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脑梭状回

(一)

九月一日“丰获祭”是麦国历史悠久的传统节日。频繁修改的官修史书记载,自两千年前开始,每年九月一日,勤劳善良的麦国人民都要举行丰获祭,搭高台,设神位,诵读祭文,奏唱雅乐,向上天众神敬奉各类祭品,以祈求当年五谷丰登。丰获祭原本是民间活动,类似中国的庙会和欧美的嘉年华。近些年来,出于复兴传统文化、塑造国家形象、对外输出价值等种种考量,丰获祭的官方色彩愈加浓厚,特别是帝京的丰获祭,俨然成为一场国家层面的重要活动,不但官方主导、财政出资,而且每年都有政府高层和外国高官作为贵宾出席,每次都办得规模宏大、隆重热烈。

出席今年丰获祭的贵宾是麦国议长和来访的翰莫王国王储阿里。两位贵宾的安保工作按惯例由警务总署密勤局负责。密勤局高级警监星河坐在指挥车里,对着十二块电脑屏幕和四部对讲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电脑屏幕显示,现场井然有序,贵宾、嘉宾、演员、工作人员、人肉背景各安其位。对讲机里时不时冒出一串暗语,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没有危险信号,没有可疑人物,一切风平浪静。即便如此,星河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一丝松动。在世界恐怖组织企图刺杀的政治人物中,阿里王储名列前二十位,他的安全不容有失。

在喧闹的鼓乐声中,身着传统服饰的长胡子祭司念完了辞藻华丽的祭文,丰获祭进入**。祭坛上支起一口热油翻滚的大锅,一只披红挂花的肥羊被抬了上来。按照古礼,祭祀应手持钢刀将活羊当场宰杀。顾及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观感,这个环节做了改良——羊在上台前就被人道地电击致死。但接下来的程序仍免不了有些血腥,祭祀在两名赤膊壮汉的协助下,割开肥羊的腹部,取出鼓鼓囊囊一大坨血淋淋的羊肠,一股脑扔进油锅中翻炒,不时倒入烈酒,洒上各种味道刺鼻的配料。几分钟后,锅里的羊肠由红转黑,浸泡在沸腾的深绿色粘稠**之中。

祭坛下的人肉背景适时发出欢呼声。祭祀盛起一碗绿色粘稠**,交给一名体态婀娜的红裙少女。少女庄重虔诚地捧着碗,如同当年法国人迎回伏尔泰的心脏。她缓缓走到阿里王储面前,将碗举过头顶——最尊贵的祭品既要供奉上天,也要敬奉最尊贵的客人。这不是临时动议,而是两国事先商定好的程序,但王储似乎有些犹豫。麦国外交部首席礼宾官冠山疾步上前,恰到好处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王储鼓起勇气,从红裙少女手中接过碗,在欢腾的鼓乐和热烈的掌声中,将冒着热气的绿色**一饮而尽。星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此刻最担心的不是现场的安保状况,而是王储的肠胃。他疑心王储会“哇”的一口吐出来。王储将空碗交还给红裙少女,脸上挂着符合外交礼仪的微笑,没有要呕吐的迹象。星河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今年的丰获祭圆满结束。

丰获祭是王储在麦国的最后一场外事活动。密勤局的车队一路护送王储从祭坛直达机场。王储走上飞机旋梯时,脚步略显虚滑,他在舱门前向欢送队伍挥手致意,笑容有些勉强。星河站在指挥车旁,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想,王储估计有一段时间不会想吃羊肉了。

(二)

密勤局占据了警务总署第九层的全部房间。星河回到办公室,匆匆卸下装备、解掉领带,便来到会议室。每次重要安保任务结束,照例要开一次总结会。星河是这次丰获祭安保任务的负责人,会议由他主持。

会议室里坐着二十几个警察,一半是密勤局的特工,另一半是从反恐、情报、交通等其他部门抽调来的同事。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们没少吃苦受累,活干得都很漂亮。星河明白,这种会越短越受欢迎,兄弟们期望的不是长篇累牍的工作总结,而是早些解散休息。他简单点评几句,表达了对大家的谢意,便宣布任务胜利结束,全员放假一天,从其他部门抽调的同事各自归建。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众人纷纷离开会议室。

会议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位身穿制服的长发女警将笔记本电脑塞进黑色背包,起身准备离开。星河略一踌躇,叫住了她:“时雨,如果方便,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星河的办公室在九层走廊的尽头,一整面墙是落地玻璃飘窗,采光效果极好。星河请时雨坐下,她的个子很高,穿着高跟鞋比星河还高一、两厘米。如果站着说话,星河会感到莫名的压迫感。

“对我此前的提议,可以答复了吗?”星河问道。

“我已经想清楚了。谢谢您的好意,可我不想进密勤局。”时雨彬彬有礼地回答。

“为什么?”

“密勤局的工作不适合我。”

“我觉得,档案室才真的不适合你。”

时雨是警务总署档案室的警员,日常工作是坐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整理散发着霉味的陈年旧档,把数以百万计的蹩脚手写文字输入电脑,将一张张或血腥或诡异的照片扫描存入硬盘。工作繁琐枯燥,无聊透顶,毫无成就感可言。她自警校毕业、进入总署以来,已在档案室工作五年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档案室的工作。”

“我看过警队教官对你的评价,亲眼见识过你的本领。我相信,你选择当警察,一定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你不可能喜欢档案室那种无聊的地方。”

“您习惯了坐在高处看风景。其实,地下室有地下室的好处。比如,您应该很喜欢阳光,但我就不想天天坐在九层晒太阳,那样得皮肤癌的概率太高。”

“你可以拉上窗帘。”

“进入密勤局意味着放弃个人生活,我做不到。”

“密勤局工作的确繁忙,但晋升机会比其他部门多好几倍。你现在没有家庭负累,正是干事创业的最佳时期,为什么不努力一下?”

“我对升职没有太大兴趣。恕我直言,您对生活的理解有些狭隘。我现在的个人生活丰富多彩,我可不想放弃。”

星河仔细打量时雨。单以身材和五官组合的整体效果而论,她勉强可以归于美女之列,尽管“美女”这一概念变得越来越宽泛。她鼻子和下巴的线条有些卓尔不群,太过棱角分明——东方的相书上说,这是意志坚定的特征,这种人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

“既然你不愿意来密勤局,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星河露出宽宏大量的笑容,“不过,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还是要找你的。短期抽调,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当然不会。”时雨连忙表示,“衷心感谢您的理解。”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三)

星河目送时雨离开办公室,他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女警更感兴趣了。

时雨有一项特殊技能——对人脸过目不忘并能快速精准识别,识别速度和精确度比电脑人脸识别系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星河第一次见识时雨的本领,是一年前的事情。那天,他在警务总署餐厅吃午饭,无意间听见隔壁桌有人正在打赌。

“我跟你赌五百块,时雨认识总署里的所有人。”说话的是一个相貌略显滑稽的壮汉。壮汉对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西装男身边是一位长发披肩的制服女警。

“身为警务人员,怎么能公然赌博?”长发女警开口了,“而且,我并不认识总署里的所有人,我只是能记住总署人事档案里所有在册人员的长相。”

“真的假的?人事档案里的在册人员可有上万人啊!”西装男大吃一惊。

“我对人脸特别敏感,见过一次就忘不了。不过,我在其他方面的记忆力就没那么强了,警务总署人事档案在册人员共计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二名,除了长相,我最多只能记住姓名和所属部门。”

“这就非常了不起了。”西装男赞叹道。

“要不要现场测试一下?当然要啦!”壮汉迫不及待地自问自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这里是内部餐厅,现在吃饭的基本都是在册人员。时雨,你能把他们都认出来吗?”

此时用餐高峰期已过,但餐厅里仍有一百多人。时雨扫视一圈,便从西往东、由南至北,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报出用餐人的姓名和所属部门。她语速极快,不到三分钟就认遍了包括星河在内的所有人。西装男瞠目结舌,壮汉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你有特异功能吧?”西装男问。

“与其说是特异功能,还不如说是一种病。我的大脑梭状回面孔区结构异于常人,处于过度激活状态。这让我拥有特殊的记忆能力,也使我罹患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疾病的概率大大高于常人。说不准哪天我就疯了。”

“天才和疯子本来就只有一线之隔,哈哈……”壮汉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个月后,星河听说,时雨帮了反恐局一个大忙。事情原委是:反恐局得到一条极为宝贵的线报,某恐怖组织首脑将过境麦国,更加难得的是,过境日期和机场也被内线探知清楚。反恐局局长大喜过望,这家伙身上背负了几百条人命,被超过二十个国家通缉,悬赏金额高得吓人,如果将其一举擒获,自己升任警务总署次长指日可待。但问题是,这位恐怖大佬极为低调,多年来从不公开露面、从不拍照录像,反恐局掌握的唯一影像资料是他十岁时的一张一寸照片。技术部门的专家说,凭现有的人脸识别技术,仅靠一张四十多年前的照片,要从机场的茫茫人海中找出目标人物,成功概率低于百分之十。局长极为上火,他实在不愿失去这次千载难逢的升官机会。一名下属(就是餐厅里的西装男)建议,他的一位师姐身负异能,比电脑可靠。反恐局死马当成活马医,结果真把马救活了。时雨盯着那张一寸照片足有五分钟,然后守在机场监控室,看似漫不经心地在二十几块监控屏幕前晃来晃去。几个小时之后,那位整过三次容的恐怖组织首脑刚一出现在入境柜台前,就被她认了出来。经此一役,反恐局人人扬眉吐气。若不是反恐局局长乐极生悲、脑梗发作,就此半身不遂,说不定真就升任次长了。

有人问时雨,为什么整过容的脸一样逃不过她的眼睛。时雨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面孔,每张面孔都有独一无二的特质,它们是遗传基因和造物主共同作用的结果,极其细微又异常顽固,不会因为岁月流逝和外科手术而变化。当然,只有拥有异常大脑梭状回的她才能辨识那些精微的特质。

从那以后,时雨的名声从反恐局逐渐扩大到刑事局、交管局、人事局,直至整个警务总署,密勤局几次抽调她参与要人安保任务。经过数次合作,星河不得不承认,时雨确实比电脑还要靠谱。特别是规模庞大、人员构成复杂的外事活动,凭借特异的大脑梭状回,她能够准确判明现场数千张陌生面孔中是否藏有代表危险和死亡的脸。比如,这次丰获祭开始前,时雨通过模糊不清的监控画面,认出了一名化装改扮的翰莫王国异见分子。密勤局特工迅速将其清出现场,让他失去了一次当众高呼“废除帝制”“民主万岁”之类口号的机会。

包括密勤局在内,至少有三个部门希望将时雨收归麾下。奇怪的是,她一概予以婉拒,每次任务结束后,照旧回到地下室继续整理档案。这种爱岗敬业、忠诚不二的态度让档案室主任感动得热泪盈眶。

(四)

星河面前的办公电话响了,电话来自老搭档冠山。

“有没有接到翰莫王国的抗议?”星河抢先问道。

“抗议?出什么事了?”冠山完全摸不着头脑。

“阿里王储的肠胃受到严重损害,我估计他正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大吐特吐呢。”星河打趣道。

“没那回事。新闻稿上写着:阿里王储饶有兴致地出席了麦国历史最悠久的传统活动丰获祭,衷心祝福两国人民播下的友谊种子结出累累硕果。你不用担心他的肠胃,赶紧忘掉那个无足轻重的王储。米国国王在等着我们,这才是真正难缠的家伙。”

“什么时候啃这块硬骨头。”

“从现在开始。”冠山总是不知疲倦、干劲十足,“我联系好了,下星期我们去一趟向日葵山庄。”

麦国总统和米国国王在向日葵山庄举行会晤,是一年前就定好的。当时,米国老国王猝然逝世,新国王登基次日便通过外交途径告知麦国,他对两国“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定位不会更改,表示希望一年后访问麦国,效法其父在向日葵山庄举行两国元首会晤。新国王恪守父死守孝一年不远行的米国传统,并试图复制父亲当年的风采,以证明自己的孝顺与继任王位的合法性——因为有一种捕风捉影的恶毒传言,说老国王并非寿终正寝,而是死于某个宫廷丑闻。经过几轮简捷的磋商,两国确定了会晤的具体时间,但因为安全考量,直到九月一日才正式对外公布。

“向日葵山庄地处盛景山深处,远离闹市人群,只要米国方面不提那些乱七八糟、异想天开的要求,做好安保工作并不困难。”星河说道。

“不要盲目乐观。如果不提怪要求,他们就不是米国人了。去向日葵山庄之前,我们先要去另一个地方踩点。”

“哪里?”

“迷失者乐园,距离向日葵山庄大约一个小时车程。”

“那是什么地方?”

“米国方面提出,陪同国王来访的王后要参观迷失者乐园。那是一家‘精神障碍人士治疗康复机构’,通俗地讲,就是一所精神病院。”

星河觉得有点头疼。根据外交礼仪,米国王后参观精神病院,麦国总统夫人也要陪同。按照元首夫人活动的套路,必须走“亲民”路线,免不了要和病人进行互动。依据星河对老搭档的了解,冠山一定会设计出亲切交谈、热切握手、济济一堂、其乐融融的场景。如何在一群精神病患者中确保贵宾绝对安全,这是一个全新的课题。

同冠山确定好踩点的细节后,星河在网络上搜索了“迷失者乐园”的概况。迷失者乐园的创立者是个名叫梵格的米国医生。梵格医生是混血儿,父亲是米国富豪,母亲是麦国侨民,他既是精神病学界的权威,又是拥有亿万家产的慈善家,在多个国家投资建立免费收治精神病患者的“迷失者乐园”,享有良好的国际声誉。半年前,梵格医生因病去世。根据遗嘱,包括迷失者乐园在内的全部财产由其妻子洛施继承。盛景山下的这座迷失者乐园建于十年前,原址本是向日葵山庄名下的一个农场。按网上的说法,暮肃将军对梵格医生的义举表示支持,对乐园的建设和运营给予许多帮助,暮肃将军之子、警务总署前任次长普宁与梵格医生交情甚笃。向日葵山庄和迷失者乐园之间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

(五)

时雨乘电梯来到位于警务总署地下二层的档案室。她的办公室大门敞开,她的警校同班同学甲普正等着她。

自童年时代起,甲普的理想就是当一个“超燃的热血刑警”,这个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大部分,他现在是一个“超重的热血刑警”。从警校毕业时,他的身材形似一个保龄球瓶,经过五年刑警生涯,无规律的生活加上无节制的饮食,他每年胖一圈,越来越近似一个硕大的保龄球。此刻,他正斜靠在沙发上,一边大嚼披萨一边看电视。

“你是怎么进来的?”时雨板着脸问道。

“为了方便随时查询案件档案,我的门禁卡最近增加了权限。”甲普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你这么喜欢来档案室,为什么不申请调过来?”

“我不是喜欢档案室,我喜欢的是这间办公室,欧式轻奢风单人间,布艺沙发床加超大屏幕电视机,都是我的最爱。”

与其他部门相比,档案室的唯一优势是办公室足够多,因为僧少粥多,从主任到普通警员,每人一间办公室还绰绰有余。办公环境最差的要数甲普所在的刑事局,平均十个人分一间办公室,比大学集体宿舍还要挤。

“你看起来很闲,最近没有案子吗?”时雨在办公桌前坐下,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还好,除了沙发和电视,甲普似乎没有动过别的东西,办公桌的每个抽屉都锁得好好的。

“你知道,这些天刑事局正在搞机构重组,人心惶惶的,谁还有心思查案子。”甲普嘟囔了一句,目光离不开电视屏幕。电视里正播放某个访谈节目,接受访谈的是麦国电子商务领域的传奇人物钢总。主持人对钢总的商业思想和经营战略兴趣不大,一个劲打问他的新婚妻子、人气明星Angela Ice。钢总严肃而真诚地回应说:“我真不觉得她长得美,因为我脸盲。许多跟了我多年的管理层,至今我都认不清楚……”

“你说,Angela Ice有没有整过容?她出道时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甲普问时雨。

“没有。”时雨对娱乐八卦没有兴趣。

“今天有没有兴趣一起吃晚饭?”

“你不是正在吃吗?”

“这是下午茶。咱们晚上去吃烤肉怎么样?你放心,保证是整块的肉,没有碎肉饼,也没有肉丸。”

“你自己去吃吧。我要回家睡觉。”时雨对共进晚餐也没有兴趣。

“你下周有什么打算?”

“休假,我要把剩下的年假休完。”

“出去旅行?”

“我准备离开城市,到山里住几天。”“一个人?”

“不是。”

“和朋友一起?”

“准确地说,是和‘炮友’一起。”时雨轻描淡写地说。

“对方是男人?”

“这次是男人。”

“这么说,我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你的体脂率降到百分之十五以下,那样才有希望。”

甲普看了看手里沾满番茄酱的披萨,略一迟疑,继续坚定地大嚼起来。

一小时后,时雨坐进了自己的黑色帕杰罗。“炮友”发来一条短信:“期待你的到来。”她回复了一句:“我周五到向日葵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