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三纲

晋国骊姬之乱后,公子重耳出奔,至翟国。十二年后,遭胞弟晋惠公姬夷吾追杀,于母国翟国再度出奔。后流亡十九年,数十名追随者,陆续仅剩六七人而已。

介之推,为追随其贤人之一,然重耳复国后,不知所踪。

第一场 晋文公九年,绵山起火

一 臣

山脚下的火烧得愈來愈烈,呛人的烟,不甘匍匐,直往上爬,终于从山脚绵延到了山中。

剩下唯一的路了。

绝路。

顷刻之前,他还在疾喊:“大火烧山了,母亲!”他是个孝子,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顾惜自己的安危,寻找逃跑的生路,而是四面寻找母亲的影子。

不远处的母亲感着熏人的烟气,伴着咳嗽声,被介之推寻到。

一生不曾娶妻,他拥着这辈子唯一的女人、也是因为他没有再嫁的女人,哭出了声。

为了母亲,介之推一定要活着走出去。他背着母亲探求出路,走着走着,烟气越来越熏人,越走,越艰难。不走,痛苦反而少些。

不如就等待吧。等死。

母亲说:“逃不走了。整座山都堵死了,没有出口了。”看着自己的儿背着自己,一步一步汗如雨下。其实哪里是汗如雨下,更是泪珠雨下。

她不忍。

今夜过后,纵然是死了,她的儿子,也无愧于天地。

总算,她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了,培育出了一个好儿子。这也是她一生最骄傲的事。

“真的要逼我上绝路吗?重耳。”他望着底下缭绕的烟雾,知道再过不久,自己就将葬身火海。

只是可怜了,我的母亲。

早知今日,我介之推不会选择跟随他,合该让他死在路上!

他咳了咳,于绵山之中,亦咳出了绵绵的心痛。

我一生不求功名,你也未封我功名。纵然你忘了我的节义,我也只是避而不见。

何苦,九年后你要对我母子赶尽杀绝!

夜色,暗沉了下去。火好像也要渐渐熄灭了。

天亮前,烧了个干净。

二 君

我这一生,流亡约二十年,终得复国。期间如何困顿不消说,受尽卫国、曹国、郑国等小国的欺侮。反倒是堂堂大国之楚,以礼待我。

困顿之时,扶起我一把的人,我永生永世不能忘记的!

更何况是一条命!

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危亡中曾割股供肉济我的你。

不明世人皆看错我重耳,认为我是一个怯懦小子,成不了大器。你却是为数不多知晓我内心深处有鸿鹄之才,并将它激发出来的人。

算来,这样的人寥寥无几。

还记得那一日,我已饿得快死。因为过惯宫廷生活,饮食必须啖肉,我咽不下野菜,当饿得快死的时候吞下一点野菜也无法填补饿意,反倒只觉一股反胃。

穷途末路的时候,你不惜割下自己的大腿肉和着野菜煮成汤给我喝,还哄骗我那是麻雀汤……

这一切真相,我也是今时今日才知道。

你,介之推!我怎么糊涂到忘了你的功劳!被复国的喜悦冲昏了头!

即使当初不知道你的名姓,我也应该有所察觉才是。你的一瘸一拐。你的面容难堪。你的气息微薄。怎会是一个健康之人该有的?!

复国这些年来,我劳心劳力,先是勤王周室,平安护送周襄王回到了周都洛邑,助他杀死了王子带,打下践土之盟的政治基础;后图霸中原,借口先伐卫国、再伐曹国,有了一定的军事基础;再是与楚国城濮之战,尽管为了回馈当日恩情我先退避三舍,但我仍然赢了;终于得以真正地称霸诸侯,在周襄公的天子之命下行践土之盟,谋伐郑国。最后即使联秦伐郑未果,但也收获了郑国这一重要的追随者。

说来简单,但从头至尾,离开翟国至今当政约三十年时间,我风雨遍阅、坎坷遍经,岂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可以阐得明个中滋味的。因为昔年的种种冷遇,我即位后不敢有任何的闪失,力图做到最好。算不上功勋卓著,也可说是有所建树了。

然这一生,唯一的过失,却是忘了你之推!

愧!愧!愧!

想啊,这些年来种种隐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一心想着壮大、壮大。

复国分封之时,遗漏了跟随我的你,今时今日才终于知道且想起这件汤食之事背后的你,是我的过!

惭!惭!惭!

若是再晚一些知道,怕我们都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或许,人真的不该忘记初心。

之推,你怎么还不下来呢。

晋文公已经焦急等了一夜。来回踱着步子。

“等得太久了,夜已深。大王,你先回去吧。介之推即使现在还是不肯下来,后面也总会下来的。他是个孝子,不会放任母亲不管的。”

时至深夜,介之推还没有下来。

也不可能会下来了。

只有一颗怨望的心,或许能随火光而下。

第二场 晋惠公八年,流亡时代

一 时不我与

是骊姬之乱后好几年的事了。

世人对于国母骊姬当年被活活鞭死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喜。她不惜一切帮助自己儿子登上王位,固然死不足惜,可去了一个骊姬之子奚齐,又来了一个公子夷吾。还不如就让她那混账儿子做了王。倒好。

这一年,世人多不信服夷吾。

背信弃义的人,怎么能当得起王衔?

要说夷吾,本不该坐上王的位置。

他的父亲晋献公死的那一年,大臣荀息根据遗命立了骊姬之子奚齐,紧接着这奚齐就被暗杀,他又立其弟弟卓子,可那卓子也没能逃过厄运。

荀息只好仰天长叹:“里克,我死后,晋国的形势将为你左右,我再无能为力了。”

自知无法抵抗反叛的大夫里克一党,他遂以身相殉先王晋献公。

或者,他也知道,除开夷吾与重耳,任何一个公子坐上这个王位,晋国都难有机会在这乱世之中生存。让自己死,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他立了两任的公子,不违背君命;他选择一死殉国,今后的天下也再与己无关。

临死之前,他恨道时不我与!

若我愿意背负一个恶名让我欣赏的公子篡了这晋国之君的位子,那么就无需眼见着这一场场的血流政变,可我割弃不了我的臣命与节义,唯有一死。

我明明可为,我却不为。这是懦弱还是坚持?或者要说,不敢为是懦弱,不屑为是坚持。

这时,属于出奔的两位公子夷吾、重耳的机会终于到来。

大夫里克早有打算,其他公子皆不成器,剩下的他们二人之间,总有一人是要做未来的王的。

这场王位继任风波,本该如同无数个历史片段中上演过的兄弟相杀一般,譬如几十年前就有的齐国公子纠与小白之争一般,结果却是没有血流争端,平静得很。

里克等人先到了翟国拥立重耳,而重耳却直接推辞不受。这就让称公的机会递转到了夷吾,也端端的才让机会降临到夷吾头上。

他派人寻访与重耳在骊姬之乱后一同出奔的夷吾。

由来晋献公有九子,而今国中公子尚多,平白让一个在外逃奔的公子回国即位,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名正言顺。

好端端一个机会赐给了夷吾,他也是有所顾忌的。

虽有心回国,也惧怕王权不正这般流言的侵蚀。再三斟酌,夷吾还是不敢承袭君位。

可他又觊觎着这凭空到手的位置,于是遍策计谋,最终在士人的指示和建议下,有了让自己回去的理由。

随从他的人道:“你可以登王位,但要借由外力登上王位。”

当然,这不是他自己的主见,所以当最终借助秦穆公的力量回国,要给出承诺许秦穆公城池、许里克城邑,他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好好的晋国土地,为何要拱手于人?

即位为晋惠公后,他愈发不快起来。整个晋国都是我的,我现在是王了,还有谁能拿我怎么样?

王位稍稍坐稳,他便背信弃义,非但没有承认曾许下城池的承诺。而且,诛杀了拥戴自己的大夫里克。

在他人帮助下即位,又反过来违背约定的夷吾,人们怎么评判他呢?这样的人,心胸狭隘,纵然有王者之能,也没有王者之度。

怨言越传越盛,他开始害怕了。害怕人们真的会拥立他的兄弟重耳回来,而把他给废黜。

君主易位,是常有之事。这些年来,他见的多了。

一开始,他就错了。他不明白世间还有一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

最后,纷争,只能用纷争来解决。

夷吾决定派出勃鞮去刺杀重耳。

得知消息的重耳,已经在翟国生活了十二年了。那里的生活,慢慢滋养了他,也几近毁灭了他,早就激不起他的雄心壮志。

若不是遭人追杀,他不愿意这么早早离开。

他急得在房间里直跺脚:“哎呀,我弟弟要追杀过来了!我很多年前不愿意回国继任王位,就是怕的这些尔虞我诈,争斗厮杀的。怎么到头来,火还是烧到我身上了!”

在母国的妻子季隗深知他的秉性,也不责怪,只是觉得他十多年了还是温驯俏皮得紧。作为重耳最亲的妻子,这会祸到临头了也没什么惊惧,只是道:“你从前娶我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嗯……我说,我说……”我说什么来着,都十几年了,我怎么记得起来呀!更何况,你指的我说的哪句我都不晓得了。

重耳的表情把一切困惑都传达出来了。瞒不过季隗的眼。

“齐国!”季隗正在织两个娃娃的毛衣,突然大声道,差点没把重耳的耳膜震破。

可足足骇了他一下。

“喔~齐国~”他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现在来刺杀你的人是勃鞮,我听说就是当年的勃鞮,那个逼得你翻墙逃跑,最后吃了别人一泡臊尿的勃鞮。申生死的时候,你爹派勃鞮追杀你们两个儿子;现在,这两个儿子里,你来了这里不肯走,让你弟弟做了王。可你这个弟弟现在一样要派勃鞮来杀你。”

重耳越来越懵乱了:“我的妻,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你若是躲着,永远只能躲着。不要忘记你的初心。你说过,你的初心在齐。”

我不争,也有人争。那么,就让我来争吧。

但他并非是决定要去争那王侯,充其量是个将相他就满足了。

重耳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变得沉敛:“我知道了,季隗。那——你好好照顾娃儿伯鲦和叔刘,等我二十五年,等孩子长大。那时,我如果还没回来的话,你就改嫁。”他说得很认真。

季隗道:“你这不是屁话吗?等到二十五年,我的坟墓都有了,坟上的柏树也都长大了。不要说你不能回来,就是你能回来,也看不到我了,让我对着一堆坟墓改嫁么。你说你这不是屁话是什么?”

重耳被这话说得无地自容。

她又笑着:“虽然如此,我还是会等着你的。”

重耳,你一定要好好去完成你想实现的愿望。

既是你的妻,我就盼着你好。

二 出翟赴卫

当夜。

在翟国已经住了十二年的重耳和赵衰等人商量说:“我当初来到翟国,不仅仅是因为舅舅狐偃,因为我的母亲,因为这里是我的故国,更因为这里离晋国距离不远,我可就近歇脚安顿。一切妥当,时机成熟,我就可以奔赴大国。我年少至今多年,所崇拜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的齐桓公。众人都知道齐桓公喜好善行,有志称霸,体恤诸侯。我的志向,正在于齐。而如今,既是我被迫离开,也是时机的成熟。我的弟弟要来追杀我,现在齐国的能臣管仲、隰朋去世,也正想要寻找贤能的人辅佐。我们为何不去?”

本以为这一番话,他这些少年结识的朋友都会倾心赞同,其中也包括他至亲的舅父狐偃,没想到这一番话激起了千层浪。人人不是不服,而是不愿。

他们的愤懑让重耳再一次陷入困境。

“重耳,臣,人人可做,你要做,就要做君王!”舅父狐偃率先道。

“你是公子重耳,不是随随便便的庶人重耳!”赵衰也道。

“你不能抗拒你天生的君王使命!”

一干人呼喝而起,“就是,就是啊!主公!”重耳心中的霸主是齐桓公,而这些人心中的霸主只有他重耳一个。

做君王,其实向来并非重耳所愿。

当年得知弟弟申生惨死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有做君王的打算。

如今之所以要离开,也只是想谋夺齐国的一个相位罢了。是时事所迫的权宜之计。

他愿意辅佐大国,却不愿意自己成为一国之主。一国之主,要背负的,太多太多了。

十二年了,外头的人皆以为他自私胆小,只顾享乐。只有重耳自己知道,恻隐之心最重的,恰恰是自己。到头来,连至亲舅父这些人,他也得隐瞒。

但眼下,他若不应允这个致力做王的宏愿,谁肯跟他走?

他点头答应了。

只是一个点头,却发了重耳千钧之力。

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这些一路誓死追随他的人。

于是,重耳离开翟国。踏上了去齐国的路途。

告别翟国妻子,奔齐,开始了十九年流亡生涯。这是历史上对他的刊载。

可历史不知道的是,重耳在那一刻做出了多大的挣扎。

当然,这时的公子重耳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公子罢了。大国雄心固然不在这一刻崛起,可一个被时代推上风口浪尖的人,就要应运而生,改变这个时代格局了。

自他离开翟国的那一刻起。

说起来,重耳在母国翟国生活了那么些年,也算是养尊处优的。

逃离那里,他也不是没有顾忌的。毕竟,那是十二年的温润光阴。朝夕之间,要他成为一个流浪在路上的人,并非易事。

可是走了固然有可能还是死,不走,就一定得死。

那么走吧!

重耳带着对齐国的向往离开翟国。

首先到的就是卫国。也是他复国后第一个打的国。

一路走来,自己身上已是狼狈不堪,而他的那些个谋士也都像泥塘里刚泡了一遭出来的,说是一群乞丐也不会有人不信。

卫文公就是这么想的。

一个落魄的王侯公子,能有什么作为?

当然,他也并非全然这么想。实在是年底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要与齐、鲁、宋、郑在淮地会见,商量如何救援鄫国免遭淮夷侵犯的事情,正焦头烂额得紧。

作为一国之主,涉及对外的事情都是重中之重,不可不谨慎对待。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这会儿正巧碰到一群无所作为的人来投靠自己,不免觉得这些人只是要混口饭吃,没什么大用。不仅感到他们帮不了自己什么,且心头还徒增了不祥之感。

他忙里忙外的同时,分身乏术,对客人疏于照顾,对自己年底的会见一事也更感焦虑。

是时,重耳一行人经过的时候,请求在此小住一段时日,好歇息往齐国去。分明好声好气,且自己又是个晋国公子,虽说出奔了,但好歹也是个公子。不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叫那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出奔的公子也比庶人士人尊贵不是。焉能得你这样对待?

重耳正是年轻气盛,迎来了卫文公遣下人粗茶淡饭的招待,自然是无法平静。念及自己是公子之尊,他受不起这个屈辱,一气之下便不辞而别了。其他随从的人当然也不好说些什么。在这些事情上,当以重耳为首。

经此一役后,后世人们只知卫文公无礼于重耳,个中因由不甚了了,附会之言,甚之又甚了。却不知后世记载有:“文公初立,轻赋平罪,身自劳,与百姓同苦,以收卫民。”

文公在位二十余年之功,也是足可彪炳后世的。

此时的重耳,一样尚且不知自己是能彪炳后世的。

这一走,食物难得。之前虽说是只有粗茶淡饭,但好歹也是三餐按时按点供应,无需发愁。如今只能吃一点省一点了。

虽说这会儿还没有时运不济到干粮在路上叫人偷了个干净,但食物却也在一天一天的日常消耗下磨尽。饥饿,只是来得晚一些。

这会儿只能向沿途的村民们要些吃的东西。

穷困之时也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迫于饥饿便放下颜面和村民们讨要点东西吃,村民们笑着点点头,给了他好大一个麻袋。他也当个中食物丰盛,大喜过望。

心花怒放地拆开。

却发现是一袋土块。

这可把重耳气坏了,“竟然让我吃土,混蛋!”

自小一起长大的赵衰见这样情状,心中大叹不妙,赶紧说道:“哎哟,我的重耳哟。土,是象征土地,他们是表示对你臣服,你应该行礼接受它啊。”

这可算是一语道破玄机,重耳想了想,深觉有理,“江山社稷,可不是吗!”于是咬了两口土块,也表示恭敬,便疯了一样跑去追刚刚给他一袋土的那些村民,像自己成了亲似的把众人当宾客一样地道谢:“谢谢谢谢。”

那屁颠屁颠的模样滑稽又可笑。

谁能知道,这就是日后的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呢。

三 齐桓已死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齐桓公。一个比生父还要体贴他的人。

见到偶像的时候,重耳也是一身狼狈的样子。

不过彼时,他倒是不再把自己公子的身份放在眼里了。

一来因为在齐桓公面前,他怀着倾慕的心态;二来,经过卫国招待一役后,他已初识了世情冷暖。知道没有一个体面的门楣,谁也不会拿他当公子看。

他不再拘泥于这些。卸去了无谓的逞强,逞强下的一点无谓自尊,反而更加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自己对齐桓公的敬意。

齐桓公吕小白当然也没有什么架子,反之,他对重耳也很是礼遇。

一个胸有远谋的人,只一步棋,便已着眼到后来的一百步棋。

齐桓公希望将他纳为所有,这么一来,自然也纳了他所有的追随者。借扶助流亡公子重耳之名,纳了他,一石二鸟得妥贴。

且齐桓公广交天下,也得知重耳自小就已经结识一帮豪侠游士,所谓凤鸟自有梧桐栖,其识见也定然不凡,看他年纪也足以成为自己的儿子,又有了亲切之感。重耳的到来,就是天赐机缘。以是对他恩遇甚厚。

然而重耳来到此地喜则喜矣,横亘在他面前的唯一一个心障——让他在齐桓公面前还有点胆怯的事,是他的骈胁。

就是这一点骈胁。虽然先人都以为这是圣人之相,可他自小却因此受过太多的讥讽与嘲笑,才知那些掩饰之辞都是虚的。

一头猪,就是一头猪,再好看,充其量也只是一头好看的猪。

波涛暗涌的环境里,人人可由此而借题发挥,所以这又让他连回国做王的勇气都不曾有。

骈胁,肋骨相连,生理畸形。

若不是如此,他不会一贯将自己的才能通通隐藏起来,掩其锋芒。生怕有人要借他德才兼备之名,鼓动他称王。届时,全天下的人都要来笑话他了。

所以哪怕在齐桓公面前,他都留了五分才气。

但也只这露出的五分,便足以叫齐桓公另眼相看了。

齐桓公听他口吐珠玑,大喜之下还将同族之女齐姜赐给了他,重耳当然不能不受。于是,齐姜成为了继季隗之后他生命中重要的三大女人之一。孰轻孰重,能否平分秋色,历史自能见个分晓。

齐国这里的生活优渥,像是又回到了过去的翟国。

可翟国是无法长久的,齐国也注定无法长久。

时代的烽烟总是在烧。

他的弟弟在位第十二年,桓公便去世了。

那年,还方才是他待的第五年。竖刁等人发起了内乱,下一任齐孝公即位。一切时势断然不能同日而语,时移世易,一切都在变。

齐国面临着内忧外患,齐桓公一走,霸权谁还能顶替?

一切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兴许都在思考这些。

但满怀韬略的重耳偏偏不在意这些。他是鸿鹄,却甘于做时代中无名的燕雀。

彼时,重耳甚至只在难过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齐桓公的逝去。他不愿意去想那些天下大势。

这一生自己既已出奔,或许都回不到晋国了,那么离开了这里,到哪里去都一样是流浪。加之,齐姜已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齐国生活得很好,又何必去让自己受苦受累争夺天下共主。何况他弟弟既然在位了,会有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他并不嘲笑别人的选择。

他也不希望别人来替他做选择。

可是一切也由不得他。

重耳固然不愿去迎合时势,但他的随臣赵衰、狐偃这些,一个一个的,却没理由不替自己主公着想。换句话说,也是在为自己着想。

他们知道,桓公一死,那么,接下去的霸主,谁都有可能做,这世界没有英雄造时势之说,从来都是时势造出了英雄。

要争,要抢,要抓住机遇!

他们几个跟随重耳左右的至交聚集在桑树下讨论如何让重耳随着自己离开齐国。

“我做舅舅的,也不瞒你们几个,以重耳的性子,是无论如何死皮赖脸都要留在这的。”

“唉!我们这些打小就跟他一起厮混的何尝不清楚。”

“重耳主公心里头其实对很多事情都清楚得很,外人不了解他,以为他愚笨懦弱,我倒是很晓得他的。”

这样私密又偷偷摸摸的商讨之景,此处应有一段:“什么人?在这偷听!”

当然,偷听的人的确是有的。

正是重耳之妻齐姜的侍女。

不过她的偷听完全没有被其中任何一个人发觉。且安全顺利地告诉了齐姜。

此处应有一段:“来人啊,去把他们几个给我抓起来!”

然而历史总是出乎意料的。

告密之后,死的不是想要趁机逃出齐国的重耳一行人,而是那个听了消息的侍女。侍女做了这时代的牺牲品。

可怜了。你不是平凡人家的侍女,而是王侯之家的侍女。

你不尽责或许是错,你恪尽职责了,却更是错。

四 欲火涅盘

那个晚上,齐姜和他挑明了:“我要做,就要做王后的女人。”

重耳拧了拧眉,他什么都还不知道。以为齐姜在自说自话。没理她。

齐姜终于又道:“本来我的侍女来同我告密,说你那些臣子要协助你离开齐国。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把她封了口。”

“岂有此理!他们又在玩我。”重耳还正暗自伤怀着齐桓公的薨逝,听到这里一段暴跳如雷,又回跳起前面一句,“不过,你,你把跟了你那么些年的侍女也杀了?你……?”

重耳很幸运,他这一生遇到的女人,都改变了他的人生。

所以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

像重耳这样日后非常成功的男人,背后会有一打女人。

“侍女自然比不上我的夫君。西瓜和芝麻,孰轻孰重,我齐姜也是分得清的。重耳,你还是和你那些臣子一起逃离齐国吧。”

“我不要。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活这短短一生最重要就在于自己要过得快乐。我在齐国挺好的,有你,有优越的环境,有一大帮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我就是死,也宁可死在齐国,温柔安乐地死。”像流畅地背出一段早已滚瓜烂熟的书经一样,竟然吊诡得生出一种瀑布**之感。

重耳装糊涂,装到某天真糊涂。

“你也说了,一大帮生死与共的朋友。你不走,你那一大帮生死与共的朋友也会逼着你走的。重耳,这个时代,有人想要施展所为却肩负着自己的使命,只能被迫对抗着时不我与,还不一定能够成功。而你,是生来就一路遇到了最好的机会。你现在不去争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在翟国待了十二年了,在我这齐国也待了五年了,你真以为你的人生苦短,还经得起多少年的光阴?”

“是啊,就因为经不起了。我才要在这里继续。”重耳的话锋接得迅速。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我也不该这么说。可你是我的夫君,但凡一个女人,都会为自己的夫君着想。你看,同一宗族你的胞弟申生死了、你的父亲也死了、你的胞弟奚齐也死了,接着是卓子,而今你在位的弟弟并没有得到天下人的信服。你或许觉得那跟你也没有什么干系。但现在,齐桓公也死了。周王室空有其表,天下再没有所谓诸侯共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的就是那些生杀予夺,才来这里谋个一官半职,娶妻生子过一辈子。外人或许不懂你,不明白你,看似你心肠很硬不为所动,但只要和你亲近的人,都会知道恰恰你的心地是很柔软的。所以我希望,你要看清,齐国现在内外的形势都很严峻,如果你出来,或许若干年后你就是天下霸主,你还可以一报齐恩,拯救齐国于水火之中。你的恻隐之心,一直都在那里,我知道的,对吗?”

齐姜已经说了足够的话,她知道重耳或许都明白,或许也根本没在听。丝毫不见动容。

这会,却只见重耳一帮兄弟个个带了酒进来,醉意浓重,几个大男人似乎刚刚不争气地哭过:“重耳,我们哥儿几个商量了很久,都知道你一定是不肯走的了。这么多年兄弟过来了,也实在不想逼你。”

一行人站在那里,情真意切,“我们陪着你在齐国走完人生后半辈子。喝了这些酒。来。”他们端起酒壶,碰撞出最美的交响。

重耳见到一双双满含热泪的眼睛,不禁悲从中来,感怀许多,“谢谢,谢谢你们,这么多年,还依然肯跟着我这个不成器的窝囊废。”

“呸呸呸。说什么呢!你要是个窝囊废,我们能跟着你吗。”

又有个声音抢道,却又显凄然:“就算你是个窝囊废,我们也愿意跟着你。”

齐姜似乎因为刚刚说了很多话,这会儿话变得少了。见到这一幕,只静静地拿起酒杯,喝了起来。

“嫂子,一起喝。”

“来,喝!”

一番过后,重耳这个不胜酒力的糊涂小子已经酩酊大醉。

见状,齐姜和以狐偃、赵衰为首的几个人静默地打了手势,从桌案上悄悄起身,心照不宣地驮着着重耳出了门。

重耳醉得不省人事,被放到了马车上都还是没什么察觉。

他们一路地颠着颠着,直到月光晕染了醉意,直到鱼肚白泛起天亮。

他也慢慢醒来,才知道又被骗了。

“果然,我究竟还是个窝囊废。”一种悲,也是一种愤。

重耳一怒之下,翻身下车,举起树道旁其中一位自己的门客手中长戈,首当其冲对准了自己的舅父狐偃:“所有人都可以灌醉我,唯独你不能!”

他手中的长戈一直在颤抖,鼻尖也全是酸楚,他知道自己一定下不了手,可他就是很痛,痛得想杀了眼前的人。

“重耳,我的外甥。正因为所有人或许都不敢这么去做,我才更有义务一定要这么去做。”

“我不能啊。不能。我做不到。”长戈落地,重耳也匍匐在了地上,手里抓过一把泥土,脸上全是昏黄的落叶,衬得他的脸和那土地一样蜡黄。狐偃知道他说的做不到是什么。可如果不逼重耳一把,他是没有那个勇气承担自己的责任的。

“如果杀了我,能成就你。我情愿去死。”

他哭道:“舅父——你真的不要这样逼我。“他咬牙。真的没有那个勇气。面对自己身上的缺陷,面对要眼看着同胞相互残杀的心头折磨。

我若不逼你,你怎能施展你的才华!

千古以来,成王的路都是这样艰难,一次次的隐忍和挣扎。涅磐与重生!

那时的重耳,还是像一泉温水中待煮的青蛙一样,甘心慢慢、慢慢地被活活烫死。也不愿意选择深陷在泥沼里,看着自己生生地陷落。即使有机会逃出来,有那么一丝丝可能他都不愿意。

他宁可那样缓缓死去。也不愿意选择挣扎出生还的可能。

面对与逃避,总是后者简单得多。

世间的一切,就像是这落叶,它们只是随着季节落下,而不是它们真的要去追逐什么。风会带它们走的。

孩子,如果你要飞,我愿意,是你的风。

“你别为难。杀了我,怀着这个怨愤,你能走得更好。”

积蓄到了一个点,重耳的心已经沉重得无以复加。

走到了这个份上,季隗还在家里等着他,齐姜也在盼望着他,舅父殷切的眼神正对着他,他的言语可以欺骗住所有人,他的面容却骗不了。重耳早已咬破了嘴唇。殷红的鲜血比他脸庞的颜色好看。

重耳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是要做给别人看的,“我现在不杀你。如果我将来成不了王,我就吃你的肉。”

“我的肉既腥又臊。等到那个时候,事情没有成功,你怕是想吃也不愿意吃的。”狐偃笑了笑,知道重耳已经回复了平静。

他们就这样前行下去。

翻山越岭。也经了曹国、宋国、郑国。

看似云淡风轻的几个字,三个国家,缓缓念去却又是数年的光阴,弹指而过。

重耳试图坚定自己的意志,朝着回晋的路走下去。

但是他发现,数十年优渥的生活,真的已经麻痹他麻痹到骨子里了。最残酷的不是一路上生理的衣食不安,而是后来心理上的受尽屈辱。

他一次次地害怕,自己熬过了今天,就撑不到明天了。

五 石破天惊

重耳流亡的生涯已经接近尾声了。可人生啊,往往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在即将看到终点的时候,猝然放弃了。

一段崎岖的山路,走了一夜又一日。

这是离开郑国之后了。

他接下去迎来的便是日后要为其退避三舍的楚成王以及未来大秦帝国的源头缔造者——秦穆公。而秦国,也是历来称道的所谓秦晋之好的一方。是时,秦穆公在遇到晋重耳的时候,将自己的女儿二嫁给了重耳,还送了一堆小妾,显足了排场。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世间千万的路,所要注意的不止是脚下的路,还有人心的路。

往哪一个岔道走,才不会迷途?

年轻的重耳是不会知道的。但年轻的重耳至少已经完成了一轮心志的蜕变。

那蜕变的心志,仍然埋伏在一个不成器的表象之中,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声霹雳。

重耳瘫在路边恸哭:“我不要再走下去了!”像个泼皮无赖。

连月来的跋涉,重耳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加上他在翟国过惯了优渥的生活,一出了那块地界,便开始水土不服,并发一系列的难受之症。可他一直强撑着,忍过了曹国、忍过了宋国、忍过了郑国,都没有说,怕乱了大家的心。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想。

出了郑国后,他回想那些受人瞧不起的打击,身心都在折磨之中。

现在,只能走一个国家是一个国家。

他也不知道,能去到哪里。

只要有人肯扶持他回国,就是好的。就不枉费一群人跟着他亡命天涯。

可他真的支撑不住了。

生存意识的本能怂恿着他,饿了三天了,可他还是咽不下刚刚他们好不容易为他采摘来的野菜。

要不是后来那个头须偷走他们所有的粮食,他至少还有肉干吃。

真的不是他挑食,是那些野菜他真的咽不下去,刚吃一口,就反胃吐了出来。

这会儿他真的感叹自己是个不成器的窝囊废了。

之前的一路上,他还吊儿郎当,唱歌唱曲,为的是压抑病中的苦楚,为的是不要大家因为他而停下脚步。

可他是真的支撑不住了。

人人眼见着他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没了王侯气度,随行的二十多个人,终又走了一半。

介之推也走了。

有人叹了叹气。

介之推回来了。

重耳并没有注意到这番来去变化,后来他所看到的只是有个人从一堆炙热的目光中走了出来,捧出一碗汤:“主公,先喝了这碗麻雀汤再说。”

就是这一碗汤,把他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他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重生一次。

低头喝完了这些汤水,他也没去在意和抬头看那个为他送来麻雀汤的人。更不知道,那个跟随自己蓬头垢面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想的是,今天能有一碗汤,明天还会有吗?后天还会有吗?

喝完汤固然解了一时之饥,但他还是不愿意,不愿意继续走下去。

重耳宁可死在荒郊。也不愿日复一日拖累众人。

看到周围寥寥只剩下十几个人,他似乎好受一些了。

检点当时人,而今无一半。

他以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不会再有什么人愿意留下了。

四下散去的人越多,他越是难过,也就越是欣慰。

可纵然是一半,眼前还是有这么多的人,像一堆桃子肉把他这颗桃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生命的枷锁,和他并行。

背着的自己的命,他们看得比他们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你们走吧,我求求你们了!”

“死一个重耳不要紧,而你们都将可以成为这个大时代的栋梁的!”

喝完了汤,他的神智回复许多,气力也好了,擎天一柱轧过地面一般,嘶喊道:“除开我舅父狐偃不说,赵衰、贾佗、先轸、魏犨、颠颉、胥臣,你你你,你们个个都是我年少结识的,你们品德高尚,才华出众!在这个年代,到哪一国去,都有所为!不必跟着我,跟着我流浪,寻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

未来的路还要走多久。重耳真的不知道。

奚齐、卓子登了王位又被赶了下来,夷吾登了王位,要对自己赶尽杀绝。

为何生生不息的纠葛,徘徊在这王族之中!

重耳实在不忍心看到,现在,乃至将来会有千千万万个士人要为他成王的路付出这么多!

他像一壶滚烫到了九十九度的水,险些沸腾了,可以沸腾,却强忍着不要自己沸腾。

任何一个来提这壶水的人都有可能被伤到。

任何!

可介之推愿意做那个被沸水烫开的人,推他一把。

随重耳流浪的这段时日,他愈来愈觉得重耳是一个权谋智虑兼备的人。只是深藏得内敛。

跟着他不会有错。

他只要即位,一定能成就一个传奇。

第三场 晋献公十八年,出奔伊始

一 骊姬之乱(上)

“你应当感激这场离乱!

如果没有当年的骊姬,你和夷吾不会被迫出奔,你就没有一半的机会与他共逐天下,称王封公。

如今,国内怨言四起,多不信夷吾,正是你出头之日。

你要感谢所有你受过的苦难,我的王!”

介之推拜倒在他的脚下,恳请他继续走下去。

“我们这些臣子庶人都不怕,你在害怕什么?”

这时,重耳才注意到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他终于开口,问对方的名字。

介之推却只说:“你,重耳,一旦登上王位,就是青史一笔。但我的名字后人不会记得。所以不值一提。”

离乱,是该回忆起那场离乱了。

重耳仰天一拜,回忆起了同父异母的兄弟申生惨死的那一年。

本是骊戎首领的女儿骊姬被晋献公掳走以后,人人都以为骊姬独得尊荣,是满足的。

岂料,这一切看似的尊荣背后都是她复仇的网。

“我如此年轻貌美,怎么能侍奉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国君!还为他生下一个丑陋的儿子!”骊姬想到被掳来的那一夜,那苦不堪言的晚上,她被迫,生下了今日的公子奚齐。

有了子嗣,可是又怎么样呢?

晋献公的雄才大略并没有让凶狠的戎人一族真正地屈服,更何况是其中骊戎首领的女儿骊姬。骊姬只会比晋献公更狠而已。

她的狠,隐藏在她的媚之下。

从晋献公诡诸当政的第五年,到现在,已经十六年了。她匍匐在诡诸的**威下,十六年了!

诡诸,我发誓要让你妻离子散!也是时候了!

她真正的手段,一场计除三公子的大戏,就要开始了。

某日,骊姬把太子申生叫进宫里来,言语殷勤深重:“申生啊,你父亲前日梦见了你故去的母亲齐姜,让你快快去曲沃祭祀呢。”

太子申生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父亲已经遗忘了母亲很多年了,总算,总算是没有忘记这份旧情。”潸然落泪。

没有祸害之心的申生径直转身,正便要去了,却听得背后道:“等等!”

“你如今是太子,为防有人背后说你的闲话,也免得你的父亲觉得你并不诚心,你祭祀后一定要将胙肉带回来,带给你的父亲。”

申生很是感念:“人人都说骊姬你狠心,申生到底还是知道,那些都是假话。”

骊姬盈盈一笑,风韵盎然:“你这孩子。总是令我这样宽心。”

估算好这一来一回大约的时间,在第一个旬日后,待申生出发妥当,骊姬又去找了晋献公诡诸:“诡诸,听宫里测星象的史官说,最近不是太平日子。你可得去打两头麋鹿回来,冲冲煞气。”她依偎在他怀里,若有所思。

晋献公称霸的大业还在肩头,一日未死,他一日不能心安,自然马不停蹄又赶去远猎。

申生回来时,得知父亲不在,遂将胙肉完好地交给了骊姬。

完好的胙肉很快就成了沾了毒的胙肉。

而晋献公也如期而至,谎言更如期而至。

那日她对着申生的盈盈的笑,遂成了嘤嘤的哭泣:“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太子会这样对你!连你都迫不及待想要杀了,从而接替王位。何况我们这些人呢?

我们今日没有死,明日也会死,诡诸,恕我不能留在你的身边了。我要……我要护住我的孩子,带着年幼的他到他国去。”

“我的妃,我早有废了他的心思!既然他这般冥顽,我大可堂而皇之地立你的孩子!别怕。”

他也必须要死!

将来的一切,就是一出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二 骊姬之乱(下)

事情这样出乎意料地发生了。

申生先是怀疑自己:

难道我带回来的肉真的有问题吗?

侍人在旁辞色道:“太子你一路小心护送,如何能有问题!进宫交给了骊姬,怕才是问题所在!”

一刹那,申生恍若明白了一切。明白了骊姬的盈盈一笑。明白了为何好端端地会天降大祸。

“不行,不能再留在王城了,快逃吧太子!祸害就要招致到自己身上了!”

一夜,太子申生的思绪都很乱,来不及做其它思考,在侍人的催促下匆匆离开。

他是不想走的。

如今,他要再去最后一个地方,曲沃。临终前祭一祭他的母亲。

那出走的举动,令晋献公误以为他要逃跑,骊姬的谗言更甚,无处可泄怒的晋献公捉来申生的老师,将他车裂。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申生痛心疾首,伏地痛哭,更加觉得一切的罪过都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不死,谁能解决这一场灾难。”他将自己的死,定为一场救赎,也决定要去做了。但他只和自己说。

路途之中,每日每夜地都在忏悔中度过,也愈发明确了自己的死期。他要定在十二月十四日,这个日子。

太子明明足够贤德,可惜太懦弱,成不了王气。

他对侍人们足够好,他们都因他的好而劝说:“太子,固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你总该要辩解一下的!放毒的并不是你,为何不去把话说明?”

似乎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识见和掌握命运的能力,能真正地带他走出永恒的迷惘与困境。谁都帮不了他。

“放毒的固然不是我,可放毒的是谁?是骊姬啊。我父君已如此年迈,他没有骊姬,活不下去的。没有骊姬,他睡眠不安,没有骊姬,他饮食无味。可是没有我呢?父君将会活得好好的。”

“既然如此,走还不好吗?逃到其它国家去,太子你心有明月,何愁没有你的一片夜空!”

“白玉可微瑕,可我若出奔,便是带着一条恶名的罪人,非复白玉,一生沦入黑暗之中,谁肯接纳我?”

太子的话并非毫无道理,人们只能无奈地叹,太子一生思虑太深,为他们、为父亲、为家国,却从来没为自己想过。

通往曲沃的路,很短,也很长。

死亡,对于申生,对于怯懦的申生来说,是一场盛大的解脱。

他这一生,没有母亲的陪伴,没有父亲的疼爱,没有至交的朋友,没有爱情的滋养。只仅仅背负了一个太子之名,而已。

就连被掳来的骊姬,有父君在侧,他都觉得是幸福的。

觉得她身上浸润着无边的幸福,她既为人母,有了孩子,有着关怀自己的丈夫,她还有一同进宫的姊妹,她……

虽然人人都说她狠绝,可申生就是无端地羡慕着她。

十二月十四日,终于来了。

他可以带着寂寞的愉悦上吊死去。

他的生,不是他情愿的。没有光荣的生,至少可以一手成全了自己的死。长伴母亲齐姜左右。

史载:

十二月十四日,太子申生在新城曲沃自杀。

三 决定命运的,不是你的骈胁

太子申生的死,并不意味着终结。

一切,才只是新一轮的开始。

申生死完,奚齐死,奚齐死后卓子死,卓子死完,会是自己死吗?宗族的相残,何时能了?

为了躲开那些,他才决定离开母国。

又因为自己的生理缺陷,他留在了翟国,王位摆在面前他都不愿即位。

当初离开晋国,母国翟国待他甚好。可离开翟国,他又成了一无所有。除开姻亲关系,谁人愿意当他是个公子?

遇到齐国,好不容易他得以安身。

离开了齐国有力的双臂,生活又重归于零。

现下,重耳依然迟迟不肯决断。

介之推道:“重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有骈胁,不论你做不做王位,人们都会拿骈胁诋毁你侮辱你。如果你有了骈胁而不在意它,无论人们怎么指责你诽谤你,你一样半点都不会为之动容。这就看你怎么想了。”

介之推不管今后重耳登上王位后会如何对待自己,都一定要说出这番话。哪怕提到重耳的生理缺陷,招致杀身之祸。

身旁的狐偃早已急了,此时听得这人不经意的一道,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外甥重耳一直有可能是在担心这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其实打小他们都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却是这孩子的童年阴影。

小风小雨,兴不起大浪,他只能用最后一记了,让残酷的现实再一次叠加,吹起一阵狂风暴雨:“重耳,你的外公狐突年前就死了。”

“死了?外公身子还硬朗着不是吗?”

“你走了好多年了不是吗。”狐偃应和他。又道:“虽然时日过去很久,但你外公又确非自然老去的。是被你弟弟夷吾的儿子杀死的。他现在是晋怀公了。其实,他一直在通缉着我们这些跟着你逃亡的人。因为害怕秦国去讨伐他,接着再易晋主。你知道,他是逃回晋国即位的。”

如斯寂寞。后世千年流转之中,又一个历史的晋,有人满目凄凉地说出了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的外公狐突何尝不是因他而死。

如果今时今日,不是他的外公死了,重耳可能又会冷笑着,骂出一句‘我还真是个窝囊废,一次又一次被你们骗。’

但这一次他不会了。

他恨恨道:“晋怀公?妈了个驴,操儿八蛋!真是跟他父亲一个秉性!喝吆皇天,我的阿公!”

喝吆皇天!

上辈亲人的死,令他陡然念及时光之长短。

离开齐国后又是数载的流亡,他想到曹公观他沐浴,偷窥其骈胁,难堪至此,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负气出走;

想到宋公虽然有心接待自己,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不得不驱逐自己;

想到郑国对出奔的自己满心不屑,一再无礼。

他不去争晋国之主,这最大的王,生活就真的风平浪静了吗?

到头来还不是一样,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随从至亲以外,没有一个人对他正眼相看。

他走到今日,真正算是山穷水尽了。

归根结底,一切,只因自己太过软弱。

季隗说得对,要躲就永远躲着。

他总在想,还会有下一个齐国吗?

难道真的要靠自己才能终结一切的离乱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耳边纷乱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了。那些声音围绕着他,说着:“主公,你就坚持下去吧!”

身旁都是自己的思绪在纷飞:

重耳啊重耳,为什么你这一生流浪至此,都在为了别人而活?

难道你不能靠一下自己吗?靠自己生活得好好的吗!

再难,这些人都跟着自己走过来了。

他们都在仰仗你,你却又仰仗别人,算是个什么?

一切终于理顺成了一条直线。

好,既然如此,我要让你们看到,谁才是这个时代能掌控一切的霸主!

让你们看看一个人人口中的窝囊废是怎么登上权力的巅峰的!

重耳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又有了新的改变。

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吼劈开天地:“对我好的我重耳生死难忘,而卫国、曹国、郑国,我会让你们看清楚,一个窝囊废,就是你们口中眼里的一个窝囊废,是怎么一步步压过你们的!”

他的改变,又恰逢迎来了最好的际遇。

次年,重耳遇到了坚持以诸侯之礼厚待他的楚成王。这期间,秦国邀重耳,决定助他回国。彼时楚国感叹晋国距离此地路途遥远,没有挽留,希望重耳有更好的选择,奔赴秦国迎接他的王位即可。

在他离开时,还赠送许多礼物伴他。

到秦国后,秦穆公将公子圉即晋怀公之妻,也是自己的女儿怀嬴二嫁于重耳,成又一个秦晋之好。

戊申日,重耳即派人杀死了晋怀公。

史载:

晋文公时代执政九年间先后伐曹、攻卫、败楚、救宋、服郑。在败楚国之时,曾退避三舍。

第四场 晋文公九年,君王遗憾

一 追忆分封

如今我是被晋国上下称之为晋文公了,但我知道,我一向没什么称霸天下的雄心壮志,是因为有了你们一次次的督促,我才能最终改变,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所以我这辈子在登上王位前一直没干过什么大事,不像很多人少年就创下了什么丰功伟绩。

可能后来人看到的我的事迹,最光荣的就是流浪了二十年还没死。

今年,是我当政第九年了。

有人往门庭之中射信,专门是叫我看见的。说的是我忘恩负义,人家虽可功不言禄,但你却不能忘记人家割股奉君之功。

也不知道这是某个朝臣所说,还是民间起的不平之言。

又快一个十年了,我其实也老了。说到功禄的分配,如今恍惚想了一想,当年分封之时,我封了舅父狐偃为相、军事谋略过人的先轸为帅;让从小跟随我的赵衰、我的老师胥臣,乃至栾枝、冀缺等人辅佐我治理国家;让郤溱、霍伯带领国中军队;让贾佗、阳子两个去操办礼仪之事;让魏犨、荀伯为我涉外抵御北方戎族。

这些人,我个个都有印象的,也一一都顾及到了。

割股奉君,这四字倒叫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当年有个喂我喝了一碗汤的人,我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喂我喝完汤以后,他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难道是他?

那个蓬头垢面的昔日与我一般大的少年,现在,也该伴着我一起到这么老了。

割股奉君,说的是,他割下了大腿肉啊!

如果不是那碗汤,我当年就活不下去了。

不是那个人一席话,我没有勇气撑下去的。

对了,即位那年,他就不见了!

“来人!”晋文公重耳迅即命人传赵衰等人觐见,也终于知道了那个人叫做介之推。

之推,你是帮助过我的人的其中一个。有了你,我才更加笃定我的复国雄心。也终于实现。

但你却也是唯一一个我要封赏,却没有来得及封赏的人。

犹记当日,你递给我的那碗汤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在我几欲放弃的时候,你也给了我当头一棒。

到那个时候,我依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待得你一直跟着我到楚国,辗转秦国,再回到晋国,我仍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而你的名字,也就日渐被我遗忘了。

从前亏欠你,往后我要好好地补偿一番。能做到今日,成为天下霸主,庇佑诸侯,照顾我所爱护的人,到死,我重耳也没什么可惜了。

那是一个更深露重的夜。

一封信促使晋文公重耳忆起往昔种种,有流浪十九年的困厄,也有峥嵘的岁月,太多太多值得他回忆了。如果没有现在身边的这些人,包括当时那个籍籍无名的介之推,他不会有今天。

打听到介之推现在归隐的地方叫做绵山,次日,他亲自带着大臣们前往,欲推介之推为官。

只可惜,每每寻访介之推,其人都不知所踪。

人们说他就在山中,然而终是不见人。

这便决定放火烧山,逼他下来。

夜里,晋文公姬重耳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

狐偃等人和我说,你很孝顺,他们平日和你相处之中,知道你很爱惜你的老母亲。在我们到楚国之后,生活有了起色和改善,你也会常常寄些银两回家。事务繁忙,但再忙,你都会写信给你的老母亲。

到绵山寻访你不见,他们说可以试着烧山。

三面烧山的话,你是孝子,为了你母亲的安危,肯定会从唯一一个路口出来的。

往昔的爱与恨,都一笔勾销吧。十年了,或许你会恨我,恨我从未记起过你。没有尽到一个人君对人臣该有的顾惜。

你下来,你只要下来,我定会重新还你和你的母亲一个应有的荣光的。

重耳合上了这篇相当之长的竹木简日记。

大火烧了三天了。最后一个夜。

亘古不眠的夜。

“你倒是下来啊。”

重耳拖着已经显得年迈的身躯,朝着山中喊道。

在狐偃等人的劝说下,他决定第二日再过来。

却不知道,介之推已经回不来了。

二 一夕归隐

还是晋文公元年的时候。

在秦穆公的护送下,大家同船相渡。已经要到达晋国朝堂,重耳作为将即位的王,需先行一步处理事务,于是早他人一步离开。

是时,重耳一走,臣子咎犯便一改从容,急得跳脚了。脸上的忧虑之色,人人可察。

他暗忖虽然自己跟随重耳多年,无论如何也算是有功,但他仍然担心自己在这十九年里,对重耳有什么不敬之处。

介之推从头至尾只听得咎犯碎碎地喊道:“这可怎么办哟。”

但又不知其人在烦恼什么。

直到睡了一夜,第二天的时候,他才大约知道一些隐情。

大家都在扎的营帐里休憩,而他闲极无聊,去江边走了一走。

那当口,本该没什么人。但他经过江边,却发现咎犯和友人在细语商量,声调愈来愈大。

偏偏这话语又被自己听到,说什么,我这些年来固然有功,但实在冒犯了主公重耳多次,必须提出辞官归隐等等之语。

身旁人附和道,这样甚好,甚好,你一提,主公念及你劳苦功高,肯定不会追究你的过错,更加不会令你辞官了!

要归隐便自行归隐,何必要和国君请求。真是惺惺作态。

作为一个士人,他很在意气节这种事情。不过也不会去揭穿什么。只是自顾自的一怒之下,跳船而走。愿落得个后来人所谓举世皆浊我独清而已。那之后,也就没了他的封功之事。

随行贤人虽然几位,侍从却可当千万。怎会有人记得一个无名之推来过。

他带了些盘缠就携老母归隐了绵山。

期间,也曾想过,会不会有一天,重耳能想起来他。不一定要来找他,只要能够稍稍想起来他,想起有过这么一个人,当年喂他喝了一碗汤、用一番话敲醒了他、陪他出生入死过,他也就满足了。

他总觉得,这是个不争气的念头。不过,他还是会这么想。

可惜。

九年来晋文公都不曾记起他。

如今记起了,却是要来纵火烧山了。

他很慨然,也很怆然。

千秋功业。一朝磨平。

一个默默无闻,等不到,他的王。从平静到怨怼。

一个心怀愧疚,等不到,他的臣子。从平静到抱憾。

原来世间不知不觉、无声无息错过的不仅是父子、夫妻,还有君臣。

介之推真的是无路可走了。来回踱着步子。

母亲却很平静:“之推,一个时代士人的荣辱是系在他所辅佐的王上的。

王荣,他就荣;王辱,他也辱。只要还有士人存在,这一条准则就永不会更易。士人的荣,在于他曾证明过自己的价值。你就看那齐国的管仲,便知,他甚至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去辅佐旧日主公的敌人。历来,哪一个不是如此?你的荣,就在于你也曾经证明过自己的价值。所以,既然他重耳如今已经称霸这个群雄逐鹿的诸侯时代,那么你生,是荣;死,也是荣。何必在意就这么死了。”

你作为士人有荣,母亲也荣啊!

母亲的荣在于,之推你的荣光。

介之推这一生都在母亲的教诲下一步一步走着。

到死,他也是在母亲的一番话中明白一切。

他们终于拥抱着彼此的荣光,在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在烧焦了枯干的大树下一同成鹤远去,淹没在历史的车辙之中。

恨,也随着千秋功业,彻夜磨平。

三 千古一叹

那是临终前的片刻。

我的王!

他兀自喊道。

介之推还是不肯相信,重耳会这样对他。

可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了。由不得他不去相信。

或者也怪自己,从来愿意籍籍无名,不露锋芒。

此刻,重耳是要把他和母亲往绝路上逼。

自己的一片赤胆衷心,反倒是为自己铺垫了血路的基石。

他的悲愤,没有给他带来力量,只有漫无边际的绝望。流成一片愈来愈宽广的海洋。

想的是什么呢?

他将所有的痛心疾首,挽回不了的遗憾,对慈母的愧疚,埋在了八个字中,是臣子真正雍容的气度:

“我的王!

如果——这是你争霸天下所必须要走的一步。”

那么呢?

晋文公重耳如果能听到这话,也不会知道介之推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是怨恨,是后悔,还是遗憾。

他只看到介之推烧尽的尸体,枯焦的脊梁。他俯身哭拜,又命人抬走尸体好好安葬。这时,却发现洞里还有一片衣襟,先前被他的尸身遮住。如今还看得真切。

看到这封信时,他明白了。

介之推写的是: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那一棵烧焦的柳树,人们誉为清明柳。

乱世而见人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以女性之卑,并无时代的主权。更多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千般生生死死,如此而已。

附:

晋文公九年十二月,晋文公薨。

此前下令民间百姓于介之推忌日不得饮火食。渐渐成风,此日遂为后世寒食节。

注:小说参考典籍《史记》、《左传》等。有改动及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