索性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我是孬种,我是孬种!”他抽的时间短,可是已经离不开鸦片那玩意了,“香姑,哥哥是可恨,可最可恨的是红旗帮的海盗,若不是家破人亡,我也不会心烦去抽那东西。”

石香姑即便是再天真懵懂,她也知道花船是什么地方,此刻好像被五雷轰顶一般,她呆在那,一动也动不了了。

“香姑她是你妹妹啊,你就她这一个亲人了,现在你爹娘刚死,你就要把亲妹子往里面送,你就不是个人。”

石赫收了眼泪,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扔在地上:“我没有画押,大不了一死,反正活着也是受罪。”

这一夜,三个人谁都没有睡,只听着破庙外面滴答的雨声,挨到了天明。

海上一艘葡萄牙的商船在缓缓的行驶,旗帜招展,像一头巨兽在海面上出没。

舱底闷热的像个被架在火上正烤着的大锅。密密麻麻的壮丁们被绳子捆住,栓蚂蚱一般捆成一串,谁也跑不了。拉屎撒尿也都就地解决,狭小的空间里,恶臭弥漫,凡是有发烧甚至咳嗽不止的都被毫不犹豫的扔下海去。

郭学显没有想到自己与石香姑分道扬镳后,竟然会落到了这里。他是被海盗抢上船的,可海盗并没有要他们,而是把他们这些壮丁押上了葡萄牙的战船。

“你是哪的人?”

和郭学显说话的是个少年,看身板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从汗渍中依稀能看出白面圆脸,应该是个俊小子。

“我是新会的,你呢?”

“我也是!”

“真是晦气,怎么落到洋人手里了?要是海盗还好办点,唉……”

“咱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郭学显赶忙四处看了一下,悄悄说:“这个鬼地方怎么逃啊?你看看我们都被拴在一起。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死到是能死在一起,可谁也跑不了。”

“反正都是个死,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叫张保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学显!”

张保仔凑近郭学显低声道:“我刚被抓来的时候,听见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洋人对海盗说,我在你们当中安排了人!”

“管他什么人,能让我们活命的都是大好人。”

张保仔沉思了一会说:“反正洋人在中国人当中安排人,准有猫腻。先不管那个,现在是关键想想怎么逃出去。”

两个人正说着,听见舱底的门响了,一个洋人站在门外,有几个中国人奴颜婢膝的向他们行了礼,然后捂着鼻子走进船舱,拖着一个病倒的汉子出去,他身边有同乡死死的拦着,紧接着便是皮鞭暴打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呼救。直到那人再无声息的时候,便又有人进了,连他也拖出去了。

大门又被关上了,满眼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舱内更静了,过来了好久好久,死一样的沉寂中才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张保仔在郭学显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郭学显听后,咬紧了呀,重重的点了点头。两个人分头向周围的人低语,不一会,越来越多的人向他们两个人的方向凑来。

张保仔对着众人几乎是用唇语说道:“一会如果失败了,大家就把责任推给我,就说都是我一个人要跑,他们怎么打我也别做声。如果我们冲了出去,所有人就齐心协力,打死这些狗汉奸,死黄毛!”

“好!”

“好!”

“好!”

第二天早上,破庙里来了许多人,石香姑和来福缩到案台底下,看到那几个男人还带了一个女人来。看不见她的脸,只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窜进鼻腔,来福忍不住打了分喷嚏咳嗽的更厉害了。

石香姑看着这女人脚上一双翠绿的绣花鞋,这脚倒是长得漂亮,弯弯的足弓,尖尖的鞋头,鞋头上还镶着一颗珠子,更显得脚又小又翘。可也没见哪家的姑娘这么特意把脚露出来就是为了人看的,为此她的裤脚都短了些许。

想到这里,石香姑不觉打了个冷战,她大概猜到这个女人是哪来的了。

“怎么样,想好了吗?”

石香姑在香案下看着哥哥的腿都颤了,听到的声音更是结结巴巴的:“我,我不卖……”

“死要饭的!”一个巴掌就要落下来,石香姑听到女人开腔了:“过会再说吧,先等一下!”

女人尖锐的嗓音里带着些刻意的温柔,“孩子们出来吧,先吃点东西!”

一双女人白皙的手解开食盒,饭香扑鼻,饿了许久的两人马上食指大动。石香姑觉得自己的嘴唇都控制不住的哆嗦了,只恨不得一口把那食盒都吞进肚子里。

“我不吃,饿死我也不吃!”

来福缩到一旁,即便是背对着她,石香姑也能感觉到他哭了。来福哭自己肚子不争气的叫着,哭差一点就因为一口吃的,忘记了这些人来的目的。

石香姑强装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推搡来福:“有吃的了,你看这是一碗红烧肘子呢,还有虾皮汤,这是你最爱吃的小笼包……”

来福还不动,石香姑索性把他拉了过来:“吃吧,你不吃,结果还不是一样!”

“我就是不吃这些人的东西,吃了他们就要把你带走了!”

“人都饿死了,剩下个尸首到时只能让野狗吃了!”石香姑拿起一只包子狠狠的塞进来福的嘴里,又用一只手,抓住他的往食盒里去拿。来福吐了出来,石香姑就又塞进去,如此往复,来福猛的坐起来,大吼一声:“我吃,我吃!”

他用手抓着肉往嘴里塞,石香姑也大口的朵颐着。周围连男带女哈哈大笑。在这漫天的笑声中,石香姑和来福突然都哭了。

“我跟你们走!”

石香姑爬出香案,一张小脸尤有泪痕却无比严肃。老鸨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双颊陷了进去,眼睛周围密密的是连香粉也掩藏不住的纹路,两条细长的眉毛直伸到发髻里,一双桃花眼垂着,离眉毛足有两寸远。嘴唇薄的好像被磨过的刀片子。

“呦,这丫头别看年纪小,倒是个聪明的孩子,过来,让妈妈看看你!”

“香姑,别去!”来福心里一阵绞痛,胃中的食物沉得像塞进了铅块。

海浪拍打着船身,葡萄牙人的货船扬帆向西,再接一票,他们就要回国了。船舱里押着的这些人都是要送去西洋做苦力的。如今已经是盛夏了,几个月的路程,不知道最后能活下来几个。

“哎呦,我难受,咳咳!”一个半大小子的声音时不时响起,终于惊动了外面昏睡的守门人。门被打开了,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两个大汉走进来,歪声丧气的骂:“吵什么吵,想填海喂王八了?”

“大哥,我难受,给口水喝吧!”

“现在不是喝水的时间,喝尿吧你!”

“都是中国人,干嘛给洋人做狗?”

“妈的,我打死你!”

他们话音未落没想到张保仔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多高。他动作快,显然之前练过几下子,这两个人当时就被打倒在地。郭学显此时也发了狠,紧跟着过来,朝着两个人要命的地方死死的打。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大家受到了鼓舞,纷纷挣脱绳索,站起来加入了战斗。这船上的洋人其实并不多,中国人倒是有不少,他们拿着火枪对着舱底放了几枪,可是这些壮丁已经不要命了,蝗虫一般的涌出来。

洋人们用葡语怒吼着,冲到甲板上的壮丁们无路可行,只听从舱内传来一声大吼:“跳海,我们跳下去,游回陆上!”

甲板上传来枪响,海水泛着血光,壮丁哭天喊地的嚎叫,洋人口中听不懂的怒骂……很快被月色的清辉淹没在层层的水光之中,只听见海浪澎湃的声音。

大家被海浪冲散了,张保仔和郭学显在水中互相鼓励着,前方的天空中露出一抹鱼肚白,晨曦破晓而出,几只渔船在浅滩处泊着。空气里都是鱼腥的味道,劫后余生的两个人再上岸的那一刻,全部虚脱了。

“妈的,小爷以为这次八成是挂了,没想到爷命大又活着回来了……小爷还活着!”海面上,郭学显粗噶的声音一声声的回响。

“郭学显,我们没死,我们还活着!”

“张保仔,你这小破孩真他妈的有本事,小爷没敬佩过谁,你是第一个!”

“郭学显,你也够义气,光是我一个人,谁也跑不出来!”

这个清晨里,两个少年,衣衫褴褛,他们并排跪在大海前,身后事一望无垠的大海,旭日东升之际,两人双手抱拳一起念道:

“我张保仔!”

“我郭学显!”

“我二人今日以海神为证,结拜为异性兄弟。从今日起死生相托,患难相扶。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结拜过后,太阳越发暖了,二人身上的衣服渐渐干了,他们干脆就躺在了沙滩上。天空中,朝阳渐渐俯瞰着整个大地,一群海鸥飞上了云端,啾啾的叫着。

“能像海鸟那样该多快活啊!”

“当鸟?”郭学显看着张保仔脸上的神情那么专注,这家伙放着好好的人不做,他竟然要去做鸟?

“那样我就可以插上翅膀,去找妹妹了!”

“不是泼你冷水,如今这年岁,你妹子估计凶多吉少!不如你跟着我去投靠黑旗帮,到时我们兄弟也好互相扶持。”

“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不会放弃寻找她们!”

“唉,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真是气死我了!”

“我们?还有谁也让大哥为难了?”

郭学显叹了口气:“跟你说,你也不知道!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宁可饿死,也不肯跟我走!他妈的这是什么倔脾气,长得那么可人疼,气起人来,真能要了你的命。唉,这样的年岁,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人各有志,如果有缘自会再相见!”

张保仔和郭学显在海边分别的同时,就在离他们不愿处的海边,石香姑被带上了花船。船桨慢慢的划动,溅起浪花朵朵。石赫扑到海里,拼命的拉住船头,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嗓子也变了调:“香姑,哥不让你走,哥对不起你……”

石香姑的手和哥哥的抓在一起,生生的被老鸨子掰开,一个大汉拿着棍子,狠狠的朝石赫身上打去。石赫一声惨叫,沉到了水里。

“哥……”

“上了花船,就是我的人,以后无亲无友,安生给我做姑娘,否则要你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老鸨子一扭水蛇腰进了船内。石香姑看着哥哥原来越远的身影大声的哭泣,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对着石赫喊道:“哥,别再沾鸦片了,拿着剩下的银子到内陆去。”

“香姑,香姑…….”

花船开走了,石赫的身影原来越小,最终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忙忙的海面中。石香姑手里的帕子都被她绞碎了,线头落在甲板上,被溅上岸的浪花阴湿,四处漂泊。她看着它们,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