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隐秘的对话

(一)

坐在公共厕所逼仄的隔间里,俄里翁用手机登录暗网,通过一个绝对保密的通讯软件与安保公司的七十六号联络人取得联系。“七十六号”是俄里翁的固定联系人,合作多年,相互信任,配合默契,几乎成为朋友。但是,俄里翁从未见过“七十六号”,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或者是不是一个人。

俄里翁输入:“米伦案会影响国王的行程吗?”

七十六号回复:“国王经过安全评估,取消了王后参观乐园的活动,庄园会晤计划不变,会相应加强安保措施。你执行任务的难度将有所增加。”

俄里翁输入:“执行不成问题,关键是善后措施。”

七十六号回复:“善后措施已准备就绪。”

俄里翁输入:“所谓的善后措施是灭口吗?”

七十六号回复:“不是。你是公司核心资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剥离。”

俄里翁输入:“你倒是很坦诚。”

七十六号发给俄里翁一串代码,那代表一个更加隐秘的地址。在那里,俄里翁将得到执行任务所需的一切。

七十六号的最后一条讯息是:“执行前一天,地址才能启用。从今日起,除非是极其特殊的情况,我们不再联系,祝好运。”末尾是一个搞怪的表情。

俄里翁输入:“希望你是个可爱的小萝莉,而不是有颗萝莉心的油腻大叔。”

对方已经下线,不可能再回复。

俄里翁取出手机SIM卡,丢进马桶,摁下冲水键,看着人类智慧的结晶与人类新陈代谢产生的排泄物一并被卷入下水道,手机的归宿将是一公里外的垃圾站。

五分钟后,俄里翁发动帕萨特,缓缓驶出拥挤的停车场。太阳渐渐西沉,人们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俄里翁的嘴角挂着轻蔑的笑,这个笑容是送给米国国王的。那家伙自以为不仅是一国之君,而且是全世界的最高长官,没有他的地球仿佛没有存在的价值。其实,他不过是个戏份稍多一点的跟组演员,在俄里翁亲手结果的大人物中,他的排名将不会太靠前。

近几年,安保公司接政治暗杀的生意越来越多,客户大多是一些手握重权或梦想手握重权的政客。在俄里翁看来,这类客户有两个特点。一是不怎么看重金钱,屑于讨价还价,和那些杀人还有图物美价廉、买一送一的奸商相比,实在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故此很受公司高层的青睐——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买凶杀人的钱都不是他们自己辛苦赚来的,花得再多也不心疼。二是要求太多太细,合同文本一般长达几十页,除了杀谁之外,怎么杀、在哪里杀、什么时候杀、现场如何布置、写不写“杀人者某某某”……凡此种种,都有具体要求,而且经常变来变去——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帮人的控制欲都很强,处处都想体现权力的存在感,这就很招执行层的怨恨。俄里翁怀念美好的旧时光。那个年月,客户指明杀谁,谈好价钱之后,就全凭杀手自由发挥,那样才能最大限度激发杀手的智慧、潜能和创造力。

俄里翁可以确定,这单生意的客户百分之百是政客。客户要杀米国国王,偏偏要求在麦国执行,不但要在麦国杀人,而且杀人时麦国总统必须在场。真是极端变态的要求,但客户就是上帝,再变态的上帝也是上帝。这场暗杀需要漫长的等待。俄里翁相信,如果没有那些古怪的附加条件,米国国王至少已经死过两次以上了。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车载广播正在播放新闻,麦国和米国的外交部再次吹风,元首会晤将如期举行,这是一次伟大的会晤,必将在世界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世界暗杀史上也是一样,俄里翁暗自开心地想。

(二)

金色的夕阳余晖笼罩之下,杜宾走进向日葵花园,警惕地观察四周。这里四面开阔,无遮无拦,只有怒放的向日葵,没有其他人。此时在花园里打电话,被偷听和监视的风险最小。

杜宾掏出手机,不是他平时用的那个,这个电话更轻更薄,外形丑陋,却能经由一条加密线路接通警务总署次长秋峰的手机。

“事情进展的怎么样?”电话那头是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声音。

“目前没有新进展。”杜宾忐忑不安地回答。

“我必须提醒你,已经一年了。”

“除了目标的住所,别的地方我都找过了,但没有发现您想要的东西。”

“目标的房间还是进不去?”

“不仅是房间,整栋楼都很难进去。老人家虽然糊涂了,可那个管家盯得死死的,简直像一座门神。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次长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能确定,他真是糊涂了?”

“医生证实他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或许是我多嘴,但我觉得他不再构成威胁了。”

“你确实多嘴了,是否构成威胁,不是你考虑的问题。”

“请您原谅。”

“我会给你制造机会。”

“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可我觉得那件东西不一定藏在这里。”

“确实不一定,所以要确认。”

挂断电话之后,杜宾再次放眼四顾,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想,应该没人会监视自己。在向日葵山庄,除了老卡,每个人都没有威胁性。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家变成了《肥猫历险记》的主人公。普宁是一个刻板的官僚,但智慧有限,后背总露着空门,假若他能继承其父一半的斗争天赋,绝对不至于次长位置没坐热便退休。普亭是一个放弃理想的失败艺术家,凯安是一个坚守理想的失败艺术家,他们的大脑与众不同,神经结构杂乱无章,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思考问题。涵雅是一位投对了胎的贵妇,垂虹是一位投错了胎的贵妇,她们都值得尊重。阿扎是个不错的帮手,能帮自己值夜班,他是一年前来到山庄的,和自己一样拥有年轻英俊的皮囊,他们像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阿扎傻得可爱,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居然对凯蒂一往情深,还自以为凯蒂对他也有好感。杜宾多次劝过他,“凯蒂绝不是你小子可以驾驭的,连我都不行”。可阿扎不信。杜宾突然有些羡慕阿扎,拥有简单的大脑、单纯的灵魂,应该挺美好。刚从警校毕业时,杜宾也只有单纯的灵魂。然而某一天,秋峰告诉他,暮肃将军有一件危害国家安全的东西,可能藏在向日葵山庄——那件东西就像是一个潘多拉宝盒、一个核武器按钮、一个极度危险的催眠口令,而他的使命就是把它找出来。于是,杜宾成了普宁的秘书。

杜宾心情复杂。他从小品学兼优,讨厌撒谎,现在却必须在谎言中施展腾挪。他渴望光明正大,但陷入暗室密谋。最近一段时间,次长显得越来越焦虑,几次来电话询问进展。显然,次长背后的那个人一定很着急。

“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杜宾喃喃自语,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尼古丁越来越不够劲了。他努力不去想那个所谓的特殊使命,却迅速陷入另一种纠结。

杜宾曾经希望自己铁面无情,但某种诡异的感情俘虏了他,让他无力抵抗、无法自拔。他想,那算是感情吗?如果说是肉欲,应该更加贴切。那个女人——她绝对是个女人——难以抗拒。在某种意义上,他被她控制了,不知道哪一天,她会让他做一些可怕的事情,他多半不会拒绝。

(三)

米伦之死也好,警察询问也罢,都不足以让晨月心神不宁,那个男人刚刚打来的电话却使她有些心慌意乱。尽管她有所预感,但接到对方电话后,她发现情况远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她很想马上喝一杯威士忌或白兰地,但此刻房间里唯一含酒精的**就是浓度75%的医用酒精。

“我要冷静下来。”晨月自言自语,“这个时候不能有丝毫慌乱。我是医生,必须做出符合专业身份的判断。我是医生,能够不止一次地坦然面对死亡。”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思考对策,做出决断,付诸行动。晨月思忖片刻,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无论如何,先面谈一次为好。

(四)

名侦探慢条斯理地说:“您不认识我,我是个侦探,受人之托对您进行了一些调查。请冷静,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这样对您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坏处。作为一名侦探,我给调查对象打电话,毫无疑问违反了职业操守。背叛委托人,是我们这一行最不能宽恕的行为。但我实在不愿意看您受到伤害。非常抱歉,我无意中发现了您的隐秘。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这让人很不舒服,我极度讨厌那些暗藏的、伪装的小玩意。尽管安装者号称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其实是侵犯了我们的隐私权。我有时甚至以为,监控系统的发明者应该是一个有重度窥私欲的精神病患者。”

对方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呼吸急促,声音颤抖,前言不搭后语。电话那一头的她惊慌失措,又羞又怕,很容易就范。

“不好意思,我有些跑题了,说了太多没有意义的废话。没办法,我实在不忍心触及正题。您和那样的男人交往,恐怕是有难言之隐吧?我不相信您会爱上他。他配不上您。”

“你……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也许已经濒临崩溃。

“我手里有几段视频,虽然不是特别清晰,但只要是认识您的人,只需一眼就能把您认出来。”名侦探缓缓报出几个时间和酒店名称,“我很想把这些视频交给您。如果您信任,我也可以帮您毁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您应该不想再次见到,让它随风而逝岂不是更好?”

她沉默了一阵,嗫喏着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否相信我,全凭您自己选择。如果您选择报警,我也没有意见。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一切行为都是有代价的。比如我,既然选择和您联络,就会承担由此而来的风险。当然,我还有许多别的选择,比如把视频交给我的委托人,或者交给某个和您关系密切的人,又或者交给以揭露社会黑暗面为己任的媒体,如果还有这种媒体的话……”

“不!你不能那么做!”她尖声惊叫。

“我的确不想那么做。”

她又陷入沉默,话筒里只能听到轻微而急促的喘息声。大约两分钟后,她终于说话了。

“您说我们需要面谈?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很期待与您见面。时间、地点都按您的要求,您不必害怕,我是一个经常让女孩感到有安全感的男人。见面时,我会带上视频,但只是全部视频中的一部分。关于如何妥善处理这些视频,我们需要进一步深入沟通。”

结束了这段冗长的通话,名侦探轻松地吹了声口哨。他觉得口干舌燥,便从冰箱里取出一罐肥宅快乐水,碳酸、咖啡因和砂糖的绝妙组合顿时令他神清气爽。他痛快地打了个响嗝,更加痛快地骂了一句:“你真他妈是个混蛋!”

他骂的是米伦。米伦毫无疑问是个混蛋,这家伙最混蛋的地方在于死的不是时候,交完钱再死不行吗?

他骂的也是自己。入行之初,名侦探憧憬的是成为名副其实的名侦探,比如福尔摩斯、波洛、马洛、奎因、金田一耕助、陈查理,即使是徒有虚名的毛利小五郎也行。然而,侦探要食人间烟火,侦探社要运营资金,理想化的名侦探只能活在虚构作品中。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情景,他至今记忆犹新——对方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夫人,支付的是美元。当时的他一度倍受良心煎熬,直到看见银行户头的存款余额多出好几个零。

这次的视频能够卖出不错的价钱,名侦探略带兴奋地想。他几口喝完肥宅快乐水,随手将空罐捏扁,向墙角的垃圾桶扔去。那罐子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曲线,砸在垃圾桶边沿,反弹出去,掉到地上。几滴红褐色的**溅在象牙色的地板上,有几分形似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