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书魔

一 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

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

阿咖年少时就开始和身边的朋友说这句话。

他到处跟人讲,于是不管是邻居家的小孩,还是同辈学堂出来的朋友,还是自己的父母,都至少听过一遍他说这句名言——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

他讲“你们要相信,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讲“只要我肯坚持,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讲“我就是要这样读书,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

上个世纪末讲起,到如今,已有十余年了。

邻居家的小孩渐渐在父母指引下与他疏远了,当他是个疯子;同辈出来的朋友,也慢慢远离了他;后来,父母见他并不稳定地找一份工作,也恨铁不成钢似的骂了起来。一次次的争吵过后,阿咖就与父母断绝了关系,租了一个十平方的房子,一个人过了起来。

那时候,他就叹道,书中说得真不错,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阿咖想,再好的关系,也会疏远。

至亲何尝不是这样?

阿咖小时候在学堂读书,靠着比同龄人深厚的国文功底,常常能博得一个优异的国文成绩。父母不识字,见阿咖得了近乎满分,高兴坏了,乐滋滋地四处和人炫耀。到了愈来愈大的时候,光景则凄凉了,他的国文功底反过来成了一种累赘。

老师说,你不该只写国文,你总写这样的国文,叫人该怎么看呢?

老师们总是希望你在现行的条条框框里展示出你蹩脚的文字才气,这就是真正的好学了。但凡忤逆,你就是个反叛的小孩。

“从来如此,便对么?”如果阿咖有幸和后来的周树人认识一下,想必阿咖会对其人钦佩不已。或许,连其人所做白话文都有意愿拜读一下,而不会固守着自己的古文了。

于是,阿咖的成绩一落千丈。尤其在作文成绩这一块,直接就被打成了0分。

但阿咖倔,阿咖从不因为这个改变。他宁可时常带着零分回家。

父母就越来越看他不顺眼了。

“咱们俩起早贪黑,挑麦芽糖、卖包子的供你念书,你咋就这么个不争气呢!你弟弟我们都没让他好好学!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父母俩扭了扭头,同声一气,满含热泪,辛酸哭道。

阿咖默默无言。父母更加懊悔和不甘了:“早知道你这样,当初就该让你弟弟上学!”

那个时候阿咖触动不深,毕竟阿咖还没有孩子。而且他笃定了这辈子是不娶的。如果逼不得已真的要娶,也一定要娶一个大家闺秀,不需要你三从四德,但必须饱读诗书。

对于父母说的话,他并不怎么能听得进去。

后来,又过了两年。阿咖就离开了那个家。父母最后把多年来攒的那些大洋,悉数送给了他。

哭着说:“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回来!”见阿咖拉开了门把,又补一句道:“我们也不靠你养活!”

那不是气话,那倒是真话。

即使阿咖真的要走。

当然,阿咖最后还是走了。头也没有回。

往后的几年,阿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到处跟人讲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说的多了,反倒越来越没什么人在乎他。权当他是一个清醒的疯子。

后来,他干脆将自己隔绝起来。觉得人人都不懂他。渐渐也没什么人愿意和他来往,他就愈发钻进书里头去。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确实还喜好看书的朋友。也仅仅是朋友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良书,乃益友。”

“凡尘扰扰,书中玄妙。”

阿咖又读起书来。

二 阿咖读书二三事

说阿咖是个书魔,阿咖一定会笑嘻嘻地同你承认。因为阿咖爱书如命的。起居坐卧三餐不可无书。

他读书的情况不似当今的许多人。

恍恍惚惚这么一百余年,工业时代、信息时代已经依次将旧时代的车轨炸裂过去,时间是又积淀了一个世纪,可选择的很多。什么《千只鹤》、《呼啸山庄》、《百年孤独》,什么《围城》、《穆斯林的葬礼》、《平凡的世界》,什么《史记》、《古文观止》都是伸手即得,而且版本纷繁,任君选择。所以若真是有心畅游书海,古今中外的书都可拿来读一读。

载体也并不单一,二元平行。电子的、纸质的,同样都是伸手即来。电子书不必说,时下最新潮的阅读器手持一个,几十万的精品好书就在掌上可读了,省去诸多麻烦;很喜欢实体书的话也只需要打开网购平台,把推荐榜单浏览一下,筛选几本,放入购物车,下个单,最快次日送达。种种种种,对于爱书之人,皆为美哉。

但阿咖读书毕竟不同。

对于阿咖这个年代的人,外文书译成中文进来的还是很少的,就连纯正白话文的书都还没有。那个时候还流行着旧式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但要说去翻阅这些处在过渡阶段的半白话文,他觉得倒不如去读半文半白的四大名著来得痛快。

至于外文书啊,就算已经有了现成的,阿咖也想都不会想的。

十几年前的1898,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年份。林纾不是译了一本外来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么,这对于阿咖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是从头到尾嗤之以鼻的。

在家里的书桌上,骂着:“一群崇洋媚外的狗东西!”

他恨哪,民国成立前不说,泱泱中华经历多少。现在好不容易中华民国成立起来了,中国的东西还没真正发扬起来,外国的东西却要开始猖狂了。

“文化是根!中国几千年来鼎盛的文化需要传承!”骂着骂着,都骂了十几年了。什么也没有因为他的骂而改变。反倒是整个社会发展得越来越不如他的意料了。不过他永远不觉得自己是个落在时代后面的人。他觉得自己是一直在拾遗、传承的。总有一天,后来人能听见他的呐喊。

抛却社会进步因素,阿咖仍旧还是能读很多书。

那么阿咖家里存着什么呢?

他家中只存着中国的书。他看中国的戏剧、中国的史学著作、中国的神话,也要看中国的地理志呢。

总之他是无所不看的,总之他又是只看一件,那就是但凡属于中国的一切书籍。

年少,他就学苏轼立志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

那么,苏东坡当然是不会有机会看外文书的。

阿咖一想,觉得自己立志立得忒好了。

要读哪些书啊?国文课里头有推荐的。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戏剧名著:《西厢记》、《琵琶记》、《梧桐雨》等等。历史类:《史记》、《战国策》、《左传》、《吕氏春秋》等等。神话演义:《封神演义》、《镜花缘》、《搜神记》等等。地理志:《山海经》、《水经注》等等。

每天阿咖都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地念道。这些他早年读过的书,首先接触的就是四大名著,后来开始读戏剧,史书,到现在神话之类的书籍业已读了一些。到底人生苦短,阿咖读书总是先从通读开始的,尤其在史书这类。

阿咖很喜欢中国的历史,读史书对阿咖来说有两个作用。一则可以从历史中得出教训;一则可以用阿咖很喜欢的《旧唐书》里的一句话来讲:“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也就是掌握几千年来中华历史的源流嬗变。

后者是知其然,前者是知其所以然。

记得再小一点的时候,他听讲历史的先生说,大米国也才匆匆成立了多少年,自己的文化很短暂,小岛国从大化改新那会儿就开始学我国唐朝,也没有多久的自己的文化,这些国家的历史都是不如中国源远流长的。再说什么古巴比伦,古印度这些古老地区的文明虽然曾经长久,但都有断层过。

只有中华文明几千年一直在延续着。

所以,中华文明是多么伟大啊!

说他迂腐也好,说他墨守成规也好,阿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式的文人,对自己的国家有着无与伦比的骄傲,也不愿接受外来的东西与新的在旧有体制上的变革。

读书归读书,阿咖就一向只读书,不习作,主要是不习现行的文学之类。在出了学堂以后,他就彻底封笔了。

阿咖固然对过往的历史清楚不已,知道古时韩愈、柳宗元这些人有过提倡古文运动,但却根本不知道如今的文坛经历了什么变革。从搬出来之前当时的报纸上或者寥寥知道几个人,章太炎、苏曼殊、柳亚子之流,但却根本不会知道他们的作品,更别说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人家是看到蛋,却不知道生蛋的母鸡是谁。阿咖大可以说是看见了一只鸡,却不知道他下的是哪一窝的蛋,或者这只鸡究竟有没有生过蛋。

当然,也不会知道近代文学步入尾声了,现代文学的先导也在酝酿。

阿咖活在幸福的古代世界中。

但现实是不会只停在当下的。要生活,要吃饭,要柴米油盐的。

阿咖哪来那么多钱买书呢?所以这就要说到,阿咖怎样读书了。

他不止读,而且读一遍不够,要反复两遍三遍地重读。起初是真的因为好重读,因为古人读书讲求吟咏、讲求读书百遍其义自现,后来是实在因为没钱,又好看书,于是将一些书挑拣出来再重读。重读的话,就省去一大笔买新书的钱。

后来翻书翻得几近破了,日积月累,有些也已经缺边缺角了;有些干脆就在打着的火烛下起了点蜡,字给糊得差不多没了,不能再看。但阿咖也舍不得将它们扔掉。

阿咖看的书很杂,是很多了。

可阿咖四十多年来,读过什么书呢?

好像二十多史还没认真研读完。

因为阿咖看的书驳杂,也向来不拘泥于读单门单类,有时候阿咖有这么一种纠结,究竟该专研一类,还是博览群书。

可是没有人能够指导阿咖推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看,他又埋头书中寻找答案去了。

三 听,阿咖又在读书了

阿咖每天都在读书。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了。读书以外的事情几乎全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这年,已经是民国四年,报纸上铺天盖地报道着陈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

但阿咖是不会知道的。阿咖已经很久不看报了。

报纸这种纸质的东西不看,但阿咖还写纸质的信,写给为数不多的友人。更多的是写给自己。

他常对自己说道,阿咖,你要相信,相信读书人是会有明天的。阿咖,你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读书人。阿咖,人家都说你不行,你就偏要行给那些人看。

十年后的自己,你将会看到,读书人是有明天的。读书人留下的这些东西,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都还在!

夜里,朗朗书声,涤**千年寂寞。

听,阿咖又在读书了。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阿咖今天读李白的诗词。

“妙,妙!”阿咖已经喝得微醺了。傍晚他去附近那条乱哄哄的小街买了两壶酒。也就只那一条街里头,还有一壶古酒卖。到处都已经是充斥着整瓶的洋酒了。

虽读李白,阿咖却不觉想到韦应物真是奇思!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一面叹着,阿咖又摊开了纸笔,开始临摹这一段话。

临摹之后,阿咖又吟咏一遍。

觉得如斯寂寞。

听,阿咖又在读书了。

阿咖今日重读《山海经》,想到陶渊明。

读到海外西经里头这一段: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心下怆然。

虽然明知刑天的所为是没有什么不对的,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是勇猛。否则陶潜也不会读《山海经》后写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但阿咖就是觉得刑天太傻。

都已经死了,还要这样洒出一腔热忱,为的是什么,啊!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要献身成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很多事情都改变不了了,何必呢啊!

阿咖这一夜非常悲恸。思绪翻涌。

或许有人经过,会以为阿咖疯了。

听,阿咖又在读书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又是一个子夜过去。大约凌晨。

阿咖回过头来,读起了鬼才李贺。

字字句句,总有李贺的意气风发,也都能让人感叹男儿的铁骨铮铮。

阿咖会不知不觉想到那些诗人。诗中有历史,从历史中也能寻找到诗的足迹。所以阿咖也一直都很爱诗歌。

诗歌从先秦诗经楚辞起就有,到后来是汉朝乐府诗,魏晋南北朝民歌,接着唐时丰腴的情诗,宋代充满意趣的理诗及词,元朝的曲,一直到清朝也都还有诗词。辗转这些时代都离不开诗,不论是变体还是本体。

骨子里,阿咖的诗性是长存的。散漫、自由、不畏世俗,不习社会的一切,宁学陶潜归隐。不同的是,陶潜在做官失败后归隐到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此后遂有流传后世的采菊东篱,悠然南山,阿咖却是活在俗市之中。

说是有不同的,但其实阿咖自己也知道,他在这里,一个十平米里,何尝不是一种归隐。

失败的归隐。

“阿咖真是一个书魔啊。孜孜不倦。日夜不休。”

“阿咖真的很爱读书啊。”

“阿咖阿咖,你看见我了吗?我是陪你读书的小蛾子啊。”

夜里的小精灵,一只小小的飞蛾扑向了阿咖身边的烛光。寂寂地死去了。阿咖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甚至压过了蛾子的尸体。

读着读着,阿咖已经疲倦地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一首《秦王饮酒》是阿咖今夜读的最后一首诗。

一夜,清风乱翻书,翻到诗集封面,那里介绍着,李贺受时运所迫,无路可走,回到故居,整理诗作,不久病卒,少年英才,年仅二十七岁。

四 读书之外

又是一个大清早。阿咖很久没有在和煦的暖阳中醒来了。

读书之外,他几乎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所以,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序颠倒的日子。

没有人伴他春秋冬夏,没有人陪他风里雨里。都只这么一个人,过来了。要真的突然有一个人闯进他的生命中,他可能也会不习惯的。

阿咖应着一个美好的早晨,为自己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早餐。是近日来,阿咖吃的最好的最有营养的一顿饭了。

平日里,阿咖只会去买两个馒头的。

阿咖做了一饭一菜。用的是去向人家讨来的、炸过很多次油炸鬼的豆油,菜叶也是从市场里头捡的,是人家剥下不要的。只有一两米饭是自己掏出钱去买的。

不过出来的香味还是扑鼻。

阿咖的心情很好。今早的一顿稀米饭配卷心白菜。滋味浓浓。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吃之前,阿咖做了个双手交叉的仪式。这是他独创的。接着缓缓念起了李渔的《闲情偶寄》:

“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跛。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果,是则谬矣。吾辑《饮馔》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

然后又开始以毛笔默写于纸上。大约是十分钟过去。

阿咖开始吃了。

固然饭菜已凉,但阿咖深感满足。

那一顿早饭过去,阿咖开始读书,渐近中午。

大好的晴天没有持续多久。乌云阴郁了一个下午。

傍晚,下了好大的一场雨。

雨声泠泠,冷月无边,可这时候,燕巢幕上。

读了这么多年书,人们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其实他的心里越来越空**。

他觉得能懂自己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可能是书读得太多了。

明白得越多,看透得越多,知音也就少了。

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都是有道理的。

再说读书之外,阿咖有什么生活呢?

对,阿咖其实没有什么生活。

但阿咖有生活准则。而且有的是呢。

第一条就是不使用通讯设备。至少当时的电话,他是不用的。

阿咖随口就能吟诵几句有关信笺的诗词,唐时张籍的“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明朝袁凯的“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还有他很爱的那些诗词。整首整首他都记得。

脑海里没有算术数字,净剩下这些诗词名文了。

《饮马长城窟行》 ——汉·无名氏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结素鱼贻友人》 ——唐·李冶

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

《蝶恋花》 ——宋·赵令畤

尺素重重封锦字,未尽幽闺,别后心中事。佩玉采丝文竹器,愿君一见知深意。

环玉长圆丝万系,竹上斓斑,总是相思泪。物会见郎人永弃,心驰魂去神千里。

被距离阻隔的那些翘首以盼,那些等待的深夜里的辗转无眠,那些凭借尺素传达的深情厚意……怎会是一通瞬时电话可以替代的。

电话这头一声“我好想你,你在哪里?”简单几个字代替了所有。

阿咖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他宁可要誊写一首诗,作信送出去。

第二条就是不使用电子工具。阿咖的生活没什么电子工具可言。电子工具在读书这件事情上,特指的是电灯。

而阿咖读书只用蜡烛。

夜晚他用蜡烛来读书,常常是半夜或彻夜不眠,所以用得也很快。

早年存下的盘缠,这几年省吃俭用,度了七八年。并不是很够。

三年前,阿咖就开始捡破烂为生了。谓自己能屈能伸,大丈夫嘛。每天蒙着个头巾出去,怕人家认出他来。这样开始讨生活了。

不过阿咖都是半夜里出去。白天要这样出去,怕人家误以为他是个歹人。为了自己为了他人,他选择在夜里。

阿咖这点初会让人看出些凄凉之意,久而,又叫人瞧出一许阿咖的可爱来了。

行色匆匆,走遍了最繁华的街道,也经历过最绝望的夜晚。

可他毕竟耐不住这样的生活。时间花的多,可收入却微薄。到后面反而挤掉了自己大半阅读的时间。

隔了一段时日,他又萌生了新的想法,想到大丈夫应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内心起了很深的矛盾。种种原因叠加,遂放弃捡破烂的行业。

后来,阿咖学起人家去卖黑血,觉得这至少算个体面行业。

人家有诉求,自己有需求,他在卖黑血上再也不需要看别人肮脏的眼光。

阿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卖一次,抽血的时候很痛,抽完了更痛,阿咖会在心里反复地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反复地念着,念着,就不痛了。就像给自己下了个神奇的魔咒。

卖完血后阿咖会给自己买两串好肉,当是补回来。可毕竟还是补不够。

缺掉的总是比补回来的多得多。

阿咖的身体,终于是越来越虚弱了。

五 穷途

阿咖还是矢志不渝地读着他的书。

只是,近两三年的生活直在往下走,阿咖也四十好几了,生活没有一点向上的气色。

这么些年,父母存了多年的家当,尽数被他耗尽。

从坦途慢慢走入了穷途。

可阿咖还是觉得做这样一个读书人挺好的。没有回过家门一次。

从前捡破烂的时候有好几次经过家附近了,他也没有进去,走时还边笑自己说,我可有大禹的风范了,三过家门而不入。

虽人生之长看似漫漫,可也逝者如斯夫。

又是一个冬天来了,他的被子只有一床,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那是一个只有火烛温暖的冬天。他连煤球都买不起了。

整个夜,只有风。

火烛被大风吹得灭了,他又点,点起了又灭。

顽强得很。

他在深夜里大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阿咖疯了一般地喊,也像顽强的火烛一般度过了这个冬天。

等到来年春风又起。

阿咖虚弱的身体,也再卖不动血了。留着近两年自己存下的一点小钱,阿咖每天就是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买一个馒头,吃上一天。

有时候想想要是能就这么饿死了,也好。

可惜老天爷就是没让他饿死。

他没有力气动,没有多余的体力消耗,一整天都是在**度过的。没有脑子思考,满肚子都是胃里的酸水在搅,终于没有精神再读书了。

但嘴里仍然是喃喃着一些诗词、古文,下意识地诵出很多。

那些天阿咖想的都是屈原,楚辞里头的什么九歌天问离骚,虽九死其犹未悔的。

这一年是双十九年,1919。

六 白话运动起了

他再没有钱买书了。

成了一具皮包骨,脸色青黑,活像地狱里鬼面的狱卒。近来,他半刻不沾书。

有时候想想,阿咖也觉得是时运到了。没钱买书,正巧也没力气再看书了。岂不正好。

早在一年多前,阿咖家里已经堆满了历代史书、演义、小说。那条路走不通了,可他也舍不得丢掉那些东西,哪怕是转卖。

阿咖久不出门,每欲出门,来回都只能缩着身子。不过到后来甚至无需阿咖缩着身子了。

阿咖的身子已经瘦弱到可以径直穿过那个过道。

这个春天,并不寻常。阿咖郑重地踏出了一次门槛。

失联了好几年的一位朋友,叩响了他家的门扉。

听到声音,他待了好久,都没有去开门。

脑海里不禁想起贾岛。想起他的《寻隐者不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想起他的《题李凝幽居》,“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阿咖心中念道,我且再等一等!听得清脆而又急促的叩门声笃笃响了一阵,阿咖都没有去开。

他想的是要好好感受一下这番气息。一种幽微的值得回忆的少年时代的气息。是还在学堂读书的时候。

虽然彼时阿咖守着的是一个发臭的屋子,连路都快走不通的小十平米空间,地上已经有各种积水带过的腥霉味。没什么山,更不要谈鸟了。

不过阿咖心中有那样的山水。

叩门声停下了。门外的人觉得里头大约没有人,已经转身要走。

阿咖这时缓缓过去,把门开启,向着已经走出几步路的一个穿着件中山装的男人喊道:“等等。”

那人转过头,阿咖看清了,是中学时代的同窗——友仁。

其时多年未见了。

他是唯一一个还算有深切联系,但是却又不算联系着的朋友。他们都是通过信笺来往的。

友仁眼里现出惊讶的神采。他看着眼圈青黑的阿咖,叫道:“你,你,你是阿咖的魂么?”他误以为阿咖已经死了。友仁不知是吓得没了动静,还是镇静得一动不动。总之,立在那里,半晌。

阿咖瘦得皮包骨的模样,的确像个死人。

那在天幕屋檐下暗沉的脸,枯瘦的身子,老态龙钟,实在也不像一个四十多岁还算健康的年纪该有的模样。

阿咖他也从不照镜子,从不打理自己。吃饭简单,没有营养,脸色饿成这样是意料之中。后来就连洗澡,都是靠着半夜出门淌雨水沐浴的,落得一身的味道,地沟水一般的。

反观友仁的脸色,像太平洋的暖流上升,红润得紧。虽是个男人,面庞却是肉嘟嘟的。这个年纪,显得年轻好几岁。大有富态。

阿咖听这话,知道他是对自己如今的状态模样难以置信。

便走出了几步,曝露在阳光之下,“友仁,我是阿咖。你放心。活着的。”其实阿咖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没有什么明日的希望。

可另一方面,他还是愿意相信,读书人会有明天的。

“前几年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你看过没有?”

阿咖笑笑:“我都好久没有看报了。”他又道:“那报上的文章说的什么?”

“具体内容我不记得了。但现在的情形比当时更严峻了,是一定要提倡大白话了。彻底废掉古文。”

废掉古文?!阿咖打了个激灵。

怎么世道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过往几年,他还算常穿行繁华的大街小巷,本来应该要知道些什么。但阿咖出去的时候,都在夜里,自然不会听得什么人说这些事情。

后来,除了这座破屋附近那条街他去过:差那里的人送信,或是买些饮食上的东西,他几乎哪儿也没去过了。

而那里的小民们哪里会谈论文坛变革这类事情。他们所在意的也就是和阿咖日常起居中一样要在乎的柴米油盐。

“岂有此理!说这些的人也忒狂妄了!是什么人?”

友仁慢慢觉起阿咖有活人的气息,但惊讶不改,乃至于比先前看到阿咖形同死人还要骇异。觉得阿咖虽然曝露在面前的阳光之下,但是实际好像和阳间隔了很长的距离。

“阿,阿咖,你到底有几年没读报了?”

阿咖连陈独秀是谁都不知道,友仁很痛心。

“你没来这里几年,我就有几年没读报纸了。”

友仁叹了叹气,觉得阿咖的遭际人生,是苦,却也是他自己酿成的悲剧。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位同窗了。

友仁没有回他,“阿咖,你应该要看看报,跟上这个时代了。”

“哪有闲钱和闲工夫读报,我连中国的书都还没读够呢。”阿咖下意识应他。

听友仁说起,阿咖才觉得这件事情对社会各界影响很大,遂发急了,“你快同我讲讲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友仁看着阿咖有了些生气的脸,语调冷淡地讲道:“阿咖,你去翻翻报纸吧。”

阿咖听友仁的口气,凝思了很久。

友仁没有再同阿咖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嘴里嘟囔着,“阿咖,守在古学问里,没有用的。”

“你想要的明天,不可能这样就来的。”

友仁一直都明白阿咖期待的是什么样的明天。

七 还有明天

阿咖那天出去了一次,到繁华的街区从小童手里买了一份报,还接着四处问有没有过去积压的报纸。许多人都答他,太久的报纸,很难找到的。

他不甘心,或者说快被旧光阴袭来的枪弹声吓怕了。走街串巷,寻找旧日的报纸。

阿咖几乎是把剩下的所有家当都赔上,为了看清过往的痕迹,弥补上脱离时代的那段错误。

他瞥见旧日报纸里的一个版面上赫然印着《文学改良刍议》、胡适、“白话文学为文学之正宗”、新青年这几副大字。

他又去买来新青年。才知道还有陈独秀,钱玄同这几个人。

听到人们四处谈论着提倡新文学、打倒旧文学,阿咖觉得脑海里都是飞虫滋扰,满眼都是星星一样的眩晕,胸腔里也窒息得要说不出话来。

而最近时日的几份报纸,报的都是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这些。

才不过几年,怎么就好像又过了几十年一样。

他倒在了地上,是饿得发昏,累得发昏,便睡过去了。一夜过后,却又自己醒转过来。在那条无名小巷里。

是第二日早上了,他摸了摸口袋剩下的最后三天饭钱,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终于定下决心去巷子外的小摊。买了豆浆包子,好好吃了一顿。

阿咖坐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几年前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口中传诉着民国以来究竟发生了哪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他曾经知道、后来不知道的。

不需要自己到各处去打探,昔日一切的那些事情都自己找上了门来。

为什么从前都没有留心这些言语呢?他原来从没有在乎过这些。

他突然觉得,过往那些日子,都活错了。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读书人还会有明天的吧?”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怀疑这句话。

恍然如梦。

回到家后的几天,他栖栖遑遑,又开始走街串巷。

第二天出去的时候,他带了夹角的好几本最容易拿到的诗词出门,打算把它卖给一个收购旧书的小老头。存上十天的微薄饭钱。他还不想活活饿死,要再看看这世界。

报纸已经读了,是该真正地睁眼再感受感受了。

却发现门口多了一袋大洋。

他一看,就猜到昨晚友仁一定来过。他明白,这大约是友仁最后的恩义。

一声不吭的救济,恰恰表明了友仁终于要放弃他这个朋友了。

阿咖叹了叹,把书又放了回去。听见书放上去细微的一点声响。

黯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接受,却是沉寂得没有一点声音。如同友仁的到来,友仁无声的告别。

接下来他行走的这些日子,五四运动正澎湃得盛。满大街都是游行的学生,他被挤到了角落里。看那些高举横幅的学生。“外争主权,内除国贼。”,“誓死力争,还我青岛。”群情澎湃,他却无所适从。

世界都成了什么样子。

旧的国民,新的国民,都该是什么样的呢?

他听到了好些枪声。又躲在家里,门都不敢迈一步了。

可是偏偏又满心关切地,想着要出去看一看,想知道事情都进展到什么地步了。终于是命悬一线,勉力活着。对峙在生与死之间的僵局中。那是阿咖心志生与死的较量。

听闻人们闯进曹宅,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后来一切又都回复。

一直到了六月底,他听到了中国代表没有在合约上签字的消息。

好久没有读书了。那一天晚上,他决定回顾一下,以往的历史——这些都止于清朝前期。

他已经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许多变化了,可他更想回溯以往的时代了。

回到了十平方的小房子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瘦弱,周围的古书还是那么多,空间依然是那么狭小。

从前,阿咖都是从最平稳的地方就近取出一些书的。之前打算忍痛卖出的常读的诗词,他放在一块,放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取出很是轻易。

史书是他早年爱读的,可反而是最久没有碰的,都积压在了底层。

这一次,他要拿史书,所以需要勉力地在下面的一堆书中找,虽然不需要往上爬,但试图要抽出那全套明史的第一册,反而殊为不易。

烛光微弱,阿咖看不清周围的影像。一个瞬息的不慎,那一摞堆叠着的册书轰然倒了下来,连带着所有的书一齐落下。

阿咖太瘦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想要大声呼救都无法。挣扎也无力了。

他只能在罅隙之中一点一点喘息着。

压过他头顶上面的是一本红楼梦,但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的是前方的那一册明史,是清朝前期修订的最后一本二十四史。

阿咖不得动弹,开始细想这些年来的事。

他嘶哑着的声音喊着,把青紫色的唇都咬出了暗红的鲜血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

他言辞凿凿地说着不相信。

可或许,阿咖绝望地知道,其实读书是最没有用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还奢谈什么读古书会有明天呢。

读古书,是阿咖一直以来埋头做的一个梦,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在这个梦里,还有盛世中华,还有泱泱大国,还有最强悍的大清,还有更古久的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他清楚地知道,五四,这一次,中国的学生们选择奋起抗争了,的确是能够赢,可下一个三年、五年、十年呢?还能赢吗?

阿咖对于强盛的外国,早就怕到了骨子里去了。

另一个潜伏多年的阿咖哭了,内心在歇斯底里地喘泣:“外国的大炮都打进来了,八十年前、六十年前鸦片战争既是起了两次,守着天朝上国的大清就屈辱了两次。中国人被外国人欺负得都发不出声音来了!落后只能挨打!

外国人富庶得多,技术也先进得多,岂是中国人读着四书五经所可以赶超的?

外国人强成这个样子,可中国人还是要奋勇抵抗,看,又死了这么多人吧?”

阿咖不是怯懦,不是心寒,只是觉得一种徒劳的无望。

和那一夜,刑天舞干戚,有何不同。明明都打不赢了,为什么还宁可要披着没有头颅的身子,去再斗争一次呢?

生死,都是徒劳的。

读古书,读古书,不要接受外来的一切。

知道自己的无力,所以阿咖选择缅怀从前的历史,缅怀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时代、一段又一段灿烂的文化。

阿咖这样瞒骗了自己一辈子。渐渐也算骗过了身边的所有人。只有友仁,是懂他的。

阿咖是从光绪走过来的人。

1898年,那一年最轰动的事情要说是《巴黎茶花女遗事》的译出,倒不如说是甲午中日战争中国输得惨不忍睹。多少中方的船舰被击沉,多少将士血洒海上。

那年,慈禧还发动了政变,两年后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也来了。

那些日子,阿咖都是躲在家里的。阿咖实在怕了。

中国的太平盛世多么好啊。强汉、盛唐、大明、清朝的康乾,为什么,为什么要迎来这些时代的变革。一切都止于清末。止于他生的这个时代。

蒸汽机,电灯,这都是什么东西?这就是害了中国的东西!

所以阿咖太害怕改变了。他只愿意活在自己营造的生活里,做命运搭线牵过的布偶,可以没有自己的想法,这样活下去。

“读书人一定会有明天的。”阿咖死的时候,依然固执地这样讲。

不愿拥抱改变,迎来变革,只固守当下的一切,怎么可能会有明天?

其实如果阿咖愿意,他可以让这个中国变得更好。

但他只能读书。

这是阿咖的命。

十平方的小房子,里头的书最终还是将他压死了。

新闻报道出来:“家里藏书太多,此人受书压死!”照片上拍到阿咖躯体惨死的模样,没有显现阿咖的面容。

巷口的小报童叫了起来:“卖报勒,卖报勒!”

一个细长的声音说道:“要一份报。”

友仁取过了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