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守望

一 暮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小学堂旁,又起了朗朗书声。

小学堂里的孩子,漫山遍野地跑啊跑。

磕磕绊绊,摔倒了,又自己爬起来。

连眼泪都没有流一滴。

吃饭

“吃吃吃,东西都咬不动了,就别吃那些肉了!”他愤怒地呵道,而后像是被一刀子扎破的泄了气的气球,懒得再言语。只猛地把碗震了一声。

健壮有力的胳膊震出了一轮串巨大的声响,浪花一般带着碗筷浮起了海岸。

似要惊起对方的精神来。

对坐着的她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任何光彩,游离着。不知是喜是悲。

也始终,没有言语。

“你是装作哑巴,还是真的讲不了话?你倒是说话啊?才七十多岁就讲不出话来了?连咿咿呀呀也不会?”

她还是没有说话。

那胳膊的主人更急了,却又无可奈何:“好,你不会说话,总听得懂吧?!听得懂我的话,就别吃那些肉了!”

老人看着臃肿的儿子、有着酒囊一样大脑袋的儿子,默默把口中嗫嗫咬咬来回几番都没有力气嚼动的肥肉吐了出来。

那块油腻腻的肥肉在灯光下猩红得发亮,还留着仅存的两颗牙印。

“瞧你这半死不活的老不死。明明听得懂,费我这么多口水。”

他险些要伸手去糙磨她的脸,但是忍住了。

对着那张干瘪的脸,他下不去手来。是不忍,还是不敢,他也不能清楚地知道。

有些不由自主的意识,可能是人类无法把握的事情之一。

声音缓和下来,“你也就只能喝点汤了。喝完了就去洗碗。对了,我明天还要出差,接下去没人管你。自己煮饭。”

胳膊的主人,我们就且叫他肥胳膊。

肥胳膊转身进了门,站在那里用意式咖啡机煮了一壶咖啡。

他很焦虑,但尽管很焦虑,也还是要把自己打造出另一番精致。借助外力缓和下来的精致。

可以用法压壶缩短时间和减少精力的损耗,他不愿意。

他一定要用意式咖啡机。细细地研磨咖啡豆,磨出那迷人的在他看来略带苦味的香气,磨出一粒又一粒细细的咖啡粉末。把咖啡粉倒入咖啡机内的凹槽,扣好,再往咖啡机里倒入掌控好的适量的水,最后这些都会混合着煮出在他眼里看来很妖冶的黑咖。

启动按钮,待到出了蒸汽,他这就起了一种舒缓。

咖啡一滴滴渐渐落入杯中。好像音符在耳边,滴滴答答,旋转敲击着黑白钢琴键。

品尝一口,丰富淳厚的口感,不涩不酸。不亚于牙买加蓝山的咖啡极品曼特宁。

迎来一种油然滋生的快意。

所有焦虑慢慢消失开来。

他低头闻咖啡的香气,却没有趁着芬芳喝下。而是让它慢慢冷却,冷却下去。然后一口喝掉整杯冷咖啡,冷的温度与麻人的咖啡因催促着他清醒。

焦虑又回来了。

那一个夜晚,他没有睡下。

焦虑。

外头是洗碗的老人。

颤抖的手没法捧起一叠碗,就只能举着一个碗,半步半步蹒跚进了厨房。

当然,她不只要洗这么一个碗。

来来回回。将碗投石子似地扔进去,那些石子,险些摔落在了池子外面。

幸好,碗不是陶瓷做的。

也似乎是专为让她来洗而买的不锈钢碗。

老人最后的命中率是完美的百分之百。

夜里,滚滚星河,欲尽曙天。

肥胳膊不住地焦虑着,无法在**睡下,踱着踱着来到了大厅。见微微的灯光还从那隔壁的房间传了出来,便推开门进去瞧,只看到那个她坐在床尾。静静的,什么也没做。发着呆。

他大声道,但又压抑自己,控制在不惊醒邻人的音量:“还不快点去睡觉!”

那没有了生气的眼神没有再回头望肥胳膊,她踟蹰了半刻,又径直转过身把墙上的灯按下,倒了下去。松松软软的床,像一片她吃饭时渴慕着的松糕,或可弥补她的哀伤。

肥胳膊的焦虑,则好像随着那灯光的暗下,而减缓了。

后半夜,他睡得还好。

而她,在黑暗里睁着迷惘的没有生气的鱼泡似的黑色的眼睛。

这个暮春,她已然暮年。

煮饭

虽然起了个大清早,但出了大厅来已经不见肥胳膊的人影。

还未刷牙。她只想先看看肥胳膊。

房门敞开,四下无人,除了她以外唯一的肥胳膊不在。

她快八点醒的。天亮才睡下,约摸三个小时不到。

睡得少,但还算清醒。

她这个年纪,睡得要求不高,能睡些就有精神。

吃的要求也不高,饿不死就行。

今天,她要开始自己煮饭了。否则,平日里都会是肥胳膊来做饭。

通常一个家庭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有可能是因为老婆死了,他成了鳏夫,她也就没有了儿媳供养。

但,事实是,儿媳还没死,也就是肥胳膊的老婆还活着。只是躺在了医院里,很多年了。连孩子还没来得及生下,就半身不遂了。

而她自己也随着几十年的光阴,慢慢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说到底,家里没了一个能担家事的女人,是天大的事情。肥胳膊的怨气自然更深。

其实生活的怨气归怨气,也总有解决办法。以肥胳膊的经济实力是完全有能力请个保姆来照顾她的,却没有这么做。

她当然知道怎么也不肯请的理由。肥胳膊怕的是,他对自己发脾气的时候,叫保姆见了去。

这清晨的阳光,还算暖和。

起来没看到肥胳膊,她就沐浴着暮春的阳光,勉强对着厕所的镜子,刷了两颗仅存的牙。

嘴唇还留着一点血渍。昨儿桌子上震出的碰撞并着溅起她的泪花中的血花。

她放下这些,出了屋。

迎来满屋寂寂。

要做早饭了。

是一双拿不住一叠碗筷的手,更是一双握不住厚重菜刀的手。她索性将整颗卷心菜掰开,终于奋力掰开了些,是多少都扔了进去。

第一天是这样吃的,拌着面和菜叶。可面太硬,煮软了还是硬。她咬不动。只能吃软了的菜叶。

家里是没有冰箱的。肥胳膊讨厌一天一天重复地摆放那些东西过夜,第二天再拿出来。

后来,时间越积越长,菜叶慢慢在腐坏,她每天只煮些烂菜叶汤。将就着面煮掉。味道滋味很好。虽然吃不了面。

菜叶一点点地腐烂,她的心也在随着菜叶腐烂。

可是眼神好像越来越坚定。

虽然失去生气,却也不再游离。没有肥胳膊的时候。

再后来的十多天里,菜叶也吃了个干净。她四处找着佐料,这时间也过得很快。找到了几包方便面,吃得下的。软得似松糕。便干脆只煮干面,加了油盐酱醋。这就连菜叶也不需要放了。

暮春的夜晚慢慢起了寒意,她的心也慢慢凉,慢慢冻,慢慢淡去该有的温度,身上因冷而起的鸡皮都看不出什么痕迹。

到了这个份上,她却还在想,那个臃肿的肥胳膊,是否平安。

又想起,许多年以前,也有这样的暮春天气。

她活了七十多岁,半个多世纪就这样过去了。

屋子里空空****,丈夫先她而去,儿媳也不在身旁。

只有暮春,时刻围绕着她。

出差

喘息声在床榻边一阵阵响起。

是出差,也是一场出轨。

他飞往另一座城市,在飞机上,看不一样的风景。

天空辽阔,他在意的也只是那种辽阔。而不是天空。

从那颗大脑袋上,人们也能感知出大脑袋大约的生活。

那一个中午,他人已经到了飞机场。但是没有直接搭车去酒店。因为约定的时间是在晚上。

他这么早走,只是为了早点离开她。

夜晚,是满城灯火,火树银花,花街柳巷。巷子里,都是失意的流浪狗。

肥胳膊不在巷子里。他在酒店。

朝观云,暮行雨。他足够撇开原来那座城市所带给他的阴影,在这一刻忘了自己。

纵情的欢愉过后,又涌起无边的失落。

他停下来了,“赵愉。你知道我有足够的实力,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找得到,为什么最后偏偏找了最普通的你吗?”

“为什么?”她似乎知道,又明知故问。

四十余岁的肥胳膊油腻的手滑过那张可人的二十岁的脸,“因为,你叫赵愉。就因为你的名字,让我觉得,我在你身上,是可以找到愉悦的。”

她笑了笑。说到愉悦,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对于男人的出轨,她有自己的一种理解。

男人的出轨可以有千万种理由,大都是源于糊涂二字,或者是为了寻求短暂的慰藉。肥胳膊无疑属于第二种。

而女人的出轨就不一样了。

很大程度上,找的一定得是比现在好的男人,是一种深思熟虑。

这新的男人,一定在某一方面比旧的男人有过人之处。不管是才华也好,经济实力也好,哪怕只是对自己比原来的男人要好,都是一种更好的安全感。会让女人不惜付出声名俱毁的代价。

寻找的过程,就像在博弈场上找一个可靠的下家。

在出轨这件事情上,女人的心理压力也是比男人大的。被发现后,女人所失去的也一定比男人多,身上的外在一切如火焚一样只余灰烬。从这场出轨中更快恢复起来的,则也一定是男人,女人总是趋于其后。

总而言之,这场出轨游戏里,男人永远作为赢家。一个个鲜活的例子,都摆在眼前呢。大抵还是女性的整个社会地位处于弱势,千古以来男尊女卑弥漫在整个社会风潮中,还有各种束缚的标准钳着人们。

自己做的倒不是出轨这种事,因为自己没有其他的男人。

要说男人,赵愉的第一个男人,还是面前的肥胳膊。

她只是个纯粹的弟三者。来获取经济利益而已。

没有爱,只有性,嗯,连性,也谈不上吧……

是一笔肉体交易。这笔交易的代价,已经盘算过了。她并不会失去什么东西。因为一无所失。

肥胳膊撑起他的脑袋,宠溺地看着赵愉。说实话,他还没有孩子,要能有了孩子,也会是这一般大。

想着想着,又涌起一种想要拥有她的欲望。

第二次喘息,又继续进行了。

一个季节末的春天就这样在日日夜夜不尽的喘息中结束。

他们度过了暮春的最后半月。

二 夏雨

窗里窗外,情景交融。窗外是风景,窗内是心情。

从起初的淅淅沥沥,酝酿着到最后,卷起了阵阵狂风暴雨,如狼似虎,在人的心头咬下一块又一块坑坑洼洼的伤口。

吧嗒吧嗒。

那雨点,也像无数个深夜的喘息。幻化出人心。

在雨里,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有猫叫声,有狗叫声,有迷幻的鼓点,有暗夜的咆哮。

夏天的雨。

电视

再回来,已经是初夏时节了。

他乘着风雨,在那个夜晚回到家里。

也必须回来了。

待得久了,会腻烦。何况他还得回来收拾那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他想。

夜晚,徒然的鬼魅包裹着他,肥胳膊的鞋子沾了一夜几个终点的泥,回去后免不了得好好梳洗一番。本来就很难得是休息。

焦虑又来了。

他推开门,那张干瘪的正在看电视的老女人的脸回头和他望了一眼,还带着马面似的笑。又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里跳出了一张在**凄美的会对他呻吟的少女的脸。是赵愉。

黑白黄蓝涂鸦的交错,只让他这个和艺术和文化没有过半点接触的人满心嫌恶。

现在这两个隔代年纪的女人,交错在他脑子里。想起了不禁有同样的憎恶。尤其是对这个干瘪的电视前的女人。

她看着电视,其实声音很小了。打发寂寞而无可消遣的时光而已。

“我最近工作压力大得睡都睡不好,刚回来只想睡个好觉,你就不能开得小声点吗。”

她听到命令一样的话,努力使了使劲,摁下那个遥控器的按键。

只等他进了房间,才偷偷地抹了抹眼泪。肥胳膊,没有注意到。

那一晚,他还是很难入眠,又起来煮咖啡,踱着步子,出去了大厅,瞥到那微弱的灯光从隔壁的房间照射出来。

他推开门,仍然见到她又像那个暮春他走之前的样子。

坐在床尾,发呆。

不禁更怒了:“所以你每天都在床尾发呆,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滚去睡觉!”

肥胳膊感到一种沉重的苦闷朝他袭来。

那种重复的夜晚里,重复的动作,激起他的不满。

步子变得沉重,呼吸变得沉重,整个房间都变得沉重。压在他的脑袋上。

那一个晚上,是她最后的发呆。

她慢慢合上了眼睛。是自然的死亡,还是意外的他杀。没有人知道。

报纸上只说,肥胳膊的母亲已经逝世。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是必须撑着疲惫的身体起来。

肥胳膊又例行公事地去看了医院里的半身不遂的女人。花钱雇了一堆记者跟去,肥胳膊登上了第二天的头条版面。

一年半后,他半身不遂的老婆死的那天。

仍然是一大群的记者,围着他。

仍然是,第二天他登上了新闻的头条版面。

婚礼

肥胳膊和新的伴侣的婚礼很风光。

那一天,赵愉不在。他后来也没有再找过赵愉这个女孩。赵愉这个女孩,也仿佛永远地消失在了这场婚礼举办的那天。

新娘叫李雨。和赵愉同岁。

人人向他道贺,都说:“你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照顾了半身不遂的妻子那么多年,你妈死了,后来妻子也死了,我们想想都觉得糟心。苦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现在遇到了你的幸福,我们也算为你开心。”大家伙由衷地笑。

香槟一杯接一杯的礼敬,泯然了过往所有。

肥胳膊笑了,是真的笑。终于如释重负了。

他感到自己的步履轻盈起来。他凝视自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仿佛脱了手的气球,自由地升腾到上空,慢慢模糊成点,高到了没有边际再也看不见。

原来的那个自己,还是踏在厚重的泥土地上。

肥胳膊将李雨的手挽得更紧了。李雨的手倒是被夹得生疼。

她也试着挤出一个笑,很为难的笑。和肥胳膊站在一起就像僵尸对木偶。

雪白的肌肤。被挤出红斑。

李雨面对着上百位宾客。她望着人潮来往,有殷红的脸、有魅蓝的脸、有土黄的脸,就是找不到一张惨白得像自己的脸。

她也看到了,里头没有肥胳膊的爸爸、没有肥胳膊的妈妈、没有肥胳膊的前妻。从一个一个为难的笑容里释放出了木偶自己的灵魂。为难的笑容冰冻起来,被捏成一个皮球,滚入了冰窖之中。

“我自由了!”木偶下的灵魂喊道。

婚礼进行曲在什么时候响起的,没有人记得。

人们记得很清楚的是,新郎新娘各自穿着正式的黑色西服、洁白婚纱,在牧师见证下应许的爱情誓词。

牧师:

肥胳膊男士,你是否愿意娶李雨作为你的妻子?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新娘李雨女士,你是否愿意与你面前的这位男士结为合法夫妻,无论是健康或疾病、贫穷或富有,无论是年轻漂亮还是容颜老去,你都始终愿意与他相亲相爱,相依相伴,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愿意吗?

僵尸和木偶下的灵魂,彼此呼应道:“我愿意。”

那个夜里,熟悉的对话又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那瞬间,刮过一阵凄厉的猫叫声。

在喜庆的新婚之夜。

三 晚秋

山上的落叶堆积了好几层,一片一片都像是离人踩过的青春。

分别。光阴,悄然远去。

又是一个三十年后了。

这个晚秋,每一天都是溶溶的黄昏。如血的夕阳。

生命有开始,有结束。瓜熟蒂落,硕果累累,也是落叶萧瑟,悲哉秋气。

秋天的痕迹。张扬在风里。

吃饭

她是女儿。

他是父亲。

饭点。对坐。

“妈妈死了,没人照顾你这个糟老头子!”

这是赵愉的女儿。

也是改了名字后的李雨的女儿。

三十年过去,肥胳膊也成了细胳膊。

那一刻,他才明白活得久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八十岁的自己,手脚还算硬朗。话也说得还挺利索。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只说不到一半,就被喝止。

“女儿……”

“别说话!吃你的饭!”

他想说的是——

女儿啊,我身体还好,还不需要你来特地照顾我,我今天还去菜市场逛了一圈。

不过,我没和人说,你是我的女儿。你放心。

也是呢。几十年了,他们大都已经没人认识我了。

这会肥胳膊虽然安静了,但她依旧没有随着安静的周围而平静。吃着吃着就又怒上心头:“你不会做麻花,学人家去买原料来做麻花干什么?这猪肉脯也是捣鼓捣鼓自己做的吧?你知道做猪肉脯多麻烦吗,你以为就是你随便弄两下就做得好的了?要吃猪肉脯,我网购三只松鼠的猪肉脯,八包十包一百包我都买得起,用得着吃你的?我已经不是十年前二十年前需要靠你才能生活下去的小姑娘了,你明白吗?!”她是气愤,是不自觉的嘲笑,是一泄到底的讥讽。

她讲着讲着,又嫌恶地把嘴里一片夹杂着怪味儿的猪肉吐了出来。

这吐东西的场景,一刹那间,肥胳膊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

三十几年了,他想不起来了。

他一辈子硬汉似地活着,除了当年在仁和医院里哭过一次,就没有再哭过了。

看到她把猪肉吐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眼泪,滴在了碗里。不锈钢碗。

她注意到了,那鱼泡似肿胀的老眼睛闪过了两滴眼泪:“装可怜?现在跟我装可怜?你新婚不久后的第六年,我才五岁,你把我妈活活打死的时候,怎么没有这股可怜劲?”

她笑了。可恨的是,第二天的头条版面说的还是我妈在路上遭人抢劫,反抗未果,送进医院,强救无效。十六个字。

十六个字,换她几近十六年还甘愿在他照顾之下。

你怎么不去死?!她无数次想。可她没有那么做。

她等着肥胳膊怀着愧疚的心给她优渥的生活,等着他用最好的物质条件供她上完学,等着他也老了的那天。

那天来临。寂寞。凄凉。这些滋味她要让他也尝个够。

父亲在最大的互联网公司工作,成天忙到深夜,而她妈妈死了,没有人会来接她。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一切了。

所以她什么事情都一个人去完成,不需要别人任何的帮忙。她很独立,独立到不需要朋友了。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生活应该怎么过、她要怎么试着和别人相处、她怎么样会过得好一些。她就不至于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头破血流,才慢慢学着收起生来那么骄傲的翅膀。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已经过世的母亲而已。生活都是她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

别人的父母会阶段性地相互交流孩子的成长,他们的孩子也会一同出去游泳、去公园玩耍,在一起学到朋友之间的相处之道。

一个父母都齐全的完整家庭,至少有一方在承担孩子的教育,帮助孩子明白生活的经验,帮助孩子建立安全感。

再如果,父母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带着孩子去,孩子也能从中学到和大人之间的相处方式。

更基础的是,会从父母身上学到健康的恋爱关系可能是什么样的。当然,李晴不会知道她的母亲李雨和他父亲的不健全结合。

健全,是一个前提。总之,在一个充满爱的健全的家庭中,会有朋友关系、男女关系、亲子关系,这些会伴着一个孩子长大直到他建立同样完整的健全人格。

李晴没有。

看着女生伙伴们上下课一起结伴手拉手去上厕所;上下学一起去学校后门口的小摊子买香肠、带辣条,你喂我我喂你。

她想,我不需要的。上厕所我一个人也可以呀。买东西吃我一个人也可以呀。喂东西吃,干嘛要女生喂女生呢,我自己也可以呀。

然后她抱着自己的尤克里里自弹自唱,抱着成堆的辅导作业在深夜里不停地做反复地做,上了香港中文大学,回大陆后就进了五百强。

因为出色的能力和冷酷的铁面,她在最底层做的时候就受到过很多排挤,也经历了太多的冤枉和背叛,也徘徊在无数次的磕磕碰碰、头破血流中。

还好一切都熬过来了。

两年后她就当上了高管。

闪耀出光环以后,周围的人好像多了起来。真心不多。虚情假意很多。她能分辨。

当然,她没有一天真正地开心过。

虽然在了解她过后,很多人都羡慕她,羡慕她有个好爸爸。

但是她自己清楚地知道,那年冬天,她妈妈死了。

被很多人都羡慕的她有的好爸爸醉酒打死的。

有时候,她也真想知道,这个好爸爸他的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要知道每个坏小孩,都有老了的一天;每个看起来悲切的老人,从前都有可能是个恶小孩。

老人就一定值得悲悯?小孩就一定可以被饶恕?

那么**小孩的老人、一怒之下杀老人的小孩,都应该无条件地被宽恕而活着?这难道就是这个社会运行的公平的法律规则?

法律存在,但法律的规则或许不那么适合。

正因为法律如此,因为杀人偿命,她也不会去对肥胳膊怎么样。

她起身,猛地挪开了身后的椅子,撕拉一声,滑过地板瓷砖。滑过他八十岁看起来还硬朗,实则内里已经接近崩坏的脆弱的心脏。

拿起包包,她就回了房间去。时间九点。他们一起的晚饭时间。

因为肥胳膊,李雨的女儿李晴这辈子都没打算嫁男人。

也快三十岁的人了。

每天奔忙在家和公司两点之间,上下班都要搭四个小时的车程。

中午一般是不会回来的。

晚上不得已会在家里呆个一夜。

周末如果要出差,就更没有机会回来了。

煮饭

女儿在一家大企业做着中高层工作,上下班路途遥远,平日行程又特别满,每天回到家根本来不及做饭,就要忙事情一直到深夜。自己不煮饭,大多时候就是叫叫外卖。后来连叫外卖都懒得,有时候干脆就是面包配牛奶。

肥胳膊挺心疼她。

自己的身子骨还好,所以一直都是他来煮的饭。就算女儿没让他做,他也偏要做。

他老了,也就这些日常起居的事情还能应付三五件,其它什么也做不了了。没法再拼、没法再闯。

今天早上,他想试着变些新的花样,先刻朵萝卜花。

但是老了,眼睛几乎看不清。无名的沙漏在走着,时间耗下去,耗了很久很久。

“糟老头子,你到底在煮什么?!”李晴等了很久,快七点了,再不好就来不及赶上九点的班了。

被这一喊,他一个不留神,往自己的手指扎了下去。

血流不止。

他好像也没有痛的感觉了。

因为她的女儿冲了进来,只扔给了他纱布和创可贴。

接着就推开了房门奔出去:“我要赶着去公司开会了。没空管你。饭我也不吃了。”

他的手破开了。

萝卜花是有雕成的。

悲凉,雕成了一朵萝卜花,绽开。

他把手指匆匆包好,这会却开始疼起来。知觉蔓延。有血腥的香气。

可他也没法再顾及。伤口大约会自己好的。

肥胳膊回到房里,坐在**发呆,看着床前挂着的女儿刚出生时候的照片。一晃,几十年了。

时间过了好久。

晚上,他女儿回来了。

已经习惯了回来就有饭菜等着她,这会见他没有做饭,又没在做别的事情,一气之下又朝他大吼:“我以为你去哪里了,原来你是在这里发呆!你个糟老头,不做饭也不知道电话通知我一声吗?我路上临时叫个外卖,迟送一个小时,这会都能到了!”

李晴今天遇到了一个很棘手的客户,难缠得要死。本想继续骂更难听的话,但是连骂他,她都觉得很没意思。

不由自主的不忿还是催促着她进一步向前。

她减缓了骂人的话的难听程度,但是语气丝毫没有减弱:“我都这么烦了,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啊!”她用手指了指这颗脑袋。从前那酒囊似的脑袋。现在像个酒瓶子,不宽不紧,不高不低,大小似乎正合适。

到了一定的份上。李晴住手了。

“我明天一大早要出差,没空管你。你明早也别煮我的饭。别发呆了,滚去睡觉。”

李晴关上了门。

肥胳膊依然在那里发呆。没有管李晴的话。但他的脑门很痛,手指也很痛,心脏也开始痛起来。

他本来愿意和女儿说话,可是那一晚不知为什么,他一句话也应不出了。

就是一直发着呆。对着床头女儿的照片。

那张床,成了发呆的归属。

肥胳膊也终于知道,五十年前,他妈妈为什么坐在那里发呆。

到了天明的时候,他慢慢合上了眼睛,眼泪漫过了床沿。

他似乎在守望着什么。

最后他开口说话了。

开口说的一句话,是她的乳名,小晴。

窗外,掺杂着一声猫叫。

四 凛冬

雪花漫天。

北京的雾霾已经没那么明显了。因为到处被如席的雪花覆盖着。

这个冬天,可真是寒冷啊。人们纷纷喊道。

街角的音像店里,放着一首爱情转移,里头唱:“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如果不是恋人,那先走的会是父母,还是孩子?

在每个徘徊等待的门口。

孩子

六年级的他已经有了手机了。

三年级就有了。用来跟爸爸妈妈联系的。

因为爸爸妈妈不会来接他。

所以他要有手机。

他对手机的定义是这样的。是替代父母的陪伴。

春天,他接电话:“孩子长大了,乖,啊。妈妈爸爸今天没空去接你。”

夏天,“妈妈爸爸没空去接你。”

秋天,“没空接你。”

冬天,“自己走。”

从春、到夏、到秋、到冬。

暮春、夏雨、晚秋、凛冬。

一年。两年。三年。

他看过暮春时节花儿落尽;

淋过仲夏最大的一场雨;

感受过晚秋凄凉的变迁;

见证过凛冬飘来的雪花。

唯独没有遇见过父母来一次。

六年级的时候,他把那手机摔碎了。

一开始,有人问,“孩子,你爸爸妈妈没有来接你啊?”

没有。他也没有勇气说话应出这两个字。只是摇头。

有点丢脸。

人们怜悯地望了望他。

后来,一年过去了,“孩子,你爸爸妈妈没有来接你啊?”

“我爸爸妈妈还在路上,晚一点就来了。”他学会了撒谎。

人来人往,如果过往的每个邻家的爸爸妈妈都问,他都这么回答。

说着说着,天就黑了。

等到清了校门,人都走光了。大家的爸爸妈妈都把他们接回家了。

他终于自己抹了眼泪,望了望天,又低头,眼泪没再留了。他跟自己说,也像是在跟空气里的其他不存在的孩子说:“我是有爸爸妈妈的。他们来了。你们看。”

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应他。

“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走得很好,很好。”他背着书包回家。

在天空底下,留下了最后一双守望的眼神。

那一年,迎来小学毕业的升学考试。

他考得一塌糊涂,回家被从来没有问过他学习成绩的爸妈痛骂。

“我们从来不给你压力,从来都没管过你,但你也不至于给我考出这么一个成绩吧!连普通的初中都没念到,这成绩,将来要上倒数的学校的。”

“算了算了,随他去吧。我们也就这一个儿子。”

后来,他上了城里倒一倒二的初中。

初一那年,他就离家出走了。

刚进初中第一年,先是被迫跟着一群混混,他被欺负,到成了这些学生混混的头,他欺负别人。

头几个月,被欺负的时候,他一直都是闷闷得不敢吭声。脑袋被大个头的屁股大力地坐在学校的横板凳上,就差没死过去;安放的摄像头被学校查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冤枉他,说是他在女厕所安的,用来偷窥女孩上厕所。

所有人都指着他叫,指着他骂,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

或者说,是没有一个人敢相信他。

到后来他豁出去了,不怕死地开始反击,天天嘴上都操着一口:“我干你老母!”用被别人屁股坐过脑袋的板凳往人家头顶上砸。把被冤枉过的事情一件件地讨回来。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对付那些恶人,你只有比他们更恶。

这是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们说叫你家长过来。他说我爸妈死了。

果然人们发现打过去的号码都是空号。因为从一开始填的就是他乱编的号码。

他们只好叫了被打的孩子家长过来。他连对方家长都开始打。

一身本事不知道哪里学的,有本领,还滑溜。没人抓得到他。

没等到学校把他开除的时候,他已经出来去更广阔的黑社会闯天下了。

离开了父母的视线。

那个人,就是肥胳膊。

那时候的肥胳膊,也一样还是细胳膊。

舔血

记得肥胳膊初一那年,离家出走了。

他从开始在学校打架,到出了社会去打,一步步从社会小弟坐上副手,到老大的帮手。自己也养了一群小弟。

杀人、洗黑钱,什么都干过。就差没娶个帮派老婆,自己做老大了。

嘴上还是操着一口:“我干你老母!”

没日没夜地打架,乃至于杀人,但每日每夜的焦虑也都在陪伴着他。

他不敢睡。

每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缘度过。

现在睡下了,下一刻说不定就有仇家追上来了。

每天过的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没了自己。

这是肥胳膊的从前。十三岁就出去混社会的肥胳膊的从前。

也是赵愉的从前。二十岁就愿意委身于人的赵愉的从前。

一个荒芜的离开父母陪伴,无法健全成长的从前。

他本来过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不想再去争老大的位置。有了一群跟着自己的小弟,他也差不多满足了。

只是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收不了手。

他仍然必须这么一直干下去。

但被打出脑震**的那天,一切都变了。

他终于可以收手了。

却不是自己主动的。

肥胳膊一个人被弃在那座医院里。像一座山的医院。困住他。醒来一个人也没有,只是知道自己被绑着一头的绷带。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

因为没有医药费,一周后他就被赶了出来。一周里,他都是一个人度过的。

旁边其它床位上的人,常常也有人来看他们。他不去想,不去看。

慢慢的,就不会再有守望着别人来的眼神。

当然,他又才看透那些每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弟。他光荣的时候他们对着自己是一个狗样子,自己落魄了他们倒是有了一个人样。

他那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开心,强挤出来的开心,我终于能脱离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那天窗外有一声猫叫。

“猫,你在叫什么呢?”

“你怎么这么可怜,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可怜。”

肥胳膊走了,带着那只猫离开了医院。

那一刻,他看透了世间没有什么真心。多的是虚情假意。

他开始自己打工挣钱,从捡破烂、擦皮鞋、做服务员,到做学徒工,几乎什么都干过。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天吃泡面。

到存够了钱,供自己上了夜间学校,有了足够的专业知识。

他决心要混得更好。

后来终于应聘进到一家公司,因为其貌不扬,主要是脑袋太大,所以他怎么着都得从最差最差的底层员工做起。

不过,很快他就凭着在黑道混的那些经验、手段和魄力受到赏识,做到更大的位置。

本事战胜了其貌不扬。

肥胳膊愈加努力,为公司输出了多倍业绩,有天终于被最大的老板看到。

他娶了大老板的女儿。就是后来出了车祸的他的前妻。比他要丑得多。

但他们的婚礼很盛大,人人都说董事长又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副手。

现实和电视剧的情节如出一辙。

然后就是他妈终于找到他,来认他。说是他爸爸已经死了,跟她回家。

“来,孩子,我们回家。孩子,我们从前亏欠你太多。孩子。孩子……”

一声一声的孩子,闹得全公司皆知。

第二天,所有报纸都登出他这个首富之婿认亲的事情。他没有台阶可下,必须认亲。

最后的最后,老婆车祸了,随之大老板也心肌梗塞死了。

就连那只跟着他的黑猫也死了。

而他从头至尾没有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因为什么都是亲力亲为,所以岳父走后,整个集团就只剩下他一个中流砥柱,无一可以依靠。需要很多的应酬,又只剩下自己。那些最为重要的大客户都得自己上,喝酒要上,饭局要上。细胳膊大脑袋,慢慢,慢慢就成了肥胳膊和酒囊一样的脑袋。

说到底,那么多人的死,刺激得他很压抑。

没有人的时候,又会回想起无数个夜晚,重复地挥刀砍人。

重复的动作。

重复。

他这半辈子,厌倦了重复。

后来但凡看到别人重复的行为,他都会压抑。

几十年前,看到她重复地在夜里发着呆的时候,那种沉闷的压抑就回来了。

再说当年,在老婆季锦进了医院的几年后,又开始寻思着出轨。他找了很多的女人,但没有人让他快乐。

可以带给他愉快的年轻女孩。

老婆死了以后,他就堂堂正正娶了她。

赵愉愿意,可赵愉不能再是赵愉了。她改名叫了李雨。进了肥胳膊的家门。

没多久,李雨就在肥胳膊的醉酒家暴下死去。

李晴五岁。

她也曾经守望过。

但守望渐渐变成了绝望。

新的四季

枝桠干枯了。

每一棵冬天里枯尽的枝桠,总是先经历过暮春的。然后是夏雨、晚秋。

那一个天亮,肥胳膊闭上了眼睛。

李晴出差回来了,已经是个冬天。

他办葬礼的时候,就是这个季节,冬天。

那年,2030年。

2030年的凛冬如期而至。

2031的暮春,不会再来。

李晴决定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嫁人。

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活在凄凉的守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