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个穷人

1970年,浙江的四月,大多都笼罩在那初春微凉的斜风细雨中。

村里的广播正在播放着:“东方红一号,是中国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由以钱学森为首任院长的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自行研制,于1970年4月24日21时35分发射。该卫星发射成功标志着中国成为继苏联、美国、法国、日本之后世界第五个自制火箭国产卫星的国家。下面就让我们来欣赏东方红一号给我们带来的歌曲《东方红》,让这个世界都来听听中国的声音。”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嘿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大早上,沈根山、王英花、陆小丽、沈艳芬、沈艳芳和刚满10岁的沈守财就已经穿戴整齐,每个人胸前佩戴着毛泽东像章,像章上面是毛泽东的头像,下面是一个红色的爱心,里面写着一个“衷”字,全家人一个不少地站在毛泽东像前唱着《东方红》。

而此时,自1966年5月16日由毛泽东错误发动和领导、被林彪和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利用、给中华民族带来严重灾难的政治运动,全称“无产阶级**”,简称文革,也已经走到了第三年。

那一年,沈守财、高利民和赵家宝已经10岁了。这三个孩子依然形影不离地游窜于田间地头,当然也有文静的时候,就是听沈根山说书,沈艳芬和沈艳芳最喜欢听《红楼梦》、《西厢记》这类掺杂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但男孩们就最喜欢听《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各路好汉勇闯九州的梦想开始深深扎根在沈守财心里,他渴望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去闯闯外面的世界,做一个真正的英雄。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辈子都是好兄弟。”三个人跪拜天地齐声说道。

**到底是什么?到底会带来什么?改变什么?10岁的孩子,一无所知。沈守财依旧是那个带着高利民和赵家宝满村上山偷西瓜、下地抓黄鳝调皮捣蛋的“混世魔王”,高利民依旧是那个外表斯文沉着冷静,实则是喜欢跟在沈艳芬和沈艳芳屁股后面的“姐姐控”,赵家宝也依旧是那个跟在两兄弟屁股后面胆小懦弱、一碰就哭鼻子的“鼻涕虫”。只是村里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着的“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的各类标语越来越多罢了;只是熟悉的人们变成了所谓的“红卫兵”,戴上了红色的臂章高喊着“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中国”的口号砸烂一座座古碑石像破四旧罢了;只是每天要对着毛主席像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课堂上背诵《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白求恩》这“老三篇”罢了。

日子依旧枯燥乏味、一成不变。当然,还有一直陪伴的贫穷,那是所有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对童年共同的记忆。

凌晨四点,沈根山还是会掀开他们每个人的被褥,几个孩子瑟瑟发抖地在寒风中翻过一座山去砍柴,远处总是隐隐传来狼的叫声。每天,王英花做的菜里也还是只有几滴油,姐弟三个依旧抢也似地扒着筷子,把那分外珍贵的油水捞到自己碗里。要说这其中沈守财最喜欢做的大概就是帮王英花卖菜了,兴许是得了沈根山的遗传,才10岁的沈守财心算快又准,每次别人买菜,王英花和两个姐姐还在算钱的时候,他就已经报出了价钱。换句话说,沈守财喜欢帮王英花卖菜是因为能挣钱。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不喜欢钱的,即便对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也是如此。有次,沈守财和高利民、赵家宝在河边玩耍意外抓到一只甲鱼,王英花卖给了镇上一家药店,居然换回了几块大洋,沈根山一高兴从他那床底下的饼干罐头里拿出了几块饼干给沈守财。这是第一次,沈根山把饼干分给了沈守财,沈根山不抽烟不喝酒唯独爱吃零食,但从未有一次给过几个孩子,这个家里,只有王英花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偷偷买几颗糖果或几个手指饼干或几个小番茄塞给孩子们。

“有一天等我赚很多很多钱,我就要买一堆饼干和糖,吃到撑死为止!”有了前一次的甜果子,沈守财发现自己原来不靠卖菜也是可以挣钱的,他整日整日地拉着高利民和赵家宝在河边找甲鱼,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回家挨了骂却还是找不到甲鱼的踪迹,高利民劝说着沈守财放弃,第一次只不过走了狗屎运罢了,可沈守财还是不信,独自一个人在河边守株待兔了三四天依然毫无所获,这才彻底死了心。

贫穷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会给人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第一种,消极懈怠,更加贫穷;第二种,斗志昂扬,改变贫穷。显然,此时的沈守财不属于第一种,也不属于第二种。

那时候的西口村虽然闭塞,但也有年轻人出去闯世界,偶尔有人回来待几天,就被大家拉到村口的大榕树下面讲外面的世界,一到这时候,沈守财总是最积极的,他托着腮帮子听着那些从未见到过的东西,觉得自己心里就好像住了一只小鸟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出来一样,他渴望去见见那个西口村外面的世界,那个和西口村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回到家,看着家徒四壁,看着母亲王英花为了省油等钱在月光下缝补旧衣,不禁想到,难道我这辈子都只会在这个穷地方,像我的父母一样干着永远干不完的脏活累活,拿着杯水车薪的工资,然后结婚生子,而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也一直会这样吗?我的未来和希望在哪里呢?

到了1973年,辽宁学生张铁生一纸白卷被江青反革命集团称为“反潮流英雄”之后,全国学子纷纷效仿,要读书、想读书的人变得越来越少,读书人真的变成了“不务正业、逍遥浪**的书呆子们”,学校虽然还正常开设,但每天也只教两门课便草草放学,学生们每天跟着红卫兵破四旧、写大字报,尤其小地方的教书先生大多自己都还是些白字先生,要学习的学生就更少了。到了1975年,在这样的情况下,加上家里确实经济困难,沈根山又身体不太好,做不了重劳力活,于是和妻子王英花一商量,决定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了。到底让哪个孩子继续读书就成了难题,沈艳芬成绩优异,好好培养一定大有作为,沈艳芳成绩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沈守财除了数学其他功课几乎都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沈根山和陆小丽自然是希望家里唯一的香火沈根山继续读书,毕竟沈艳芬和沈艳芳是女孩子,女孩子迟早都要嫁人的,但王英花也有自己的想法,毕竟自己大字不识,难得沈艳芬又特别有出息,心里是偏向女儿的,然而沈守财又是沈家唯一的独苗。三人思来想去,觉得日后不想被孩子埋怨对谁偏心,所以把姐弟仨叫到跟前,用抓阄的方法来决定:看,是老天爷做的决定,你们别怨我们。

抓阄的方式还算些许公平,对沈艳芬来说自己还尚存三分之一的希望,沈艳芳原本就没有姐姐有思想有主见,性格也更加温柔体贴些,对别人提出的条件大多都逆来顺受,所以对这件事她也只是习惯听从安排罢了。至于沈守财,吊儿郎当地坐在那里,还想着张三胖子嘲笑他穿姐姐旧衣服的样子,不由怒火中烧,寻思着一定要找个时候好好教训教训张三胖子出口恶气。沈根山把三个纸团放在手里晃了晃,然后抽出一张,上面写着:沈守财。原本事情也就在这里结束了,没想到心有不甘的沈艳芬在后门偷偷捡起了抓阄用的其他几个纸团,她彻底失望了,原本以为连老天都要帮沈守财,却没有想到沈根山在三张纸上都写了“沈守财”的名字。

“你们就不应该生下我!我没你这种爸爸!”沈艳芬哭喊着控诉,她从来都是那个样样要让着弟弟妹妹的大姐,却没有人想过她心里是否愿意。她第一次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多年来在女儿心头的积怨,沈家重男轻女的不公,把父女矛盾彻底激化。

陆小丽在一旁指着沈艳芬:“没良心的丫头啊!这是要造反啊!根山,这样的女儿不教训,什么时候教训?”

父亲的威严怎么能够被儿女撼动?沈根山怒气冲冲地进里屋拿了一根荆棘条出来,这根荆棘条是沈根山放着吓唬三个孩子的,从未拿出来用过,现在拿出来肯定会把沈艳芬打得半死,王英花看势态不对赶紧上前阻拦,却被沈根山一把推开:“你给我走开!今天就让我打死这个不孝的东西!”

“啪——”

王英花挡在了沈艳芬和沈根山之间,她落在沈艳芬脸上的五个手指印变得越来越红,她从来没有打过眼前这个懂事的女儿,二女儿可以让她不用操心,小儿子是让她操碎了心,而沈艳芬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到骄傲的存在。

“艳芬……”

沈艳芬的眼睛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愤怒、绝望和仇恨:“我恨妈,我恨爸,我恨奶奶,我恨守财!我恨这个家里所有的人!”

沈艳芬离开了,这个倔强到骨子里的女儿,这个曾经让王英花引以为傲的女儿就那样走了,没带走家里一样东西,就好像真的要和这个家划清界线一样。原来的六口之家,一下子吃饭少了一副筷子,除了陆小丽,其他人似乎都不太习惯。沈根山虽然嘴上不说,但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没事就坐在门前的晒谷场边望着村口的方向,发现来的不是沈艳芬叹了一口长气。王英花自然是不用多说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虽然矛盾在于沈艳芬和沈根山,但女儿毕竟是自己的一巴掌打走的,想到这里总是躲在柴房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后来辗转从同村的人那里听说了女儿在镇上的工厂打工,好几次提着几个鸡蛋和自己腌制的咸菜到了厂门口,沈艳芬也总是避而不见。沈艳芬走了,沈艳芳恐怕是最感觉到孤单寂寞的人了,从小到大姐妹俩都没有分开过,睁开眼是对方,闭上眼还是对方,每次都是沈艳芬拿主意,沈艳芳听从就够了,到了自己要拿主意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而对于沈守财来说,这个性格泼辣、平时处处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大姐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嘲笑沈守财的是她,捉弄沈守财的是她,和沈守财对着干的也是她,可是,这过去的十多年里,把襁褓中哭闹的沈守财抱起的是她,给顽皮打闹的沈守财喂饭的是她,带懵懂幼稚的沈守财上学的还是她。那个年代,做大的不仅仅是哥哥或者姐姐,同时也承担起了抚育小弟弟和小妹妹的责任,相当于是半个爸、半个妈了。

虽然沈守财装着一副沈艳芬走了还乐得清静的样子,但高利民知道他在逞强,因为自己也是。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不一样,沈家的两个姐姐可爱又温柔,这对高利民来说就像缺失的母爱一样,所以他常常往沈家跑,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沈守财口中沈家姐妹的跟屁虫。相比二姐沈艳芳的内向腼腆,高利民自然是喜欢乐观开朗、能说会道的大姐沈艳芬多一些,尤其到了十七八岁,沈艳芬就像一朵新鲜娇嫩的花朵一般绽放出女性的光彩,那明亮而又水灵的眼眸,黑色长发下美丽的天鹅颈,还有微微隆起的胸部,让一向沉着冷静的高利民也开始痴迷起来,这大概就是一个少男心中该有的初恋形象吧。沈艳芬这一走,高利民内心的失落无以言表。看着两个好朋友强壮欢笑、郁郁寡欢的样子,赵家宝心里也不太好受,这个从小就躲在沈守财和高利民身后的男孩,早已经把他们的喜怒哀乐当做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寻思着做些什么让兄弟两个高兴高兴,想到每次有零食吃的时候大家开心的笑脸,赵家宝就决定买些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可是这钱要从哪里来呢?他学着沈守财跑到河边去找甲鱼,可一样一无所获,正当他发愁的时候,看到村口榕树下张三胖子他们一伙人在一起打弹珠,赵家宝知道他们有时候会赌点零花钱。要是能赢,就能有钱买零食了,赵家宝心里想着可立马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赌得再小,那也是赌博,正想调头就走没想到被张三胖子拦住了去路……

“你们看,这衣服好不好看?”从上学路上到教室,沈守财就一直问着身边的人。他的兴奋自然是可以理解的,那时候在穷人家,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孩子,自然是怎么也轮不到穿新衣服的。不过,在江浙沪一带,孩子到16岁是人生中除了结婚生娃最大的一件事,那个年代大家都没什么钱也讲不起排场,但每家每户也会象征性地摆上几桌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吃个饭,可是沈家真的太穷了,连请客吃饭的钱都没有,王英花想着就算不能有个像样的排场给沈守财庆生,也得做件新衣裳给孩子。于是,她又努力找了些活干,终于攒了钱托人去省城的布行裁了块最新流行的涤纶料子,赶了几个通宵给沈守财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件新衣,虽然免不了被陆小丽说败家,但即便穷,作为一个母亲也想给孩子最好的东西。这衣服原本是要大年初一穿的,可是沈守财耐不住想要炫耀的念头,偷摸穿着新衣服出了家门,他想第一时间穿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张三胖子。

张三胖子原名叫张利国,比沈守财大了三岁,之所以有这个称号并不是因为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因长得矮矮胖胖又是三月初三生的,所以才被唤作张三胖子。事实上张家只有这一个孩子,在那个号召“光荣妈妈”的年代里这样的情况是极少的,当然不是因为张家女人不想生,而是生了张三胖子以后因为大出血造成以后再也无法生育,作为家里的独苗,张三胖子自然是被宠到天上。再说张三胖子的爸爸是生产队的队长,长得五大三粗,样子有些吓人,所以村里的人都怕他,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张老虎”,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了他的真名。这么说来,张家也算是村里有钱有权的大户了,但却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大户人家的样子。沈家和张家离得特别近,但平时也没什么来往,沈根山因为识些字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所以在队里还有个管账的工作,也算是张老虎直接领导的下属了。村里人想着生产队队长多少也是个官,自然都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和张家挨得近,隔壁有些什么风吹草动,沈家人自然都是看在眼里。平常时候,到张家来送礼的人就不在少数,遇上逢年过节更是门庭若市,什么西瓜啊、饼干啊、糖啊,还有些是从省城买来的新鲜玩意儿。沈守财到底是长身体的年纪,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往张家送,可自家却只能就着一碗芋艿下饭。晚上他躺在稻草铺就的**,望着高高的房梁,听着四下隐约传来的耗子叫,心里便更觉得凄凉。

我们家可真穷啊,沈守财心里想着,要是哪天我有很多很多钱就好了。他翻转了身子,做着幸福的美梦沉沉睡去,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沈根山照旧会来掀开他的被褥,他的美梦会醒来,他照旧得背着箩筐和镰刀,与高利民、赵家宝上山去砍柴。日子,本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但这个张老虎仗着自己有那么点权利,总是到各家各户顺手牵羊,还老是贪小便宜,就因为沈家离得近,逢年过节沈家养的鸡总要被张老虎拿走一只,可对于这样的“明抢”,大家也都是哑巴吃黄连,其中苦涩和无奈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每次张老虎笑里藏刀地顺走自家东西的时候,沈守财都恨得咬牙切齿。他曾经问过沈根山,为什么不能和张老虎直接翻脸告诉他不能随便拿别人家东西呢。

“孩子,吃亏是福。穷人是没有资格和别人争抢什么的,我们只要本本分分管好自己就好了。”说完,沈根山悠悠叹了一口气,像他这样骨子里清高自傲的人还是得在现实面前低下头。“吃亏是福”,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因为穷,只得选择忍气吞声,只得敢怒而不敢言。尊严,在穷人面前和破碎的玻璃一样,不堪一击。因为有个张老虎撑腰,平时张三胖子没少欺负同学,要么在别人便当里放上牛粪,要么把别人的书包扔到田埂里,可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沈守财曾经因为张老虎捉弄赵家宝和他有过小冲突,所以张三胖子更加把沈守财看成了眼中钉,平时老是拿他身上姐姐的旧衣服开玩笑,说沈守财是穿着小碎花的小娘们儿。因此这回穿了新衣,沈守财更想在张三胖子面前显摆显摆,却没想到正好撞见张三胖子一伙人把赵家宝摁在地上,让他喝地上的狗尿。

“你们干什么!”沈守财一把推开他们,把赵家宝拉了起来,赵家宝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张三胖子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问问赵家宝,这狗尿他该不该喝。”

赵家宝看了看沈守财,又看了看张三胖子,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守财,你就别管我了。”

沈守财这才得知原来赵家宝为了买点零食让难过的兄弟开心,所以被张三胖子硬拉去玩弹珠赌博,没想到输了钱,自知理亏的他也没这个脸面和原本就穷的家里要钱,于是才有了沈守财看到赵家宝被逼喝尿的画面。

“赵家宝你给我过来喝!”张三胖子见赵家宝依旧纹丝不动,索性直接上前来抓,沈守财见状立马去推张三胖子,两人扭打在一起,没想到张三胖子拉扯掉了新衣服一边的袖子,“斯拉”一声衣服立马破了一道口子,人生中第一件新衣服就这么毁了,沈守财气得不打一处来,完全把沈根山的忍让理论给抛在了脑后,高利民和赵家宝上前劝架也被推到了一边。两人拉扯中,张三胖子没站稳一下子坐在了狗尿上,自知面子挂不住,指着沈守财的鼻子喊道,“你等着,看我爸怎么收拾你!”说完就哭着跑了。

“守财,你太冲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张老虎是个什么人。”高利民说道。

“我才不怕他呢。”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体倒是诚实得很,虽然已经到家有一会儿了,可是沈守财绕着自家转了好几圈就是怎么也没有勇气进去,索性爬到后面的房子上,在那里有个猫洞可以清楚看到沈家屋子里的动静。此刻的沈家热闹得很,只见张老虎抽着烟,拉着一众亲戚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张老虎抽的是红延安,整个村子里也就他抽这种烟,一般的人都抽9分钱一包的羊群烟,红延安一包要3毛6分钱,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的高档烟了。另一面,沈家人全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你们自己说吧,我儿子被打成这样,”指了指坐在一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张三胖子,,“你们打算怎么办?”面对沈家人的不断讨饶,张老虎更加得寸进尺,“这样吧,我也不跟你们沈家人计较,给30块这件事情就了了。”

30块,在1976年。一袋50斤的面粉8块钱,一个成年人每个月的粮食定量标准为30斤。一斤大米的价格不到3毛钱,一斤菜子油的价格不到6毛钱,肉是凭票供应的,分为四个等级,最肥的是一级肉,8毛多一斤,最瘦的四级肉4毛多一点一斤。30块,意味着沈家人几个月的口粮,意味着沈家人的整个世界。第一次,沈守财看到沈根山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跪倒在了张老虎面前。他忽然明白了,穷人的尊严,原来是用来被践踏的。

“这样吧,要是你们拿不出钱,就把那些羊全给我吧。”张老虎原本就有顺手牵羊的毛病,现在有这么个好机会心想着还不狠狠捞一笔,于是沈家人只得看着张家把羊全数给牵走了。

这么一来,沈家的日子变得更难熬了。眼看马上就要过年,可是沈家连年货都买不起。沈守财变得更加渴望赚钱,因为没钱,所以他们才会这样被欺负。有一天,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绝对不再让别人看不起,他心里想着,变得更加勤劳地干农活,为了帮王英花招徕生意,只要来买菜他就送点葱、蒜什么的,陆小丽说这是赔本买卖,直骂沈守财是败家子,可没想到一个礼拜下来倒让王英花的生意翻了一倍不止,人人都说沈守财是个生意经,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米饭香总是会招来馋嘴的老鼠,张三胖子知道沈守财卖菜卖出了名堂,老是有意无意地来沈家的摊子上捣乱,因为有上回的事情,沈守财对张三胖子一忍再忍,可终究还是超出了自己的限度,他约张三胖子面谈,决定不用武力解决问题。

“你不是喜欢打赌吗?那我们就来打个赌怎么样?”高利民赶紧投其所好,提出建议,“要是我们赢了,你就不能再到沈家的菜摊子上捣乱。”

“那要是我们赢了呢?”

“那就悉听尊便。”

江南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明月当空,一会儿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好不容易过了十点朱桂香睡下了,赵家宝拿起外套急匆匆地往村口的地方赶。

“噗——”沈守财对着王英花熟睡的脸得意地扭动着屁股,用力过猛居然放了个臭屁,王英花真的是太累了,皱着眉头哼唧了一声,转过身又继续睡去,这才让沈守财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穿好衣服,偷偷关上门,高利民和赵家宝早已经在外面等着他。

“怎么这么慢?”高利民把蓑衣和箬笠递给沈守财,有些埋怨,“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凝重的雨夜下,三人快步往乔盘山西面的山脚下走去。那里是一个乱葬岗,乱葬岗边有一座破庙,年久失修也无人打理,于是变成了义庄一样的地方,村里若是死了人又没到下葬的日子或者死了不明身份的人都先会把尸体装在棺材里抬到破庙里头暂且放着。到了文革时期,好些个受到迫害被无端扣上“反革命”帽子的村民自杀,那个破庙里的棺材也就没有间断过。沈守财他们和张三胖子打的赌就和这里有关,这是一个叫半夜放馒头的游戏,游戏规则是必须半夜在每口棺材上放上一颗石头,到了第二天由另一方来验收,这个游戏最近在孩子们之间开始流行起来,昨天第一个晚上是沈守财他们放的馒头,白天张三胖子伙同几个小伙伴已经验收,今天晚上轮到张三胖子他们来放“馒头”了。

“这回我们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们。”沈守财说着就和高利民往庙里走,可生性怯懦的赵家宝傻傻地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敢挪动自己的脚步。

高利民看出了赵家宝的害怕:“家宝,你要是害怕就和昨天一样留在外面,找个地方等我们,别被三胖子他们看见就行。”

“轰隆隆——”天边一个惊雷划出一道吓人的闪电,把这恐怖的雨夜映衬得更加瘆人,好像从那些草丛里就要窜出吃人的怪兽一样。

赵家宝咽了一口口水:“我还是跟你们进去吧。”他心想着,与其在外面还不如跟着自己的兄弟们也好有个照应。

“别怕,有我们在。”沈守财拍了拍赵家宝的肩。

“你就跟在我们后头。”高利民也叮嘱着。

虽然三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按理说赵家宝还比沈守财和高利民早出生了好几个小时,可从小到大,沈守财和高利民完全就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地对赵家宝。也许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疼爱,奶奶的过度溺爱多少让赵家宝变得少了些男子汉的骨气和担当,同学们之间也一直笑话他“娘”,但是沈守财和高利民这两个好朋友从来没有因此嘲笑过他一次,总是拍拍肩膀和他说一句“别怕,有我们在”,这个时候赵家宝心里就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破庙这个地方白天就阴森,到了深夜又伴着窗外的树影斑驳,再加上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更显得鬼魅。沈守财、高利民和赵家宝赶紧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破庙外面悉悉率率有人说话的声音。

好响一记推门的声音:“你们可真胆小,都是些死人有什么可怕的……”进来的正是张三胖子,其实说不怕是假的,十六七岁的孩子平常也难得见到哪家死个人,而今却到了全是死人的地方怎么可能不害怕?但毕竟是几个孩子的带头人,又怎能给张家抹黑灭了威风呢?张三胖子故作镇定地开始往棺材上放“馒头”,一个、两个……

忽然,外面一道闪电划破这凝重的黑夜,把张三胖子吓了一大跳,哆嗦着把一个“馒头”放在了一口棺材上。

“再给我一个馒头……”从棺材里飘出一个声音。

“妈呀!”张三胖子吓得脸色一变,倒在地上,身体开始不断抽搐起来,嘴巴里吐着白色的沫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