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失者乐园

(一)

梵格医生认为,传统的精神病院在建筑设计上存在严重问题,那种封闭阴暗、冰冷孤寂、充满禁锢色彩的陈旧模式必须摒弃,否则只能给患者的治疗与康复带来无法挽回的不良后果。患者需要有光芒、有温度、有生机的建筑。迷失者乐园是庭院式的精神病院,由治疗区、住宿区、娱乐区等几个不同的庭院合围而成,中部形成一个广阔开放、芳草萋萋的花园,是住院病人散步休息和亲友探视的共享空间。

花园中心建了一座中式八角凉亭,亭子里摆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上午九时,一位身穿蓝色住院服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捧着一个纸盒,步履蹒跚地走进凉亭。他其实不过六十出头,但衰老得厉害,脸上皱纹密布,头发和眉毛掉得一根不剩,说他八十岁也有人相信。老人把纸盒发在石桌上,颤巍巍地打开,盒子里装着一副国际象棋。他把棋盘棋子摆好,在石凳上坐定。

这时,另一个身着住院服的老人走进凉亭。他也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却精神得多,灰白色的头发略显稀疏,但梳得一丝不乱,后背挺得笔直。

“警官早。”光头老人口里含混地打招呼,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

“老师早!”白发老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来一盘?”光头老人指了指摆好的棋盘。

“来一盘!”白发老人在光头老人对面坐下,后背仍然挺得笔直。

“警官”和“老师”开始对弈,每一步行棋都不符合国际象棋的通用规则。他们的“兵”既可向前也能向后退,他们的“车”只能斜着走,他们的“王”可以满盘乱蹦……这套天马行空的规则是他们自创的,也只有他们两位才能明白其中奥义。

花园里散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渐渐嘈杂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引吭高歌。“警官”和“老师”不受外物所扰,完全沉浸在棋局中,直到几个从未见过的古怪家伙出现在花园里。

(二)

星河一行人进入迷失者乐园的中心花园,眼前的景象堪称温暖和谐。灿烂的阳光下,绿草如茵,树木葱茏,在白衣天使的精心看护下,那些“迷失者”有的在安逸地晒太阳,有的在快乐地释放自我,还有两个正聚精会神地下棋。

冠山走在最前面,迷失者乐园的副院长简小姐紧随其后,正滔滔不绝地讲解乐园的理念、特色和卓越成就。冠山脚步轻快,面带笑容,时不时向简小姐询问一些细节问题。星河推断,老搭档对这座舞台是满意的。

冠山高速运转的大脑中,正在播放两国元首夫人亲切看望迷失者乐园医护人员和病患的画面——这些画面目前是虚拟的,一个月后将变为现实。冠山堪称一个艺术大师级的导演,能将外交部行程单上十几行枯燥无味的文字变成生动鲜活的真实影像,这些影像将通过电视、网络传遍全世界,成为新闻,成为历史。不按牌理出牌的米国人难不倒他,元首夫人看望精神病人,的确很有挑战性,有挑战性的任务才更有趣。当然,要做出周密的安排,必须对病人进行仔细筛选——有暴力倾向的、年轻力壮的、口眼歪斜嘴角流涎的一律不能出现,最佳选择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那些老人没有威胁且容易摆布。新闻记者的位置也要精心安排,必须恰到好处地拍摄两位夫人,充分展现她们的风采,最关键的是,不能让年轻貌美的米国王后抢了总统夫人的风头。

星河的注意力和冠山有所不同,他更关注通道、出入口、制高点、行进路线和撤退路线。从专业角度判断,这个现场相对便于控制,最多需要四支狙击步枪就可以掌控全场。在冠山的精挑细选下,现场能够接近两国元首夫人的病患一定是一些温顺虚弱的迷途羔羊,即使发病失控,贴身警卫不必动用器械也能迅速将其制服——现场必然十分难堪,但所谓政治影响不在星河考虑之列。

冠山尝试和花园里的病人对话,他要评估元首夫人与病患“亲切交谈”的可能性。星河对此没有兴趣,注意力开始转向同行的其他人。

迷失者乐园的院长米伦是个极修边幅的中年男人,衣品相当不错,一身剪裁精妙的定制西服成功地将臃肿矫饰为壮实,皮鞋也是新款的奢侈品牌,锃亮得晃眼。米伦年近五十,满头黑发应该归功于染发剂,发暗的眼圈和虚肿的眼袋或许归咎于酒色过度。星河觉得,米伦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游移不定,不知道在捉摸什么。

米伦的妻子丝诺长相甜美,身材凹凸有致,年纪大约是丈夫的二分之一,言谈举止间透出一种强烈的娱乐圈明星气质。星河搜肠刮肚好一阵子,才依稀认出她似乎是个演员,到底演过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她把丈夫抛在一旁,始终紧随冠山的步伐,几次殷勤地试图插话,但简小姐没有给她机会。

迷失者乐园的真正主人、梵格医生的遗孀洛施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在最后。她的年纪与米伦相仿,穿着素淡优雅的长裙,蓬松且略带卷曲的头发盘在脑后,脸上保持礼貌、恬静的微笑。她的气质颇佳,但面部肌肉明显很僵硬,额头、脸颊、下巴隐隐现出形状怪异的肿块。星河暗自感叹,女人千万不能整容——面前就是一个绝好的反面典型——年轻时追求一时惊艳,上了年纪后是要还账的,血肉之驱早晚会排斥强行植入的假体,让人造的美丽变成惊悚。

(三)

超越时代的天才画家、精神病患者梵高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米伦心中的那团火烧得正旺,烧得他七窍生烟。

米伦做梦也没有想到,梵格医生会把全部遗产交给洛施。他是梵格医生的养子,追随养父几十年,可谓劳苦功高。梵格医生创立第一家迷失者乐园时,他就是最得力的助手。米伦承认,自己不是学医的材料,但绝对是一名忠诚不二、尽职尽责的管理者。如果没有他在政商两界奔波忙碌,迷失者乐园不可能在全球开花散叶,梵格医生的崇高理想不可能一步一步变成现实。养父未尽的伟大事业理应由他继承,迷失者乐园理应由他统管。梵格医生的巨额遗产、政府对迷失者乐园的丰厚补贴以及源源不断的各类社会捐助,理由都由他支配。

万万没想到,养父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娶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这个女人让养父神魂颠倒、丧失理性,智商退化为负数——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写出那样的遗嘱?米伦越想越愤怒,他觉得自己头顶冒烟。

屋漏又逢连夜雨,米伦正面临一场严峻的财务危机。八年前,梵格医生将麦国的迷失者乐园交给他管理,这是全球规模最大的一家乐园,每年的投资加上政府补贴和社会捐助,是一笔令人咂舌的巨款。米伦施展挪移手段,将部分资金投入股票和房地产市场中,得益于麦国经济快速发展和资本市场病态升温,很快就实现了高级别的个人财务自由。他对养父投身公益、不图回报的高风亮节表示万分敬佩,内心却认同另一种理念——将稀缺的资金用在康复希望渺茫的病人身上,是对社会资源的严重浪费,还不如作为对聪明人的奖赏。“没有什么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他对梵高的这句名言深有同感。养父所恃的精神价值,将同他本人的肉体一并归于尘土。相形之下,抓住当下、及时行乐才更合理。

从去年下半年至今,麦国股市和房市相继跳水,米伦成为一株被无情收割的韭菜,不但个人资产大幅缩水,乐园账目上还漏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他费尽心力,拆东墙补西墙,眼看快捂不住了。更要命的是,简小姐似乎对他挪用公款的事有所察觉,暗地里开始调查。在这个当口,洛施从米国飞来,表明上是为了迎接两国元首夫人来访,谁知道她还有什么其他打算?这么多年来,她一次没来过麦国,现在却急着来这里指手画脚。米伦怀疑,那个女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难不成要查乐园的账?还有简小姐这个老处女,多半也心怀叵测,随时准备告自己的黑状,妄图取而代之。

“我不是那么容易被踢走的!”米伦咬着牙恶狠狠地想,“我跟着养父打天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男人身体底下叫爽呢?凭什么骑在我头上逞威风?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上帝佛祖安拉,各路神仙保佑,让我平安度过这个难关……”

(四)

丝诺一度以为丈夫牙疼,因为他今天不仅少言寡语,而且时不时拧着眉咬后槽牙。她轻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米伦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她本想和高大英俊的外交部首席礼宾官搭几句话,但每次都被简小姐破坏。她不会和简小姐计较——毕竟单身几十年的简小姐很少有机会和神智正常的男人说话——仍旧大方得体地跟在冠山身侧,脸上堆满职业化的笑容。虽然她现在是家庭主妇,但以前可是科班出身的职业演员。

其实,丝诺最近的心情不大好。昨天,她在电视上看到钢总诉说自己“脸盲”、不知道妻子长得美,心里顿时妒火中烧。几年前,丝诺作为某女团队长,C位出道,光芒四射,如流星划过天际,一转眼就砸在地面,变成黑黢黢的陨石。女团中原本并不起眼的Angela Ice却光速蹿红。丝诺在心里狂吼:这没有道理,毫不科学!那个女人除了会假装清纯可爱,根本一无是处,为什么能俘获无数脑残粉丝?她明明毫无演技,但无论大荧幕小屏幕,不管佳片烂片,偏偏演一部火一部。她明明五音不全,照样发专辑出单曲,好几首歌还成为唱K必点曲目。最无法容忍的是,她居然嫁给了钢总,那个男人虽然“脸盲”,但有的是钱、钱、钱!

丝诺演艺事业不顺,情路也堪称坎坷。她曾经爱过一个青年导演,但很快便认定对方毫无前途,及时抽身而出。她为此后悔了好一阵子,不是因为错失真爱,而是因为发现自己当初没搞清楚对方的家世。出道之后,她和演艺公司的一位高层陷入爱河,但因为被对方的原配捉奸在床而黯然收场。嫁给米伦是退而求其次,头几年日子过得到还不错。尽管米伦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对妻子的物质要求有求必应。不过,自去年开始,他在钱的方面出了状况,可能要栽大跟头。米伦挪用公款的事情,丝诺心知肚明,她不想坐等船沉。经过仔细思量,丝诺认定,和米伦离婚势在必行,但还需要一个占据法律和道德制高点的理由。

“那个女人可真幸运。”丝诺瞥见不疾不徐走在众人后面的洛施,心底升腾起嫉妒的火苗,“她有一个完美的丈夫。”

(五)

洛施肯定会赞同丝诺的看法,她的确有一个完美的丈夫,尽管她们对“完美”的理解根本不同。

眼前的迷失者乐园就是他生前期望的样子,洛施此刻满脑子都是梵格医生的形象。那个小个子男人,站在高大的讲台后面,总担心够不着话筒。那个胡子比头发多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稀疏的头发分散铺开,仍遮不住光溜溜的脑瓜顶,胡须却野蛮生长,遮住小半个面孔,可以媲美《共产党宣言》的两位作者。那个目光深邃而温柔的男人,他有一双黑宝石般的眸子,能放出一种神奇的射线,穿透对方心房外包裹的重重铠甲,熔化冻结心灵的厚厚坚冰。

她和他在好望角附近偶然相遇。那时,她陷入长久的自我放逐,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作为她的医生,成功地治愈了她,让她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后来,他们成为朋友,相扶相助度过了一段欢欣与艰难并存的时光。再后来,他爱上了她。

“我没有生育能力。”他坦诚相告,“我有一个养子和一个养女,养子早已成年,养女还在上学。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还可以再领养几个孩子。”

“你是我的病人,我是你的医生。我决定用一生来治愈你。”他努力说服犹豫不定的她。

洛施嫁给了梵格医生。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梵格医生致力于将迷失者乐园推向全世界,为精神病患者提供更加专业、更有尊严、更符合人道主义标准的治疗和生活环境。他向她讲述精神病学的发展历程。他说,数千年来,人类一直在和各种疾病奋战,所谓的胜利多半是自大的谎言和幻象,但即使无法战胜,也不能放弃战斗,他将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成为他的助手,陪他穿梭于世界各国各地,为他安排行程、整理讲稿,把各种杂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对于麦国的迷失者乐园,梵格医生极为看重,特意交给养子米伦管理。能够建在风景如画的盛景山下,必须感谢向日葵山庄,因为这块土地属于山庄。以前这里是一座农场,确切地说,是一座养殖场加屠宰场,以出产绿色有机猪肉著名。如今,这里不再充满饲料味和血腥气。随着两国元首夫人的到访,将有更多人知道这片充满关怀与爱心的乐土。

“真希望你现在就站在这里。”洛施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默默对身处天国的梵格医生说道。

(六)

冠山经历了几次鸡同鸭讲的对话,渐渐意识到制造“亲切交谈”的场景确实有些困难。但他不会轻易放弃。这时,他注意到凉亭里正在下棋的两个老人。

“既然他们还能下国际象棋,脑子应该不至于糊涂到哪里去。”冠山暗想。他压根不知道,这两位老人对国际象棋的理解异于常人。

“你认识亭子里那两位吗?”冠山问简小姐。

“当然认识。”简小姐对住院病人如数家珍,“他们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一个自称‘警官’,一个自称‘老师’,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下棋。”

“我们能和人正常交流吗?”

“如果只是简单的对话,应该没有问题。”

冠山向凉亭走去,众人跟在后面。“警官”和“老师”鏖战正酣,丝毫没有发觉自己被一队不速之客包围了。

“你们好!”冠山面带平易近人的笑容,礼貌地和两位老人打招呼。

“警官”和“老师”显然都被吓了一跳。“老师”正拈着“王后”苦思冥想,被惊得手一抖,棋子掉在地上。他颤颤巍巍地弯腰捡棋子,却不小心把整个棋盘碰翻了。“警官”猛得站起来,后背挺直,向面前的冠山敬了个礼。

“长官好!我是刑事部警员编号167!保护市民、打击罪犯、维护法纪是我的神圣职责!我是国家的利剑、人民的盾牌、邪恶的克星!请指示!”“警官”声音异常洪亮。

冠山一时无言以对,不知所措。星河暗暗发笑。洛施挤到队伍前面,眼中浮现出惊愕之色。“老师”蹲在地上捡棋子。简小姐脸上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试图向“警官”解释这些“长官”的来意。

没有任何预兆,“警官”忽然伸手指向洛施,嘶声喊道:“原来是你……你冤枉我!你冤枉我!你冤枉我!”

简小姐急忙止住老人,柔声问道:“警官,不要激动,慢慢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官”不再大喊大叫,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他虚弱地瘫坐在地,目光呆滞,嘴里如同复读机一样,只会重复一句话:“你冤枉我。”

众人都愣住了,洛施双眼茫然,只有米伦觉得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