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不过是

从头再来

沈守财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再进这大牢,况且这次还拖着高利民和赵家宝,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事有蹊跷。上午,三兄弟依旧在南京路上的摊子前忙活着,忽然一个上海大妈拿着他们卖的枕套和香囊挤到了他们面前,操着一口上海口音对着后面跟着的几个警察说道:“就是伊拉,吾昨天在这里买了枕套伊拉送个香囊,吾小孙子戴了戴晚上就进医院了,医生讲了说这个香囊里面有有毒的东西,大家千万不要买啊!”

高利民和赵家宝面面相觑,沈守财急忙解释:“这不可能啊,我们的香囊里面放的都是艾叶干花怎么可能有毒?”

“不好意思,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警察一脸铁面无私,“把他们带走。”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守财、高利民和赵家宝在人们的议论声中被警察带走。

沈守财他们一被抓,这边跟着他们卖绣花枕套的兄弟们便炸开了锅,他们之中不仅仅是西口村里跟着沈守财他们出来的年轻人,还有沈守财他们做木匠时认识的来自浙江各地的朋友,这其中便有一开始介绍沈守财他们来上海干木匠活的刘勇。

“以我对守财他们的了解,我是绝对不相信他们会干出这种事的,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

陆赢生坐不住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可别忘了当时伦爱小学的钱是谁偷的。”

人到了异乡自然而然会找寻自己同一个地方而来的群体,当时还没什么商会协会,也就是大家一起聚拢开个会吃个饭什么的,一来增进感情,有什么事情大家互相都可以有个帮衬;二来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陆赢生自然也在其中。

旁边的小个子单良红着脸和陆赢生争着:“你哪只眼睛看到守财哥他偷钱的?这事连警察都没断案,凭什么你来这里嚼舌根子?再说了,当时你带着我们这一帮兄弟硬是把守财哥赶走,现在木匠活不好做了,让他带着我们卖绣花枕套他也是以德报怨,你觉得这样的人会做那些事么?”

大家听了也都纷纷点头,沈守财、高利民和赵家宝的为人他们是有目共睹的。平常兄弟三人对大家都是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沈守财为人仗义,高利民虽然外表看上去心机城府,做事也有些循规蹈矩,但其实也有意无意地帮着别人,而为人腼腆老实的赵家宝则是成了所有外来农民工孩子的好老师,平常就教他们读书识字,三个人可以说在大家之间有着相当高的人气。

石文强听了一阵冷笑:“小老弟,你年纪还小,涉世未深,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反正我只知道守财哥他们一直都很照顾我,我家里有困难急着要用钱的时候,也是他和利民哥还有家宝哥拿出钱来帮我,那时候和某些人借钱某些人不借也罢还给我看脸色,真的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你!”石文强抡起拳头就想揍过去。

“你打呀!现在这么多人都在这儿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打了就真给关进大牢里去!”单良虽然年纪小个子也小,可这胆量却不小,人家看到石文强那副凶悍的样子早就吓得不敢出声,他偏要顶撞回去。

“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好了,”刘勇打断道,“这现在问题都没解决,我们就窝里乱了像什么样子!现在当务之急是想想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做生意?”众人一听皆没了争吵的意图,以前守财他们三人在总有很多办法,可现在他们三人全被抓进了大牢,大家一伙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去。

“大哥,我看这次沈守财他们是起不来了吧?”石文强一回到宿舍就露出一副奸笑。

陆赢生点了一根烟:“那时候伦爱小学的钱栽赃给他他都还那么死皮赖脸地回来,我看他这次还怎么翻身!”

“砰——”门被一股力量推开,与墙面发生巨大的声响。陆赢生和石文强朝着门口望去,沈守财、高利民和赵家宝居然站在那里,两人一脸诧异。

“你们……不是在牢里么?”

原本沈守财他们也没有那么快被放出来,可曾柔又一次帮助了他们,沈守财提出让曾柔让他们看看那个有毒香囊,曾柔找了派出所的领导,一对比果然那绣工和沈守财他们送的香囊完全不一样,这才关了几天便给放了。但沈守财他们没有想到一回到宿舍就听到了陆赢生和石文强的对话,寻思着有毒香囊的事情也是陆赢生他们在后头搞的鬼。沈守财恶狠狠地望着两人,瞥见角落里放着的空酒瓶拿了起来朝着桌上重重砸去,瓶身的一半立马被敲了个粉碎。

陆赢生此时见沈守财眼里冒火步步紧逼,也有些害怕了,可依旧还是壮着胆子:“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啊,别过来啊,你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一定让你牢底坐穿。”陆赢生一下子便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沈守财举起啤酒瓶,朝着陆赢生砸去。

高利民吃了一惊:“守财!”

“啪嗒——”清脆的酒瓶碎裂声,陆赢生吓得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沈守财只是狠狠地把啤酒瓶砸到了地上碎成一片。

“我告诉你,陆赢生,我沈守财站得直行得正,不会和你这种卑鄙下贱的人一般见识,等到我哪天出人头地,一定把你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永远都翻不了身!”

当晚,兄弟三人就收拾了行李,在曾柔的介绍下,搬到了她隔壁地屋子住下。

“说实话,我真怕你控制不住。”高利民说道。

“我也是。”赵家宝也附和着。

三人在屋里收拾着。

沈守财直起身,笑了:“怎么?你们怕我火爆脾气一上来生吞活剥了那陆赢生不成?”

“按你以前的性子要是知道了他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还不得剥了他的皮?”

“你们可别再把我看成那个西口村的沈守财了好不好?虽然出来还不到一年,可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总算悟出了一个道理,没有资本改变别人的时候就好好先改变自己,风水轮流转,总有那么一天我沈守财一定能出人头地!”

“那行,明天啊,我们继续去南京路!”

“嗯!”

然而,一腔热情终是要被这无情的现实所熄灭。因为有毒香囊带来的恶劣影响,整条南京路上的绣花枕套都卖不出去,本地的上海人又把那些个坏情绪全撒到了这些外来的打工者身上,沈守财明白这样下去又要陷入和“伦爱小学事件”的恶性循环中,先是遭到本地人的排斥,接着大家都没了生意做就只能又回到各自的家乡。而这里所发生的这一切,远在西口村的沈家人毫不知情,沈艳芬依旧和母亲妹妹赶着那白天黑夜地做绣花枕套,陆小丽依旧在同村人面前吹着自己孙子多么厉害的牛,回去不仅让全村人看了沈家的笑话,那么多人跟着沈守财他们开始做绣花枕套的生意现在没了生意自然便会把沈家人当做众矢之的,而再一次变成穷人也无疑是又一次判了沈家死刑。

夜已过半,眼见着已经到了年底,天气越来越带着寒意,沈守财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走到巷子口,坐在小竹椅上一根又一根地抽起了烟。他想着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开会,看着那些个因为他而走出西口村的村民,听着他们焦虑的疑惑,想着白天一件都卖不出去的绣花枕套长长地叹了口气。

“守财,你说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我都不敢和家里说,怕他们难过。”

“要是这么下去,这个年怕是都没法过了。”

“我的钱都已经买了边角料去做枕套了,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不让我活么……”那些话语萦绕在沈守财周围,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透不过气来。

“别抽那么多烟,不好,”沈守财抬头,曾柔拿走了他手中的烟,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心里,沈守财打开手心一看,是一颗玻璃糖,“还是吃颗糖吧。”说着曾柔点燃了手中的烟,伴着火星的香烟在黑夜中静静燃烧。这个女人外表如此冷酷,但对于沈守财他们三个孩子总是展现出如母亲般的热情。

“那你怎么自己还抽烟?”曾柔把沈守财的半截香烟送进嘴里。

“不是什么好习惯,改不掉了,你还是孩子你别抽。”沈守财摇着头笑笑,剥了玻璃纸,把糖塞进了嘴巴里,涩苦的嘴巴里开始泛出一丝丝的甜意。

“姐。”

“嗯?”

“你说要是我现在回西口村,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曾柔一笑,倚靠着墙壁:“怎么?想做缩头乌龟了?”

沈守财立马急了:“谁说我要做缩头乌龟的,我还想着在上海出人头地,把那个可恶的陆赢生狠狠踩在脚下,也让我爸他们看看我有养家的能力。”

“有这骨气就好,不经历这么点小挫折怎么受得住以后的大风大浪?”曾柔把一叠钱递到沈守财面前,看着沈守财一脸惊讶的表情,她又不由分说把钱塞到了他手里,“吾晓得侬在想什么,侬放心这不是可怜侬的,正巧一个客户有一批大订单需要大量的绣花枕套,先要500件,做得好的话他们还要1000件。”

沈守财高兴地一下子跳起来:“姐,真的假的?”

“姐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哇,”沈守财高兴地像个孩子想要抱住曾柔,想想又觉得不合乎情理,激动地握住了曾柔的双手,“谢谢姐,你真的是我这辈子的大恩人。”

月光下,曾柔那冷艳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她好像在沈守财那张纯真的脸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

“找我们来干什么呀。”

“是啊,都没钱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到底,还是他们三个搞出来的乱子害得我一点生意都没有了。”

众人围坐在一个小茶馆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高利民走到大家面前,维持秩序:“大家静一静,这么急着把你们叫来是有好事要告诉你们。”

“能有什么好事啊,不去喝西北风就已经不错了。”

“放心,保证不让你们喝西北风还能安安心心过个好年,”沈守财接着高利民的话说道,“是这样,我帮大家接了一个500件绣花枕套的大单子,客户说了要是做得好,下面还有1000件的大单。”

“真的假的……”大伙听了又是惊又是喜又是疑,简直五味杂陈。

“你们什么时候看我们三兄弟说过大话?”沈守财把一叠钱放在了桌子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家一看沈守财拿了那么多钱想着三兄弟自然是找到了大金主,于是都雀跃和躁动起来。

看着眼前的场面有些混乱,高利民赶紧出来维持秩序:“好了,现在你们手头上有多少枕套全部拿来,我们三个在这里给你们登记清点,一句话质量是硬道理,别把那些残次品拿过来滥竽充数,懂吗?”

众人听了煞是高兴,赶忙回去把自己手头上的绣花枕套全部拿来,赵家宝心细就做质检的工作,高利民进行登记,沈守财发放钱款。忙完了活,大家在一旁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自己所得的款项,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

“守财,你可真有办法!这么快就找来了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沈守财各种阿谀奉承。

“来,”刘勇说道,“我说我们就以茶代酒敬守财一杯,多亏了他找到了大客户解决了大家的燃眉之急!”大家纷纷举起茶碗。

沈守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勇哥,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有你当初把我们兄弟三个带出西口村,要不是各位兄弟平常帮忙,我也不会有这运气能遇上这么好的事情。”

“你可别谦虚了,守财哥,你就是我们大家的头!”单良继续说道。

“对,对……”众人纷纷附和。

在一旁的高利民虽然替兄弟高兴,但眼见着大家显然把沈守财当成了救世主,心里却是隐隐有点不是滋味。

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开完会沈守财一行人便往宿舍走,正巧碰到匆忙出门的曾柔。

“姐出去啊?”

“嗯。”曾柔神情有些焦急,匆忙上了小轿车,沈守财依稀看到坐在小轿车上后座那个一脸横肉的男人,也没往心里去,便同高利民和赵家宝进了楼。到了晚上,大概十来点了,他眼见着隔壁曾柔的屋子还没有亮光,心里想着白天见到的一幕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妙,遂披了外套站在巷子口等着,估摸着过了一个多小时,听到巷子的那头传来了踉踉跄跄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声音近了,看那身形和打扮果然是曾柔。

“姐,你怎么了?”沈守财上前,一把搀扶住马上要倒下来的曾柔,她的脸色惨白,妆容也花了,平常一丝不苟的发型也变得杂乱不堪,更重要的是沈守财发现她的衣服明显被人为地撕破了。

“侬快扶吾回去,别叫别人看见。”沈守财赶紧把曾柔扶道了**,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曾柔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放下了。刚才在巷子里黑灯瞎火地实在看不清,借着屋内微弱的灯光沈守财总算看清了,曾柔的脸上明显被人打得肿了起来,脖子上、手上也都有着撕裂的痕迹。

沈守财一看便来气,打女人的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姐,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去揍他!”

曾柔拉住沈守财的手,摇了摇头:“姐问侬,1000件的那个订单你们在做了吗?”

沈守财点点头:“快做完了,怎么?客户在催单了吗?”

曾柔不回答,只是指了指旁边五斗橱的柜子:“守财,侬帮姐把里面一个牛皮袋拿出来。”沈守财把厚厚的牛皮袋递给曾柔,曾柔示意他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叠厚厚的钱。

“这些钱侬拿去分给弟兄们,不够的再问姐要。”

沈守财听了觉得有些疑惑,这天上掉馅饼的大单子,再加上今日曾柔凌乱不堪的样子和奇怪的行为举动,他隐隐觉得曾柔隐瞒了什么,再三逼问下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原来,曾柔看到沈守财他们因为没了生意而一筹莫展,于是想到了自己的一个客户,也就是国有企业兴昌纺织厂的厂长林国良,曾柔向他询问了是否有绣花枕套的大买家之后,他立马很殷勤地说有大单子还马上给了钱,然而他却没提任何要求,这让久经沙场的曾柔也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其他企图。可没想到,林国良其实一直贪图曾柔的美色,所以一直在曾柔这边定做西装以此借机接近她,然而没想到曾柔是个不为金钱和权贵所动的女人,加上娶了个母老虎般的老婆,所以迟迟没有对她下手,正巧遇上曾柔有求于他,恰好可以抓住把柄,这日把曾柔叫到了一处私人住宅,欲对其做苟且龌龊之事。曾柔奋力反抗却始终还是个纤纤弱女子,没几下便被那一脸横肉的林国良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本以为要被这个畜生轻薄,没想到林国良的老婆带着几个人破门而入,愣是把无辜的曾柔说成了小三,连同几个人对着她就是一顿毒手,打得泄了愤终于放伤痕累累的曾柔回来。

“他们这是欺人太甚!不行,我要去找他们算账!你不能白白这么被欺负!”

“守财,侬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侬有了钱有了地位才会有正义。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守财沉默了,望着全身是伤的曾柔心里一阵难过:“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曾柔摸了摸沈守财的头:“吾以前也有一个和侬一样的弟弟,性子烈又冲动,阿拉从小就没了爸妈,只有奶奶把阿拉养大,那时候他一门心思想去做个援疆知青,可是吾和奶奶都不同意,后来他得了肺炎就那么死了。他死的时候正好和侬差不多年纪,所以有时候看着侬就好像看着他一样。”曾柔从来没有在沈守财面前讲过她自己的故事,沈守财虽然有些好奇但也从不过问,此时他才知道原来他和曾柔其实都是同一种人,她把他当做了死去的弟弟,而他又把曾柔当做了为自己付出所有的沈艳芬,有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免是一种缘分。许是曾柔太累了,说着说着含着眼泪便睡着了,沈守财给她拾掇好,盖上被子,熄了灯,把那叠钱给放在了床头柜上。

姐,谢谢你。

在**翻来覆去了一宿沈守财都没有合眼,他心里期盼着这黑夜持续下去,可阳光还是如约到来。到底是从小到大的兄弟,高利民看着今日的沈守财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心事,就连感情上略有愚钝的赵家宝都有所察觉。还没等高利民开口询问,沈守财便先开了口:“利民,把大家都叫到茶馆里来吧,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有了昨晚的甜头,大家都以为沈守财又接了什么大单子,齐刷刷放下手头的事情赶了过来。

“守财,你这么急让大家过来是不是又接到了什么大单子?”

“是啊,守财就是能干……”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我今天……把大家召集过来是为了大单子的事情,”沈守财有点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向大家诉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单子……”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站在一旁的高利民和赵家宝也吃了一惊,高利民拉扯着沈守财的衣角,低声说道:“守财,你疯了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守财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希望大家把之前拿去的钱……拿回来,货我也会如数还给大家。”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