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经略四夷:大国的虚荣(下)
中国人历来都有盛世情结,具体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大多数时候,中国人都过得太苦了,所以腰包稍稍鼓一点,就会赶紧闹点大的动静出来,生怕左邻右舍不知道咱发达了。
说白了,这就是暴发户心态在作祟。
杨广虽然是个如假包换的龙种,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富二代,但就冲着他追求“大国虚荣”的那个劲儿,我们就不难看出,在骨子里头,他其实还是缺乏贵族气质,终究只是个暴发户。
要看清杨广如何打肿脸充胖子地追求大国虚荣,下面的故事很能说明问题。
那是大业六年(公元601年)的春节,由于当时裴矩的外交政策已经取得丰硕成果,所以很多外国元首和酋长都齐集东都洛阳,要跟中国人一起度过这个普天同庆的传统佳节。杨广为了显示国家的强盛,就在元宵节这天举办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庆祝活动。
活动在端门外大街举行,场地的周长足有五千步,主办方为广大老百姓和外国友人精心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节目,有歌舞、戏剧、杂技等等;演员阵容十分庞大,仅“丝竹乐队”就有一万八千人,声音足足传出数十里外,不用电视转播也能让郊区的农民兄弟们一饱耳福;演出现场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完全不亚于今天巨星演唱会的灯光效果;演出从傍晚开始,然后通宵达旦,一直持续到次日天明,所以压轴曲目想必也不会是《难忘今宵》,而是《难忘今朝》。不,据史书记载,人家这次盛会为期整整一个月,每天都演通宵,所以若一定要有压轴曲目的话,也应该是《难忘今月》。
这一个月下来,花的钱当然不会是小数目。据史书模糊形容,也称“所费巨万”。那些小国的元首和酋长们,在接受中国政府热情款待并享受这份文化大餐的同时,肯定会为中国的不差钱而咋舌不已。
这,就是杨广要的效果。
不就是一点小钱吗?算得了啥?我们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且人民勤劳质朴,政治觉悟还都很高,给他们加再多的税他们也没意见,所以国家根本不差钱!
历时一个月的演出活动结束后,很多外国友人都对中国的繁荣富庶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绝大多数外国元首和酋长,都带着这份美好的记忆恋恋不舍地回国了。但与此同时,却有更多的外国人像潮水一样涌进了洛阳。
他们都是商人。
听说中国是世界上最不差钱、而且最让外国人有宾至如归之感的国家,所以,他们都来了。
当然,他们不是来看文艺表演的,而是来经商挣钱的。
不知道他们的元首和酋长们有没有写信通知他们,说“人傻、钱多、速来”,总之,他们一到洛阳就直接给杨广打了报告,纷纷要求进入洛阳东市开店营业。
通过一场盛会就吸引了这么多外商来华投资,杨广很高兴,不但一律批准,而且还命令有关部门大力改善投资环境,把东市的店铺全部装修一新,并要求所有店铺的门脸和招牌必须整齐划一,让外商们好好见识一下中国政府招商引资的诚意和决心。
在最高领袖的亲切关怀下,外商们在洛阳东市的店铺纷纷开张了。一时间,市场里“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显示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局面。而市场中大小店铺的装修装潢都很高档,就连摆摊设点的卖菜小贩屁股下面的坐垫,都是用价格不菲的龙须草编织的(时至今日,龙须草仍然是制造胶版纸、复印纸和钞票纸的优质原料)。
为了显示中国的不差钱和热情好客,杨广还下了一道命令,要求洛阳城内所有酒店的经营者,一看到从门口经过的外国人,必须热情邀请人家进来喝酒吃饭,而且分文不取,任由外宾们白吃白喝。
是的,你没有看错。杨广下的命令,就是不许任何酒店收外国人一分钱。
根据杨广的要求,如果外宾们酒足饭饱之后,对于不用买单的现象感到诧异的话,酒店老板就必须背诵一句有关部门设计的广告语,说:“中国不差钱,所以喝酒吃饭从来不用买单。”(《资治通鉴》卷一八一:“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每当听到这句话,外宾们总是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惊叹不已。
西方流行一句谚语:“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可这话到了隋朝的东都明显就不好使了。如果第一个说这句话的外国人到过隋朝,或者略微了解一下中国历史,他肯定会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没有见识而深感羞愧。
不过,天天任外国人白吃白喝,在洛阳开酒店的那些人岂不亏死?
关于这一点,史书没有记载。据我估计,那些老板每个月肯定都能从政府有关部门得到补贴,或者说,这些酒店可能都是国营的。可不管是民营还是国营,政府每月肯定都要划拨一笔专项资金来堵这个“酒食例不取直”的窟窿,否则连会计都没法做账。
为了国家形象工程的建设,杨广可谓煞费苦心。除了所有酒店都让外国人白吃白喝外,杨广还专门指示有关部门,必须狠抓市容市貌的建设,务必做到不留任何死角,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有关部门得到指示,立刻行动起来,把一座东都装点得犹如平安夜的纽约曼哈顿,又如同迎接奥运的北京城。如果你不信,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细节:在当时的东都洛阳,每棵树上都缠着五颜六色的绸缎彩带(缯帛缠树),相对于我们今天包装精品盒所用的彩纸,人家用来包装东都的彩带那可是高档多了。
任何外国人,只要在如此美轮美奂的城市逛上一圈,肯定都会为自己没有投胎到中国而遗憾不已。
不过,任何形象工程的建设,都难免会有百密一疏的情况发生。有眼尖的外国友人,就在这座天堂般的城市里,看到了许多不太和谐的景致——衣不蔽体的穷人。
于是,心直口快的外国友人就问某外事官员:“你们说中国不差钱,可我却看见街上还有衣不蔽体的穷人。并且,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你们干嘛不把绸缎拿给那些穷人穿,而要缠在树上呢?”某官员的脸刷的红了,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这位官员的心理素质还是不够。倘若今天,有外国友人向中国官员问及类似的问题,我想,我们的官员一定不会脸红,而且会给他一个十分圆满的答复。
其实,不管是古代的外国人还是今天的外国人,很多时候都是一根筋,他们压根不懂中国文化。关于他们的这种傻问题,我想引用我国晚清年间一位杰出政治女性的名言,来进行一个总答复:宁赠友邦,不与家奴。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想必大家都猜到了,说出这句名言的杰出女性就是慈禧。在中国,这种“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文化现象可谓源远流长。不管是杨广还是慈禧,似乎都喜欢干这种花钱买外国人欢心的事——弱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花钱买平安(这或许还情有可原),可是强的时候,我们又喜欢大把大把地花钱买面子(这就显得不可理喻了)。反正,中国的统治者就是习惯往外花钱,买任何他们喜欢的东西,却永远不关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什么事。
虽然杨广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裴矩也一意迎合他,但隋朝的综合国力在当时的亚洲的确是首屈一指的。这也就决定了,隋朝的外交战略不会是单纯的利益输出和“金钱外交”。必要的时候,杨广和裴矩也是会挥动大棒的。
比如吐谷浑,因位于隋朝与西域的必经之路上,战略地位至关重要,且一直不是很顺从,所以就挨了隋朝的一顿狠揍,并被一举吞并。
吐谷浑是鲜卑人的后裔,立国于青海,国主也称可汗,官制、服饰等与中国略同,风俗却与突厥相似。从北周年间到开皇初年,吐谷浑曾屡屡入寇。杨坚即位不久,便命上柱国元谐率步骑数万西征吐谷浑,大破之。开皇十一年,吐谷浑遣使入朝,奉表称藩。开皇末年,其国爆发内乱,国人杀死其可汗,立可汗之弟伏允。
伏允上位后,表面上依旧对隋朝称臣纳贡,但却时常派间谍刺探各种机密情报,显然已有不轨之心,令杨坚深感厌恶。大业三年末,铁勒寇边,杨广命大将冯孝慈击之;铁勒旋即遣使谢罪。杨广遂乘势命裴矩招抚之,并让其出兵攻击吐谷浑,以将功赎罪。
大业四年(公元608年)七月,铁勒悍然发兵,大破吐谷浑。伏允不知道铁勒是奉杨广之命来打他的,还一溜烟逃到隋朝边境,向杨广告急求援。杨广即命杨雄、宇文述等人率大军去“接应”。伏允一看隋军来势汹汹,心知不妙,赶紧掉头西逃。隋军在他后面拼命追击,连克曼头(今青海共和县西南)、赤水(今青海兴海县)二城,斩杀三千余人,俘获其王公大臣二百余人,并男女四千口。
伏允先是亡奔积石山(今青海东南阿尼玛卿山),躲了一阵子,收集了一些逃亡部众后,又于大业五年(公元609年)五月,率部进入覆袁川(今青海祁连县北黑河上游)。杨广闻报,即命内史元寿进兵金山(今青海湟中县北),兵部尚书段文振进兵雪山(今甘肃、青海交界处),太仆卿杨义臣进兵琵琶峡(今青海门源县西),将军张寿进兵泥岭(今青海刚察县北大通山),迅速对伏允完成四面合围。
伏允大惊失色,慌忙找了一个替身,让他穿上可汗的衣服,率部众往一个方向突围,然后趁隋军的吸引力转移之机,仅率数十名骑兵往相反的方向狂奔,终于侥幸逃出了包围圈。在他身后,那支被他抛弃的部队旋即被隋军全歼。
吐谷浑的一个名叫仙头的亲王,原本还想负隅顽抗,见伏允彻底失败,遂率部落男女十万余人,携各种牲畜三十万头,向隋朝投降。
同年六月,杨广正式宣布,将吐谷浑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的辖境并入隋朝版图,在其地设立了鄯善(今新疆若羌县)、且末(今新疆且末县)、西海(今青海海晏县)、河源(今青海兴海县)四郡,以及县、镇、戍所若干。
此后,伏允流亡党项,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一直到大业末年,隋朝国内大乱,才得以咸鱼翻身,正式复国。
征服吐谷浑后,隋朝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就是西突厥。
西突厥由阿波可汗建立。开皇中期,阿波被东突厥的叶护可汗(及沙钵略之弟处罗侯)生擒,其国人另立泥利可汗,泥利死后,儿子继位,是为处罗可汗。处罗的母亲向氏是中国人,泥利死后改嫁其弟婆实。开皇末年,向氏随婆实入朝,恰遇达头可汗与隋朝作战,道路断绝,从此滞留长安。
大业初年,处罗统御无方,国人多叛,且经常与铁勒交战,败多胜少。裴矩得知其内忧外患的处境后,遂建议杨广乘势招抚。大业四年,杨广派遣使臣游说处罗,以其母向氏为筹码,软硬兼施地劝其归附。处罗无奈,只好遣使朝贡,向杨广献上了珍贵的汗血马。
但是,处罗只是担心其母安危,并非真心归附。大业五年,杨广西巡,召处罗前往祁连山大斗拔谷觐见。西突厥的大臣们惟恐杨广有诈,纷纷反对,处罗便找了个借口推辞掉了。杨广勃然大怒,但一时也没什么办法。
大业七年(公元611年),西突厥的部落酋长射匮遣使入朝,向隋朝请婚。裴矩顿觉这是个离间西突厥的大好机会,遂对杨广说:“处罗不来朝见,只因其势力还比较强大。臣建议用计削弱他,分裂其国,如此便容易控制。射匮是达头可汗的孙子,其部落早在西突厥建立之前就已称雄西方,其后失势,才不得不依附处罗。如今遣使求婚,意在寻求外援。我若顺水推舟,许其可汗之位,必能令其与处罗自相残杀,西突厥自然一分为二,只能都听命于我朝。”裴矩的这个策略,正是当初长孙晟对付东突厥的拿手好戏。杨广当即采纳,遂召见射匮的使者,说处罗桀骜不驯,射匮一心向善,只要射匮能击败处罗,隋朝必将公主嫁给他,并立他为西突厥的可汗。
使者回国后,转达了杨广的许诺。射匮大喜,遂发兵进攻处罗。处罗一向对射匮毫无防备,故而大败,遂丢下妻子儿女,率数千骑兵逃亡高昌。高昌王担心得罪隋朝,连忙上奏。杨广遂命裴矩等人前往高昌,命处罗入朝。
处罗走投无路,只好乖乖地跟着裴矩到了长安。
见到杨广时,处罗惭悚难安,说:“臣总领西面诸蕃,因而不能早来朝拜,罪责极深,臣心里悚惧,非言语所能道尽。”杨广大笑,说:“过去,我朝与突厥交兵不止,大家都不得安宁。现在好了,四海清宁,与一家人无异,朕有心安养天下万民,就像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万物皆可生长,可要是有两三个太阳,万物岂能安宁?你过去事务繁多,朕可以理解,现在既然来了,朕心里十分欢喜,你也不必太过自责。”随后,杨广设宴款待了他。
然而,面对满桌的美酒佳肴和山珍海味,听着美女吹奏的丝竹管弦,处罗的脸色却始终怏怏。因为他知道,自己混到今天这一步,跟亡国的陈叔宝也没啥两样了。
第二年,杨广就把处罗的旧部一分为二:命其弟阙度率老弱残兵一万余人,居守会宁川(今甘肃靖远县);命原西突厥的特勒(相当于公爵)大奈率其他部落,居守楼烦郡(今陕西静乐县)。至于处罗本人,则从此被留在了杨广身边。不管杨广巡游到哪里,他就只能跟到哪里,跟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什么两样。
从大业元年到大业七年,隋朝不仅先后征服了林邑、契丹、吐谷浑、西突厥,而且交通西域,东征流求(今台湾岛),宣慰赤土(约在今马来半岛),将中国的赫赫声威远播八荒四夷。一时间,真腊(约今柬埔寨)、婆利(约在今马来半岛)、倭国(今日本群岛)等周边小国纷纷来朝,称臣纳贡,无不奉隋朝为宗主国。
经略四夷的同时,杨广还像一个疯狂的“驴友”一样,马不停蹄地到处巡视。
杨广向来最鄙视的,就是那些“傅脂粉、坐深宫,不与百姓相见”的帝王。所以,从登基的那一天开始,他便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目光去丈量帝国每一寸壮丽的山河,要零距离地去感受并触摸自己亲手缔造的煌煌大业,还要用帝国雄壮而盛大的军容,去震慑四夷、鹰扬国威……大业元年,杨广第一次下江都。
大业三年,杨广第一次北巡,经涿郡、榆林郡(今内蒙古托克托县),到达东突厥启民可汗的王庭(阴山山脉北)。
大业四年,杨广二次北巡,从洛阳前往五原郡(今内蒙古五原县),出塞巡视长城。
大业五年,杨广西巡,经扶风(今陕西凤翔县)、过星岭(今青海西宁市北)、出张掖,至燕支山(今甘肃永昌县西),命高昌等西域二十七国元首前来朝见。
大业六年,杨广二次下江都。
大业七年,杨广第三次北巡,前往涿郡。这一次,杨广就不再是单纯的旅游了。他要为他构划已久的一场大规模战争做最后的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