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日暮乡关

2008年冬季依旧酣畅淋漓下了一场雪。雪后初霁的那个早晨,赶上周末。

一早,阳光闪亮异常,顷刻盖下来;路上雪花簌簌,微风打着旋旋儿,呼噜噜轻吹。城南华福门妹妹家的老房子里,严骏飞站在檐下,陪小杰过了个生日,说好第二天再陪儿子去科技馆。

他原先设想的婚姻是这样的:他跟秦嘉两个,吵闹归吵闹,夫妻情分在那。离婚这档事,他可不想做。就跟高仁爱或哪个重组家庭了,到头来,还不跟秦嘉一样,两两相厌。作为男人,这是再心知肚明不过的事。再说,秦嘉这样的老婆,打着灯笼找不到的稀有品种第二样了。那些吵闹得家破人亡支离破碎的,抓奸使诈争财夺利的,争抢孩子血肉横飞的,凡此种种惨烈的离婚大战,在他家秦嘉身上,都不会发生。秦嘉顶多埋怨几句,因为她就是只保温瓶呀,永远热心永不破碎。这样省心、安心、贴心、顺心、不烦心的居家旅行之必备,内则受用无边,外则维护人前人后高大形象,何乐不为?严骏飞起先想不通,天下怎么有那么多色令智昏的男人,心甘情愿不计后果给二奶绑架,寻死觅活不惜代价帮二奶转正,最后再亲手把自己送进婚姻坟墓。

及至他也启动了离婚按键,他才发现,但凡夫妻走上离婚一条路,多半是要如此争财夺利支离破碎的。秦嘉不仅没像他想象中的冷静,也未有过激的歇斯底里,但确实整日跟他纠缠撕扯不清倒也成了生活常态。现在,他终于彻底结束了这噩梦一般的日子,准备奔向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婚姻模式。

严骏飞起了早,拎起老式煤球炉子,弯腰出门生火,嗨嗨两声,舒活筋骨,簇簇簇到巷口外买烧饼油条。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刚一出现在老巷子口,那些熟悉的街坊四邻围拢来,乐呵呵夸他一等一好男人,有能耐能挣钱又顾家。这华福门的老房子,是他父亲留下来的老房子,他跟妹妹严寒梅及母亲从小就在这长大。

回家来,他浑身如长四两肉,搁下油条,炉火正透。圆溜溜的煤球孔红印印的,照着白茫茫的雪地。严骏飞拢上手,就着微微炉火,自顾先啃下一个烧饼,里间儿子跟妹妹仍在梦中,老母亲呼噜声跟小拨浪鼓似的。他不禁抿紧薄如直线的嘴巴想,好久没过这样舒坦的日子了,清晰看到时钟分秒划过,浮生偷得半日余闲。酒店老板、买大房子、交租金、伺候报社的大爷,凡是花钱的事儿,才是要他的。像这样见天的,晒个太阳,看个雪景,吃块烧饼,早已久违。严骏飞听着老母鼾声如雷,想起早走的父亲,和黄胡子在安泰街上打流的日子,幸亏矮胖的黄胡子有力气,不然他这个没爹的孩子,准被人欺负了去。

他忽然想到,自从高仁爱那天给他电话已许久又未联络,仿佛他跟高仁爱之间,越来越走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如这噗嗤噗嗤的雪地,一脚深来一脚浅。他不由给高仁爱打个电话,问她高大海情况如何了。电话始终没接听。高仁爱的电话常常打通不接听,对这点,他见怪不怪。他全没在意,却不知怎的,无来由怅然若失起来,依稀见到高仁爱忽然出现在他眼面前,跟他哭泣着什么。他也莫名其妙心里一阵疼痛,真如十八长亭送别,一程更比一程短,时日再也无多;仿佛牵挂一层一层多,不舍一层一层深。独自坐在炉子跟前,他突然掌自己一嘴巴,赶紧刹车,这是要作死的节奏。爱情是个什么东西?世界上最奢侈的快速消费品。他严骏飞只是世上再鄙陋不过的俗物,爱情这东西,他严骏飞到闭眼的那一刻,也消费不起。

随炉火升腾,他思绪也如坐过山车翻山越岭。什么时候变得矛盾起来?开始那会不是说好,没有明文有默契定过条约的,誓死捍卫分寸义务。不仅他严骏飞,高仁爱也玩不起这奢侈的感情。高仁爱是个算计到恶俗的女人,她身体的每一寸明码标价着。高仁爱越这样,严骏飞越安心,这也正是他要的局面。

再完美的合同,总有字面没法写明的规则。再小心地规避风险,都有理智控制之外的麻烦。

严骏飞预感到这段日子,他有些难于把控,尤其那天高仁爱跟他手牵手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在高大山面前拜过天地高堂,高仁爱眼里盈盈着笑意,泪水一滴一滴似真似假似有似无含在眼眶。那一刻,严骏飞心尖多少拂过一丝感动。曾经对秦嘉再怎么去应付,终是枯燥乏味不得要领。如果说,秦嘉是他心里头的咸菜干,而高仁爱于他,则是透透亮白的青菜心子哪。

他喃喃对自己说,抽起闷烟来。

这段日子,高仁爱常常加班很难在医院碰面,他也本着假女婿身份,公司就靠在市一院旁,常去看看高大海,跟高仁爱的弟弟妹妹吃吃饭聊聊天,习惯成自然。他心尖上那飘飘渺渺忽出忽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而高仁爱呢,在工作上的沉默隐忍虽让她躲过一轮暗礁,但接下来新一轮的冲刷,大浪淘沙,她还是否有个安身立命之身,一切都未可知。所谓一水中分天下白,现在也许就到了他决定去留的时刻。在什么年龄阶段,做什么事。割舍,有时是为了更多地获得。

听黄胡子说,高仁爱最近忽然开始跟黄胡子帮他张罗的一个酒店经理陈重接触起来。他也跟高仁爱多次去过金泰西鳄鱼馆,他印象中陈重对高仁爱一直不冷不热的,难以想象他们两个有可能走到一起的状态。陈重在严骏飞印象里,一直是一表人才老成持重,头脑颇灵活,虽谋面不多,没回的印象一般,但工作场合下的一个人,难免和私底下两码子事。严骏飞大略还记得陈重属于长得相当帅的一类男人。

黄胡子跟严骏飞说,陈重跟他在云顶桑拿会所熟识的。起先,他为一个绝色的姑娘,跟陈重闹红了脸。后来,陈重根本没当回事把那姑娘拱手相送,黄胡子就跟陈重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黄胡子把高仁爱推给陈重的时候,没想到陈重一口应承,反而担心高仁爱会不会看上他这大老粗,怎么说陈重就是一厨子。再后来,陈重坦白他家里还有些特殊事体,比方在老家短暂结过一次婚这种事,高仁爱不晓得为什么也爽快答应了。

严骏飞心里大致明白,他跟秦嘉到民政局办完手续那天,他反而找高仁爱出来吃了顿饭庆祝了一下。高仁爱讽刺她找她庆祝哪门子事。严骏飞笑说高仁爱是他生意上的战略伙伴跟盟友。高仁爱随意吃了几口菜,头一直伸向窗外,话都懒得跟他说。

严骏飞正痴痴想着,儿子小杰醒了。

爸爸,有油条啊,下雪了哎。爸爸,我们快去看熊猫,熊猫会冻着了。儿子小杰欢乐叫唤。严骏飞却想,多年以后,当儿子回想起童年,会记得他吗?会记得这个安静的早晨,爸爸给他买了油条。有大雪,有熊猫,有太阳,煤球炉,烧着了,火红的。想到这些,他心里跟烧透的煤球炉一样,热透热透。

妹妹也起来了,隔门看哥哥和小杰在屋檐下打闹,忍不住掏出手机,“啪”给他们父子俩定格。“又不是大明星,你瞎拍什么?”严骏飞无来由忽然烦躁起来,话一出口,觉得对不住妹妹。

“这是你重新开始新生活之后跟小杰合拍的第一张照片,有纪念意义的”,严寒梅说完,感觉话落她嘴里,好话哪里听着不舒服。

严寒梅接着说,她不想到公去帮忙了,她最近谈了个男朋友,可能会去外地生活。严骏飞愣住了,这意味着小杰不是要长久放在母亲这里,毕竟母亲年纪太大了,到了自顾不暇的年纪,至于辅导小杰功课更无法谈起,就是得给小杰重新找个新的监护人。他自己工作那么忙,实在照拂不过来。他想到了,必须尽快重新结婚一途。高仁爱这儿,是铁定没了下文。至于跟单小影,更是他无法掌控的事。单小影也跟严骏飞一样,打着永不离婚的心,不知怎么的,忽然动了离婚的意思,快速地就协议离了。丈夫邬文兵那儿早就无可无不可,他们夫妇财产也早就彼此毫不相干。

严骏飞只得拜托妹妹再给他一点时间,这段时间再多帮帮忙,实在忙不过来,临时给托给先应付一阵子,他马上来找一个可靠的照顾小杰的人。

“哥,你是不是马上又要结婚啦?”严寒梅依着门框吃着烧饼,傻乎乎笑。

别瞎说,我的事不要乱讲,省得妈担心。还有,我跟秦嘉的事,你也不要在妈跟前讲,她年纪大了,还有心脏病。严寒梅点点头,拉走小杰,给了小杰学校的期末成绩单,比之前有所下降,但还排在班级前五名。严骏飞才又恢复先前的开心,喜滋滋辅导杰杰做功课,偏巧老母亲懒洋洋起床了,听到严骏飞提到秦嘉结婚什么,撂着小脚擦过来,你说什么,小梅?秦嘉怎么啦,怎么好久不来看我了?谁又结婚啦,啊呀,我年纪大耳朵背,听个话都完全没办法分清,老了老了不想活了,没意思。

严骏飞不做声,深思一会说,妈,秦嘉最近因为父亲去世伤心精神不大好,所以好久没来看你了。你不要多想,结婚的事是我们公司有个小年轻马上要结婚,不关我们的事。妈,秦嘉最近工作忙而且精神不大好,还是要拜托你多帮忙照看小杰啊。

老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就去厨房捧着一碗豆浆出来给小杰喝。

等严骏飞开车回到公司一问小李,才知道高仁爱上周末就去了外地寒州出差,说为了一个知名品牌新品发布会。寒州在华市都市圈范围内,高铁很快一个小时便到。

高仁爱到达寒州已是周五晚上八点半。发布会早已开场,在寒州新区一间格调高雅的高定会所里。奇怪现场黑黢黢一片,高仁爱签到取走车马费按座位号落座不久,便见到眼前大屏幕忽然播放起震耳欲聋的新品发布短片。也就在这个时候,高仁爱手机接到了何轶电话。何轶说他也在寒州,来旅游的本来,打电话到报社说高仁爱也在寒州出差,不如晚上聚聚啊。

高仁爱搞不懂何轶话里几分真假,想临出门匆忙,连酒店都没来得及订,这会还在想着马上找个能上网的地方订酒店呢。高仁爱推说,要去订酒店,等安顿明天再说。何轶一听大笑,巧啊,我也在新区CBD,刚订到一间双人床的,现在他在外面跟朋友喝酒呢,估计回酒店挺晚,可以借给她先休息。

高仁爱脸瞬间红到耳根,立即拒绝了何总好意。本是非常露骨的话,但何轶说得真诚,跟对待一个肝胆相见的朋友一般热情可靠,高仁爱觉得这是何总的不讨人厌处。没想到,何总马上又说,啊呀,他们聚会结束了,他也无处可去了,不如打车到高仁爱这儿来,反正这种场子呆久了也没意思,不如早点出来兜兜风散散步。

高仁爱本想再次说不用,手机已收到何轶短信人已到发布会门口。高仁爱以为他开玩笑,并不信,在会场呆了十分钟实在好奇,不禁出门去看,何轶果然在会所大厅的一楼沙发那点了杯咖啡在那慢慢看杂志。

何总一见高仁爱笑,你以为我是这么喜欢开玩笑的人?还是觉得我的时间太闲了,大老远跑这乌漆嘛黑的寒州来了?你现在总该相信我何轶这人一向是个诚意满满的人了吧。何轶大方伸出右手握手,高仁爱淡淡一笑,分明见到无名指上有戒指勒过的印记,此刻戒指却已被摘去。何轶想到什么似的,从衣服内袋掏出一支小水笔,交给高仁爱,指了指自己无名指空白处,喏,你重新帮我画个,我想看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我画不好。高仁爱转身想回会场,何轶一把抓过高仁爱的右手,在无名指上画了一只镶满钻石的黑色戒指。画完,何轶说,这个款式,喜欢吗?

高仁爱眼里有泪花扑闪,会所大堂一片柔光,不仔细看并不能看出来。何轶却全看见了,笑着帮她擦掉,怎么样,人生如戏吧,你就当是个美好的通话一样就是了呀。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派人帮你父亲转移到华市医疗条件更好的国际医院了。我秘书说,你父亲一直昏迷着,并不知道自己换了家医院,你有个漂亮的妹妹嘴巴很甜,很感谢我。

高仁爱跟何轶慢慢走出会所,打了车去寒州古城墙外转了一圈,重新找了家当地特色口味的中档餐馆随意吃了点面条,高仁爱仍坚持自己另外找酒店,何轶见高仁爱坚持,便着手帮她在另外一家差不多的五星酒店订到一个好房间,送她过去独自回了酒店。

一周后,高大海不慌不忙撒手西去。

高仁爱没哭,她的世界,比这更难过的多去了,哭泣、软弱、后退、绝望,永远于事无补。倒是高大海这一病一死,严骏飞的心思全出来了,结婚那档子事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影过;正如严骏飞说的,她和他,是鱼水不离;但鱼和水,永远溶不到一块。

处理完父亲后事,高仁爱姐弟四个风尘仆仆,坐了两天火车,从小村那曲曲弯弯,一个打晃就是钢筋水泥车声隆隆。在安泰路天桥上,高仁爱觉得,这些密集如蚁熙熙攘攘的行人,一刻不停,奔忙、飞跑、辗转,虫豸一般旋转、巴结、牵引,趋利而来逐利而去;在天桥顶端,忽然一个红灯路口,全体凝住,世界在那一刻静止。那一刻,她真的平静了。

广告部犹如一张巨大黑幕,或一台轮眼里挤满泥灰的旧机器,它仍在缓缓前转,绝不会为一个齿轮的松懈而停止。广告部的人好似沉睡的鱼化石,失去自由,埋进灰尘,连叹息都没有。鳞和鳍都完整,却动弹不得。他们肢体自由,也许还康健有力;而身心,早如空壳不由自主。

几年广告做下来,高仁爱有些疲倦。虽然这几年,她位置一点点升高,收入一点点微涨,但她还是几年前那个卖过保险的高仁爱,没有新增多少专业知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样,更不清楚自己该往哪里走。严骏飞跟她说过,在广告部,你积累了人脉资源,那是伴你走的。

身在其中的高仁爱明白,如今华晚的广告部离了任何一个人,照样天地旋转不亦乐乎。老总们都可以来回进出如自家房门,更惶若谁。真正的客户资源,是自己一脚一脚跑出来。但华晚的广告客户,客户更多维系在代理公司手上。报社的广告业务负责人,说起来是领导是管理者,说得通透一点,只是坐在家里等别人喂食的活宠。于是,每只阿猫阿狗,不管从哪里来过去做过什么,来到这里,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得到主人宠爱,撕咬同伴,炫耀自己,或到别人的饭碗里抢食,肥壮自己。

那天,她忽然想到好久没到医院复查盆腔炎的毛病,正好念恩喊上她一块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出来把她俩吓一跳——她怀孕了,才刚刚一个月。医生同时提醒,因为她的慢性盆腔炎症很难收尾,小产的可能性很大。高仁爱整个发木,父亲不在了,弟弟妹妹们帮不上忙,她一下子陷入绝望的深渊。

念恩嘴上没说,心里明白了几分。父亲刚去世,她怕姐姐一时想不开,好言劝着。

大姐,既然这样了,倒也是个机会,你不如……?念恩试探着。

高仁爱一直觉得这个漂亮的妹妹总有一天会出什么纰漏,总觉得她考虑问题急吼吼的。如果她跟仁慈一样,笨一点想得少一点还成,偏偏她脑子好用,上了名牌大学没找到好工作,一肚子天理不容,觉得满世界对不住她。她不说,高仁爱也知道,她憋着股劲,想方设法要得到什么。对她的小男朋友,她一百个反对。但碍于自身的情况,话不好说,就是说出去了,她也听不进。

念恩我跟你不一样,我跟老严你知道,那是假结婚的。从一开始,咱就不是奔着婚姻去的。虽然,有的时候,我想过。但我知道,那不属于我。永远也不属于我高仁爱这样的女人。念恩,你能明白吗?

念恩毫不以为意地冷着脸,摸摸大姐的额头,笑着说,大姐,你不是急坏了吧。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脑子里整出来的,都跟仁慈伟恩他们那样的陈芝麻烂谷子。你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形势好吗,老姐,你都快三十啦,还怀了人家的孩子,你难道还想不声不响当个忍辱负重的自我牺牲者?不会吧,还是你要这么装高尚一回,打动老严的心?老严那男人,要是我,早扯上证胖儿子抱上了。哪象你老姐,这盘棋下得这么满盘皆输的。大姐,不是我说你……你跟老严那事,我们跟爹都明白,爹跟伟恩他们觉得羞于启齿,我不这么看。他们没有在这个城市活过,他们不会明白。只有我们这种,在这个城市烂过的人,才明明白白明白,如何在这个城市活过。念恩说着说着,扑闪的大眼睛坚定而露着陌生的凶狠,那是高仁爱从未见过的。

她拿着检查结果,仔细看着一堆医学术语,觉得有点好笑,也有些惶惑。她转过头问念恩,如果你现在有了孩子,你会怎么做?

念恩愣了一愣,孩子从来没在她第一步计划里。黄鑫毕竟才18岁,奉子成婚这种最没尊严的逼婚,也从来不是她想使用的手段。她要的,是一场痛彻心肺的恋爱,让他死心塌爱上她,为她花钱为她买这买那,从精神上控制她的爱人,让他甘愿成为一个情感俘虏裙下臣子。她要用她聪明的脑子设计出无数感动俘虏的恋爱场景、细节,让他即便分手,也心心念念到老也不会忘记,她高念恩跟他谈的那不是恋爱,而是一份攫住人心的胜利感和身为漂亮女人的虚荣感。

她够年轻,她有这个资本。

作为第一个出现在她情感收容所名单上的黄鑫,再合适不过。她甚至已列出详细名单,找什么类型身高家世的男人,给她的人生履历上添加进什么。这,也是她事业的一部分。

她当然知道,黄鑫的家庭不可能接纳她,只是她祭出爱情这张通行证。她明白,男人和女人,哪怕年龄相差半个世纪,只要说一句,我们有爱情,便能地久天长,世俗眼光在他们的爱情面前,黯然失色。哪怕明明充当着婚姻觊觎者的位置,只要说,我们有爱情,一转身就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史诗。多少小说、电影不是经常描写这些桥段嘛。看的人也乐此不疲,伟大的爱情。

如果我有了黄鑫的孩子,目前情况下,我选择干脆利落地做掉。这对我,是利益最大化的事。但大姐你不一样。念恩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我没你年轻,没你漂亮?没有更多机会找到更好的男人?你觉得大姐输得惨不忍睹,而你是不仅现在并且永远是人生大赢家,是什么给了你这些错觉,又是什么让你膨胀到认不清自己?高念恩,你该醒醒了。聪明如果用来算计别人,只会害了自己。你不要轻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智商,尤其是男人。他们不是不聪明,而是跟女人不在一个思维轨道。男人和女人,是无法沟通的误读,而不是谁比谁的优劣。跟你打得火热的那18岁的小子,那还不是个男人!高仁爱丢下这句话,收起包一转身独自回报社去了。

班还是要上。直到高仁爱在办公桌前坐定,胸口还有一股火辣辣的怒气腾腾上窜。她呆坐了会,定定望着桌上化妆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镜中人也望着她,好像在一个瞬间眼睛里闪出诡异的光。她心一慌,赶忙收起镜子,好一阵不敢对着这面镜子化妆。

她对照检查单子上的术语,在搜索框中输入一个个数据对照。她又输入“盆腔炎小产”十几个网页一张张看。背后有人忽然默不作声站身后说,“哎,我怀孕啦。”

高仁爱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心里说出来的,紧张得额头渗汗。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我说我怀孕啦。”高仁爱听声音听出是孙晓晶,声音是蛮低,兴奋难掩。高仁爱这才回过神,看定眼前的孙晓晶:紫红色羊毛裙,黑靴,白毛衣,一长卷一长卷的漆黑头发,垂到半腰际。猩亮亮的薄嘴唇,白细细的小尖牙,和弯弯如溪流的眉眼。

“是不是恨不得发个头版广告啊?”高仁爱酸酸笑她。

“你这个见不得人好的东西。我爱高兴怎么啦。”

“孙晓晶,你永远高兴在前头。”高仁爱半真半假歪着眼睛,似亲昵似笑。

“不带这样拿话砸死人的。你不知道,我家他乐得,让我现在就回去保胎。”

“支燕现在可好了,当了副主任,你现在呀,倒真可以辞职了,回家当全职太太多自在。”

“切,你爱当你怎么不当去?他现在呀,跑现场呢,跟一班实习生抢稿子。一说来气,方青山那个老东西,灭天良的,活该老婆瘸了儿子不理他。”

“小点声。这又跟老方有什么关系?老方也就为他那口饭,没别的意思。”

“我呸!不作兴的东西!等我生完孩子来,有他好看。我老公他在这干的几个月,没少受他气,还不是给排挤走的。就是他老跟欧阳提,汽车单独成部门火候不到这种怪话。”

高仁爱看孙晓晶激动起来,掠过腰线盯着她肚子偷偷打量,比量自己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俩一边儿明枪暗箭,斜对过东办公室一直大门紧闭,不时传出阵阵低笑。忽然秦安从里面探出头,老远跟高仁爱打一个响指,跟领导似的支派起她来,高仁爱,你进来一下。

高仁爱完全不懂秦安如此做的路数,不晓得办公室里有何方高人因何事要喊她进去开会。在没弄明白原委之前,高仁爱没有表露一点不满,拿起座位上的黑色工作本就进去了。

原来办公室里,韩真真跟司进、秦安几个文案部新人召开《味尚》第一个策划会。韩真真早坐在正中位置,老远笑意盈盈跟高仁爱打招呼,仁爱,咱们《味尚》先期主打美食,后期再看汽车、健康生活、婚纱摄影、化妆品、服装、包包等会不会慢慢进来。所以,今天咱们第一个会,就把你也找来,让你也给我们专刊提提意见。

高仁爱当然没资格提什么意见,韩真真把她叫过来的意思,无非是将来在广告上配合罢了。总不能一个专刊竟是干巴巴的文字,不见广告,师总的版子可不是使不完的钞票说给就给。秦安已写了详尽的策划书,还做了精美PTT,秦安讲得唾沫横飞不行,额头热汗不断。韩真真全程歪着脑袋,双手抱着胳膊做思考状。韩真真穿一身宝蓝连衣裙,领口雪白的脖子上吊颗亮晶晶的小钻坠,耳环、腰饰乃至头上的发卡均刻意搭配过,一个色系却有层次。明媚淡淡的裸妆,蓬松卷发攒成骨朵儿,修长身体微微前倾,瘦瘦长腿紧紧包裹在乳白短靴。三十好几的人,穿着打扮仍依着小姑娘的路数来,又比少女多一份把握。高仁爱想,由她来打造这样一份全铜版纸的高端时尚专刊,又是再合适不过的。

她吧嗒吧嗒转动手中的粉红绒绒笔,似听非听。会议室讨论热烈。

文案部欧阳时候刚招的一批新人,高仁爱这回也第一次把人头全对上。这堆人里,跟他们同期进来的田小玉显然已是秦安副手的角色,韩真真很器重的样子。司进却一个人坐在灰暗角落,抿着一字嘴一言未发。

这群新人刚出校门思维活跃,大家七嘴八舌献计献策。有人提出《味尚》要学国外大报,单独16开随增周末刊。还有人提议,索性做成最专业的明星杂志。甚至有人说,做DM,电子版在线刊。

韩真真不记录只倾听,不发表任何意见。最后,韩真真忽然宣布,今天在座的文案策划部的15人,三个月之后,5人将淘汰出局。高仁爱不禁寒从脚起,欧阳招的人,韩真真说解散就解散。新人们毕竟已在华晚轮岗近一年,眼下就业寒冬已渐渐拉开序幕,韩真真却说让走人就走人。

尽管如此,现场新人毕竟都年轻,呈现在他们脸上的,并没有沮丧跟焦灼,反而个个斗志昂扬一副鹿死谁手的劲头。因此这场策划会,每人都想在第一次亮相中给韩真真留下深刻印象,都格外卖力。

秦安偷笑拿嘴一撇,暗想,这些孩子跟两年前的自己多像啊,葱绿葱绿异想天开。他久不吭声,眼白咄咄,静静等待表现的时机。待大家差不多停下来,他缓缓站起说,韩主任,大家的想法都很好。我补充一个,《味尚》是否可以将《商业志》的部分客户重新包装营销一下?比如银行、电信、家电、家居、卖场这些,哪个不与时尚生活有关?21世纪的生活,到处都需要品味奢华的引导传达。所以,《味尚》不能做成只是化妆品4A公司的广告发布阵地,最新款最靓的汽车、最新型的家用电器、乃至最ING的生活方式,最舒适的流行家具,只要客户有要求,哪个不可以来?

韩真真忽然停止转笔,嘴角笑靥忽然收起。她盯着秦安,兀自陷入沉思。

大家继续出点子,摇头,附和,哄笑,打闹,乱作一团。韩真真不顾这些,受了秦安的启发,觉得她的《味尚》真是把无坚不摧的宝剑,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原来真小瞧了它的威力。想到这层,韩真真不觉悠悠笑意浮出,神思已在千里之外。再一转念,《商业志》目前仍由欧阳主持,可以说,是欧阳在广告部仅存有发言权的地盘,拉过来合适不合适?管他,只要狮总打包票,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定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