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泪

医院,每天都有痛苦的人进来,也有笑着的人离开。在这里,有时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与疾病的抗争,谁能死里逃生,谁又是徒劳一场,总是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绝症。它将我们划入了单行线的航

道,没有回头的余地。在我们将近终点的时候,不甘、愤怒、挣扎和恐惧,都充斥着我们的脑海。此刻,我们来不及去思考死亡。因为在这生与死的地带之间,我们有着强大的求生欲望和期望,去战胜病痛、去克服煎熬。

——范鑫杰

自从女儿心脏那三条堵塞的血管,被神奇打通的消息传开之后,经常有人来跟我打听神医的事情。但我知道玄子是个爱清净的人,基本上没有去理会他们。我的同事们和同行们也经常跟我探讨,我在上次交流会上编制的那个神奇设备的谎言。其实也不算谎言吧,我只是把“嗜诞虫”,套上一层高科技的外衣罢了。为了充实先前的猜测,按照“嗜诞虫”的特性,我又编制了一整套的猜想。我突然发现,原来我是个编故事的高手,同行们竟然深信不疑,还央求我带他们去见见神医,去见识一下那个神奇的设备。当然了,我没有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但在医学上遇到的一些难题,我还是会去找玄子,跟他探讨交流。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我的出现,我的多次打扰,才让玄子过早地离开。在那不多次的见面之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次,他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出了眼泪,为了一双眼睛而流泪了。

那一天,林医生突然闯进我的办公室。他拉着我的手哀求着我,让我救救他恩师的女儿。他的恩师也就是他的老丈人。我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知道他刚刚流过一场泪。我让他坐下来,慢慢说。于是,他跟我讲述了一个病人的故事。

林医生说,他的恩师有个小女儿,叫做司徒晟昀,今年二十八岁。从小身体就不太好,经常性的头晕、头疼。做了各种检查,都查不出来原因。就在前几天,她头疼的厉害,便住进了我们医院。经过核磁共振检查发现,她脑部存在着一个异物。这个异物应该一直存在她的中枢神经,就是这个异物导致她经常性地头晕、头疼。这个异物非常特别,它跟神经元纤维的大小形状非常相似,以至于仪器设备根本发现不了。但是,当它开始运动起来,就会产生形状的变化。这样,才在监测设备上发现了这个异物。以前,这个异物一直处于半休眠的状态,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外在的刺激,突然就被激活了。现在,这个异物在晟昀的脑部神经里到处游**,不停地破坏着她的神经系统。

恩师和医院几位医生商量,最初的方案是想通过药物治疗,来抑制这个异物的活动,甚至杀死它。但是,效果非常地不理想。刚开始,药物似乎对这个异物产生了一定的抑制作用。但很快就没有了效果,甚至更加猖狂了。就在晟昀住进医院,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她的双眼已经失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现在,已处于昏迷的状态。就在刚才又出现了突发的状况,被送进ICU病房去了。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接下来会怎样?你们有没有其它什么更好的方案?”我担心地问道。

“目前,还没有好的对策!如果,这个异物得不到有效的抑制,还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到处破坏病人的脑部组织。接下来,病人就会出现四肢肌肉萎缩,身体内部各种器官的病变。病人会在极度疼苦中,慢慢地被折磨着离开。”林医生说着说着,流出了眼泪。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医院的专家,进行了多次的讨论。以目前病人的状况,得出的最好方法就是进行手术处理。通过脑部手术,将这个异物取出来。但是,限于我们自身的能力和医院设备条件的限制,最重要的是这个异物太活跃了,我们没有办法确定它的具体位置。因此,无法做出可行性的手术方案。这几天,我的恩师都没有合过眼,一直在想办法救治这个可怜的小女儿。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你跟我说这些,那我又能帮你什么呢?”我疑惑地问。

林医生用那泛红的眼睛盯着我说:“前段时间,听你说了那个神医和那个微型设备的事情。我把这个,告诉了恩师。一开始,恩师并不相信。他说,他从医这么多年,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神医。那些所谓的神医都是一些江湖上的骗子,糊弄人的把戏。那个微型设备也是不存在的、虚构的。”

我完全能理解司徒前辈的想法。这一切只能怪我,因为我用了一个科学的谎言,骗了大家。

林医生,接着说:“就在刚才,恩师在绝望的时候,突然问我,问我知不知道那个神医的下落。他说,既然那个微型设备能够通过计算机控制进入血管的堵塞部位,搅碎堵塞物,那同样也可以通过控制,跟踪晟昀神经中的这个异物。然后,通过微型设备上的毛刺将异物杀死。”

作为一名父亲,都会想尽一切的办法去救治自己的孩子,即使这个方法他并不苟同。但是,在绝望的时候,只要有一丝丝地希望,他也愿意去尝试。就像当初,我绝望地看着自己女儿的时候,我也多么希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女儿的病治好。而我是幸运的,我遇到了玄子。况且,司徒前辈的猜想,也非常合乎“嗜诞虫”的特性。

“听了恩师这番话,我觉得有那么点道理。但是,我听你说过,自从上次见过神医之后,你再也没有见到那位神医。我没敢跟恩师说这个。范主任,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在哪里遇到那位神医的,我好去找一找。即使没找到,我和恩师也就真的安心了。”林医生恳求地说。

“不好意思,林医生。先前,我没有跟你说实话。其实,我跟那位救我女儿的医生有过接触,知道他住在那里。因为他是个不喜欢被打扰的人,所以就没有跟大家说实话。”我歉意地回道。

“真的嘛!你真的知道,神医在哪里?那你说的那个微型设备,也是真的啦?”林医生抓住我的手,兴奋地说。

“那个设备我没亲眼见过,但是听他说过一些。不知道是否能进入神经系统,清除你说的那个异物。”我回道。

“那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可以。但是,他并不是什么神医。”我停顿了一下,“他应该算个普通的医生吧!他那个人非常地古怪,也不一定会救治。”

“没关系,我相信他会救治的。他也是个医生,医治病人是每个医生的天职。我相信,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既然,你答应了。那你先去准备救护车,把司徒晟昀拉过去吧?”

“什么?不能请神医过来吗?”林医生吃惊地问。

“不行!我曾经邀请过他来城里面。但他说,他不会再踏进城市。只好麻烦你们准备救护车,将司徒晟昀送过去了。”

“这样啊!那我回去跟恩师商量一下。”

“嗯,等你们准备好了,叫我一声,我跟你们一道。”

“谢谢!”说完,林医生离开了。

一切准备好之后,司徒前辈来到我的办公室。他拉着我的手说:“范主任,非常、非常感谢你!”

“前辈,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况且,我和林医生一个科室的好搭档。能帮忙的话,我一定会帮的。”

“谢谢,谢谢!”司徒前辈握紧我的手,不停地晃动着。林医生站在身旁扶着司徒前辈。

“前辈,关于那位神医的情况,林医生跟你说了吗?”我问道。

“嗯,小林都跟我说了。你放心,一切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我都会求神医出手的。”司徒前辈说。

我和林医生搀扶着司徒前辈离开了华侨医院。司徒前辈和林医生坐在救护车厢里,照看着司徒晟昀。而我坐在了副驾驶室,指引着前行的道路。

救护车行驶在马路上,我看着车窗外,那落日的晚霞。今天的晚霞特别的艳,烧红了半边天。那耀眼的金光透过车窗的玻璃,射向了我整个脸。不知为何,我突然变得伤感了,眼里流出了眼泪。我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你不用担心。司徒老医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女儿没事的。”司机似乎看到我擦眼泪的动作,于是安慰道。

“我没事!只是这霞光太刺眼了,灼了一下我的眼。”我回道。

司机微笑着,瞟了我一眼,然后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我看着司机那坚定的眼神,不知道为何他会突然安慰起了我。也许跟我一样,他也被这耀眼的金光刺到眼睛了吧!我转过头看着身后的车厢,虽然隔着厚厚的钢板。但我能够感受到车厢里,司徒前辈和林医生那专注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何只有我变得游离、不安分。我坐在那张舒适的软椅子上面,就是感觉不自在,一直在游动着,想找个合适的姿势;我的手抓住那个冰冷的、转动的门把手,怎么也转动不了。我似乎在想着离开,但是我被禁锢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以往,每次来见玄子,我都是很兴奋、很专注的。不知道为何这次这么的不情愿。也许这次,我不应该带人来打扰他!

不久,救护车穿过“林瑶樹瓊”,来到了玄子的家。此时,天已放黑,太阳已经下山,只能看到一点点晚霞的余晖。我下了车,习惯性地看着不远处的桑树。我惊奇地发现,桑树上面躺着一个人,那就是老奶奶口中说的躺在桑树上的活神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玄子躺在桑树上。此时的画面好像一幅水彩画。那浅黄色的底色上,长出一棵菱角分明的桑树。一不小心一滴黑色的颜料滴到了树枝上面。由于颜料太浓,慢慢地吞噬了那底色的浅黄。

司徒前辈和林医生也下了车,站在我身边,望着不远处的桑树。

“怎么睡在了树上面?”林医生问道。

“神医,总是有些不寻常的举动。”司徒前辈说。

我转过头,对着司徒前辈说:“我上前,先跟神医打个招呼,说下具体情况。”

司徒前辈点点头。

我来到桑树下,抬头看着玄子说:“玄子,我有事想找你帮个忙。”

玄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便从桑树上跳了下来。

“玄子,我们医院有个病人,脑部神经里面有个异物,想要找你帮忙把这个异物取出来。”我说。

“银子,我一般是不会用我的‘嗜诞虫’帮外地人的。况且,这个你们医院应该很容易处理的。”玄子回道。

“因为这个异物是活的,太活跃了,在病人的脑海到处游**。我们用了各种办法都控制不住,没有办法确定它的具体位置。所以,我们无法进行手术清除。”我解释道。

玄子望着不远处的司徒前辈说:“就是他们家人得的病吗?”

“嗯,是那位老先生的女儿。”

玄子看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过去看看,但是我看完以后,我认为你们医院可以医治的话,你们还得拉回医院治疗。”

我点点头。于是,我和玄子便来到救护车前。

“神医,神医!”司徒前辈迎了过来。

玄子立刻伸手握住,司徒前辈伸出来的手,说:“老先生,您见笑了。我哪是什么神医啊,我只不过懂点医术罢了。”玄子扶着颤颤巍巍的司徒前辈,“我们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嗯嗯。”

玄子来到救护车厢内,看着昏迷不醒的司徒晟昀。他伸手握住晟昀的手腕。停顿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焦虑了起来。玄子伸手翻看着晟昀的眼睛,激动地说:“他的眼睛怎么了?”

“眼睛看不见了。”林医生回道。

“怎么看不见了?”玄子问道。不知为何,玄子突然变得躁动起来了,失去了一贯的沉稳。

“她头脑中的异物,破坏了神经系统导致的。”司徒前辈解释道。

我虽然站在车厢的外面,但是我能感受到玄子语气中带着激动和伤感。他用手来回抚摸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突然说:“给我一根银针?”

“银针?你说的是针灸用的银针?”我吃惊地说。

“对!给我一根30号的银针,我要在病人的脑部神经处,刺一个小孔。”玄子说。

“我没预料到会用到这个,所以就……”林医生歉意地说。

司机立马跑回到驾驶室,拿了一个针灸包走了过来,“神医、神医,你说的是这个吗?这个针灸包是刚刚陈院长落在我的车上的。我正准备还的时候,就被叫来送你们了。所以,就没来得及还回去。”

玄子从司机的手中,接过针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根30号的银针。

“谢谢,谢谢!”司徒前辈,拉着司机的手不停感谢道。

“老前辈,您太客气了!您不用担心,这就是天意。神医肯定能救好你女儿的病。”司机坚定地回道。

当玄子用银针从司徒晟昀的耳边插进三叉神经,用手来回转动的时候,司徒前辈还是非常担心。因为那个神经就在太阳穴的旁边,力度掌握不好的话,很容易伤害到病人。于是,司徒前辈想上前,但被我拦住了。我微笑地看着司徒前辈。司徒前辈也就安心了。

转动了一会儿,玄子将银针转了出来。一滴鲜红的血浮在了针孔的上面。玄子将手在身上擦拭了一下,然后,从胸前掏出了那个熟悉的、绣着一对鸳鸯的香囊。他把香囊打开,放在司徒晟昀那浮着的血滴旁边。因为我知道那个香囊里面装着的就是“嗜诞虫”。我一直都期待着,能够亲眼见识一下这个特别的远古生物。所以,当玄子从怀里拿出香囊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都没敢眨眼。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从香囊口中出来。我只是能隐约地感觉到,那个浮在针孔上的血滴,有被针刺的凹陷,但又迅速地恢复了。看着那个血滴,我想起玄子先前跟我说的话。我猜到了我的凡胎肉眼是看不见“嗜诞虫”的。但是,“嗜诞虫”已经穿过血滴进入司徒晟昀的脑部神经了。

玄子把香囊拿开,眼睛盯着司徒晟昀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香囊系上,收到怀里去了。我非常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他竟然没有用自己的血,滴进香囊里。然后把“嗜诞虫”从司徒晟昀的神经系统里面引出来。于是,我小声地问道:“银子,你不用把‘嗜诞虫’从病人的脑中,取出来吗?”

“不用了。”玄子的声音有些沙哑,鼻子有些不通气,好像哭过一场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已经跟它们交流过了,它们愿意留在病人的体内。它们死了,已经为它们的主人敬忠了!”

玄子的话,总是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并没有去追问,这也许就是凡人和所谓神之间的代沟吧!看着躺在病**的司徒晟昀,在看着玄子的举动,我能感受到她与玄子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玄子伸手拭掉司徒晟昀耳边的血滴。然后转过头说:“老前辈,您女儿的病治好了,脑里面的异物已经清除掉了。”玄子一转过头,我就看到那双湿润的眼,充满了血丝。

听到神医说女儿脑部神经的异物被清除了,司徒前辈非常兴奋地爬上救护车,来到女儿的身边。看着躺在病**的女儿,还是一动不动昏睡的样子,脸上的气色还是那样的苍白。司徒前辈抬头看着玄子,疑惑地问:“真的治好了吗?异物真的清除掉了?”

“老前辈,您放心,异物已经杀死了,也清除掉了。现在,你们就可以回医院,好好给您女儿做个检查。”玄子回道。此时,我和林医生都已在车厢内。林医生扶着司徒前辈,我和玄子蹲在他们的对面。

“那我们赶快回华侨医院吧?”司徒前辈看着林医生,急切地说。

“好的,我这就叫司机开车。”林医生答道。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医院吗?”玄子突然说。我吃惊地看着玄子,我不解玄子怎么突然要求进城了?因为玄子曾说过,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是不会再踏进城市的。

“那当然好啦!有神医跟着一起过去,我就放心了。”司徒前辈,感激地回道。

林医生上车,关上了车门,救护车开始驶离“林瑶樹瓊”。司徒前辈和林医生坐在一边,我和玄子坐在另一边。一路上,司徒前辈探着身子,双手一直紧握着司徒晟昀的左手,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林医生在一旁扶着司徒前辈。而玄子也一直深情地盯着司徒晟昀的那双眼睛。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玄子。但是,看到司徒前辈和玄子的那种担心的状态,我保持了沉默。我知道我不应该打破这个安静的气氛。除了监测仪器里面,传出来不规则的“嘟、嘟、嘟”。车厢内除了我以外,大家的目前都聚集在了司徒晟昀的身上。

不久,救护车到了华侨医院。而此时,监测仪器里面的声音变得有规律了。司徒前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司徒晟昀被抬回先前的ICU病房,进行全面的检查。司徒前辈和林医生一直陪在晟昀的身边。而我和玄子一直站在病房外面,透过玻璃观看病房内的一切变化。我看着身边的玄子,他一直手压住玻璃上面,一直盯着里面。我能感受到他等待的焦虑。

通过一番检查之后,医生说:“司徒前辈,您女儿的身体特征一切正常。”

“那就好!”司徒前辈用手擦着眼泪,“那我的女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应该很快了!您女儿昏迷了那么久,现在身体刚恢复,身体机能要自身调整一会儿。”说完,医生跟司徒前辈道别后,离开了病房。

司徒前辈流着泪,伸手摸着女儿那红润的脸蛋。司徒前辈的内心是无比复杂的。因为这个女儿是司徒前辈一生的伤疤。如果能让司徒前辈重新选择一次的话,他宁愿不让她出生,也不愿看到她受到那么多的折磨。突然,司徒晟昀的眼睛转动了几圈,眼皮打开了。

司徒前辈吃惊看着自己的女儿。司徒晟昀盯着自己的父亲半天没反应,便说:“老爸,你怎么哭啦?”

“晟昀,你能看见啦?”一旁的林医生惊奇地问道。

“啊?什么?”司徒晟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把双手放在眼前,来回翻转着,眼里含着泪说,“我、我,没有瞎啊!我又能看见了。” 看着兴奋中,透着孩子气的女儿,司徒前辈非常地感慨道:

“从女儿一出生开始,她就与光明无缘。所以,我给女儿取名‘晟昀’,就是希望这两个字能填补女儿看不见阳光的遗憾。在那十几年的黑暗生活中,他能够感受到女儿的悲观和愤怒。然而一个机缘巧合,女儿重新获得了光明。光明不仅仅给女儿带来的是五颜六色的大千世界,更加让她忘却了身体上疾病的痛苦。从此之后,女儿总是带着满脸的笑容。因为她相信,只要有光在,它总是会给自己带来希望。但是,就在不久前的几天,她突然丧失了对光的追逐,她再次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当女儿知道自己再次失明的时候,她表现的很平静、很平静,真的很平静。她没有哭、没有抱怨,她只是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躺在了病**。我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她好像忘却了疾病带给自己的痛苦。她就这样躺下了。在那一刻我流泪了,我知道女儿绝望了,她放弃了自己。因为从那以后,她一直昏迷,再也没有醒过。我知道,如果她还有求生的欲望的话,她不会一直沉睡着。”

司徒晟昀兴奋地坐了起来,拉着父亲的手,抬头说:“爸,你看,我能看见了、能看见了!我还以为我又瞎啦!”

林医生将病床摇了起来,司徒晟昀说完,靠着摇起来的**,眼角不由地流出了眼泪。因为对她而言,能看见,跟生命一样重要。她不想再去经受那段只能在黑暗中度过的岁月。

司徒前辈看着眼前兴奋的女儿,再想到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女儿还只能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安静地躺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有输氧的,有心肺监测仪的管线、有抢救用的输液管;她昏迷不醒,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能听见那监测仪上不规则的跳动的声音。司徒前辈微笑着含着说:“晟昀,你的眼睛是神医治好的?”

“神医?”司徒晟昀转头看着父亲。

“嗯!他不仅把你的眼睛治好了,还把你脑神经里面的异物给清除掉了。”

“什么?是神医把我的病治好的?那神医在哪里,我要去谢谢他?”司徒晟昀边说着,边打算离开病床。但她却发现,她的下半身移动起来非常地费力,“我这是怎么了?腿怎么抬不起来了?”

林医生立马按住司徒晟昀,不让她乱动,以免她从病**摔下来,“晟昀、晟昀,你不要激动嘛!你的腿没事的。只是你躺的时间太久了,腿部的肌肉有些萎缩了。只要活动一段时间,就正常了。”

“真的吗?”司徒晟昀看着林医生,疑惑地问。

“真的!你姐夫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看着林医生那副诚恳的样子,司徒晟昀微笑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着父亲说:“那位神医在哪里?我要亲自去感谢他?”

司徒前辈转头,望着站在玻璃旁的玄子和我说:“站在病房外面的就是那个神医。”

当司徒晟昀头一转过来,看向这边的时候,玄子身子向前一倾,那只压住玻璃的手,突然使劲地压着玻璃,能够听到“吱吱吱”的声响。司徒晟昀那双湿润的眼,一直盯着玄子。玄子也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眼泪从眼眶里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玄子流泪,我站在他的身边,我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和失落。

“爸,神医他怎么哭了?”司徒晟昀抬起手擦拭着眼角不知缘由地泪水。此刻,司徒晟昀还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不同。等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特殊之后,她才知道神医不仅仅是治好了自己的病、重新给了自己光明。而且还恩赐了一双不同寻常的慧眼。她的一生从此刻开始,变得更加有意义、更负有使命感。因为你的能力越大,你对社会的责任就越强。

听到司徒晟昀这样一说,玄子立马转过身,擦拭着自己的泪水说:“银子,送我回去吧?”

说完,玄子就径自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回想着他今晚异常的举动,我能够感受到玄子与司徒晟昀之间有种莫名的关系。

我追了过去,来到医院的大厅。此时已是深夜,大厅里面,只有零星的一两个人。我看到不远处玄子站在那里,望着大厅的取药窗口。于是,我走到玄子身边。

取药窗口一位妇人正从捡药的医生手里,接过一大袋的药物。只见那位妇人一直低着头,将接过的药物打开,然后把盒子拆开来,将里面一排一排的药丸取出来,放在自己的绿色环保袋里面。窗口的捡药医生,正用着异样的眼神盯着这位妇人。当然,还有玄子和我也在一旁盯着。但是,那位妇人并没有察觉,她只是一味地低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将一排排的药丸转移到自己的环保袋里面。很快,所有药物都顺利转移。这位妇人提着那一大袋空盒子,低着头走到对面的垃圾桶旁边。她将那一大袋空盒子从垃圾桶侧方的入口塞了进去。然后,低着头,迅速地离开了医院。整个过程中,那位妇人都没有抬起过头。但是,她的动作很熟练,对医院的环境也很熟悉。我能猜测到,对于那个妇人而言,这些动作已是常规操作了。

看着远去的妇人,玄子感叹道:“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啊?”

“小姑娘?”我吃惊地说道。虽然,那位妇人一直低着头,我与她也有一定的距离。但是从侧面观察,她那稍显松散的脸蛋、还有那松垮下的眼袋,我能够猜测到她应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不知为何玄子会叫她小姑娘?

玄子,叹了一声说:“只可惜,现在我没有能力去救治她了。”停顿了一下,“银子,送我回家吧!我是不该进城里来的。”

说完,玄子向医院门口走去。我跟在身边,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垃圾桶。我一直好奇,玄子口中的这位小姑娘,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走着走着,那个被卡在垃圾桶入口的一个盒子突然掉了下来,砸在了地上。在这个安静的医院大厅,砸出了一道沉重的声响。当我的目光聚集到盒子上,那几个大字的时候,我才明白玄子为什么叫她小姑娘了;还有那位捡药的医生,为什么会用那种异样地眼光看着她。

那个盒子里面装的药丸是治疗一种全身性、慢性进行性反复发作和缓慢的典型自身免疫性结缔组织疾病。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该病除了给患者皮肤带来一定的损害外,更可怕的是会造成患者众多内部器官的受损。从而,导致一系列并发症的出现。看着这个盒子,回想着这位姑娘的面容,能够感受到这个疾病给这位姑娘的身心带来了多大的伤害。它不仅毁掉了这个少女的美貌,还剥夺了一个正常女人应该有的情和欲。所以,你能够理解她拿到药物的那些不寻常的举动;你们也能够想象到她为什么在这个夜深人静、没有旁人的环境下,来到这里取回本该属于她的药物。

我走了过去,把那个砸在地上的空盒子捡了起来,用力将露在外面的那部分,完全塞进了垃圾桶里面了。这下,就没人再发现了。除了那个不懂医学的,收垃圾的阿姨。

我开着车载着玄子行驶在城市的道路上。玄子坐在车上一直捂着嘴咳嗽,好像有些气不顺。我便打开车窗,想让他吹吹自然的空气。但车窗刚打开,玄子立马要求,我把窗户关上,他说:“银子,你们整天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你们没有感觉呼吸不畅吗?”

“什么?”当时,我开着车,没有听明白什么意思。

“没什么。”玄子回道。

“银子,为什么你的车,行驶道路的地下面是空的?好像还能听到什么东西在地底下,快速穿过的声响?”玄子问。

“哦,你说的是下面的地铁啊!因为城市里面的人太多了,为了减轻地面的交通压力,就把地下挖空了,建起了地铁。”我回道。

“那你整天踩在空壳上面,不觉得担心吗?”

玄子看着道路两旁高楼大厦说:“银子,你们这排排的高楼,就跟我们那四周的堤坝一样。”

“嗯嗯,不过这高楼比你们那里的堤坝要高上好几倍的。”我回道。

“是啊!比我们那里锁住的污秽更多。”

……

一路上,玄子问了我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当时,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只是感觉那天玄子的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好像临终前的一种嘱咐。由于,我从玄子的口中,经常听到那些话语。所以我并没有上心,只顾着开车了。

不久,车子到了玄子的家。玄子下了车,他的步伐那么沉重。看着玄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道:“玄子,你没事吧?”

“没事!可能是今天太累了吧!”玄子随口回道。

“嗯,搞得这么晚了,是太累了。那你回去早点休息吧?”

玄子停了下来,转过头盯着我,“银子,能不能抱你一下?”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怎得,听到玄子这句话,我感到了些许的伤感。我抱住玄子说:“银子,没事了。司徒晟昀的病都治好了,眼睛也治好了。你就不用担心了。”当时,我以为玄子是因为司徒晟昀的原因,才变得那么的伤感。等后来,我也变成司徒晟昀同类的时候,我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地简单。

玄子走到门口,双手抓住门环说:“玄子,能在叫我一声吗?”

“银子,你是怎么了,搞得好像诀别的样子。”我半开玩笑地说。

玄子并没有回答,只是脸部肌肉微微地扬起,微微一笑。玄子将门推开,走了进去。看着玄子的背影被木门完全盖住,我没有多想,便开车离开了。

车子来到老奶奶的家边,我将车停了下来。在这深夜的夏,突然间一片蛙声消失了,安静的可怕。我摇下车窗,看着老奶奶的家,一片漆黑。夜深了,也许老奶奶一家都睡得深了。我没有去打扰,开着车离开了“林瑶樹瓊”。

几年之后,我在医院里,突然看见那位许久未见的老奶奶。老奶奶衰老了很多,身体看上去也萎缩了一圈。我走上前叫了她。老奶奶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迷茫地看着我。

我走到她身边扶着她说:“老奶奶,我是前几年去你们那里,找活神仙的范医生啊?”

老奶奶迷茫地盯了我一会儿,她想起了我。她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双手死命地攥着我的手臂,含着泪说:“范医生,你让他们救救我的儿子吧?现在,活神仙已经不在了,我只能求你了?”

我没想到老奶奶的那双手,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老奶奶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着我,以至于她的双腿软的贴近了地面。我立刻把老奶奶拉了起来,扶到旁边的椅子上面。后来,我才发现,我的手臂被老奶奶攥的淤青了。

老奶奶一遍一遍重复着,让我救救他的儿子,她说:“如果儿子不在了,我的这个家就会垮掉,就没有家了。”我让她不要激动,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老奶奶简单地讲述了儿子的病情。

我跟老奶奶来到她儿子的病房。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间病房,这里充满了急促的呼吸声。眼前的景象让我不忍心去看每个病人脸上的表情。虽然,我经常能听到那种痛苦中的呻吟。但是,这里却不一样,这里是一种群体性、是对活着最简单的空气需求的渴望。病房里,有嘴上含着管子,一次一次练习着“呼”和“吸”,好像小孩子在学习走路,一步一个脚印,还在左右晃动着;有鼻孔里插着管子,坐在病**仰着头,努力地“呼”和“吸”的;有躺在**,急促地“呼”和“吸”的;有呼吸不畅,护士在病人背后,帮忙敲打的……这些病人都好像身处在高原地带缺氧环境里,拼命地吸着那点稀薄的氧气。但是,跟在高原上不一样的是,他们的“呼”和“吸”,掺杂着一种呻吟,一种透着死亡气息的呻吟。

人活一口气,倘若我们的肺出了大的毛病,这口气就这样憋着,比死还难受。在常人的眼里,一呼一吸是那么的平常。但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一种奢望。

我来到老奶奶儿子的床边,他正带着呼吸器努力地呻吟着。我猜到这就是老奶奶曾经提到过的,那位在外地打工的小儿子。

此时,陈院长正在病房巡查,走了过来,我跟陈院长询问了他的病情。陈院长说:“这个病人尘肺的情况很严重。”

“那是不是需要换肺?”我问道。

“嗯,唯一救他的办法,就是换一个新肺。”陈院长回道。

“那手术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陈院长看了看身旁的老奶奶,没有回答。我安慰老奶奶说:“老奶奶,您不用太担心,我跟陈院长很熟。我会跟他好好谈谈,把您儿子的病治好的。”

我走出了病房,陈院长正在病房外面等候着我。

“范主任,病人是你家属吗?”陈院长问。

“不是。”

“我已经了解过了,病人在矿上只是个临时工,没有签合同,办不了工伤认定。而且,病人也没有尘肺病坚定报告。换肺的费用只能自费。”陈院长很中肯地说。

“那大概需要多少?”

“至少四十万。”

我了解到一个器官移植手术,不仅仅是看手术台上的成功如否。更重的是要面临着,手术之后的排异和感染。那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这对于一般的家庭而言,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何况老奶奶这一家子。

“那移植的风险有多大?”我问道。

“肺移植总的风险,死亡率在百分之二十。”陈院长回道。

“百分之二十!”我有些吃惊。对于一台手术而言,风险一般都是在千分之几和万分之几的范围。而百分之二十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了。对于我们而言,这么高的死亡率不仅仅体现在人死的方面,更重要的是死亡之后,家属的承受力,以及对医生的理解性方面。这些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那肺源什么时候能够等到?”我是心脏科的医生,我知道器官分配都是要遵循一定的准则,要看医生的评估、要看病人的轻重缓急、要看受体的年纪因数等多方面的综合考虑。

“只要在我们的地域范围内,有爱心的器官捐献者,立马就可以安排他手术。因为他的病情非常地严重,如果不换肺的话,也就活不了几天了。”陈院长回道。

“陈院长,那就麻烦您,帮忙留心点。”我拉着陈院长的手说。

“你是要给病人出医药费吗?”陈院长疑惑地问。

“医药费,我会想办法的。还请陈院长亲自帮忙做这台手术。”

陈院长吃惊地看了我一下,“我会亲自做这台手术的。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一切的变化都是不确定的。”

“那好!那你跟老奶奶说清楚后,赶紧把手续办好了。一有肺源的消息,我就立马进行手术。”

我跟陈院长道别之后,把所有的情况跟老奶奶讲述了一遍。我嘱咐老奶奶不要担心,医院最好的陈院长会给她儿子做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临走之前,我看了一眼病床。我能感觉到事情是那么的糟糕,但我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老奶奶。我相信,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但是,结果总是那么的不尽人意。老奶奶的小儿子没有等到肺源,呼吸衰竭,完全没有了心跳,就因为等不到这口气,憋死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这位不寻常的老奶奶。在病房里,我看到老奶奶表现的很平静,眼里没有了泪水。也许是泪水早已经流干了,也许是她彻底绝望了。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坚强已经**然无存了,她现在虚弱的像一个孤独的小孩。

我向老奶奶表示了歉意。老奶奶说:“你们都尽力了。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医生。”停顿了一下,老奶奶叹道:“只可惜活神仙不在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我的儿子就有救了。”

其实,我知道即使玄子还在人世的话,他也救不了。但是,我没有去说明。我是想在老奶奶那绝望的眼神中,还能够透出一点点地希望和寄托。

“范医生,你能把我们都送回去吗?”老奶奶渴求道。我知道她们讲究落叶归根、讲究入土为安。于是,我安排了一辆救护车送她们回家。当我再去扶起老奶奶的时候,老奶奶的全身都是酥软的,一点点的力气都没了。全身的骨头变得一节一节的,一用力、一不小心就会听到“嘎本脆”的骨折声。我小心翼翼地将老奶奶扶到医院门口的救护车前。老奶奶用她那最后的一点力气睁大眼睛看着我。从老奶奶那深邃的眼神中,能够看出一些的不舍;她的那两颗黑的发亮的眼珠里,却没有映出我的影子。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老奶奶是真的要走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她见面了。我只是一直伸着手,不舍地看着老奶奶上了车。但我并没有跟老奶奶说明一切。我知道这个,我是管不了的。这不是病,也是病。这个是我们全人类都必须去面对的绝症,没有人能够逃脱。

看着慢慢远去的救护车,我突然想起来了老奶奶院子角落里,那“三长两短”的棺材。那两副棺材已经失去了光泽,被柴火给盖着。老奶奶曾说,“这两幅棺材是多年以前,给自己和老头子准备的。这是村子里面的习俗,上了年纪的,都会给自己准备一副棺材。虽然,活着的时候苦了一辈子,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死了那得给自己一个舒服的地方。看着自己的棺材就放心了,就不用担心体面的问题了。但是,我的老头子却没能睡进自己的棺材。老头子在修堤坝的时候,掉进风沙河里面了,捞了几天都没有捞到尸首。估计是风沙河水流太急了,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所以,老头子的那块棺材板一直没有盖上去。现在,只能把这件遗产继承给我的大儿子了。”

老奶奶是个命苦的主。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她带着一个五岁、一个四岁的弟弟相依为命。等两个弟弟都成家立业,她也有了两个儿子。本以为可以有好日子了,却没想到老伴被阎王请去喝茶了,再也没回来。可以说,老奶奶操劳了一辈子,一生都在拼命地为着别人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为家人苦苦挣扎着。可能她一生中,最值得欣慰的只有在她离去的时候,她能够完完整整地走,没有被无数的管子破坏了身体里的各种器官。她能够完整地躺进自己准备好的体面的地方。我含着泪看着老奶奶和她的小儿子远去,我深深地鞠了个躬,这是我能够给她们留在尘世,最后的留恋了。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起来,下起了大雨。本来在这炎热的夏天,下场雨是多么的令人舒坦和凉爽;但看着雨中远去的棺材板,我却感到心寒。一种疾病,毁掉了一个家。

我擦干眼泪,走进医院。我来到陈院长的办公室,跟他聊了很久、很久……

陈院长说:“虽然,肺移植在我国刚刚起步不久,但肺移植的技术是越来越成熟。虽然,肺移植的风险很高,但是能够给那些急切渴望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病人来说,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然而,挡在这些病人的面前的不是技术本身的问题,而是肺源和费用的问题。对于我们几千年的传统思想,讲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孝之始也’

。即使在死后,我们都非常看重身体的完整性。所以,导致了爱心捐献器官的人数寥寥无几。一般都是上百、上千的病人,等待着一个供体。”

“这其中的逆差这么大?”我问。

“嗯,所以我现在一直通过各种手段呼吁着人民转变观念。同时,我也在政府会议上,呼吁着政府能够启动公民正常心脏死亡或者脑死亡的爱心器官捐献。只有政府关注了,大力宣传倡导,我相信爱心捐献的人会越来越多的。也就能够解救更多在死亡中挣扎的病人。”

陈院长看着我问:“范主任,你应该也会接触到器官移植。你认为器官移植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时间的问题。因为每个器官离开供体后,都有一定的成活期。我们应当尽量减少移植的器官暴露在外在环境中,及时地将它移到受体的体内。”我回道。

“是的。但是现实中,大量的器官往往都要经过远距离的转运之后,才能进入受体的手术间。” 陈院长很无奈地说。

“所以,我一直在跟政府交流,希望政府能够开辟人体器官转运绿色通道。通过政府的力量,将各个部门联系起来,形成一套联合的运行机制。这样就能保证器官不会因为飞机的晚点而延误,不会因为买不到火车票而等下一班车。所有的转运过程,都由专车及时转运。这样,我们就能够掌握器官到达手术室的准确时间。我们就可以提前几个小时,对受体进行麻醉、进行开胸,将损害的器官预先剥离出来。等供源一到就可以及时安在受体体内。我相信这个绿色通道很快就会有的。”陈院长非常自信地说。

“嗯,我也希望能够早点实现这个绿色通道。”

“其实,摆在尘肺病人面前最紧迫的问题是经济的问题。目前,尘肺病没有进入医疗保障。而绝大多数患有尘肺病的都存在经济紧缺现象。他们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平,甚至都不认识汉字,为了获得更高的经济报酬,他们选择了这个高危的职业。但是他们没预料到后果是如此的严重。他们根本没有合同的概念,他们只是临时工,干一天活,领一天工钱。他们把钱捏在手里,就非常高兴了。老板们也高兴。因为没有合同的束缚,老板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一旦他们得了尘肺病,就无法确定劳动关系,也就与职业病鉴定无缘。没有合同,老板也不会给工伤赔偿。对于他们而言,一切的保障都无从谈起。他们通过生命换来的那点金钱,根本无法负担的起治疗的费用。想用金钱换回健康,谈何容易啊!

而作为医生的我们,碰到这样的自费病人,我们又当如何应对啊!虽然对于医生而言,我们的使命就是全力救治,不用去纠结病人的费用问题。这一句话说起来简单。但是,对于我们的社会而言,如果可以实现这样,那能解放多少医生的心里负担啊!

现实却并非如此。在跟病人家属商量肺移植的时候,我都会跟他们讲明移植的费用是多少、移植的死亡率是多少。我会建议他们,假如经济上很紧张的话,我会建议他们不要去做。也许你觉得,我有些残忍。但是,这就是现实。每个病人都有很强的求生欲望,他们有很多的期待。他们不愿轻易放弃,不断地在挣扎。而我不愿意看到他们人财两空。

对于我而言,我是一个桥梁,我可以代表他们去发声,去跟政府请愿。我去呼吁、去建议,将尘肺病的诊断和职业病的诊断分离开来。这样尘肺病人就可以早诊断、早治疗。你不知道要诊断一个尘肺病人有多难。甚至要病人面对开胸验肺,这样才能得到多部门的认同,才能拿到那一纸文书。这个过程是曲折和艰辛的。如果能够提前把这个尘肺病人做出诊断,可以使病人能够及时得到有效的治疗。那至于尘肺病是不是职业病,是不是要申请职业赔偿,那是另一回事。这样就可以完全把诊断、治疗、投诉和维权分离开来。病人就可以先治疗,之后有更加充足的时间去完成职业病的鉴定。”

陈院长接着说:“目前,各地区的医疗保障差异性也很大,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有时候做医生会感觉到很无奈,真的很无奈。我们的医生不像国外,只要全力以赴看好病人的病就行了,不需要为了他们费用的问题纠结。但我们医生,不仅仅要看好他们的病,还要想办法以最小的费用把他们的病看好。这是我们目前必须要做的。假如说,一但看了他的病,他没死,能够康复出院,我们已经是感觉非常好了;给他做了移植,他死了,人才两空了。假如说家属能够接受这个过程,到最后能够感谢我们的话,我们医生真的感觉到很欣慰;如果每个家属都来投诉我们、质疑我们,那我们的移植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经常能够收到病人和家属的来信,有治疗好的,也有失败的,这些来信就是我做肺移植最大的支撑。有了他们的支撑我才能够源源不断,继续去救治这类濒死的病人。

所以,接下来,我要去呼吁、去建议,将肺移植纳入医疗保障。因为需要进行尘肺移植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是那些一线的普通工人,其中农民工占有绝大多数。他们是我们实行改革开放下,最基础的保障力量。为此,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陈院长笑着说:“肺源问题、器官转运的问题和医疗保障的问题,这些都是我一直在推进的。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些制度的落地。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了,还有一项工作是我现在最想去做的,那就是把肺移植这项技术在全国范围了推广。因为技术是大家的,我在国外,他们无私地将这项技术交给了我,我也应当无私地去教会更多的人。只有更多的人会了这项技术,才有可能去救治更多的命。因为医术是没有国界的。”

我跟陈院长聊了很久很久,我听了陈院长那些为民请命的建议,我非常地感触。我能够感知到,通过陈院长的不懈地努力,这些建议都会落地,就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就在咫尺之间。

夜已深,我做完手术离开华侨医院。站在医院的门口,抬头看着那耀眼的天空。天空中,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但是天空却被照耀的明亮、明亮的。看着这朦朦胧胧的夜光,我想起了玄子在我车上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我似乎能够感受到不一般的境界。

我开着车行驶在马路上,路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灯光。在这夜深的时候,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这来来往往的汽车,还有汽车发动机发出的轰鸣声。除了这轰鸣声,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也许还有点其他什么有生机的声音。但是,都被这些大小不一的轰鸣声给掩盖了。掩盖的不仅仅是声音的本身,还有那些夜的那种灵气。穿梭在四周包围的尾气之中,看着那一排排的高楼大厦,我想起了玄子曾经说,把村庄的堤坝给炸掉的无奈。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也有了同样的感觉。也许是我太累了,脑子飞到云霄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