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杨勇:从太子到废人

开皇二十年九月末,杨坚从仁寿宫回来,次日朝会,第一句话就说:“我刚回到京师,按说应该高兴才对,却不知为何反而闷闷不乐。”朝会上的百官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许久,吏部尚书牛弘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臣等没有尽到职责,才让皇上忧心劳苦。”杨坚的目的,是想让百官提出废立之议,然后他才顺水推舟把这事办了,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连声屁都不敢放!而牛弘这种不咸不淡、四平八稳的标准官腔,也实在不比一声闷屁强多少。

看来,还是要老子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啊!

杨坚铁青着脸,把目光转向倒霉的东宫官属们,开始劈头盖脸地怒斥:“仁寿宫离这里没有多远,可我每次回到京师,都不得不严加戒备、如入敌国,你们想想,这是为什么?我近日因为腹泄,只好和衣而卧,本来想睡在靠近厕所的后殿,可惟恐随时会有紧急事件发生,不得不住到远离厕所的前殿。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帮人企图败坏国家,以致朕终日如临大敌吗?!”说完,杨坚立刻下令将东宫总管(太子左庶子)唐令则及多名东宫大臣当场逮捕。然后,命杨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举一两个太子悖逆的例子给大家听听。

杨素即刻出列,清了清嗓子,只说了一件事。

这件事,是关于开皇十七年彭国公刘昶之子刘居士的聚众违法事件。

刘居士自少任侠使气,没少干违法乱纪的事,杨坚念在刘昶跟他有故交,就没拿刘居士治罪,没想到这小子长大后却变本加厉,找了三百多个公卿子弟当他的小弟,俨然组成了一个黑社会团伙,天天在街上寻衅滋事,殴打路人,抢劫商贾。杨坚一怒之下,就以谋反罪名把刘居士砍了,并将其党羽全部废为庶民。当时杨坚在仁寿宫度假,就命杨素转告太子,让太子穷追刘居士余党,务必一个也不放过。

据杨素说,当他向太子转达圣命时,太子忽然满面怒容,暴跳如雷,说:“居士一党皆已伏法,让我到哪里穷追?你身为右仆射,责任重大,自己去追好了,关我什么事!”紧接着,杨勇又当着杨素的面大发牢骚:“当初父皇举事(篡周立隋),还好成功了,万一失败,头一个被株连砍头的就是我这个世子,可现在他当了天子,对我反而不如其他弟弟好,不管大小事情都不让我做主,我觉得自己一点自由都没有,跟囚犯有啥两样?!”杨素说完,杨坚已经气得直喘粗气,群臣也是相顾愕然。许久,杨坚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过杨素的话茬,继续历数太子的种种过恶。

当天的朝会,就这样开成了杨勇的批判大会。

杨坚说:“很久以来,我就看出这孩子不堪继承社稷了,皇后早就劝我废了他,可我因为他是我布衣时所生,而且是长子,希望他能改过,故隐忍至今。说起他的过恶,每一桩我都记忆犹新。比如有一次,他曾当着他母亲的面,指着后宫宫女说:‘这些迟早都是我的人。’此言何其狂悖!还有,他的正妃元氏无端暴亡,我怀疑是有人下毒,就责备他,没想到他竟然说:‘总有一天,我连元孝矩(元妃之父)也杀了!’说这种话,表面上是迁怒他岳父,其实还不是想害我?另外,长宁(杨勇长子杨俨,封长宁王)出生时,我和皇后因为喜欢,就抱过来养,可自从他跟我有了芥蒂后,就屡屡派人来,想把娃儿抱回去。你们说说,世界上有哪个儿子如此防范自己父母的?”说到这里,杨坚已经气得脸都变形了,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最让我不可容忍的,就是他对云妃的宠幸!云妃是她父亲云定兴在外边跟人乱搞生下的,由此想来,云妃的生母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说不定还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云妃都不见得是云定兴的种!晋朝的时候,太子司马遹娶了屠夫的女儿,生的儿子长大就喜欢杀猪。如今,倘若云妃本来就是野种,她生的儿子岂不是乱了皇家血统?我虽然品德不及尧舜,但也不至于把社稷万民托付给一个不孝子!我一直担心他会害我,防他如同防敌,现在我决心已下,一定要将他废黜,以安定天下!”听到最后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这回是必废无疑了,所以都不敢吱声,惟独左卫大将军元珉站了出来,说:“太子废立是国家大事,一旦颁诏,再有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古以来,谗言害人都是无孔不入的,请陛下慎思明察!”这个元珉就是当初因高颎、王世积一案被免职的人之一,虽然事后不久便官复原职,但这并不等于杨坚对他的猜忌已经完全消除。现在,他居然敢在太子被废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还替杨勇叫屈,显然是活得不耐烦了。

杨坚冷冷地瞥了元珉一眼,也不答话,转头命令姬威,让他以东宫官员的身份把太子的所有罪恶都说出来,意思就是要让元珉心服口服。

姬威刚才目睹所有东宫大臣都被一锅端了,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此刻皇帝有令,当然不敢迟疑,立马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出了太子的六宗罪:第一,太子一贯骄狂,曾对姬威说:“如果有人敢对我做的事劝谏,我就杀人,只要杀他一百个,所有谏言自然永远止息。”第二,太子一向奢靡,经常在东宫兴建亭台楼阁,一年四季从无间断。

第三,太子有谋反企图,不久前东宫左卫率(东宫左侍卫长)苏孝慈被解职时,太子就气得怒发冲冠,挥舞拳头说:“大丈夫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这件事我忘不了,到时候一定要出这口气。”第四,太子因东宫开支巨大,不够花销,就经常向朝廷的财政部门申请拨款;有关部门根据法令,拒绝拨款,太子就咬牙切齿地说:“朝廷自宰相以下,我迟早会杀一两个人,好让他们知道怠慢我的下场。”第五,太子对皇帝心存怨恨,时常说:“圣上老是怪我没有嫡子,所生都是侧室的庶子,可嫡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北齐的高纬、南陈的陈叔宝,哪个不是嫡子,可到头来怎么样呢?还不都成了孽子?!”第六,太子一心希望皇帝早死,曾命巫婆算卦,算完后就对姬威说:“皇上的死期就在开皇十八年,眼看马上就到了。”姬威说完,杨坚早已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只听他痛心疾首地说:“世上有谁不是父母所生,竟然会悖逆到这种程度!朕最近阅览《齐书》,每当看见高欢放纵他的儿子,便义愤填膺,朕怎么可以效法他呢?!”太子杨勇的公开批判会,终于在皇帝杨坚的这句话中宣告结束。

当天,杨坚就命禁军包围了东宫,将杨勇和他的儿子全部软禁,同时在长安城展开了一场大搜捕,将朝中所有与太子有瓜葛的大臣全部逮捕。

数日后,有关部门在杨素的授意下,指控左卫大将军元珉暗中依附杨勇,意在托付前程。对此,有关部门提交了一个重要证据,说是每当元珉跟随杨坚前往仁寿宫时,杨勇经常命东宫大臣裴弘给元珉写密信,信封上一直都有这样的标注:“勿令人见!”杨坚接到奏报,顿时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朕在仁寿宫时,经常感到纳闷,为何只要发生一点点小事,东宫马上都会知道,消息传得比驿马还快,原来就是这家伙泄的密!”元珉此时正在宫中当值,杨坚当即命令士兵将其逮捕。右卫大将军元胄这时刚好要下班,一看元珉被捕,赶紧留了下来,并立即写了一道奏疏递了上去。

这个元胄,当初跟元珉一样,也曾因王世积案被免职,后来又一起复职,跟元珉算是一对典型的难兄难弟。现在元珉被捕,元胄赶紧上奏,所有禁军将士都认为他肯定是要救老大的,都不禁对他的义气深感敬佩。

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元胄那道奏疏,并不是为了救元珉,而只写了这么一句话:“臣最近下班都没有马上回家,就是为了防范元珉。”禁军将士们得知奏疏内容后,都忍不住想对元胄说一个字——靠!

杨勇被软禁后,禁军开始奉命对东宫进行地毯式搜查,目的当然是想搜出一些违禁物品,或者是能证明杨勇图谋不轨的东西。

可是,禁军折腾了几天,什么违禁品都没搜出来,只从仓库、药房和马厩中,分别搜出了三样东西:一:数千枚火燧;二:数斛艾草;三,一千多匹马。

火燧,也称火引,古代人取火,以随身携带的火石在铁器上撞击,激出的火花喷溅到火引上,即可燃起火焰。

艾草,一种药草,一般用于中医的针灸,即用针刺激穴道后,点燃艾草,熏烫穴道,所以称为“灸”。

就这三样东西,能证明什么呢?

历史上太子谋反事泄,通常都能从东宫搜出一些兵器铠甲什么的,这样才能坐实谋反罪名。可现在,杨勇的东宫里啥都没有,就这三样普普通通的东西,到底能证明什么呢?

杨素得到奏报后,一时间也有些犯难。不过,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个字。还有,联想的广告也说过: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

可见,一个人如果能够认真地联想,那就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因此,当杨素经过好几天认真的联想后,由这三样东西构成的一桩谋反企图,就完美地浮现出来了。随后,杨素就对姬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交待了一遍。

禁军搜出这三样东西,杨坚也深感诧异,随即追问姬威。姬威早就把杨素给的答案背得滚瓜烂熟了,立刻回禀道:“陛下有所不知,太子是别有居心。陛下住仁寿宫时,太子曾对臣说:‘只要用一千兵马,控制住仁寿宫城门,里面的人自然会活活饿死。’”杨坚一听,更纳闷了。即便杨勇真有如此企图,也无法把这三样东西都联系在一起啊!

接下来,姬威就根据杨素的联想法则,向杨坚提供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解释:数千枚火燧,是为了让东宫军队深夜执行任务所用;马匹当然不用解释了,哪支军队执行任务不骑马?最难人感到困惑的,其实是艾草;而太子贮藏艾草,当然不是想用它来针灸的,而是在军队出发前,把艾草混在草料里喂马,这样可以阻其鼻息,使马儿只能用口呼吸,发不出嘶鸣。

综上所述,太子的目的,就是要让东宫军队在某个夜晚从长安出发,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仁寿宫,然后跟左卫大将军元珉里应外合,封锁宫城大门,最后把杨坚活活困死在宫城中。

怎么样?完美不完美?

太完美了!

面对太子如此处心积虑的计划,就连杨坚也深感震惊。

其实,能够想出如此完美计划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平庸无能、只会用厌胜对付政敌的杨勇,而是大半辈子驰骋沙场、纵横官场、并且出将入相的帝国第一牛人杨素!

随后,杨素拿着这套“联想式谋反计划”去诘问杨勇,顿时把杨勇搞得莫名其妙。脑子一向不大好使的杨勇,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我听说您的府上养了数万匹马,我贵为太子,难道养一千匹马就是谋反?!”杨素在心里笑了。

是啊,我家里是养了几万匹马,可我没有一个一心想搞死我的弟弟,也没有一个吃里扒外的宠臣姬威,更没有贮藏艾草以供人认真联想的习惯。所以,没有人会指控我杨素造反,但是,当这些事都摊到你的头上时,你杨勇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很快,除了指控杨勇谋反之外,杨素还把东宫里面的所有昂贵物品、华服珍玩都拿出来晾在了阳光底下,然后命百官前去参观,以此证明杨勇的生活是多么奢侈腐朽。

杨坚夫妇看过这些东西,也都很生气,就派人去质问杨勇。杨勇当然不服。在他看来,历朝历代的太子拥有这些东西都很正常,凭什么他杨勇拥有这些就是腐化堕落?

使者即刻回禀,说太子依旧怨气冲天,毫无悔过之意。

杨坚夫妇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啥也别说了——废!

开皇二十年十月初九,一个寒风凛冽的初冬早晨。

已经数日未眠的杨勇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见几个皇帝使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他们给他带来了什么?是一条白绢?还是一杯毒鸩?!

杨勇嚅动着双唇,战战兢兢地问:“莫非要杀我了吗?”没有人回答他。

片刻后,鬓发散乱的杨勇在使臣的押送下进入皇宫,脚步踉跄地走上武德殿。杨勇看见,宽阔的大殿周围站着一排排军容齐整、杀气腾腾的士兵;殿庭的东面站满了文武百官,西面是所有的皇族和宗室成员;而皇帝本人,则一身戎装端坐于高大的御座上,正用一种冷酷而威严的目光凝视着他。

瞬间被恐惧攫住的杨勇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内史侍郎薛道衡展开诏书,当众宣读:“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愆衅,难以具纪。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隋书·杨勇传》)诏书宣读完毕,杨勇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俯首再拜、磕头谢恩:“臣理当被斩首弃尸于闹市,以为来者戒惕!幸蒙陛下哀怜,得以保全性命……”一言未了,杨勇已经泣不成声。

整个宣诏仪式进行的过程中,杨坚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杨勇最后一次在这座庄严的殿堂上向皇帝施了一个隆重的朝礼,然后转身黯然离去。

他身后的大殿寂然无声。

人们只能用沉默向这位不幸的废太子表示同情。

次日,杨勇的长子、前长宁王杨俨上疏杨坚,请求留在皇宫担任禁军侍卫,其辞哀伤恳切。杨坚见信,大起恻隐之心。杨素立刻进言:“伏望圣上就像被毒蛇所蜇、不得不壮士断腕一样,不要再起怜悯之心。”十月十三日、亦即太子被废四天后,元珉、唐令则等太子集团成员全部被处以死刑,妻妾子孙籍没为奴;其他太子党成员一部分被赐自尽,另一部分遭受廷杖,本人连同家眷一起籍没为奴;所有人的田宅财产全部抄没充公。

同年十一月初三,杨坚下诏,册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

当天,这位一贯贤明的新太子就向皇帝奏请了两件事:一,东宫所用的官服、车马、器具等等,皆比原来的定制降低一个等级;二,东宫所有官员在太子面前一律不得自称为“臣”,因为他认为,自己和所有人一样都是皇帝的臣子。

杨坚笑着批准了新太子的合理请求。他感到很欣慰——不仅为自己英明的废立举动深感庆幸,也为隋帝国终于拥有这样合格的接班人而欣慰不已。

一个月后,在杨广的大力举荐下,宇文述被任命为太子左卫率。

这位政治公关高手终于用他的聪明才智,帮助晋王打造了一个中国权力斗争史上的经典之作,同时也成功地把自己运作成了未来天子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

而在稍早的时候,杨素已经因功获赏绸缎三千匹,他的弟弟杨约获赏一千匹。

杨氏兄弟再次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准确命中,并且严格说来,这次砸中他们的还绝不仅仅是数千匹绸缎,而是整个后半生的权力和富贵,是一劳永逸的无穷回报。

值得一提的是,就连那个下班经常不回家的元胄,也获得一千匹绸缎的赏赐。昔日的难兄难弟,一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一个却因关键时刻的灵机一动,不但保住了权力富贵,还获得了天子赏赐。由此可见,“天堂地狱就在一念之间”这句话,绝不是随便忽悠人的,更可见“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老话,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

废太子杨勇被囚禁在东宫一个荒凉残破的院落内,由新太子杨广负责严密看管。

杨勇就这样骤然失去了一切,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都丧失了。他经常呆呆地站在落满积雪的院子里,向着皇宫的方向引颈而望,并且喃喃自语。最后,杨勇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便一次又一次向杨广提出请求,要求晋见天子,当面陈述自己的冤屈。

可想而知,废太子的所有请求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新太子的断然拒绝。

杨勇绝望了。

这年冬天最后的日子,东宫的下人们时常可以听见从荒凉的后院里传出的一些凄厉的呼喊。那些呼喊一声长一声短,飘飘忽忽,时有时无,并且混合在呜咽的北风中日夜飘**,让东宫的下人们个个觉得毛骨悚然。

一两个好奇的下人忍不住偷偷跑到后院窥视,惊讶地看到了这样一幕——披头散发的废太子爬到了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树上,伸长脖颈,面朝皇宫,眼神惊恐而凄惶,看上去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鸟。

那些凄厉而含混的呼喊,就是从他那嘶哑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没人有兴趣去听他究竟喊了些什么,只有杨广听得很清楚。

他听见这个废人在喊:父皇——我冤——父皇——我冤……很快,杨坚就收到了杨广呈上的奏报。奏报中说:废太子杨勇疯了,而且估计没有痊愈的可能。

那一年,年已六旬的杨坚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朝东宫方向的天空投去含义不明的一瞥。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仍然在想念那个日夜在北风中呼喊的儿子。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眼中是否曾经闪动过一抹苍老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