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凯安与晨月

(一)

对于时雨的回复,凯安并不感到意外,他们是约好的。意外的是,父亲普宁居然主动打来电话询问他的近况,而不是通过秘书传话。

“我听凯蒂说,你拍了部新电影?”父亲破天荒地问起他的电影。

“一部小成本的故事片,不过,排上院线的可能性不大。”

“我和电影局的……”

“不,我的事不用您操心。”凯安几乎是本能地打断了父亲的话,因为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说道:“我的意思是,电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

“这个星期五,你是要回来的吧?”电话那头的普宁沉默片刻,换了话题。

“没错,我告诉杜宾了。”杜宾是普宁现在的秘书,一直充当他们父子之间的传声筒。

“星期五全家人一起吃晚饭,你母亲还请了一位客人,已故梵格医生的夫人。”

“迷失者乐园的梵格医生?”

“对。他去世后,乐园由他妻子管理。”

“我可不可以也邀请一位客人?”凯安试探着问道。

“你想请谁?”

“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

“一个女孩……您不用担心,她不是艺术圈的人。”凯安必须打消父亲的担忧,在普宁心目中,所谓的“艺术圈”没有一个正常人,“她的职业是警察。”

“警察?”普宁的语气显得非常意外,“你们之间……是在认真交往吗?”

“您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凯安知道,父亲所谓的“认真交往”是指“谈婚论嫁”,这完全不适用于他和时雨。他和她之间可能发生一切,但结婚除外。

普宁同意了儿子的请求,时雨被列入晚餐名单。

凯安放下手机,舒了一口气。父亲和自己都在努力,他们要相互妥协、彼此和解,逐步修复创痕,慢慢向父慈子孝的和谐状态靠拢。凯安清楚地记得,和父亲的战争正式打响那一年,他十七岁,战争的导火索是他决意报考艺术院校。具体战况不必细述,总之是堪称惨烈。不过,时过境迁,曾经打得你死我活的国家都能成为战略合作伙伴,更何况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毕业后,凯安拍过的两部独立纪录片和一部小成本故事片,至今没有一部公映。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四处碰壁的窘境,而普宁也不再是出门前呼后拥的警务总署次长,双方的火力都大幅减弱,开始尝试握手言和。

普宁放下电话,心情没有丝毫舒缓。儿子对从政从商毫无兴趣,他可以理解。凯安在普亭那个废柴叔叔的影响下,异想天开地想当艺术家,他耗费近十年时间,终于可以勉强忍受。凯安大学毕业,成为独立导演。普宁对儿子的艺术生涯不抱任何期望,只等某一天这小子撞得头破血流,迷途知返。如今看来,凯安虽然脑袋已缠上几圈绷带,但还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怎么会和警察交上朋友?”普宁喃喃自语。他记得,凯安对警察的态度一直不大友好。那个名叫时雨的女警察想必一定与众不同。

普宁召来秘书杜宾,一是交代星期五晚餐增加客人,二是确认外交部和密勤局官员拜访向日葵山庄的时间安排。二十五天之后,向日葵山庄将再次迎来两国元首。在这场举世瞩目的会晤中,普宁一家人将充当重要角色。

(二)

凯安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来自晨月。

“听说你周五要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润动听。

“没错。电影已经完成了。”

“什么时候能看到?”

“如果你指的是在电影院里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次可能还是没办法公映。不过,我会带着电影拷贝回向日葵山庄,星期五晚上放给大家看。”

“太好了,我充满期待。那一定是个动人的故事,我要准备好纸巾。”

“这部电影……你也是有贡献的。”

“真的?我有多少贡献?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零点一?”

“比你想的要大得多。你是故事主人公的原型之一。”

“好吧,那一定是个极度悲惨的故事,我要准备更多纸巾,还有硝酸甘油。”她略一停顿,说道:“快到八点了,我要去给将军送药了。”

“我爷爷最近怎么样?”

“他的阿尔茨海默症仍在恶化,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肺病和胃病都有所改善,感冒已经痊愈,我对他的近期用药稍作了调整。总之,你不必担心,我会全力照顾好他的。”

“多谢你了。”

“奇怪,你变得越来越客气。我是医生,这是我的工作。星期五见。”

“星期五见。”凯安突然想问,晨月是不是会参加那天的晚餐,但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凯安第一次见到晨月,是六年前的夏天。他独自一人在米国西海岸游**,为毕业后的第一部作品寻找灵感。那时,他留着披肩长发,穿着耳钉和眉环,双臂和后背刺满诡异的图案,与重金属摇滚乐和哈雷摩托车为伴,偶尔尝试一下软性毒品。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遇到一队哈雷爱好者,并同他们结伴而行,穿过陌生的城市和乡村,用发动机的噪音抵抗世界的喧嚣。队伍中除了满面沧桑的虬髯大叔和荷尔蒙爆表的肌肉直男,还有一个帅气逼人的短发女孩。她是一所名牌医学院的研究生,比凯安大一岁,名叫晨月。他和她聊得颇为投缘。

晨月告诉凯安,她原本是麦国人,因为父母失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小学五年级时被一对米国夫妇收养。她的养父是一位知名的精神病医生,她的志向也是成为一名医生。

在夜空下,她一边喝不含酒精的无糖饮料一边说:“我曾经回麦国寻找亲生父母,但费尽力气,只有少得可怜的零星线索。父亲失踪时,我大约一岁,母亲失踪时,我两岁多一点。对于他们,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即使有一些残存的记忆片段,也是极不可靠的,很可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婴儿出生两年后,大脑海马区才能发育成熟,此后才能储存更长的记忆。至于两岁之前的记忆,随着海马区发育过程中神经细胞的剥落,早就消逝得**然无存。因此,我们不可能记住两岁前见过的人、发生的事。我在麦国找到了父母当年的邻居,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奶奶,她居然记得我,还说曾照顾过我一小段时间。有些老人的生命力与记忆力真像杂草一样顽强。她给我讲了关于母亲的传言,因为与中学老师有不伦之恋而背井离乡,靠陪酒陪笑养活孩子和废物老公,最后莫名其妙的失踪。至于我的父亲,没人能说清他的来历。他可能是落魄艺人、江湖混混、瘾君子,甚至就是不伦之恋的主角。时间太过久远,而那些蝼蚁的生命本来就没人关注……”

同哈雷车队分道扬镳的前夜,精神交流结束后,凯安和晨月进行了深度的肉体交流,彼此感觉差强人意。

一年前,凯安第二次见到晨月。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再素面朝天,妆容淡雅得体,鼻梁上架着复古款的黑框眼镜,昔日的皮夹克皮裤被纤毫不染的浅色医生制服所取代,释放出温婉且干练的气质。除了仍留着短发,她和当年那个哈雷女骑士判若两人。晨月如愿成为医生,在迷失者乐园工作一年。此时,暮肃将军已确诊罹患阿尔茨海默症。普宁不愿将父亲送到山下的迷失者乐园,但老人家需要专业医务人员照料陪护。于是,经梵格医生推荐,晨月住进了向日葵山庄,担当暮肃将军的私人医生。

“你真的变了很多。”凯安感叹道。

“你还不是也一样,长发、花臂、耳钉、眉环都不见了,胡子刮得真干净。”晨月笑着回应。

“我厌倦了那些保护色。不过,我还是喜欢骑哈雷。”

“在这一点上,我们挺有默契。”

一年来,凯安大部分时间住在市区的工作室,每个月回向日葵山庄两、三次。晨月严谨细致地履行医生职责,很少离开向日葵山庄。他们保持着朋友关系,时常通过网络远距离交流,却没再尝试肉体上的深度交流。凯安对晨月心存好感,但尚无意愿建立长期稳固的亲密关系。

凯安问过晨月,有没有继续寻找亲生父母。晨月回答,已经放弃了。她半开玩笑地说:“那两个与我血脉相通的陌生人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他们正和另一个我平安幸福地生活。”

凯安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应该放弃?

(三)

凯安的生母芷薇失踪时,他刚满一周岁零一个月。时至今日,他关于母亲的记忆近乎为零。从记事起,凯安就发现,失踪的母亲是向日葵山庄的禁忌话题,父亲禁止任何人提及。普宁销毁了芷薇的所有照片,包括有她在场的全部合影,仿佛家里从未存在过这么一个人。同时,他终止了与芷薇娘家的一切往来。

凯安八岁时,普宁再次结婚,对方是警界官员之女。新娘比新郎小近二十岁,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婚姻。凯安的继母涵雅颇有大家闺秀气质,温柔端庄,贤惠明理,并非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后妈。她待凯安如同己出,甚至近乎溺爱。在向日葵山庄,除了那个万事不靠谱的艺术家叔叔,她是凯安走上艺术之路的极少数支持者之一。

婚后第二年,涵雅为普宁生了个女儿,取名凯蒂。涵雅对女儿的管教十分严格,甚至近乎严苛。与一度离经叛道的凯安相反,凯蒂从小就温顺乖巧,万事听从长辈的教诲,绝不敢越雷池一步。目前,凯蒂在市区的一所寄宿女校就读。学校以管理严格、死板、不近人情闻名,素有“修女高中”之称。校方严禁女生留长发,严禁穿校服以外的服装,严禁与异**往……据说一共有三十八条“严禁”。妹妹每周回家一次,由父亲的司机接送。

凯安上中学之后,逐渐萌生寻找生母的念头,却被父亲严厉制止。普宁告诫儿子:“记住,不要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只有一位母亲。”他指的自然是涵雅。凯安觉得非常委屈,继母固然对自己很好,但寻找生母又有什么错?

凯安去询问叔叔。普亭放下注射器,暂时停止“射绘”创作(即用灌满水彩的注射器在纸上喷射作画的一种卓尔不凡的艺术形式),对侄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按照普亭的说法,芷薇是米国人,普宁当年对她一见钟情,她也为普宁放弃了米国国籍,爷爷对这桩婚姻颇有微词,但无可奈何。

“我那时醉心于中世纪的绘画和雕塑艺术,长年在欧洲研究神性对人性的压抑问题,连你父亲的婚礼都没顾上参加。你母亲失踪前,我一共没见过她几面。我对她知道的实在太少,估计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她曾用笔名出版过小说,我刚好就有一本。”普亭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书递给凯安。书的装帧还算精美,但封面和推荐词过于艳俗,出版社是以“身体写作”为噱头宣传推广的。凯安偷着读完了这本书,小说以一个中学女生的视角,记叙了几段不伦之恋,穿插着不少露骨的肉欲描写。十几岁的凯安看得心脏怦怦乱跳,把书藏进了书柜的最深处。

凯安向山庄的工作人员打听生母的情况。然而,时移世易,当年的雇员早已流云星散,留在向日葵山庄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管家老卡,他谨遵普宁的封口令,对芷薇失踪一事讳莫如深,口风极严,凯安什么也问不出来。另一个是主厨古力,他对芷薇没有太深印象,只记得她失踪当天自己做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奶油蛋糕。古力提供了一个非常宝贵的线索,他的前任退休离开庄园时,似乎带走了一张普宁婚礼上的合影,那张合影里应该有芷薇。凯安兴奋至极,终于可能知道生母的长相了。

经历了不少曲折,凯安在大学二年级时找到了山庄的前任主厨芙乐。芙乐年逾七旬,住在养老院里。虽然她一生成功抗拒了美食的**,始终严格控制体重,但还是身染多种疾病,躺在病**,依靠几种单调的**维持生命。幸好,她的脑子还不糊涂,能够回忆起那位美丽、沉静、连植物奶油也不吃的纯粹素食主义者。

“夫人的过去是一个谜,我们谁都不了解。”芙乐有气无力地总结道。

凯安拿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照片。那是一张新郎新娘和山庄服务人员的合影,芷薇身穿白色婚纱,站在前排中央,依偎着普宁,笑颜绽放。她长得很美,但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凯安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想象中应该有的激动、欢喜、痛切、悲伤,都没有出现。

后来,凯安去了米国,试图寻找母亲的家人。但是,芷薇家所在的城市因为十年前的一次巨型海啸而变得面目全非,所有线索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