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见了,西口村

这一年的冬季,西口村一如反常地下雨,好像天上破了个大窟窿,雨从初一下到了十五,落到地上积蓄起来,又流淌到稻田里,最后汇成一条小水龙钻到村口的湖里去了,那个时候就总是有人在湖边洗衣服失足淹死,老人家就说是到年关,阎罗王也给阴间放了假,鬼都到人间来抓替死鬼了。

“根山,你就放过守财吧,他这身子经不住这样折腾啊……”沈守财被一根粗麻绳倒掉在房梁上至少也有半个多小时,因为长时间血液倒流搞得他脑袋里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他的头离地面也就两尺多一点,好像下一秒就要落在地面一样。王英花和陆小丽哭着跪在一边,求沈根山放过沈守财。

“现在是我不放过他吗?你看看张老虎的儿子让这小兔崽子祸害成什么样子了!”说着,抡起自己手中用荆棘条做的鞭子又恶狠狠地抽在了沈守财的身上,可是倔强的沈守财咬紧嘴唇,愣是眼里没有一滴眼泪。自从张三胖子从破庙回来以后就烧了三天三夜,大夫都来了好几拨,可依然不见好转,口里一直念叨着糊话:“有鬼……有鬼……”这之后,烧虽然退了,人却疯了,成天举着面红旗在村口转悠,人人都说张三胖子成了张三傻子。

沈根山也是恨铁不成钢,沈守财从小到大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加上陆小丽和王英花的溺爱,让孩子简直就成了家里的小魔王。平时小打小闹,沈根山也就是口头上教育下就算了并不放在眼里,但这次不同,把一个孩子从正常人吓成了傻子,对方还是张老虎家,沈根山心里明白如果不把沈守财带到张家去负荆请罪是根本不会饶了沈家的。

沈根山把沈守财放了下来,沈守财摔在了地上,王英花和陆小丽赶紧过来扶着,沈根山却还没有罢休,拉起沈守财的胳膊就往门外走:“走,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和我上张家去请罪去!”婆媳俩自然是不愿意的,哭着哀求着,沈根山依旧铁了心,他们自然是知道的,以张老虎的脾气,沈守财去了张家,就算不死也会没了半条命。可是沈家不能倒啊,想着沈守财未出生前算命的说孩子是个祸害,沈根山忽然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命数。此时沈家的大门忽然被人破门而入,带头来的除了张老虎,还有戴着红色臂章的红卫兵。

“沈守财,你居然把毛主席像章放在棺材上面,毛主席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怎么能和那种死人地方放在一起?你这是反革命!把他带走!”张老虎一声令下,几个红卫兵就把沈守财架了起来,“对了,他还有两个同伙,索性现在去抓了,一起带回去。”

“你要抓的是我!”沈守财原本长时间被倒吊着血气上涌就有些犯晕,再加上被沈根山抽了几鞭子更加体虚无力,勉强撑着一口气喊道,“那天去破庙里的人只有我,和其他人都没关系。”

张老虎一阵冷笑:“哼,算你小子有种,带走!”

这是沈守财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他就好像一个正在被押送到刑场的罪犯一样,两旁挤满了围观的人,人群中他看到了鼻青脸肿的高利民和一脸哭相的赵家宝,想来这几天也是被家里训得够呛,他望了一眼高利民,朝他摇了摇头。其实那天吓到张三胖子的人是高利民,但沈守财却把所有责任揽了过来,一个人被关总比三个人关要好。周围都是他熟识的面孔,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救他。文革的这些年,总是会看到这种场面,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但谁都没有想到,这次被扣上“反革命”帽子的是一个16岁的孩子,明显这是张老虎的公报私仇。沈守财已经不记得那些天是怎么过来的了,他身上被沈根山鞭笞的伤还未痊愈,再加上小黑屋没有暖和的被褥,他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发烧,红卫兵三不五时就过来把他说教一番,他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那黑色中望着头顶一方小小窗户中透射进来的光亮才感觉到自己存活的气息。念在沈守财还是个16岁的孩子,组织上决定关七天思想教育过后就放他回家,从小黑屋出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外面的世界亮得刺眼。

王英花想着沈守财在里面关了几天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正和陆小丽在厨房里忙活着想给孩子做顿好的。沈家门口堆放着一摞青菜,沈根山**着双脚踩在大缸里,脚下是腌制的腌渍菜,沈艳芳正在一旁帮着沈根山。

没过多久,同村的人就到沈家来喊了:“根山啊,快走!守财跳河了!”

沈根山只觉得脑袋里回响起“哔”的一声,赶紧从缸里跳了出来,布鞋也顾不得穿便风一般冲出了家门。

这一天,正好是年三十。

大年初三,无论贫穷还是富有,过年,总是让人感到高兴和希望,新的一年所带来的更多是憧憬和喜悦,可唯独沈家却是不一样的光景。**期间,被关小黑屋的“反革命”放出来以后有不少都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自杀死了。村民们以为沈守财和那些心理不堪重负的人一样投河自杀,只不过沾了点狗屎运又被救起罢了。打那之后,沈家的大夫请了一波又一波可沈守财却迟迟不见好转,整日发烧说着糊话,到后来连糊话都没有了,就是在**终日睡着。王英花天天以泪洗面,陆小丽也只是坐在大门口对着天空发呆,就连从来不抽烟的沈根山也抽起了烟,村里人人都知道沈家正默默准备着丧事,猜想着沈守财活不过这个正月。那些日子,高利民也像掉了魂似的,他真的希望在**躺着的是自己,毕竟只有他才是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而赵家宝自责到了极点,要不是当初向张三胖子借钱又怎么会发生后面这一串的事情……这两个昔日的好友活在深深地愧疚中,他们都不敢踏进沈家一步,生怕见了沈守财的脸有种想杀了自己的冲动。而隔壁的张老虎原本还想上门兴师问罪一番,但听到沈守财活不过这个正月也就觉得沈家得了应有的报应,毕竟,他自己的儿子虽傻人还活着,而沈家恐怕就真的要绝后了。

冬日冰冷的小雨搅乱了倔强的泥土,沈艳芬经过村口的大榕树,独自一个人走在通往家的路上,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离家三年,再回来居然是来参加弟弟的葬礼,她不明白这个被家里一直宠在手心里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满,比起自己和沈艳芳,沈守财得到的确实太多了,他得到了父母和奶奶的爱,得到了家里唯一上学的机会,凭什么受那么丁点挫折就选择放弃呢?

“我要带守财去省城看病。”

然而,对一贫如洗的沈家来说,要救活一个将死之人谈何容易?“家里没钱,”沈根山低下了头,“再说你弟弟的病花了钱就一定治得好?不去也罢,不去也罢……”

“我有钱,我一定要带守财去省城看病。”沈艳芬的目光坚定,似乎这个决定不容犹疑,确实,三年的时间,沈艳芬一个人在外打工,因为聪明能干又勤劳,关键还有一股子倔强的拼劲,一路从镇上到市里,从市里到省城,虽受尽了冷嘲热讽、欺凌伤害,却也见识了在西口村一辈子都不会看到和听到的世界,学会了生活的伎俩,后来在省城做起了小买卖,也积攒了一定的小资本,有了坚定沉稳的底气。既然女儿说了钱不用担心,那死马就当活马医吧,沈根山心里想道。没多久,除了陆小丽一人留在了西口村,沈家其他人都跟着去了省城。这是第一次沈根山、王英花和沈艳芳走出那个小小的村子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这个世界所侵袭而来的恐惧和不知所措大过了未知的新鲜和好奇。他们怕迷路,所以一步都不敢走出医院,要买些什么也都是沈艳芬代步,他们在医院里每天听着医生和护士讲解着伴有专业医学术语的病情就好像听天书一样,只会傻傻地问着:“能活吧?”而沈艳芬每每都耐着性子和他们讲解,这才让从来没有出过门的这一家人感到心安。到了晚上,沈艳芬就靠在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沈根山从长椅上起身,看着这个一直性格倔强要强的女儿忽然生出一种叫“踏实”的东西,孩子真的长大了,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能干的大人了,要不是是个女儿身,她真的就可以成为沈家的顶梁柱了,这么在心里感叹着,他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女儿身上。

“吴玫……吴玫……”睡梦中的沈守财喃喃地说着。沈艳芬听到弟弟呼喊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大家一伙人都凑到沈守财跟前呼唤着他的名字,慢慢地居然睁开了眼睛。沈守财吃力地望了望四周:“爸、妈、二姐,”眼神落在眼眶含泪的沈艳芬身上,“大姐。”

沈艳芬听到这声“大姐”眼泪立马落了下来,“你先躺着别动,我去叫医生,”生怕大家看到自己流眼泪匆忙就走了。

到底是年轻人,没过几天医生便说可以出院回家了,原本沈艳芬想留一家人在省城待些日子,毕竟来一趟省城也不容易,但沈根山说什么都要回去,沈艳芬自然是知道的,他们是怕花钱,于是也不多做挽留,随他们一起回了西口村,不出几日工夫,沈守财便已经恢复如初。原本是要下阴间的人,却死活被拉了回来,沈家老三起死回生的事情就开始如每一个地方传说一样被传开了。算命的也开始改了口说沈守财是九命猫妖转世,出生时候差点难产死在娘胎,掉进河里差点被淹死,生病又差点没了命,这辈子还有六条命让他造呢。沈守财一回西口村,赵家宝就去看了,原本就是三个兄弟中感情最脆弱的一个,因为内疚和难过抱着沈守财哭了好久,沈家人都以为是发小之间情深义重,只在背后偷偷笑着赵家宝可真是像极了《红楼梦》里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林黛玉。但回来几日,沈守财却一直没见到高利民,有时候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向上前打个招呼,这小子就好像鬼魅一般消失在田间巷口,于是沈守财只好跑到高家。可高家没人知道高利民在哪儿在干什么,别人问高家人“高家老三在哪里”,高家人只会说道“肯定和沈家老幺、赵家小子在一起哩”,所以沈守财来了高家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忽然就想起乔盘山上那处三兄弟结拜的地方。那时候的农村孩子没地方玩,只能上山找一处好地方就说是秘密基地,在那里烧野锅饭、打洋片干嘛都可以,果然,沈守财在那里找到了一个人傻傻看风景的高利民。高利民注意到了沈守财便慌忙起身说要去砍柴,沈守财自然明白是借口:“是兄弟的,就别躲着我。”

“守财,我没资格做你的兄弟,”曾经也是“桃园结义”,况且吓到张三胖子的罪魁祸首实则是高利民,却没脸面地让沈守财承担了全部的责任,“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逼到自杀,都怪我……”

“自杀?”沈守财忍不住大笑起来,又觉得难以置信,“我?自杀?!我沈守财天不怕地不怕,被关几天小黑屋就不想活了?我那是没吃饱又忽然见了光,头一晕才给栽河里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说的……”

高利民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你真的不是自杀?”沈守财拍拍高利民的肩膀:“放心,我要死也拉着你和家宝两个垫背的。”两个小小男子汉之间的隔阂就这样解开了,正如他们在10岁时候结拜一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辈子都是好兄弟”。

沈守财算是彻底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应该沉浸在喜悦中的沈家却渐渐又变得不安起来,沈艳芬当然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什么,弟弟既然又恢复健康,那么按照张老虎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这样放过他们的。眼见着沈根山和王英花为了沈守财的事情整整瘦了一大圈,正所谓长女如母,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怎么也得挑起那份担子,思来想去几个晚上,沈艳芬决定带着沈守财去张家负荆请罪。

“我不愿意,”沈守财一脸的不情愿,“上次就是张老虎公报私仇,我这次如果上门不得被他吃了呀,不去。”

沈艳芬自然是明白沈守财的害怕,毕竟还只是个16岁的孩子,这次的事情又吃尽了苦头可为了沈家以后在西口村的安宁,这件事是必须要解决的,然而无论沈艳芬好说歹说,沈守财依然倔强得像头牛。

“要不,我也和你一样逃走吧。”沈守财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

沈艳芬气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情严肃:“你要是个男人就应该面对而不是逃避!你知道姐这三年来在外面学到了什么吗?两个字:面对!这个世界你不面对逃到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沈守财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沈艳芬,这个女人似乎是他从前的姐姐,又似乎不是,但他确实被说动了,于是第二日跟着姐姐灰溜溜地来到了张家。张老虎远远就看到姐弟俩走来,拿起扫帚就想出门来赶,却不曾想沈艳芬拿了100块抚恤金放到了张家人面前,这才堵住了张家人的嘴。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的西口村没有一个人见到过那么多钱,很快,整个西口村就连几岁的小娃娃都知道沈家的大女儿在外面发了大财,一时间林家的小妹、陆家的阿婆,就连隔壁那些个根本都没见过的人都来了,一来是见识见识这个甩出100块钱的女老板,再来自然是为了借钱。因为都住这一片,一传十十传百,来上门借钱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一开始循规蹈矩的沈根山还煞有介事地让大家写借条,到了后来来借钱的人多了又被各种阿谀奉承吹捧着,沈家人觉得不太好意思,居然就那样一块两块随随便便把钱给了人。

“根山啊,你真是好福气啊,艳芬这么能干又顾着家里,你和英花的下半辈子可要享福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沈根山和王英花的脸上就笑得眼角挤出了褶子,让沈守财想起了村口那条皮肤皱皱的野狗,平常沈守财去挠挠它胸口那块肉,它就露出全世界最满足的笑容。而另一边的沈艳芬这次回来不仅仅在沈家扬眉吐气,在西口村这些个男女老少的人面前也算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你们看,我沈艳芬,一个女儿身,照样做得比男人要强。”有种观念叫“生儿防老”,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然,“满足”父母的面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深夜了送走了一拨拨来借钱的“亲人们”,沈家人都早早睡下了,在外三年沈艳芬已经习惯了从早到晚的忙碌,再回到西口村她确实有点不习惯,于是她把弟弟那件被张三胖子弄坏的过年衣服给拿了出来,坐在椅子上缝补着,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都是自己干,女孩子便是早早会了这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王英花的针线活算是顶好的,什么山水花鸟到了她的手里都好像真的一样,而姐妹俩的手艺比母亲更加厉害,只见沈艳芬往破洞的地方绣着一片叶子,就如同刚从树上摘下一般。这个沈家的女儿,当初因为父母的偏爱而离开了家,离开那么多年第一件事却救了整个家,当然包括沈守财的这条命。沈守财已经在门口踟蹰了很久,想着还是得鼓起勇气对这个从小和自己对着干的姐姐说声谢谢。

“姐。”

“干嘛?”沈守财站在门外,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犹豫着,终于从嘴巴里挤出蚊子般的叫声:“谢谢你啊。”

沈艳芬放下手上的衣服,望着沈守财:“你也16岁了,男人就得像个男人的样,哪有你这么扭扭捏捏的?”

“姐,外面的世界好吗?”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沈守财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

“唔……说好也不好,但总归是比西口村好。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听听。”

沈艳芬看出了沈守财的好奇:“守财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记住,要实现梦想,就一定要离开西口村。”这句话,说到了沈守财心里,经过了这么多,他的内心更加渴望离开西口村去到外面的世界。

“好了,天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吧?早点去睡吧。”说着又拿起了手上的针线活。“姐,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到离开了三年的沈艳芬,沈守财忽然明白自己心里最想对她说的这句话其实是这句。沈艳芬诧异地望向弟弟,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沈守财好像看到了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她眼睛里。“臭小子,”过了许久,沈艳芬才笑着说道,“三年不见,吃错药了啊?”沈守财想着原来姐姐还和以前一样和自己对着正想着回嘴过去,沈艳芬低下头继续缝补着衣服:“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啊,”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的样子,“来,”沈艳芬把线头用嘴巴咬断,起身甩了甩衣服,把衣服穿在了沈守财身上,退后了几步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我的技术还和以前一样。”“哎呀,反正凑合穿吧。”“你不想穿就赶紧脱啊,”说着沈艳芬就来扒沈守财身上的衣服,“没人求着你穿啊。”“哎呀我的好姐姐,我从小到大和你斗嘴斗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行不?”难得弟弟撒娇,沈艳芬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那天在医院嘴巴里喊着谁?吴玫?我没听错吧?”大姐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显然让沈守财有些招架不住,赶忙搪塞着“明天要上学”的借口回到了自己的**。

吴玫,吴家的老幺,是吴淑琴的一个远方侄女,那时候一个村与村之间基本上都能沾亲带故,人际网也是小得很。6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沈守财和高利民、赵家宝三个好伙伴又厮混在一起,欢闹着回到高家一进屋子就看到了12岁的吴玫和父亲吴老汉、哥哥吴金坐在那里,那是沈守财第一次见到吴玫。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出奇得明亮,好像能够透出光来,唇红齿白的样子特别好看,后来沈守财长大了以后就觉得那时初见吴玫就和《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出场一样: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活脱脱得一个小美人胚子,因为她出生的时候院子角落的一株玫瑰盛放,所以吴家人便给这个美丽的孩子取名“吴玫”。过了两年,吴家从隔壁村搬了过来,吴玫自然是天天都出现在沈守财的视野里了。那段日子,沈守财总是拉着高利民和赵家宝偷偷地跟着吴玫,她特别喜欢花,春天去砍柴的时候看到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她就连根拔起一株种在自家的院子里,每天细心浇灌着,居然长得更加娇艳,但她还是最喜欢那株和她一起绽放的玫瑰,每每用手柔抚着幼嫩的花瓣,吴玫的脸上就泛出甜甜的笑容,她在看着花,而沈守财的眼里却看着她。

“你这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啊,”高利民看着沈守财一副痴男状忍不住调戏道,却遭了对方一个白眼,“不过啊,你别想了,吴玫姐应该快嫁人了。”沈守财一惊,但随即又意识到,是的,吴玫比他大了整整6岁,虽然这时候已经有了婚姻法,规定未满20周岁的女性不能结婚,但毕竟那个年代的中国农村都相对闭塞,实行的依旧是那些老传统老习俗,有些人家孩子到了十六七岁便早早拜堂成了亲,等到了年纪再去结婚登记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吴玫骨子里也是个倔强的姑娘,因为长得漂亮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她始终就是不答应,终于到了如今成了一个22岁还未有婆家的老姑娘。话说那天沈守财从小黑屋被放出来,眼前一发黑便一头栽进了池塘里,这世界上总有诸多的巧合,此时的吴玫正在池塘边洗衣服见有人掉入水中,二话不说便扎进了冰冷的水中把奄奄一息的沈守财从阎王爷手里又给拉了回来。

这一日,沈守财和沈艳芬拎着些礼物来到了吴家登门道谢,沈守财觉得这像极了去吴家提亲,不禁觉得好笑,可刚走到吴家门口就听到里面吵闹的声音。“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吴玫愤怒地站在一边,坐在那里的除了她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吴老汉,还有张老虎。吴玫要嫁的人自然是张老虎唯一的儿子,而今已经变成了张三傻子。那张三胖子每天都拿着一面国旗在村口的路上晃悠,风雨无阻。吴老汉生怕女儿惹怒了张老虎,毕竟他可是这西口村里谁都惹不起的人物。“囡囡,你怎么能在张队长面前说这样的话呢,”吴老汉压低着声音,“你看你今年都22岁了,也该嫁人了,再说张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嫁过去也不会亏待你……”然而,吴玫是个聪明人,她自然明白父亲心里的算盘,吴家以后都是要靠大儿子吴金来延续香火的,可是吴金偏偏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平时好吃懒做惯了,到了25岁还没找到媳妇,另一方面吴家真的是太穷了,所以当张家上门来提亲的时候,吴老汉心想着把女儿“卖”给张家,张家送来了彩礼那就有钱给吴金讨媳妇了。“可是……爸,我不愿意啊,那张三胖子可是个傻子啊,我怎么能嫁给一个傻子呢?”“你怎么说话呢?”张老虎一听就板了个脸孔,他的脸本来就看起来有些可怕,现在变得更加瘆人,“我告诉你吴玫,我们张家要把你娶进门就是看得上你,你都这把年纪还找不到婆家,难道要做老姑娘让全村的人都笑话不成?我张老虎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了,这婚你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吴玫正想破口大骂,没想到从门外传来了一个稚气的男人声音:“毛主席说了,妇女人权保障思想的前提是女人是人!逻辑起点就是男女平等!其中就包括女性婚姻权利的保障和女性社会权利的保障!人家都说不愿意了,张队长难道还想学过去的地主强抢民女不成?”张老虎望去,站在那里的就是那个把自己儿子害成傻子的沈守财,原本想着100块钱也算暂时消磨了一点内心的愤恨,没想到今天居然还想坏了自家的好事,于是不由怒火中烧:“你小子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沈艳芬抓着沈守财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强出头,可沈守财根本不管不顾,说的话更加犀利,情绪也更加高昂,终于把张老虎气得面红耳赤离开了吴家。

当然,沈守财和沈艳芬也没有得到好果子吃,眼见着煮熟的鸭子可能要飞了,吴老汉拿起扫帚就把姐弟俩往门外赶:“丧气的东西,坏了我的好事!”回去的路上,沈艳芬一路都没和沈守财说话,张家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重新复燃,沈家以后在西口村的日子恐怕就更不好过了。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张老虎就又出现在了沈家,让沈家再拿出钱来,可沈家哪有那么多钱,于是沈根山又把目光落到了沈艳芬身上,这是一种存在于人之间可怕的惯性,沈艳芬既然第一次拿出了钱救了沈守财的命,第二次又拿出了钱救了沈家一家人的命,那么第三次也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她的头上。“就十天,十天以后我来拿钱,如果到时候没有钱,我保证你们沈家吃不了兜着走!”张老虎恶狠狠地撂下期限一走,沈根山就开口跟沈艳芬要钱了,沈艳芬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她看了看沈根山的嘴巴在动着,分明在讲着什么,却愣是只听到“嗡嗡嗡”的声音,转而看到地上有只虫子艰难地爬行,下一秒却就被陆小丽狠狠地踩死在脚下。

“艳芬啊,你看你钱那么多,拿出那么点来救救你弟弟不行吗?你可就这一个亲弟弟啊……”沈艳芬气得一下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奶奶,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我回到这个家你们有问过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干活,被人指着鼻子吐口水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怎么现在要我拿出钱来就这么顺理成章了?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我啊!”陆小丽被辩得哑口无言,喃喃地念叨着:“没良心的丫头……”第二天,当高利贷上门来要债的时候,大家才终于明白,沈艳芬的积蓄早已经用完了,后面的那些钱都是和高利贷借的,这对沈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这代表着沈家又一次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沈家人忽然就想到了那些个向他们借钱的“亲戚”,便一家一家上门要债,却没想到有的要么闭门不见,有的要么完全赖账,一个村子转了一圈下来,拼拼凑凑手里居然只有3块钱,眼见日出日落,沈根山愁地头发又白了一些,王英花不敢在人前哭只能坐在灶头后面抹眼泪,就连平时唠唠叨叨的陆小丽也沉默了。

这个春天,注定是多事的了。这边沈家一直出着乱子,赵家奶奶朱桂香又出了事,老人家本身年纪大了腿脚就不利索,可为了多赚点钱给孙子,她愣是拖着行动不方便的身体去乔盘山另一边的斜坡上砍柴,没想到脚下踩了个空整个人摔了下去。等大家把她抬到家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沈家人和高家人悉数到场。朱桂香握着王英花和吴淑琴的手,就如当初赵家宝生下时求她们一样,希望她们能帮她好好照顾这个唯一的孙子,看到王英花和吴淑琴点头,老太太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大家都哭作一团,唯独赵家宝站在一旁没有流一滴眼泪。原本以为老天会怜悯可怜的人,没想到命运一次又一次地给予重创,忘了他已经是个身心皆脆弱的人了。为了完成朱桂香的遗愿,高家和沈家商量着把赵家宝过继过来,但过继到谁家就成了问题,沈家这会儿乱成一团又再一次变成了穷人,言语之中就不想再来个张嘴蹭饭的,于是赵家宝就如踢皮球一般过继给了高家,成了高利民真正的手足兄弟。高利民原本就是三人之中心思最缜密的人,他总觉得赵家宝不哭不闹的冷静有点反常,这天晚上,他偷摸跟着赵家宝出了屋,看到月光下这个孤独无依的少年向着村里那片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湖里走去。当高利民奋力把赵家宝拉上岸边的时候,伸出自己的手就给了赵家宝一巴掌。这暗灰色的夜啊,这一记清脆的巴掌声犹如突如其来的雷声一般轰响,赵家宝愣愣地看着高利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高利民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赵家宝会好起来的。

沈守财并不知道高利民和赵家宝发生的事,他的心思都在自己惹出来的乱子上,他不敢回家面对姐姐、面对家人,便整日整日地坐在乔盘山专属他们兄弟仨的秘密基地,心里想着,要是能逃离这里该多好啊。太阳落山,沈守财回到家,只听得沈家屋内讨论得热烈。“艳芬也到了出嫁的年纪,隔壁胡家条件就可以,嫁给他们的二儿子,彩礼肯定也不会少。”陆小丽是想着把沈艳芬“卖”了,换钱来救这个家。王英花一听要卖女儿便坐不住了,说什么也不肯。“你还有别的法子吗?明天张老虎就要来要钱了,没钱怎么回了他?”陆小丽一句话就把王英花给堵了回去。“啪嗒——”门被沈守财推开:“我去赚钱,你们别让姐姐嫁人!”“你绝对不能离开西口村!哪儿也不许去!”王英花居然一反常态,当然她这样不是没有原因的,算命的说了,沈守财只有在西口村才能生根发芽、落地开花,出去则是死路一条。沈守财不明白,当初那个不听信迷信的母亲怎会在十多年后变成如此,要是当初王金花听了谗言也就没有他沈守财的存在了,可他转念又一想忽然明白了些许,大概,人的改变都敌不过时间的熏染吧。不管沈守财如何游说,沈根山和王英花就是不答应。“你们让守财出去闯闯吧,张家的钱我会解决的。”循着声音,沈艳芬站在门口,听了这句话沈家人好像吃了颗定心丸,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也就默许了沈守财要出去的决定。果然第三天,张老虎没有上门来,沈根山他们估摸着沈艳芬又从什么地方借了钱解决了也不再刨根究底,这件事情也总算告一段落。

沈守财把要出去闯**的决定告诉了高利民和赵家宝之后,立马得到了支持,高利民明白自己家中的地位,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被父母宠爱有加的妹妹,父母对他从来都是不管不教不闻不问,到外面去闯闯自然是没人阻挠的,况且他心里还存着私心,他想着要去帮沈艳芬赚钱还债,而赵家宝已经是孤身一人,又过继给了高家,自然是高利民在哪里他就去哪里,于是,三人决定一起去上海闯闯。临行前一晚,沈艳芬说要帮沈守财收拾行李。“守财啊,你长大了,以后不能再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不负责了,这个家以后就要你来背了,懂吗?”眼里净是凄惨的悲凉。“姐,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沈艳芬笑着点点头。

转眼,已经天亮,沈守财背着包袱跟着高利民和赵家宝走到了村口那棵长了千百年的榕树底下,回头望着村子那一头,家的方向。他忽然想起沈艳芬说过让他出了村子再打开放在包袱里面的布袋子,里面居然有20块钱,沈守财知道这一定是姐姐身上所有的钱了,想着这个过去成日和自己斗智斗勇的姐姐如今却成了最支持自己的人,不禁眼眶湿润了。“走吧。”高利民拍拍他的肩膀,沈守财有些不舍地跟着走了,在他的身后,村子的那头,家的方向,响起了敲锣打鼓迎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