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盛世蓝图上的小小斑点

大业五年,隋朝天下共有190个郡、1255个县、8907546户、46019956人;疆域范围东西长9300里,南北宽14815里。

史称,“隋氏之盛,极于此矣。”(《资治通鉴》卷一八一)杨广即位不过数年,就获得了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帝王梦寐以求的一切——社会稳定、人口增长、民生富庶、国力强盛、四海升平、万邦来朝……一幅名为“大业”的盛世蓝图,就这么光芒四射地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然而,在这幅几近完美的盛世蓝图上,杨广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斑点。

这个斑点就是高丽。

高丽为“高句丽”之简称,是中国古代东北少数民族扶余人于西汉末期建立的一个政权,其疆域东西跨度三千一百里,南北跨度二千里,大抵包括今辽宁东部、吉林南部和朝鲜半岛的北部与中部。

值得一提的是,古代高丽与后来的王氏高丽根本不是一回事,无论从历史渊源、疆域范围还是从民族构成来看,二者之间都毫无本质联系。古代高丽是中国古代东北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其领土有三分之二在辽东、亦即今天中国的辽宁省东部,朝鲜半岛的地盘实为扩张所得。而王氏高丽则是在古代高丽灭亡200多年后创立的王朝,其创立者王建也根本没有高句丽族的血统。据王建在《十诫书》中自称:“朕赖三韩山川阴佑,以成大业。”可见王建是三韩人,与古代的高丽人毫无关系。

(所谓三韩人,是朝鲜半岛南部古代居民的总称,包括马韩、辰韩、弁韩三支,是后来朝鲜半岛居民的主要来源)。

大业年间,当周边国家普遍对隋朝称臣纳贡的时候,惟独桀骜不驯的高丽始终不愿臣服。这对于完美主义者杨广而言,当然是不可容忍的。因为高丽一天不臣服,他的“大业”就谈不上完美。

事实上,高丽对隋朝的挑衅由来已久。早在开皇十八年,高丽就曾入寇辽西,并“驱逼靺鞨,固禁契丹”,同时暗中联络东突厥,企图共同对抗隋朝。高丽此举极大地激怒了杨坚君臣。于是,举国上下都发出了征服高丽的呼声——“开皇之末,国家殷盛,朝野皆以辽东为意。”(《隋书·刘炫传》)开皇十八年六月,杨坚下诏废黜了高丽王高元的王位,派遣水陆大军三十万人征讨高丽。然而天不佑隋,大军出发不久便接连遭遇水患、瘟疫和海上风暴,故未及踏上高丽国境便减员十之八九,不得不黯然班师。这对杨坚和隋朝而言,无疑是个奇耻大辱。

尽管随后高元为了避免全面战争,被迫遣使谢罪,并上表自称“辽东贱恶如粪土的臣子高元”,但背地里却不甘为隋朝臣藩,一直在暗中拉拢已经归顺隋朝的东突厥。大业三年,杨广北巡至启民可汗王庭,碰巧高丽使者也在那里。启民不敢隐瞒,遂带着高丽使者一同晋见杨广。

随同出巡的裴矩趁机向杨广进言:“高丽本是商朝末代王孙箕子的封地,在两汉及晋朝年间,都曾经设为郡县,而今却不肯臣服,俨然另成一个国度。先帝意主征伐,由来已久,只因杨谅无能,出师不利。现在正逢陛下盛世,怎能轻易放弃,使衣冠文明之地沦落为化外蛮夷之邦?如今,他们的使节亲见启民举国汉化,臣以为可以利用他们的恐惧心理,迫使高元入朝称臣。”这番话正中杨广下怀。他随即命人向高丽使者宣诏:“朕因启民可汗诚心归顺帝国,故亲自驾临他的王庭。朕明年将前往涿郡,你回去告诉你们国王,让他前来觐见,不必心存疑虑。朕接待他的礼节,将和启民可汗一样。如果不来朝贡,朕将率领启民可汗,一同前往你们的国土巡视!”杨广最后这句话,显然已经是威胁恐吓了。

可是,对于大隋天子的威胁恐吓,高丽的反应却极为冷淡。

不,应该说是根本没有反应——杨广既没等到高元入朝觐见,也没有看到高丽王国尽到它应尽的臣藩礼节。

杨广愤怒了。他决定打一场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战争,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高元和他的弹丸小国付出血的代价!

于是,从大业四年起,杨广便开始积极整顿和扩张军备了。他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向富人征收捐税,用以购买数量庞大的战马。由于国家在短时间内大量收购,致使每匹战马的价格高达十万钱。同时,他还命令有关部门检阅武库中的各种武器、装备和辎重,务求精良新颖,一旦发现粗制滥造,立刻将监造军械的官员斩首。此外,杨广在大业四年下令动工的洛阳至涿郡的“永济渠”,其主要目的也是为东征高丽开辟一条快捷的运输补给线。

大业七年春,当国内所有大型工程相继竣工,疲惫不堪的臣民们刚刚想缓一口气的时候,杨广就迫不及待地发布了讨伐高丽的诏书。

是年二月底,杨广下达总动员令,命全国军队不分路途远近,一律前往涿郡集结。随着杨广的一声令下,一道又一道十万火急的敕令,便从洛阳的显仁宫迅速飞向了帝国的四面八方。

三月,幽州总管元弘嗣奉命前往东莱(今山东莱州市)海口,督造三百艘战舰。由于军令严急,监工官吏拼命督促,全体工匠日夜站在水中劳作,片刻不敢休息,致使腰部以下都生出蛆虫,死亡人数达到十之三四。

四月,全国各地的精锐部队纷纷奉命北上,如江淮的水兵、弓箭兵,岭南的短矛突击兵等,皆络绎不绝地涌向涿郡。

五月,河南、淮南、江南各郡奉命制造辎重运输车五万辆,送往高阳郡(今河北定州市),用以装载军服、盔甲、帐幕;同时征调黄河南北的大量民夫随军北上,以供军需。

七月,再次征调长江和淮河以南的民夫和船只,将黎阳仓(今河南浚县境内)和洛口仓(今河南巩县东)的粮食运往涿郡,船队首尾相接一千多里。与此同时,满载着军队、武器和攻城器具的大小车辆也日夜不停地在各条道路上穿梭奔驰,途中基本上始终保持着数十万人,道路为之堵塞。时逢盛夏,大量士兵和民夫纷纷倒毙,致使尸体枕籍,恶臭满途,天下为之骚然……由杨广亲自驾驶的这辆帝国战车,就这样轰轰隆隆地冲上了战争轨道。

然而,战车刚刚启动,隋帝国的后院就起火了。

因为,老百姓的生存底线被突破了。

战争动员令一下,山东地区就成了主要的战备后勤基地。从大业六年开始,杨广就下令在山东设府,命当地百姓负责饲养战马,以供军用;同时,又征调大批民夫运送粮食前往泸河(今辽宁锦州市)、怀远(今辽宁辽中县)二镇。由于运输量大,路途遥远,致使大量车辆和牛马损毁死亡。

眼看一批又一批的车辆牛马都一去不返,官府只好再次征发六十多万名车夫,命他们两人一组,每组配一辆小型手推车,负责运送三石粮食前往辽东。

可官吏们都忽略了一个严重的现实问题:这些车夫一路上要吃什么?

牛可以吃草,人却必须吃粮。而这六十多万早已倾家**产的农民,根本没有能力自带口粮,其结果是:每辆小推车上的三石军粮,恰好成了两个车夫一路上的口粮!

临近二镇的时候,手推车上的粮食也差不多被吃光了,这六十多万名车夫自知犯了死罪,只好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可想而知,这些走投无路的破产农民最终的选择只能是揭竿而起。

由于频繁的徭役挤占了耕种时令,导致山东、河北等地的大量农田荒芜,各地爆发饥荒,粮食价格飙涨,一斗米卖到了数百钱。而各级贪官污吏却依然横征暴敛,不计一切后果地竭泽而渔。此外,再加上黄河泛滥、洪涝成灾,一时间天灾人祸纷至沓来,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被彻底逼到了死亡的边缘。

做良民已经没有活路了,做暴民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大业七年冬天,山东邹平人王薄率先拉起了反旗。他自称“知世郎”,然后精心创作了一首政治宣传歌曲《无向辽东浪死歌》,积极号召广大人民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的生存权。歌中唱到: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这首通俗易懂、振奋人心的宣传歌曲一经问世,立即成为当年齐鲁大地最火爆的流行歌曲。四面八方的流民、饥民和难民,齐声高唱这首让人热血澎湃的歌曲,像潮水一样涌向了王薄据守的长白山(今山东邹平县南)。

王薄的势力逐渐壮大,其部众在齐郡(今山东济南市)、济北郡(今山东荏平县西南)一带纵横出没,攻击官军,劫掠府库,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原本饥寒交迫的日子忽然变得滋润无比。

看着这一切,山东各地的英雄豪杰不禁怦然心动。于是,大大小小的反叛势力就在一夜之间遍地开花:先是在平原郡(今山东陵县)崛起了一个“阿舅贼”。此人原名刘霸道,本是官宦子弟,家境殷实,而且生性豪爽,喜欢行侠仗义,家中食客常有数百,算是当地黑白两道都叫得响的人物。所以刘霸道一揭竿,四方变民立刻纷涌来附,部众一下子发展到十几万人。

随后,又有孙安祖聚众于高鸡泊(今故城县西),张金称聚众于河曲(约在今河北临西县一带),高士达自称聚众于清河(今河北清河县)……他们啸聚山林,神出鬼没,到处攻击城邑,劫掠资财,让地方政府大为头疼。虽然杨广亲自下令,由军队配合地方政府大力围剿,一旦捕获变民立即斩首,但仍然遏止不了反叛的势头。

在大业七年这些大大小小的起义群雄中,有一个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后来却成了这批人中声望最著、势力最强的义军领袖。他雄据河北,自称“夏王”,直至唐王朝建立后仍然割据一方,是武德初年秦王李世民东征路上的主要对手之一。

这个人就是窦建德。

窦建德是漳南(今河北故城县)人,与孙安祖同乡,自小勇武过人,在乡里有侠义之名。隋政府招募东征士兵时,窦建德因骁勇之名被任命为二百人长,同乡的孙安祖也在征召入伍之列。可孙安祖因家中遭遇洪灾,妻子儿女皆饿死,因此对官府恨之入骨,坚决不肯应征。当地县令大怒,将其逮捕并施以鞭刑。孙安祖愤而刺杀县令,逃亡至窦建德家中。

窦建德将他藏匿起来,对他说:“当今皇上不恤民力,欲征高丽,天下必将大乱。大丈夫若不死,当建功立业,岂能成为东躲西藏的逃犯!”随后,窦建德便帮孙安祖召集了二百多个壮士,让他们到高鸡泊一带落草为寇。

尽管窦建德自己也知道隋朝已经失去人心,天下必将大乱,可他对自己在隋朝军队中的前程似乎还抱有幻想。所以,尽管他可以不遗余力地帮助孙安祖去反叛隋朝,可自己却仍然舍不得扔掉“二百人长”这块鸡肋。

最后,还是当地官府帮他下了这个决心。

本来窦建德窝藏孙安祖一事,当地官府已经有所察觉,加之张金称、高士达等盗匪凡有洗劫,皆自动避开窦建德家所在的那条街,当地官府据此认定,窦建德必然与盗匪暗中勾结,于是随后就将他的一家老小悉数逮捕,全部斩杀。

至此,万念俱灰的窦建德终于无奈地迈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步——脱下隋朝军装,带着手下的二百名士兵投奔了高士达。不久,孙安祖被张金称所杀,所属士卒全部归附窦建德,部众增至一万多人,声势日渐壮大。由于窦建德能够礼贤下士,与普通士卒同甘共苦,所以人们都愿意为他效命,越来越多的人投到了他的麾下。

就这样,这个准备到辽东战场去当炮灰的“二百人长”,摇身一变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草头王”。窦建德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而更让他想象不到的是,短短几年后,他就将拥兵割地、称霸一方,并且与天下群雄一起逐鹿中原!

窦建德的成长史告诉我们:虽然时势可以造英雄,但是要想成为英雄,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你必须扔掉手中的那块鸡肋。

大业八年(公元612年)正月初一,隋帝国的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名远征军终于在涿郡完成了集结,同时就位的运输和后勤人员的数量是士兵的两倍。

正月初二,大军出征之前,准备御驾亲征的杨广特意举行了三场隆重而庄严的祭祀。首先在桑乾河畔祭告战神,继而在临朔宫祭告上帝,最后又在蓟城(涿郡郡治所在地,今北京市)北郊祭告马神。

同日,杨广亲自颁发远征军的建制令及所有将军的任命状:将一百一十余万名士兵分成左右各十二军,每军设大将、次将各一人;每军之中,骑兵分成四团,每团十队,每队一百人;步兵也分为四团,每团二十队,每队百人;其他的重装备和散兵也各分四团;所有步骑兵团每团各设偏将一人;此外,每军各设“受降特使”一人,直接听从皇帝命令,负责招降慰抚,不受各军大将节制。远征军中,各团的头盔铠甲、帽穗马缨、旗帜旌幡的颜色各不相同,而前进、后退、行军、扎营则都有统一的号令和规定。

正月初三,这支空前庞大的帝国远征军从蓟城北郊正式开拔。第一军出发后,每日派遣一军,两军相距四十里,依次出发,鱼贯前进,整整用了四十天,大军才出发完毕。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绵延达九百六十里。此外,杨广的十二禁军,以及朝廷的三台、五省、九寺的随驾官员也紧跟在大军后面出发,连绵亦达八十里……史称:“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资治通鉴》卷一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