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面的世界

那个年代,汽车都是稀罕物,更别说高铁和飞机了,从西口村去上海得先走十几里路到镇上,接着坐公交车到市里,再换乘公交车到上海,沈守财天真地以为,四块四毛五分,这就是两个世界的价格,当他们真正踏上上海这个花花世界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张价值一家五六口人能吃大半个月的车票仅仅只是两张不值得一提的小纸条而已。

那个年代的上海,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地方。当他们站在干净整洁的南京路上,当他们立于开阔广袤的上海人民广场,当他们路过繁华热闹的外滩,当他们眼见着各种风格的欧式洋楼,当他们听到大街小巷传来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和呼啸而过的汽车喇叭声,他们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无法想象和妙不可言。

“你们看,那辆车被一根绳子牵着走!”赵家宝指着有轨电车雀跃地叫着,惹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沈守财赶紧捂住了赵家宝的嘴。就连平时冷静淡定的高利民看到那些个金发高鼻子的洋妞也直瞪眼:“你说她们的胸部怎么这么大?”沈守财没好气地望着自己的好兄弟,只能低声嚷嚷着:“你们别搞得和乡下人进城一样好不好?”然后赵家宝便一脸委屈地望着他:“我们就是乡下人啊。”

沈守财他们这次是来投靠同村刘勇的,刘勇也才20出头,可早早地来到了上海打拼,跟着一个师傅做木匠活,村里人眼见着刘家越来越好,每次回来刘勇又把那些个上海的稀罕小玩意一个个带到了西口村,因为他,好多村里的年轻人也跟着来到了大上海。“上海,是一个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地方。”沈守财一直记得刘勇说的这句话,每每他回来说起那个世界的新鲜事时,他就觉得刘勇的眼睛都是发光的。

“这边一带住了很多我们江浙一带来打工的人,”刘勇边说边带着三人往楼上走,刘勇给他们找的是石库门的房子,那是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建筑,楼和楼之间只有一条幽长又狭小的弄堂,石库门的外墙用清水青砖、红砖或青红砖混用,石灰勾缝,门楣的装饰特别繁复,让人不禁想起了以前有钱人家的宅子,门楣上雕着好山好水和奇珍异兽,但明明住在石库门里的都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人。石库门的房子有点类似北方的筒子楼,都是一个单位楼上楼下住了好几户人家,沈守财他们的房间在二楼靠西北面的一间,“你们房间里已经住了两个人,是我们隔壁五家村的,”五家村是西口村隔壁的村子,离西口村几十里山路,沈守财他们几个倒是没有去过,“这样你们的租金分摊会更便宜。”

还没开门就已经听到屋子里很是热闹。“不好意思,我是豹子!”随即是震耳欲聋的一阵起哄声、跺脚声和大笑声。楼下的上海大妈又开始朝着楼上大骂起来:“呐神经病啊!轻点!”刘勇便赶紧对着楼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些人啊……”一开门,几平米的屋子里挤满了十几个人,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都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听到屋外有声音,匆忙把桌上的东西给收拾了。“勇哥。”众人齐声喊道。看来,都是刘勇介绍来的。沈守财、高利民和赵家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味道熏得咳嗽起来,刘勇赶紧打开窗:“你们这些个人也不嫌臭,老大白天的关着门窗做什么缺德的事?你们不会是在赌博吧?”边说着,一伙人都悄然散去,只剩下陆赢生和石文强。

石文强个子不高,也就165左右,但身上的肉却不少,估摸着150斤是总有的。和一般的浙江人有所不同,他的皮肤粗糙得很,脸上到处是凹凸不平的坑,让沈守财想到了村口那条泥泞的土路。都说相由心生,石文强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把耳朵后面别着的烟递给刘勇:“你看勇哥说的,毛主席说过坚决不能赌博,怎么会干什么缺德的事?就是哥几个无聊下下棋罢了。”刘勇当然心知肚明他们刚才干了些什么,虽然赌博是违法的事情,但是哥几个闲来无聊小赌几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交代完也就走了,留下屋里这五个人。刘勇一走,石文强就收起那种卑躬屈膝的笑脸,坐到一边一副主人的样子,当然高利民一眼便看出这个屋子里真正的主人是谁。陆赢生斜靠在床头,冷眼望着站着的三人。高利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忙笑脸介绍着自己、沈守财和赵家宝,见陆赢生和石文强没有一点反应,三人只得怏怏不乐地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床铺和行李。没想到陆赢生站起来,径直走到沈守财面前:“你就是西口村的沈守财?”沈守财点点头,有些不解,自己这么出名,连在上海的浙江人都知道了?这时候陆赢生的一句话让沈守财惊出一身冷汗:“你可还记得张三胖子?我是他表哥。”

已经是深夜,弄堂里偶尔有自行车和人经过的声音,屋内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声和说梦话的声音让沈守财愈发睡不着。不是因为第一个晚上的兴奋,而是陆赢生那冷漠到骨髓里的眼神。“我是他的表哥。”人的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渺小的西口村,偏偏只有张家和沈家结了仇,到了偌大一个上海,居然还能在这一方十平方都不到的空间里重逢。沈守财不住又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临行前沈艳芬的话来“这个世界你不面对逃到哪里都是没有用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希望今后陆赢生别无故惹出一些事端来才好。在辗转反侧中也朦朦胧胧睡去,新的一天就这么到来了。学做木工,都是边学边做,老徒弟带新徒弟出工,等于从助手做起,钱也是老徒弟接的活里拿提成。有时候真的不得不相信鬼使神差这个事情,沈守财居然被分到跟着陆赢生去出工,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但想着才刚出来打工也不好多提什么要求只能硬着头皮做了。陆赢生把沉重的工具箱全部交给沈守财,美其名曰做个好木匠先得有好体力,说沈守财过于精瘦应当多锻炼,原本只觉得陆赢生是公报私仇,但是听着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便又忍了下来。到了东家家里,搬家具的事自然也落到了沈守财的头上,什么小桌子、小椅子、五斗橱……而陆赢生只管站在一边讨好东家,或者在一旁抽烟冷冷地看着。因为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几天下来,沈守财腰酸背痛,脚都给扭伤了,可陆赢生依旧如此。原本按照沈守财以前的脾气是肯定要与陆赢生对峙的,但想到这次出来是为了赚钱替姐姐还债就一次又一次地耐住了性子。虽然陆赢生在工作的时候不怎么教沈守财,可到底天资聪颖,只要他肯学便是看几眼也能学成的,到了晚上他又和高利民、赵家宝一起自学,从他们那里又学到了些技巧和本领,就这样过了半个月,老师傅觉得沈守财可以自己出工了,这可让他高兴坏了,不仅仅摆脱了陆赢生的魔爪,他拿到的钱也可以比原来多出好几倍。

然而,正当沈守财欢喜的时候,赵家宝却病倒了。他跟着石文强出工,原本就是身子骨弱还被迫干重体力活,到了晚上石文强也不让他休息还让他加班。赵家宝生性懦弱,没敢告诉沈守财和高利民,一来怕石文强对自己更加变本加厉,二来又怕好朋友为自己强出头而扩大矛盾,于是只得自己默默受着,对沈守财和高利民也只谎称自己学得慢、活多所以只能晚上加班加点地干活。可赵家宝本来就体弱,原本在家奶奶朱桂香更是百般呵护,日子虽苦却从不让他干半点重体力活,加上近来长期疲劳工作和缺觉,终于还是倒下了,沈守财和高利民这才终于知道了石文强一直欺压赵家宝的真相。

“哼,真没想到身子骨这么弱,”面对沈守财和高利民的兴师问罪,石文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也是为他好,多让他干活不就可以早点自己出工么?”

胆敢这么欺负自己的兄弟,沈守财不由怒火中烧。知道沈守财一直忍着自己的脾气,恐担心事情扩大,高利民赶紧出来调解:“好了好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家宝好好休息,赶紧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是啊,赶紧把身体养好,要是死在这屋子里,我们也跟着倒霉。”听了这话,沈守财二话不说过去一把抓过石文强的衣领,正抡起拳头准备给他一拳。

“你打呀,”石文强倒是一脸蛮横,“你赶紧往这儿打,打了我就报警让你蹲监狱去!来呀!来呀!”

“够了!”坐在一边不说话的陆赢生一发话石文强立马就收敛了态度。只见他走到沈守财面前:“兄弟,我们现在可是亲兄弟了,看在哥哥面子上这事就算了吧。”

沈守财别过头去,眼神中尽是嫌弃:“谁和你是亲兄弟。”

“我们怎么不是亲兄弟?你姐姐嫁给了我表弟,我们当然是亲兄弟了。”

沈守财一惊:“什么姐姐嫁给你表弟?哪个姐姐?哪个表弟?”

“还有谁?当然是你大姐沈艳芬嫁给我表弟张三胖子了。”

站在一旁的高利民愣在那里,手上的杯子掉落到了地上,水花四溅,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姐,长大了我要娶你。”

“傻小子,说什么呢。”沈艳芬笑了,她笑的时候是这么好看,就好像那漫山遍野猛着劲开放的映山红,灿烂夺目,耀眼得极。

我真的想长大以后,等我有能力赚钱了,能养活你的时候把你娶回家。深夜了,高利民坐在楼口的门槛上心里默默地想着沈艳芬,拿起放在一旁的酒瓶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又灌了自己一口。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沈艳芬居然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傻子,他的脚边还有一封三天前刚收到的沈艳芬的来信。那时候最平常的通讯方式就是书信联络,信里只说着西口村还是照旧那样,叮嘱高利民多照顾沈守财,别让弟弟闯祸,可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副局面了呢?高利民原本来到上海跟着沈守财一起做木匠赚钱完全是为了沈艳芬,如今在这里待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可西口村,他是怎么也不想回去了,难不成回去看到已嫁做人妇的沈艳芬吗?想着又喝了一口酒,没想到却被同样睡不着的沈守财给抢了去,没几口便把酒瓶喝了个底朝天。高利民自然是明白沈守财心里在想些什么的,为了沈守财他们闯下的烂摊子,沈艳芬却搭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高利民望着沈守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安慰吗?可自己也是受伤的人啊,大概说什么都是徒劳吧。他转身默默又拿起角落边另一瓶酒,用牙齿咬开,递给沈守财,沈守财心领神会一样接过酒喝了一大口,又递给高利民,高利民仰头一口酒咽下。沈守财的衣服口袋里一直放着一个小袋子,那里面装着他离开西口村时沈艳芬偷偷给他的20块钱。江浙沪这里有一句老话叫“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死人”,这初春三月的深夜冷得出奇,但再冷也冷不过人心。

姐,对不起。

虽然沈艳芬嫁人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可毕竟欠下的外债还是得还。沈守财想着姐姐为了自己付出那么多,自己一定要更争口气,于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手艺越来越纯熟,又因为他这人热心,有时候东家的小椅子小桌子有点小毛病,他也就纯粹帮帮忙并不收人家半毛费用,赢得了不少口碑,就连以前用其他木匠师傅的东家也都点名道姓要沈守财来出工,搞得木匠工之间开始隐隐有些埋怨。功夫不负有心人,沈守财他们终于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钱,看着手里的30块钱心里却五味杂陈,默默去了邮局把25块钱赶紧寄回家。

日子依旧这么过着,沈守财照常出工回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因为以前经常找陆赢生的东家都找了沈守财干活导致陆赢生的工作越来越少,两人发生了些不愉快,一想到回到宿舍又要和他照面心里就感觉不痛快。忽然,听得隔壁巷子里传来一个人女人喊“救命”的声音,因为已经是九点,路上都没有什么人,因此这明显被人捂着嘴巴叫出来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沈守财循着声音找去,黑暗中只见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压在墙边,男人用手捂着女人的嘴巴,话音有些熟悉:“怎么?一个婊子还装什么清高?有钱男人就行,我就不行么?”女人手脚并用奋力反抗着,说时迟那时快,沈守财抄起工具箱里的家伙就冲上前,男人被打得“嗷嗷”直叫,逃也似地离开了。

“你没事吧?”

“谢谢。”女人的声音颤抖,沈守财这时候瞧见了女人的容貌,居然是曾柔。沈守财知道这个女人,她住在他们对面的楼里,都快30岁了,可看上去也估摸着只有20来岁,结过婚,后来离了也没有孩子。曾柔是这一片远近闻名的美人,烫着时髦的卷发,画着精致的妆容,尤其走过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好闻的香气,夏士莲雪花膏的味道,那样的洋货只有在上海百货公司里才能买到,60年代的女性都以擦夏士莲为荣,曾柔便是这石库门里唯一一个擦夏士莲雪花膏的女人。社会总是奇怪的,离了婚的女人仿佛就是罪恶的,而一个离了婚的漂亮女人显然罪大恶极。那些五大三粗的女人都说她是狐狸精投胎,生得一副狐媚样就是来勾引男人的,见面了还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一回头就开始三五个接头聊起曾柔最近又来往了什么男人。当然,曾柔落人口舌也是有原因的,她一个人住在对面的楼上,却总是隔三差五地瞧见她要么勾搭着些看上去体面的男人回家,要么被那些小轿车接到什么地方去,大家都暗自猜测这个曾柔肯定是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可这些依然阻止不了男人追随她的目光,同屋的陆赢生就是其中比较疯狂的一个。他见到过好几次陆赢生送些小礼物给曾柔,可全被退了回来,这时候沈守财心里不禁觉得有些爽快,这样的美人自然是瞧不上陆赢生这样粗俗的男人的,所以也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的份。

“上楼喝杯咖啡吧,”沈守财把曾柔送到了楼下,见他有些顾虑,曾柔笑了,“怎么?怕了?侬放心,我可对小孩子没兴趣。”

被一个女人取笑胆子小这也太有失一个男人的尊严,沈守财硬着头皮跟着曾柔上了楼。第一次进了女人房间,尤其还是个漂亮女人的房间,沈守财有些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就傻愣愣地站在门口。这是一个约摸着有二十来平的房间,外面是客厅,里面是主卧,房间里到处都是布料和剪裁衣服用的工具,墙上挂着好些个男人穿的西装,角落里还摆着好几个人型模特,上面也套着西装。

“别像个愣头青一样站那里,快坐啊。”曾柔把咖啡端到桌子上,听到她这样说着,沈守财才慢慢挪动脚步坐了下来。

“你是个裁缝?”

“什么裁缝?这叫做服装设计师。”

“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妓女吗?”曾柔说得有点满不在乎,和文气又腼腆的浙江女人不一样,曾柔身上带着上海女人特有的优越感和直爽。此刻的她抽着烟倚靠着五斗橱站在那里,她的头发微卷,长而密的睫毛在灯光下像极了羽毛,还是最里层最柔软的那种,鲜红色的嘴唇轻轻地突出几个烟圈,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副油画一样。在那个全国男性人手一件中山装的年代,上海这个接轨国际的大都市,到处都是穿着笔挺西装、打着花色领带的男人,曾柔只不过是给男人们设计和制作西装罢了。传统社会总有着很奇怪的传统思维,一个男人和很多女人交往密集不会让人说三道四,可一个女人身边的男人总是数目众多,不管她是干什么的,不久也总会传出些闲言碎语,何况曾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不需要制造麻烦,因为她本身就是个麻烦。

“我没空去和所有人解释,”她继续说道,“一辈子那么短,哪有那么多时间去顾及别人的想法?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沈守财听着,觉得忽然开始崇拜起眼前这个女人来,在西口村里每个人都经受不住别人怀疑的目光,但曾柔却对那些流言蜚语不以为然,这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点勇气。他稍稍放松了点,开始慢慢参观起来,忽然墙角红红绿绿的一叠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绣花枕套,喜欢的话你拿去几个。”

沈守财拿起绣花枕套,有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有的上面绣着龙凤呈祥。“这样的也能卖钱?”沈守财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这些只不过是母亲王英花和姐姐沈艳芬、沈艳芳信手拈来的东西。

“呵,侬可别小看这些枕套,一个枕套五毛钱,现在在上海可时髦得很呢,侬去南京路上看看,这些枕套不要太好卖哦。”沈守财听了,看着枕套上的绣花一副略有所思的样子。

自那以后,沈守财和这个住在对面楼的女人开始变得熟络起来。平时曾柔要搬个煤炉、扛个物件什么的,总是沈守财代劳,看着这个清瘦又纯真的少年郎,曾柔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少的模样:“守财啊,要不你认我做姐姐吧,怎么样?”一提到“姐姐”,沈守财就想起了在西口村替他受罪的沈艳芬。

“怎么?不情愿?”

沈守财摇摇头:“姐。”

曾柔往沈守财的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把玻璃糖,那是一种用塑料纸包装的糖果,因为这层外包装像玻璃一样,所以大家都叫这种糖玻璃糖,那个年代像沈守财他们要想见到这种稀罕宝贝是根本不可能的。“拿去吃吧。”曾柔笑着。

沈守财揣着那一把玻璃糖回到了房间,看到高利民和赵家宝,抓了几颗塞到他们手里。“玻璃糖?”高利民不禁皱起了眉头,“你从哪儿弄来的?”

“曾柔姐给的。”说着沈守财把余下的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挂着的小袋子里。

高利民看了一眼沈守财,回头却看见陆赢生恶狠狠地看着沈守财忍不住有些担忧起来,像陆赢生这样喜欢曾柔的男人在这个石库门里并不是少数,沈守财和曾柔关系走得越来越近早就已经在左邻右舍传开,人人都猜测着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高利民不想看到沈守财跟着被卷进这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绯闻中,于是特地找了沈守财希望他和曾柔能够保持距离。然而沈守财并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和曾柔两个人清清白白,正如曾柔所说的样,一辈子那么短,哪有那么多时间去顾及别人的想法?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你真的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高利民扔下这句话气呼呼地走了,连着好几天都不跟沈守财说话,眼见着好兄弟变成这样,赵家宝心里比谁都急,想着法得斗两人开心,想拉拢两人关系,可沈守财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依旧和曾柔往来甚密,这让一切看在眼里的高利民更加生气:“他爱跟谁好跟谁好,我不管了!”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由不得高利民不去管,因为沈守财被抓进了派出所。这事还得从那一日,大家十几个木工去伦爱小学出工说起。那是个在石库门附近的老小学,是专门向家庭贫困的学生开放的,时间长了学校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新课桌椅,校长思来想去一合计索性把那些个旧桌椅都修补一下吧,便找到了刘勇,第二天刘勇就带着十来个木匠工到了伦爱小学。原本大家都是在教室里修补着,正巧沈守财离得教室门口最近就被校长拉去老师办公室修补桌椅,可谁曾想到他们干完活以后,学校便发现放在老师办公室里爱心人士捐给学校的几百块钱就不翼而飞,这矛头当然就指向了唯一进过老师办公室的沈守财。

当天晚上,沈守财便在房间里被几个破门而入的警察拷上了手铐带回了派出所。因为被偷走的是善款,没了钱,学校自然难以运营,那么多孩子就没有上学的地方,于是家长们联合起来去派出所门口上访一定要严惩这个可恶的小偷,派出所领导一看事情闹大生怕殃及池鱼,思来想去决定杀鸡儆猴平息众怒,这么一来无疑给沈守财判了死刑,要是真坐了牢,还谈什么未来谈什么梦想?沈守财已经被关进去三天了,高利民和赵家宝比任何人都着急,他们两个人活都不干了,一整天都蹲守在派出所门口,看到警察就解释却都无济于事。眼看势态无法控制,高利民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曾柔。

“曾柔姐,你知道以守财的性格秉性是绝对不会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的,你看在他是你干弟弟的份上帮他一把吧,”高利民忽然跪了下来,“我求你了。”

“侬这是做什么?”曾柔一把把高利民拉了起来,“就算你不说,我也是会去派出所的,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把守财给带回来。”果然次日,沈守财被曾柔带了回来,虽然只被关了三天,但沈守财明显消瘦了一圈,眼窝凹陷,完全没了精气神。至于曾柔是怎么把沈守财带出来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个见惯了大世面的上海女人先去了伦爱小学,把被偷的钱全部悉数垫上,又找了几个自己有权有势的客户向派出所施压,因为没有偷东西实质性的证据所以沈守财当日便被放了出来。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三字经里有一文“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沈守财的事情不久便在石库门里传开了。左邻右舍看到沈守财便指指点点,操着一口犀利的上海话说着“贼骨头赶紧滚出上海”,更甚者还朝沈守财扔菜叶子和臭鸡蛋,他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式的境地。事情很快发酵并扩大化,因为沈守财外地人的身份,让住在这里的上海人继而把矛头指向了住在这里所有的外地人。不是地域黑,因为上海的国际化大都市的地位,让那会儿的上海人都自身带着一种优越感,在他们眼里除了北京人其他都是乡下人的思想占据了每个上海人的脑细胞,像曾柔这种没有看不起外地人的上海人实属少之又少。这样的情况便导致这些来上海打工的木匠们接到的活越来越少,这边成日无所事事没有钱进账,另一边吃住行都得花钱,大家便把愤怒一股脑发泄到了沈守财身上。

这一晚,以陆赢生为首的十几人把沈守财围了起来。“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有脸在这地方待下去?”石文强见沈守财不说话就一肚子火,一把把沈守财的行李拿出来全扔出了窗外。沈守财气不过,两人又扭打在一起……

沈守财拿着自己的包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外滩上。路边摊的小贩招徕着生意,让他买些字母饼干和糖果,这时候他才发现早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候而他却连中饭都还没有吃。沈守财摸了摸放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那里一直放着姐姐沈艳芬偷摸给的20块钱和她寄来的信,忽然想起那个让他嫌弃,甚至有些厌恶的西口村来。他想起王英花背着沈根山偷偷买上几颗糖果和手指饼干或者小番茄塞到他手里,他想着自己那小小的梦想“有一天等我赚很多很多钱,我就要买一堆饼干和糖,吃到撑死为止”。而此刻,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外滩边望着那片奔腾而去的黄浦江,周围人声鼎沸,他却感到异常的冷清和凄凉。外面的世界,很美,但越美好的东西越带着毒。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

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

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歌曲《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