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寻根

贫瘠的村庄、孤独的村落,没有群山峻岭的依靠,只有泥土围成的城墙和一条年久失修的石拱桥;一个躲避世俗纷争的村庄,没有留下历史的旧迹,只有一块在风雨中残存的楼匾,一块黑宰相的寄语:林瑶樹瓊。

当号角吹起,耳畔响起阵阵锤木之声,那是村民在为城墙注入肋骨;当夜幕降临,黑幕吞噬整个大地,村庄恢复千百年前无迹的夜海;消失的村庄,在夜的路上,遇见历史的我。

——活神仙

过了半个多月,我的脑海里时常会想起,那位乞丐的模样。甚至在梦中,都会看到他盯着我笑。他笑起来,额头上那深凹地皱纹,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在魂牵梦绕中,在一个好不容易的假期,我开着车,独自去寻找那位神秘的乞丐。

清晨,我开着车来到陌生的村庄。顺着记忆,我将车停在了岔路口。下车望着眼前,那条一直延伸下去的泥土路,我似乎感受到了他走过的气息。我知道我找对了路。于是,我上车,依着这条泥土路,缓慢地前行着。

不久,我就看到不远处有个简陋的门楼。我将车停在了旁边,走了过去。那个门楼是由两个水泥柱子浇灌而成,应该有一定年头了。水泥柱布满了坑坑洼洼,表面的石子都掉落的差不多了。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门楼顶部那块被嵌在水泥中的牌匾。我抬头看着那块被风雨摧残的牌匾。牌匾是由黑玉石制成,正中央从左到右刻着“林瑶樹瓊”,两边从上到下是“仲秋吉月”和“乾隆已卯年”。看着那泛着白色的字体,我感觉到在那久远的清朝,在这片土地上,曾经走出一位有名的文人雅士。我猜测这是一个品行高尚的村落。

头顶着“林瑶樹瓊”,缓缓地走过,跨过石桥进了这个村庄。我看到不远处有位老妇人,正坐在晨光下。我便走了过去。那位老妇人坐在门口,手里拿着锥子和鞋底。老妇人用锥子插在鞋底上,咬着牙来回旋转,使劲地刺穿鞋底。锥子穿透了鞋底,又被拔了出来。然后,将针穿了过去,麻线也随着针穿了过去。老妇人用锥子将穿过的麻线绕了一圈,紧紧地握住。麻线的另一头咬在嘴里。嘴里的麻线、手中的鞋底和绕着锥子上的麻线,同时一使劲,麻线就紧紧地陷在了鞋底上面。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我纳的千层底。我已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千层底的踏实和温暖了。

走了过去,我躬下身子,打扰地问道:“老人家,您好!打扰了,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老妇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转过来,嘴里含着麻线,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是城里人吧?”

“我是农村人,不过现在住在城市里了。”我回道。

老妇人微笑着说:“做城里人好啊!”然后,将嘴里的麻线吐了出来,“你是来找我们村的活神仙的吧?”

“活神仙?”我疑惑地问,“您知道我要找谁?”

“当然啦!好多外地人来我们村,就是来找他的?”老妇人得意地说。

“什么活神仙,就是一个疯子!”突然,从身后传来呵斥的声音,打断了和谐的气氛。他一说话,老妇人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立马将手中的麻线放在嘴里,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儿。

我直起身子,转头看到一位黝黑的老人家,肩上扛着锄头,走了过来。他用憎恶的眼睛盯着我。我不知道是我打扰了他的家,还是他口中的那位“疯子”。他满嘴泛黄的牙齿中,还带有着点点地黑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不知道是昨晚未睡好早起的缘故,还是干活累着了。他额头上的汗水掉进三条深凹的皱纹里面,形成三条长长地小溪,在晨光下,晃动着我的眼。我意识到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于是,我表示歉意,就离开了。

我退到路上,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斜对面,有位老奶奶向我招着手,旁边的墙壁上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老奶奶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向我招着手,笑着说:“城里人、城里人,你过来?”老奶奶一笑起来,满脸松垮的肌肉压了下来,基本上遮住了整个眼睛。不过那一排整齐的大白牙,还是比较地亮眼。后来,我才知道,老奶奶的牙早就掉光了。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上下两排整齐白净的假牙而已。

于是,我小跑了过去,蹲了下来。她问:“城里人,你是不是来找我们村的活神仙的?”

我想了想,回道:“应该是吧!他是一位头发蓬松,大概五十多岁……”还未等我说完,老奶奶插话道:“就是他了,没错的。”

看着老奶奶坚定的样子,再想到他救女儿的神奇手法,我觉得我要找的,应该就是她们口中的“活神仙”。但是,刚刚那位老大爷的态度让我有些疑惑。于是,我便问:“老奶奶,刚才那位大爷,怎么说是疯子?”

“甭管他!他就是个老顽固,他才是疯子呢!那么大的年纪了,还管不住自己的手,打了活神仙。”老奶奶脸上的肌肉抖动着说。

“打了他?”我疑惑地问。

“是啊!他自家的儿媳妇生了两个丫头,没生出个带把的,还偏要怪罪活神仙。”老奶奶哼道,“他自己不也是嘛,生了好几个丫头,才生出来一个儿子。”

“活神仙还能求子?”我疑惑道。

“那当然了!活神仙什么都能做到。”老奶奶很坚定地看着我。

虽然,我知道这是一些愚昧的思想。但是,看着老奶奶那虔诚的样子。我就没有跟她理论了。

“你是来找活神仙看病的吗?”老奶奶问道。

“前几天,活神仙救了我女儿。我是来答谢他的。”我也改了口,叫他活神仙了。

“你女儿病好了吧?”

“好了,完全好了。”

“你是幸运的一位,我也是。”老奶奶回忆着,“去年,我的大儿子在地里干着活儿。突然,就倒在了田里,不省人事了。幸好被活神仙看到了,又碰巧他是清醒的。”

“他是清醒的?”我疑惑地问。

“二十几年前,他父亲把他领回村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老奶奶接着回忆着,“他出手救了我的儿子。后来去城里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儿子是急性脑梗,要不是有人提前疏通了脑梗,早就不在了。”老奶奶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泛黄的手帕,擦拭着眼泪,还有嘴角白沫。

我一边听着,一边回想着自己第一次见到“疯子”的样子,确实像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我明白了刚刚那位老大爷,为什么叫他疯子了。

“活神仙是把你儿子的手腕割开,然后将东西从手腕中放进去的吗?”我问道。

“听说是,当时,我不在场。听说活神仙将我儿子的手腕割开,然后将神物从手腕中放进去。很快,我儿子的脸色和脸部就恢复正常了。医生说,我儿子疏通及时,要不然,最好的结果也是半身不遂。那我们一大家子,也不知道怎么维持下去了。”老奶奶说。

“那你儿子,现在好了吧?”我问道。

“好了,非常好!现在正在田里干活呢!要不是活神仙,我的家也不会,活的这么轻松。”老奶奶满足地说。

老奶奶这样一说,我就确定了,我要找的那位,就是他们口中的活神仙。老奶奶口中的神物,应该就那香囊中的物件。那个时候,我非常急切地想见到,被神化的这位人物。于是,便问道:“老奶奶,那活神仙现在,住在哪里?”

老奶奶侧过身子,伸手指着前方的路,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到了尽头,你就会看见一间小瓦房,瓦房旁边有棵桑树,就到了。”

蹲了会儿,身体有些麻木。于是,我站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顺着老奶奶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问道:“老奶奶,活神仙现在在家吗?”

“应该在家的。一般早上,他都会躺在桑树上面。”

“他睡在桑树上?”我疑惑地问。

“听活神仙说,那棵桑树是他爷爷变的。”

老奶奶的话,越说越玄乎,却让我更加急切地想见到,他们口中的这位“活神仙”。

于是,我说:“老奶奶,那我先去找活神仙了?”

老奶笑着,点了点头。我深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我启动车子,车子穿过“林瑶樹瓊”,进了村子。村里的道路是狭窄的,勉强够我的小汽车通过,我缓慢地行进着。来到老奶奶家门前,老奶奶已站在门口等待着我。我拉上手刹挂好空挡下了车,走了过去问:“老奶奶,您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只见老奶奶将怀中,那裹起来的围裙打开。露出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她笑着说:“活神仙最喜欢吃我做的饺子了,你顺便带给他?”

那沾满油渍的围裙一打开,吸引我的不是那热气腾腾的饺子。而是,那厚实、厚实的碗。那瓷碗的厚度有我家碗的四五倍,而且还有缺口,还有道道地裂纹。这碗就像我在城里面,看见那些乞讨的人,用的碗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老奶奶家的碗都是这样厚实的。老奶奶说,“这样的碗厚实、耐用,摔在地上都没事。”她的话,让我感到很惭愧。我竟然忘记了,小的时候,我在农村里,也用过这样的瓷碗吃过饭。

我从老奶奶的手中,接过厚重的碗,“老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活神仙。”

老奶奶笑着说:“那好,你赶路吧!”

在上车前,我转头看着老奶奶问:“老奶奶,你们除了叫他活神仙外,还怎么称呼他?”

“以前,我们叫他阿泽。”

“谢谢。”我微笑着,点着头。

我上了车,把这碗饺子放好。车子缓缓地动了起来。我通过后视镜看到,老奶奶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一直到我看不到她为止。

车子穿过了村子,是一片庄稼地。这片庄稼地是被高高的堤坝包围着。其实,整个村庄都被堤坝包围着,村口只是堤坝的一块高地而已。我的车就行驶在堤坝上,正开向堤坝的至高点。而庄稼地就在堤坝的最低点。

车慢慢地爬升着,我看到了不远处的瓦房和那棵不一般的桑树。我将车停在了瓦房旁边的空地上。我下车走了过去,看着桑树上面没有人,就走到瓦房门前准备敲门。突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银子,你来啦!”

听到“银子”,我就知道是他了。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除了他上次。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称呼我,我也不太喜欢这个称谓。因为“银子”的谐音,听起来有些不雅。但是,从他嘴里叫出来,我就是感觉到挺亲切的,也就任由他叫了。

我转过头,看到他正坐在堤坝的草丛里面,嘴里不停地咀嚼着绿草,好像一头消瘦的山羊,一个食草类的动物。我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也坐在了堤坝的草丛里。

我转头看着他。他凝望着堤坝下面的庄稼地,小腿上还有几道渗血的伤痕。我猜,这应该就是被那位老大爷打后,留下的伤痕。伤痕上面撒了一层干土,应该是用来止血用的。但还是没有完全遮住,有些血清已经渗了出来。

“你女儿,好了吧?”他问道。

“好了!现在已经去学校上课了。”我回道。

“那就好!那天有些匆忙,不知道有没有清理干净。改天,你有空的话,带你女儿一起过来,我再看看。”

虽然,我已经给女儿做了全身的检查,确认血管内没有堵塞物了。但我却说了个冒昧的要求,“你今天方便的话,我带你去城里面,帮我女儿看看。看完病后,再把送你回来?”

“不了!我已二十多年没进过城了。恐怕城市早把我忘记了。城市给了我太多不愉快的记忆,也让我丢失了许多。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是不会再踏进城市了。”他很伤感地说。

他的话让我感到很惭愧。我本想带他去城市里面,好好整理一下他那凌乱的头发,换身干净靓丽的衣服,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常的人。以此来,答谢救女的恩情。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

“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要问的?”他突然说道。

我本想称呼他“活神仙”,但一见到他,我就叫不出口了。于是,我说:“阿泽……”我刚刚说出,他就打断了我的话。

他转过头看着我,嘴角上还残留着绿色的草墨,他说:“你还是叫我玄子吧!你这样叫我,我听起来比较习惯些。”

他叫我“银子”、我叫他“玄子”,他的话总是让我莫名其妙,猝不及防地打断我的思绪。我整理了一下,很别扭地说:“玄子,我想问,你是怎么将我女儿心脏血管中的堵塞物清除掉的?”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玄子从怀里拿出了那个香囊。就是上次见到的那五色丝线刺绣而成的香囊。现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好的光线下,终于看清楚了香囊中间的图案,确实是并蒂荷花旁边绣着一对鸳鸯,绣的栩栩如生。针脚细腻,线游如龙,这对鸳鸯好像要游出来一样。

“嗯,就是这个香囊。她里面是不是装了什么设备,能够打通血管?”我激动地问道。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设备,只是嗜诞虫而已。”

“嗜诞虫?这是什么东西?”我是一名医生,对于动植物也有所了解,但是这个叫“嗜诞虫”的东西,我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它只是一种绒虫,有爪的动物。”

“那它是怎样,疏通血管中的堵塞物的?”我吃惊地问。

“它全身长满了刺。这些刺一般情况下,都被藏在它的体内。一旦觅食或者遇到危险的时候,它全身的刺就会突出来。它有七八对爪子,通过爪子的推动,带动身体转动。身上的刺在转动的过程中,就把堵塞物给搅碎了。它是个嗜血的动物,这些被搅碎的堵塞物跟着血液一起,被它吃进肚子里面。最终,被带出人的体内。”玄子解释道。

“真的有这样神奇的生物?”我好奇地问,“那可以让我看看吗?”

“它现在,处在睡眠状态,肉眼基本看不见它的形态。如果你想看的话,只能把他喂饱了,还能看到一点点。”

“喂饱它?它是嗜血的动物,那不是要给它喝血?”我问道。

“是啊!”玄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准备给嗜诞虫喂食。

我立刻阻止,“不用了,有机会再见吧!”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我问道:“你的血是不是很特殊,能够召唤它。让它从人的体内出来?”

“谈不上特殊吧!毕竟,养了它几十年了,有了些感情了,也就能听我使唤了吧。”

“养了几十年,那不是你要经常,用自己的血喂养它?”

“那倒不用!把它放进这个香囊里面,它就自动处于睡眠状态了。”

“这样,它不会饿死吗?”

“不会的,它是远古生物,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有时候,时间久的话,我就会放几滴血进去。”

“是远古生物?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我问道。

“是一位叫凤凰的姑娘送给我的。”

“一位叫凤凰的姑娘,她是你的老婆吗?”这个问题一说出口,我就知道这个问题不该问。玄子变得严肃起来,将香囊收到了怀里,站了起来。玄子好像生气了,我好像触碰到了他的痛点。

“银子!你该走了!你下午还有两台手术要做呢。”

玄子对我下了逐客令了。虽然,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叫我“银子”,也很惊讶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下午有两台手术的事情,但是我却不能再去追问了。于是,我也站了起来,跟着他向瓦房这边走了过去。他停了下来,说:“你把饺子和鱼留下,其它的东西都带回去吧!”

我发愣地站在那里,好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他都知道一样。我们那里走亲访友的习俗是两斤猪肉、一袋红糖和一条糕,这是必须有的。其它的就看个人爱好了。至于,买鱼基本上是不会有的,除非是特别亲的亲戚。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买了两条鱼,也许是在买猪肉的时候,旁边就是卖鱼的。我看到那鱼游来游去的,觉得挺新鲜的就顺带一起买了下来。没想到,他竟然要了这个附属品。

我楞了一会儿,就跑到车上将那碗饺子和两条活鱼拿了出来,递给了他。他伸出左手接过碗的时候,我看到他手掌上留下的道道地伤痕。那旧伤的伤痕上,又叠着新的伤口。似乎他的手掌上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一样。我盯着他的左手,猜想着这道道伤痕的数目,就知道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玄子抬起右手一把将我手中的袋子抢了过去说:“这袋鱼归我了,你该走了。”他停了一下,又说,“银子,你能再叫我声玄子吗?”

“啊?”我才反应过来,“玄子,那我就先回去啦!”

玄子笑着转身向瓦房走了过去。我看着他左手端着饺子,右手提着袋子,走进了瓦房里面。瓦房的门被关上了。我的视线扫到了旁边的那棵桑树,那棵老奶奶说的不一般的桑树。我本来打算问这棵桑树的事情的。但是,却因为我说了不该说的,错过了这个机会了。

我将车开启,缓慢地行驶在堤坝上。临别前,玄子的那番话,让我意识到村里面的人为什么叫他“活神仙”。他好像看透了我。他的这种状态,让我无比心烦意乱,想去探究。

我将车停在老奶奶家的旁边,将原本准备看望玄子的必需品拿了出来,走进了老奶奶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四下无人。我听到旁边厨房里有声响,一转头,便看到老奶奶正在厨房洗着碗筷。我便走到厨房门口叫了她。老奶奶转身看到了我,立马将手中的碗放在了灶台上面。我看到了灶台上摆放的两个厚实厚实的、有着缺口的、还有着道道裂纹的碗。

老奶奶笑着看着我,整个嘴都陷了进去,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来啦?”老奶奶撩起胸前油腻的围裙,一边擦拭着手中的水分,一边向我走了过来。老奶奶虽然上了年纪,但那双大脚依然能够让她走起路来,那么的稳健。

看着老奶奶大步地走了过来,我立马迎了过去扶住老奶奶。我的手触碰到了老奶奶那松散的皮肤。虽然,皮肤下的肌肉已经没有了弹性,但却能感受到老奶奶那粗大的骨骼。老奶奶生活在了一个好的年代,没有遭受到裹小脚的摧残。所以,老奶奶年轻的时候,肯定一位干活的能手。

老奶奶带我到院子里坐了下来。老奶奶也坐了下来,她从胸前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了两排假牙,用手擦干牙槽里面的水分便塞进了嘴里。顿时,整个嘴型就恢复了正常。然后,老奶奶用食指从上向下绕着嘴型画了一个圈,涌了涌嘴。接着,把手放了下来,在围裙上擦拭了几下。

“老奶奶,你的大儿子呢?怎么没有看到他?”我问道。

“他刚刚回来吃完饭,又到田里面干活去了。”老奶奶回道。

“家里面就只有你们母子俩吗?”

“嗯,其他的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就剩下我的大儿子在家种地,照看我。”

“那不是挺辛苦的?”

“辛苦啥,几十年都是这样过的。守住了这些庄稼,就可以吃饱穿好了。”老奶奶声音放大地说,好像有些不满的样子。

“你见到活神仙了吗?”老奶奶问。

“见到了。”

“他是清醒的?”

“清醒的,很正常。”我有点疑惑地看着老奶奶。老奶奶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安的样子。

“有什么不对劲吗?”我疑惑地问道。

“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活神仙都是正常的样子。”

“正常不是好事吗?”我有些不解地问。

“是好事。但是,总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老是觉得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不会吧!”

“肯定是我年纪大了,有些胡思乱想了。不想那些了,说说你跟活神仙聊了些啥?”

“没聊上几句话。”我有些惭愧地说。

“这不怪你!他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比较孤僻,不善于与人打交道。”

“老奶奶,你能跟我讲讲活神仙的事情吗?”我用渴求的眼神看着老奶奶。于是,老奶奶就开始讲述了起来。

他是个苦命的孩子,一出生的时候,他妈就走了。他爸为了整个家庭的生活,没日没夜的干着活儿,都没顾得上带他。打小,他是由他爷爷带大的。但他的出生是很离奇的。

“有什么离奇的?”我好奇地问道。

“我们这个村子是由四周的堤坝所围成的。几十年前,堤坝里面突然出现了一条大白蛟,有好几米长。大白蛟在堤坝上穿来穿去,弄得堤坝上好多的窟窿。我们的村子地势低,就是靠着这四面的堤坝挡住了外面的雨水,守护着整个村庄。那时候正直雨季,堤坝上出现窟窿是非常危险的。一旦堤坝被冲破了,整个村子就会变成一片汪洋。所以,那时候村长领着一堆人,带上家伙就去赶大白蛟。但是,怎么也赶不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白蛟在堤坝上穿来穿去。”

蛟只是古代传说中的动物,现今是不存在的。而老奶奶说的大白蛟,可能只是一种体型庞大的蛇类而已。在他们的思维当中,习惯上把没有遇见过的东西,冠上一层神秘的特质。所以,当老奶奶说大白蛟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既然,赶不走,那就把它抓起来啊?”其实,我很想说,你们一群人把大白蛟围住,一人一锄头下去,就可以解决掉它了。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知道,在他们心里,对于这种神秘生物的崇拜和敬仰。

在我小时候,我常听到我的奶奶讲关于蛇的故事,“老古话,水蛇咬一口,边走边消;土蛇咬一口,不进棺材就进土。特别是,跑到家里面的大蛇,那是一条龙,是家祖宗变得,我们不能惹它,更不能打它,看到它我们要友善地说,‘你从哪里来,就从哪里走;你是我家一条龙,我不惹你;你要是我家祖宗变得,我也不惹你,你要保佑我家人才两盛。’”说完这些,我奶奶还会讲身边把家蛇打死后,得到神惩罚的例子。最后,我奶奶都会特别强调一句,在新社会这些都只是迷信。

“大白蛟是神物,只能赶它走,不能抓它,也不能打它,更不能杀它。要不然的话,我们整个村子就会受到老天的惩罚的。”老奶奶强调道。

“那最后,大白蛟走了吗?”我问道。

“走了。”

“怎么走的?”

“那天,下着大暴雨。村长带着村里人分成两队人,一队人忙着堵窟窿;一队人赶着大白蛟。个个都被暴雨淋透了,眼睛都睁不开。只见那大白蛟从堤坝中蹿了出来,在泥水中游到了村子里面。村里人一直在后面紧跟着。只见那条大白蛟游到了活神仙的家门口,钻了进去。等村里人走进活神仙家的时候,只听见小孩的哭叫声,大白蛟也不见了。村里人说,大白蛟钻到了活神仙母亲的肚子里,然后就生出他了。活神仙就是大白蛟的转世。”

他们的思想是固化的,他们对于神物是完全地虔诚;他们总是习惯于给他们所谓的神物赋予神秘的光环。同样,他们也会给神物的消失披上一层神秘的神圣感。这样才符合得上,神物在他们心中的那种崇高的地位。其实,蛇是一种变温动物,体温随着四季气温的变化而变化;从秋末到冬季,它会逐渐进入到“冬眠”期。而春末到夏季,是它的黄金季节,特别是炎夏的酷暑。当地的雨季正是八九月份,刚好附和蛇的活动规律;又恰逢暴雨,光线较暗、温度适宜,它就跑了出来,到处流窜。就到了活神仙的家,刚好碰上他的出生。然后,它随着泥水游窜走了,不见了。正是这些的巧合,凑成了这个离奇的身世。

老奶奶讲的津津有味、活灵活现,能够看得出来,她经常讲述这个神奇的故事。我听得也是很有味道。我并不在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而是能从中感受到玄子的人生和这个村庄里面的观念。也有可能,这个故事能让我回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在村子里面听到的那些神奇故事的一种共鸣吧!

“然后,你们就叫他活神仙了?”我问道。

“不是,活神仙只是最近几年才叫开的。最早这样叫,应该也就是十几年前吧!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就是在他疯了之后,搬到水电站的那段时间。”老奶奶说。

“水电站?就是活神仙现在住的那间瓦房?”我疑惑地问。

“嗯,那间瓦房就是我们村的水电站。一到雨季的时候,村子就靠那个水电站,将村里面的水排到堤坝外面,免得庄稼和村子被淹了。”

“那他怎么会住在水电站呢?他没有家人、没有家吗?”我疑惑地问道。一般像这样的村庄,都是以家族的形式,都是很注重传承的。而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言,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家族和祖屋呢?

老奶奶拿出哪条泛黄的手帕,擦着眼泪说:“没办法,自从他父亲过世之后,他就被他小叔从家里面赶了出来。”

“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叔?”我吃惊地问,“在他自己家,他小叔凭什么把他赶走啊?”

老奶奶回忆着,气愤地讲述着。老奶奶嘴里喷着吐沫星;偶尔还拿出手绢擦拭嘴角白色的残渣。

小叔说:“他是煞星。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长大些,又克死了爷爷;在外面,克死了自己的老婆;回到家之后,又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就连爷爷死后的尸骨,他都不放过。不想跟这样的煞星、这样的疯子在一起生活。”于是,就把活神仙赶出了家门。

我气愤地说:“怎么会有这样愚昧的人,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世间的常态,怎么可能都赖在一个人的头上呢?”

老奶奶盯着我看,好像有些不解,但却回道:“是啊!这都是那个畜生的借口,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把活神仙父亲的腰椎骨给打断了。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大哥,还赖到活神仙的头上。”老奶奶激动地说。

“什么?打断了腰椎骨?”我气愤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冷静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有他爷爷的尸骨是怎么回事?”

“那要从活神仙的父亲,刚刚把他从外地领回来的时候说起。那是在二十几年前,他父亲将他从外面领回了村子,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疯疯癫癫的样子了。他父亲是个苦命的人。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操持,他既当爹又当妈的,拉扯着活神仙。在活神仙小时候,还有爷爷能帮衬着。自从他爷爷过世之后,整个大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他父亲的身上了。还有他那个嗜赌如命的小叔,从来都不干活,还要他父亲养着。本想着等小叔成了家,就会转变。没想到成了家之后,那个畜生还是死性不改。到最后,媳妇也跑了。家里唯一的女人也没了,还留下了一个娃娃。这下子,整个家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老奶奶停了一下,接着说:“在那些年里面,村子里面的房子基本上都改造换成新房子了,就活神仙的家还是他爷爷留下的那两间矮瓦房。他父亲的腰也在那些年里面做坏了,腰椎严重突出。走起路来都很困难,但是还得一个人去地里干活,去养活着这一大家的人。我那个时候,经常看见他父亲站在堤坝上面。他父亲经常穿着那件厚实的深色迷彩服,双手反叉在腰间,八根手指死死地压在腰椎的两侧,身上流出的汗水浸透了整件迷彩服。我都能感受到身上的那种疼痛感。”

我忍不住,用手擦拭着自己的眼泪。

“后来他父亲老了,加上腰椎的疼痛,干起活来就不那么利索了。他小叔就不干了,经常地辱骂他父亲。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那是,活神仙回村大概快一年了,他一直都是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怎么的,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们村的坟地,徒手将他爷爷的坟墓给扒开了。他爷爷都死了好多年了,都变成了一堆白骨了。他将他爷爷的那堆白骨装在了袋子里面。那时候,他提着那个装着他爷爷尸骨的袋子从我门前跑过。我当时都不知道,那袋子里面装的是啥,只看到袋子里面露出来了几束头发。后来听人说,才知道那个袋子里面装的竟然是他爷爷的尸骨。”老奶奶说。

“他把他爷爷的尸骨拿到哪里去了?”我疑惑地问。

“他将他爷爷的尸骨带到水电站那里,埋在那棵桑树下面了。”

“他为什么要把他爷爷的尸骨挖出来,埋在那里啊?”

“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他应该是真的疯了吧!”老奶奶回道,“这个事情传到了他小叔那里。于是,小叔把他抓了起来,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小叔问活神仙,“你为什么把爷爷的尸骨挖了出来,埋在桑树下面?”

“那棵桑树是爷爷变的,是爷爷叫他把他的尸骨挖出来,埋在那里的。” 活神仙回道。

听到这等的胡言乱语,小叔更是一肚子气,拿起扁担就砍在活神仙的身上。父亲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就用身体去挡。那一扁担下去,就把活神仙父亲的腰椎给打断了。

“是误伤?”我疑惑地问。

“这个就不好说了,只有他小叔自己清楚。不过听人说,他小叔早就说过,‘要把他那个废物大哥,还有那个疯子赶出家门。’这次刚好逮到了机会,就下了狠手了。”老奶奶回道。

“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兄弟啊,连自己的大哥都不放过。”我气愤地说。

“哎,那个时候,可能他小叔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自己的儿子都二十好几了,都没有成家。所以,想把活神仙一家都赶出去,给自己的儿子安一个家。这样,自己老了之后,儿子也就能孝敬自己了。虽然,小叔的那个儿子从来都不待见他。”

“那他大哥腰椎骨打断了,没去医院看看吗?”我问道。

“哪里有钱啊!即使有,也没人肯带他去医院啊,就靠他那个疯掉的儿子吗?”

“那就这样一直疼着?”

“嗯,他父亲在**躺了几天就过世了。听说是疼死的,也有说是被他小叔给饿死的,还有说是被他小叔给闷死的。好多传言,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更加气愤的是” 老奶奶咬牙切齿地说,“亲大哥死了,他小叔竟然不给发丧。”

后来村长过去了问他小叔,“为什么不给你大哥发丧?”

小叔说,“没钱发不了丧。”

村长说,“你先把丧发了,先让你大哥入土为安。钱的事情可以慢慢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村子里面出钱。”

“那也不行。”小叔说。

村长气的脸色通红,“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只要村长同意,将大哥这间房子归我,我就马上发丧。”小叔说。

“你这个,没人性的家伙!这样的话,你竟然都说得出口。你现在吃的、穿的都是你大哥给你的。不是你大哥,你早就饿死了,还能活到现在!还有你的儿子,都是你大哥一手培养出来的。你现在把房子要走了,你让你大哥的儿子住哪里啊?”村子愤怒地说。

“那个疯子我管不了,我不会让他再踏进我们家的门。”小叔说。

“你就这么绝情嘛!你这样,等你儿子回来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村长说。

“那不会的,那可是我儿子啊!我俩才是血脉相连,他会理解我的。”小叔狡辩道。

村长拿他小叔没有办法,为了让死者早点入土为安,只好答应那个畜生的要求了。

我没有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狠毒之人,“那后来,活神仙就被赶到水电站那里了?”

“嗯,从那以后,活神仙就一直住在那里了。”

“那个地方能住人吗?我看那个水电站就一个矮瓦房,放完设备应该就没啥地方了。设备一开起来,应该声音也很吵吧?”我问道。

“那他还在那个地方住了这么多年?”

“说也奇怪,自从活神仙住进去后,那些老设备都没有坏过。以前,那些抽水的设备老是坏。一到雨季,设备开启的时候,村子里面挨家挨户地轮流派人盯着。前些年,我也去盯过。那些设备一开起来,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吵得我心慌慌的,还漏着水,不时还能看见火花。真的有些吓人的样子。现在好了,设备都不坏了,我们也就不用通宵守在那里了。”

“是活神仙把设备修好了?”我问。

“应该是吧。刚开始的时候,听人说是阿泽在外面闯了那么多年,学了好多手艺,很快就把抽水的设备修好了。最近几年,由于阿泽救了村子里面一些人的性命,有人叫起了活神仙。一些人说,那些设备不是被他修好的,是活神仙一住进去,那些设备自动就好了。”

我看着老奶奶那愚昧的样子,着实有些伤感。伤感的本身不仅仅在于玄子的经历,更在于老奶奶那被腐朽乳化的思想。在这个村子里面,不仅仅只有老奶奶一个人,应该还有很多很多,那些没有走出去的村民。也可能包括一些走出去的年轻人。我没有尝试去辩驳,我只是认真地聆听着。因为固化的思想是很难去改变的,而聆听更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在的心声。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打破了这了迷幻的气氛。我不好意思地拿出手机,是林医生的来电。

“范主任,你现在能来一下医院吗,陈院长找你?”林医生说。

“陈院长找我啥事?”我疑惑地问。

“找你研究一下,下午你那台心导管手术。”

“什么?陈院长什么时候,也关心上这个了?”

“听说,从美国来了一个团队,想要跟你交流下心导管手术,观摩一下你下午的那台心导管手术。”

“哦,原来是这样。我在外面,现在马上赶回去,可能要三四个小时才能回到医院。”

“好的,那我跟陈院长汇报一下。”

“好的,那麻烦你了。”

我挂断电话,跟老奶奶道了别,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老奶奶一直走到门口送我上了车。他一直看着我的车缓缓地离开。其实,我很想听老奶奶多讲讲玄子的事情,就像老奶奶想把这个故事讲给每个想要聆听的人一样。但是,现实总是那么的无奈。

车开出了这个村子,我将车停了下来。伸出头,回看着那块“林瑶樹瓊”的牌匾,心里说,“等着我,我会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