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杀身成仁
禅房内烛光昏暗,韩秉知站在龛墙的角落,喃喃自语:“知意,知心!”晏长倾听着熟悉的声音,淡定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没有猜错,果然是他!他还要重敲一锤:“原来鹤公子也在!”韩秉知缓缓走到龛墙前,清冷的烛光将他的脸照得泛白惨淡。
钟离辞的眼底掀起万丈巨浪:“不,与知意定下婚约的人是我!”
韩秉知卷起绣着瑞鹤图的袖口轻轻擦拭自己的牌位,轻柔地说道:“公子,事到如今,你何必再自欺欺人?”他仰起头,明亮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堵锁住冤魂的龛墙,“想必晏县令已经找到那两面玉镜!”
“没错!”晏长倾停下脚步,他似乎看到钟离辞正站在龛墙的对面恼羞成怒地看着他,有些谎言说多了,自己都会相信,钟离辞便活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当年,他用私心种下弥天大慌,今日,他就要承受谎言的代价。
红手娘已经认定,沈知意才是真正的舒王幼女,而真正与沈知意定下婚约的是韩秉知,并非钟离辞。韩家世代文官,韩秉知的祖父官拜太子少师,为朝堂重臣,后卷入舒王叛乱,满门抄斩,韩秉知的父亲与钟家有恩,钟离辞的父亲出手相助,救下年幼的韩秉知,这本是一件知恩图报的好事,却因为一场变故,偏离了真相。
站在龛墙前的钟离辞痛苦地闭上双眼,陷入纠结的回忆。就在钟侯府救下韩秉知不久,新皇登基,他的父亲惨死在新皇虚伪的笑声中,钟侯府满目素白,一夜之间,他也变成了另一个韩秉知。
他跪在父亲的灵前许下报仇的重誓,可是他身单力薄,报仇何其凶险?无意间,他从年幼的韩秉知口中得到一个秘密,他开始人生第一次算计。
钟离辞歉意地看向身着鹤袍的韩秉知。韩秉知神色幽暗地盯着满墙的龛洞,记忆的潮水拍打着他的心门。他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地讲述那段往事……
直到锈迹斑斑的烛台堆满炙热的烛泪,韩秉知直视钟离辞的双眼:“那两面玉镜上分别刻有知意、知心,沈知意乳名为知心,我的乳名才是知意。”
钟离辞伤感地握紧双拳,一直以来支撑他的信念在瞬间轰然崩塌,原来从得到那颗小金球开始,他就将自己推入杀局,他算计了自己,算计了她!
“放手吧!趁着一切不晚!”韩秉知劝慰。
钟离辞不停地摇头:“我不甘,不甘啊!我娘亲亲口告诉我,当年舒王本想与钟侯府定下婚约,你们韩家横刀夺爱,生生抢走这门婚事。”
韩秉知反驳:“你错了,你真的错了。当年钟侯府的气势正盛,舒王怎么可能与世代武将的钟家结亲?即使他不选择世代文官的韩家,也会去寻其他士族大姓。不要为你的私心找借口了,你以为苦心筹谋的一切有了沈知意,就会变得顺应天命。那不过是你蒙蔽世人,蒙蔽自己的托词罢了。你并不爱沈知意,你只爱她的身份,你想利用她为你所谋求的忤逆之事披上华丽的外衣,让谋反变程冠冕堂皇的清君侧。”
“我没有!”钟离辞依旧活在自己的执念里,“我没有!”
龛墙对面的晏长倾感慨重语:“你真的没有吗?试想当年,若沈家没有做出鱼龙混杂的事,你爱的人便是宁婉!”
“不——我爱的人是沈、知、意!”钟离辞愤怒地打落韩秉知的牌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知意!”
“真的为了沈知意吗?”晏长倾的眼底闪过几分狡黠,“你确定?”
钟离辞缓缓平复躁动的情绪,恢复清冷的性子,温润的脸颊映着一层厚重的寒霜:“你想与我联手?”
“是!”晏长倾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如今能与鬼王抗衡的只有钟离辞,若他们两人联手,陛下即使手握重兵也逃不出杀局,他和沈知意也将覆灭在杀局的深渊。既然当年钟离辞主动入局,充当其中一颗死子,如今也只有他才能救另一颗死子。
“哈哈,哈哈——”钟离辞的笑声打破龛墙两侧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冷漠地扫过龛洞上的牌位,“我为何要与你联手?”
“为了知意,也为了你自己!”晏长倾坦言,“我们都不是鬼王的对手,他设下的杀局比天罗地网的死阵更可怕,你以为你能坐收渔翁之利,其实在他眼里,我们都是水里的鱼,任他垂钓!与其被人戏弄,不如阻止杀戮!”
“难道陛下没有戏弄我们吗?”钟离辞冷笑:“别忘记知意的身份,她与鬼王是父女!”
晏长倾想到交代给云时晏的事,此时应该有些眉目了。他淡定地应道:“知意说过,即使真相是丑陋的,残酷的,血腥的,她亦然接受。但是,你也要记住,若知意的身份大白天下,那她将是第一个枉死的人!你要知道,前有武后的前车之鉴!”
“我会保护知意!”钟离辞握紧双手,“我已筹划多年,此时让我临阵倒戈,放弃所求,谈何容易?我想放手,那些将我置于火焰之上的人会放手吗?即使我放手,鬼王会放过我吗?陛下会放过我吗,我哪里还会有生路?我只能放手一博!”
“不,公子,你有!”韩秉知决然地跪在龛墙前,“我曾经痛恨权势,痛恨大唐,可是,我依然舍不得离开大唐,心中念的永远是长安城。我知道,我的根在这里,纵然是死,也要做大唐的鬼。你救过我两次,我看得出你脸上的倦色,心中的痛苦。你处处算计,却厌倦算计,你口口声声说报仇,却向往安宁。你只是在茫然的大海里浮浮沉沉,找不到发泄的方向啊。其实,从你爱上沈知意的那天起,你就已经放手了。因为,你没有杀我!”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钟离辞第一次直面最真实的自己,他显得有些狼狈,又有些慌乱,他曾经为了自己的坚守失去最爱的知意,如果他真的放弃一切,知意会回到他的身边吗?
韩秉知微笑地看着他,宛如仰望孩童时的大英雄。在义父没有出现的日子里,是他教他写字、读书、抚琴,教授他尘世间的道理,也是他告诉他忘记仇恨,忘记过去,做随心所欲的自己,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后来义父以铭心志的名义将他带走。在那些日夜逃亡的日子里,他渐渐忘记从前的美好,忘记了从前的自己!直到他又回到长安城,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看到他专心地执笔写字,封存的思念才扑面而来。
韩秉知的眼底泛出浅浅的泪花,他激动地说道:“公子当然敢杀我,但是你不会杀我!”
“你——”钟离辞安静地看着他,就像看另一个自己,那些年,他将他带在身边,他要将自己不能做的事,未了的心愿在他身上实现,他就是他的影子!
可是有一天,他发现,影子始终坚挺笔直,他却变得混沌无形,他开始嫉妒他,找出一千种,一万种理由让他在世上消失,可是,他终是不忍杀他,即使没有沈知意,他也不忍杀他。他说服自己,这是对他的弥补,毕竟是他骗走他的小金球,让他推出杀局,又将他拽回杀局。但是他的心出卖了自己,他是不忍剪去迷幻的影。
“公子!”韩秉知真切地呼唤他,“放手吧,你护了我这么久,如今,我也要护公子了。”
龛墙对面的晏长倾屏住呼吸,等待钟离辞最后的决定。
钟离辞扑通一声跪在龛墙前,缓慢地从袖口中拿出一支斑驳的令牌:“你要活着,知意也要活着!”
韩秉知喜极而泣:“我们都要活着!”晏长倾长舒一口气,沉重地闭上双眼。
这时,窗外响起冲破尘嚣的晨鼓,一缕缕金灿灿的光辉照亮留白的天边,长安城即将迎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这是沈知意和晏长倾最为忙碌的一天,两人似乎又回到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上次,他们没有救下无辜的人,今夜,他们绝对不会让悲剧重演,更要活着走出杀局!
申初,凌烟阁的祭祀在一声声沉闷宫乐的催促下即将开始,宪宗率领祭拜队伍从无极真人的炼丹炉前出发,赶往凌烟阁。
沈知意焦灼地站在凌烟阁的窗前,殷切地注视着墨蓝的天边。晏长倾已经离宫一整日,他会说服钟离辞放弃执念,及时找出存放石脂水的暗渠吗?她揉了揉酸涩的鼻尖儿,默念着同生共死的约定,心底一片刺痛。
茫然间,宫女小衣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知意,快些,陛下和祭拜队伍快到了。”
“哦!”沈知意深深地吸口气,此时,凌烟阁内只有她一个人,其他宫人都为了迎接陛下守在门外。这是最好的时机,上次的杀局由她而起,今夜的杀局就由而终吧,她用力地掰断手中的檀香,走向通往一楼的密道。
按照事先与晏长倾定好的约定,她从密道里拿出准备好的木盆,逐一放在迎风的各个角落,之后,她又在木盆里放置浸过冰水的木炭,每截木炭的缝隙里都塞了一小块磷石。在确认准备妥当之后,她在木炭上点燃了易燃的半截檀香。
很快,气味浓重的檀香引燃了夹在木炭缝隙里的磷石,木炭未燃,却冒出呛人的黑烟,在风的助力下,黑烟越来越大。无形的黑烟化作一缕缕肆意飘散的魂魄,发出嘶嘶的怒吼窜出凌烟阁,笼罩在凌烟阁的上空。
站在阴街巷口的晏长倾看到空中飘散的烟雾,满脸坚定地走入勋望灯油铺……
与此同时,沈知意捧着两面剔透的玉镜,跪在功臣画像的面前,等待宪宗的到来。
当宪宗和朝堂重臣、后宫嫔妃在神策军和金吾卫的护送下,走到凌烟阁时,凌烟阁已经被滚滚的浓烟包围,一楼正堂更是燃起红艳的火苗。
守在门口的宫人颤抖地跪在地上,宫女小衣更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救救、知意,救救知意啊!”
“沈知意!”宪宗愤慨地盯着冒出黑烟的窗口,想起上次祭祀时的杀人祥雾,威仪的脸颊充满了杀气,他重重地甩过袖口,“救火!”神策军和金吾卫立刻冲出来,开始引水救火。
“陛下!”铁面人吴承璀也站了出来。他轻蔑地扫过被黑烟吞噬的若隐若现的沈知意,大声说道,“沈知意是看守凌烟阁的女官,今夜,凌烟阁失火,沈知意失责在先,本应受到惩戒。陛下仁慈,喜得金丹,乃是大事,自然要用血来做药引。”
宪宗眉头一紧,晏长倾为沈知意拒婚,让将军府丢尽颜面,今夜,他特意恩准宁婉来参加凌烟阁的祭拜,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他便嗅到血雨腥风的味道。一向对事事无意,只听他令的吴承璀要为义女宁婉报仇?
宪宗疑惑地扫了一眼站在秋贵妃身边的宁婉,又转向吴承璀:“你的意思是——”
吴承璀咬紧牙关,冷冷地吐出一字:“杀!”
“不可!”钟离辞忧心忡忡地走到宪宗面前,阻拦道,“陛下,沈知意不仅是凌烟阁的女官,她也是为陛下排忧解难的长安神探,今夜的大火来得蹊跷,一切还要从长计议。”
吴承璀冰冷地盯着钟离辞,死气沉沉的面具之下发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如何从长计议?事实就在眼前,钟世子真是糊涂了,长安神探是晏长倾,不是沈知意!”
钟离辞摇头:“吴都尉此言差矣,你不妨去长安城里问问,连茶肆里的小伙计都知道长安神探有两人,一个是男神探,一个是女神探!”
宪宗眸光一暗:“哦?还有这等事?”
“陛下!”吴承璀嗓音沙哑的低声说道,“女神探的血是聪慧之血,做药引最合适不过了。”宪宗的眼底闪过一丝波澜不惊的眸光。
“陛下!”钟离辞竭力反对,“若按吴都尉所言,状元郎的血更是聪慧之血,吴都尉的血是忠贞之血!”
“钟世子!”吴承璀的语调里透出几分警示。
“嗯?”宪宗抬起手臂,隔断钟离辞和吴承璀之间浓烈的火气,他总觉得今夜的吴承璀少去了平日里的果断杀伐,他这般痛恨沈知意?
宪宗仰起头,看向围困在凌烟阁内的沈知意。沈知意正迎风站在窗前,她的双手各执一面闪亮的玉镜,玉镜折射出红艳的火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沈知意!”他揉着浑浊的眼,厉声大喊,“朕命你放下玉镜!”
“玉镜?”吴承璀和钟离辞不约而同地看向沈知意,钟离辞的脸上映出几分忧虑。
身处火海中的沈知意假意做出慌张害怕的模样,她不停地挥舞手中的玉镜,两面玉镜在升腾的烟雾中来回翻转,反射的光芒时而穿透墨黑的烟雾,时而晃过众人的双眼,似乎随时都会从空中抛落。
吴承璀紧紧盯着玉镜,立刻唤来贴身的神策军,谨慎地吩咐道:“立刻救出沈知意,千万不能让她丢掉手中的玉镜,以免伤到陛下!”
“是!”神策军得令而去。宪宗皱眉不语。
吴承璀低沉解释:“陛下,钟世子说得有几分道理,沈知意的确有些真本领,可以为陛下排忧解难。是微臣疏忽了!”
“快去救人!”宪宗默默点头,苍老的眉宇间透出几分得意的宽慰。吴承璀追随他多年,从未提过任何要求,如果他真的因为宁婉执意施罪沈知意,他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平心而论,从沈知意逃出凌烟阁杀局到她冒死进宫以命抵命地救出晏长倾,他就想保下沈知意。
沈知意是外表渺小、内心强大的女子,若给她一份天地,她定会还他一方净土。关键的是她和晏长倾都是极为懂得分寸的人,他们会在微小的缝隙里用最小的力量撬动庞大巨石,却别无所求。放眼朝堂,几乎找不出第三个人,更别提女子,他信她,他必须要保下她!
多亏那两面玉镜!宪宗眯着凌锐的双眸,凝望着冲天的黑雾,等待沈知意的到来。
这时,英勇的金吾卫和神策军们捧着装满清水的木桶焦急地冲入滚滚浓烟去救火,眨眼的功夫,一个满脸灰烬的金吾卫慌乱地从火海中跑出来,跪倒在宪宗面前:“陛下,是神火,浇不灭的火!”
“神火?”宪宗脸色一沉,“到底怎么回事?”
金吾卫指向缭绕的黑烟:“启禀陛下,凌烟阁内的火势并不大,只有神兽香炉里有火焰,但是那火是神火,越是往火里浇水,火势越大啊!”
“神火?”同来祭拜的朝廷重臣听到神火一说,纷纷低声议论,钟离辞担忧地抓紧袖口,宪宗的脸色愈加深谙。
吴承璀上前一步:“陛下,休要听旁人胡说,微臣观察过凌烟阁的火势,多浓烟,少火焰,证明火势不大,微臣亲自带人去灭火,定然不能耽误陛下祭拜功臣的吉时。”
“这——”宪宗神色犹豫地看向凌烟阁,眉头一紧,“朕随你去!”
“陛下!”吴承璀劝阻,“请陛下三思啊,千万不要以身涉险!”
“没错,陛下千万不要以身涉险!”晏长倾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他的身后跟着一队背着麻布袋的宫人。
宪宗冷冷地扫过风尘仆仆的晏长倾,不悦地说道:“晏县令的消息真是灵通,你为沈知意抗旨拒婚在先,又要来闯宫救人吗?”
晏长倾恭敬地跪倒在地:“陛下,微臣的确是来救沈知意。不过,微臣也是来救驾的。”
“救驾?”宪宗脸色的变得惨白,“有人对朕不利?”
“等微臣扑灭凌烟阁的神火,再细细禀告陛下!”晏长倾示意身后的宫人,“快去按照我的吩咐灭火。”宫人们背着麻布袋快速冲入凌烟阁,他们走过的小路上散落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黄沙线。
站在群臣之首的陈太傅迟疑地指着地上的黄沙线:“用黄沙灭火?”
“是!”晏长倾担忧地望向凌烟阁上的那抹倩影,希望来得及时,她一切安好!
站在凌烟阁窗前的沈知意也看到了晏长倾,两人无声地看着彼此,沉默地在心底念着对方的名字。
“知意!”
“长倾!”
在他们眼里,偌大的皇宫没有风云诡谲的杀局,也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只剩下他和她!两人之间的情谊一览无遗地落入钟离辞的眼底,钟离辞承受着心如刀绞的剧痛,他苦痛地闭上双眼,紧涩的喉咙里艰难地说出那令他窒息的两个字:“知意!”
此时,那些冲入凌烟阁的宫人们已经将细沙倒入烧得通红的神兽香炉,香炉里的火势渐渐熄灭,呛人的黑烟也徐徐散去,凌烟阁终于恢复原有的庄严和静谧,晏长倾松了一口气,心疼地看向浴火重生之门。
手捧玉镜的沈知意站在门口,踩在泛着火虫的灰烬,一步步地走出凌烟阁,她恭顺地跪在宪宗面前:“奴婢恭迎陛下!”
“奴婢恭迎陛下!”小衣和凌烟阁的宫人主动跪在沈知意身后,重复着恭迎的话语。
宪宗紧盯着沈知意手中的玉镜,苍劲的眼底显出一片凉意,他拂过宽阔的广袖,威仪地说道:“众爱卿随朕去凌烟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铺天盖地的呼声响彻浓黑的深夜,祭拜的队伍跟在宪宗身后缓缓走入凌烟阁。
忽然,一束锋锐的目光狠狠地射向沈知意,沈知意刻意将玉镜挡在头顶,将那深幽的怒怨折返回去。宁婉走过她的身边,放下狠话:“别得意得太早!”
沈知意不卑不亢地微笑道:“奉陪到底!”
“哼!”宁婉挑起黛色的襦裙,高傲地扬长而去。沈知意也跟在队伍的后面,回到凌烟阁。
凌烟阁内弥漫着厚重的檀香味道,神兽香炉的香灰里混杂着刺眼的金色的黄沙和黑色的灰烬。宪宗心头一惊:“是石脂水?”
沈知意和晏长倾顺从地跪倒在地:“启禀陛下,正是石脂水!”
“大胆!”宪宗身为帝王,常年征战,自然知晓石脂水的威力,他龙颜大怒地拔出金吾卫的无环刀,“谁敢弑君?”
沈知意低沉地应道:“是鬼王!”
“鬼、王?”宪宗的手臂僵直在半空,无环刀垂直坠落到神兽香炉里,溅起一串滚烫的黄沙,黄沙里包裹着一颗颗宛如流星的火虫。凌烟阁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微妙,那段蛛网尘封的隐晦事剥离了破损的步履,露出一双红肿溃烂的脚掌!
晏长倾沉稳地拱起双手:“陛下,微臣与沈知意暗中调查司天监遇害一案,此案的背后就是鬼王!”
沈知意接着说道:“红手门的门主—红手娘是鬼王的人,凌烟阁祭祀那晚,她暗中操控司天监,在空心的红萝炭内暗藏琉石,琉石燃烧产生的烟雾令二十四幅功臣画像消褪,她还在祭拜的神龛缝隙里塞满冰冻的血块,血块遇热溶化,神龛变成血龛。如此一来,便顺应长安城里的流言,上天示警,大唐功臣不愿辅佐陛下。”
“放肆!”陈太傅愤怒地端起朝堂上的架势,“不得对陛下不敬!”
宪宗摆手:“让她说下去!”
沈知意仰起头,应下众人质疑的目光:“不仅如此,红手娘还在司天监的耳内放置铁哨,用红手门里的幻术操控司天监,演了一场诈尸刺君的荒唐戏。是张公公的出现,打乱他们的计划。若那夜的祭祀顺利进行,凌烟阁里只有司天监和陛下两个人,陛下又对司天监没有丝毫的防备,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这是连环计,他们还会用上天示警来为弑君找出顺应天命的理由,这一切都是精心设下的杀局啊!”她殷切地看向宪宗。
宪宗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五个字:“凌烟阁杀局?!”
“正是凌烟阁杀局!”晏长倾拿出红手娘亲笔画押的卷宗,“红手娘在临死前已经交待恶事,她听命鬼王,操控司天监,企图在凌烟阁二十四位功臣面前重立新帝。后来计划败落,她隐退市井。大理寺少卿卢萧在彻查推背血案时,在宁婉的身上搜出司天监的金鱼符。红手娘在证言里反复强调,宁婉对此事并不知情,她是偷偷将金鱼符放在宁婉身上。卢萧深受皇恩,对陛下忠心耿耿,他想要暗中挖出此事,却被红手娘发现。红手娘残忍地将卢萧杀害,巧妙地嫁祸给北斗七星案的凶手,她还设下计谋,让宁婉成为将军府的小姐,想利用吴都尉的势力,为鬼王谋事!”
他的话音刚落,宁婉胆怯地跪在地上:“陛下,臣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臣女是心甘情愿为义父挡刀的。师父已死,一切死无对证,陛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宪宗仔细盯着宁婉,努力寻找着故人的影子。
宁婉低垂着头,求助地看向吴承璀。吴承璀的眼底燃起愤怒的火焰,要将红娘娘留下的卷宗烧为灰烬。他阴森地说道:“陛下,她是我认下唯一的义女!”
宪宗死死咬紧牙关,从眼角牵起的皱纹一寸寸地暴裂,溅起无数块粉碎的冰凌,每块冰凌里都含着鲜血。当年,从烧成焦人的吴承璀将舒王的头颅扔在紫宸殿的那刻起,他便是他最信任的臣子,这些年,他就是他掌心的刀,为他讨伐藩镇,屠杀余孽,又为他镇守九仙门,护佑大唐,他奉给他忠心,他还给他无上的权势和荣耀,他会背叛他吗?他不会!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他,他也不会!
宪宗威仪地转向宁婉,立起皇威:“有吴都尉为你作保,朕姑且相信你,起来吧!”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宁婉舒展着弯弯的柳眉,站了起来,她朝沈知意投去挑衅的目光,沈知意冷漠地应下,眼底翻滚着汹涌的波浪。
盛气凌人的吴承璀将宁婉护在身后,他轻蔑地扫过晏长倾,傲慢地痛斥:“看来晏县令是捕蛇高手,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晏县令为了沈知意公然抗婚,折损我将军府的声誉。之后,为了祈求独活,与我定下约定,放弃荣华富贵,离开长安城!”
“我从未失约!”晏长倾微微一躬,“按照与吴都尉的约定,今夜子时才是最后的限期!”
“是吗?就怕晏县令在拖延时间,不舍高官厚禄吧!”吴承璀冷语,“你抗旨拒婚,在我面前口出狂言,骗取我的信任。然后暗中用沈知意为饵,陷害红手娘,牵连宁婉,又以为陛下查案为由,故弄玄虚地点燃石脂水,搬出鬼王打压我。其实,你就是想掀翻将军府,动摇陛下对我的信任,这真是一出步步紧逼的好筹谋!”
吴承璀跪在宪宗面前:“陛下,微臣老矣,不能为陛下尽忠,微臣愿意卸甲归田,不惹陛下烦心。但是请陛下念在微臣一生苦楚,将晏县令交于微臣,微臣定要让他明白什么是忠,什么是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微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用所谓的射覆之道,蒙蔽陛下啊!”
“这?”宪宗目光深沉,晏长倾是晏陌之子,最擅长玩弄权术,难道他真的像他父亲一样,欺骗他,蒙蔽他,甚至用李代桃僵的诡异来对付他?他说红手娘是鬼王的人,那他会不会秉承晏陌的遗志,也为鬼王而谋呢?
晏长倾身上的原罪成功地压垮帝王内心脆弱的信任,宪宗绷着脸,语调强硬地训斥:“晏县令,你可知罪?”
沈知意从未想过陛下的脸变得如此之快,凌烟阁的气氛也急转直下,由对将军府的怀疑转到晏长倾不信,真的低估吴承璀和宁婉的实力,她着急地想为晏长倾辩解。
晏长倾拦住她,抛出重语:“微臣奉陛下之命查案,从未有过半分私心,红手娘留下的卷宗已经签字画押,句句属实。而且,凌烟阁出事那晚,红手娘就藏在刘司珍房内,操纵司天监,这也是她杀刘司珍灭口,嫁祸知意的理由之一,为此,云时晏找到刘司珍房内的婢女翠娘,翠娘当夜亲眼看到红手娘在刘司珍的房内吹笛,足以证明红手娘的罪责。不过——”晏长倾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风波都是冰山一角,更大的冰山就在眼前。”
吴承璀大笑:“那要请晏县令为陛下搬出冰山了!”
沈知意站了出来,她指向神兽香炉内泛着油光的黑灰,大声说道:“石脂水便是冰山。大唐律令规定,长安城不得私自售卖石脂水。说来奇怪,西市阴街上有一家勋望灯油铺,灯油铺常年售卖灯油,生意惨淡,刘掌柜却连年在外定购大量灯油,糊涂的小伙计说,司天监和卢萧都亲自去铺子里买过灯油,还问起不相干的话语。我和晏长倾去调查二十四节气案时,灯油铺的小伙计还口口声声说店铺只售灯油,没有火油,更别提石脂水了。可是就在几天前,灯油铺忽然关门,盘下铺子的纸活铺老板—阿宝在后院的大瓷缸里发现了刘老板和小伙计的尸体,他们浸泡在石脂水里,变成两具粘稠的黑尸。更奇怪的是大瓷缸里冒出无数个气泡,原来缸底有一条暗渠!”
“暗渠?”宪宗听到敏感的字眼,紧张地问道,“暗渠的方向流向哪里?”
沈知意径直指向神兽香炉,笃定地说道:“就在这里!”宪宗脸色惊变,“莫非这场火?”
晏长倾跪倒在地:“陛下,鬼王在凌烟阁设下杀局,想利用石脂水烧毁一切。但是微臣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找出鬼王,只能利用现有的线索,率先出手,逼鬼王现身,以此阻断杀局,阻止杀戮。”
沈知意也情真意切地恳求道:“陛下,事实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或许,此时此刻,长安城遍布流淌石脂水的暗渠,闸门一开,所有的石脂水都会流向凌烟阁,这一切,只等鬼王发号施令了!”
“真是危言耸听!”陈太傅怒声训斥,“陛下,世上哪有鬼王?这都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吴承璀,赶快命你的神策军将凌烟阁围住,不能放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也不能放走任何一个可疑的鬼!”
“是!”吴承璀高高举起铁臂,铁臂上飘舞着一条长长的黑绸带,九仙门上的神策军见到黑绸带纷纷拿起无环刀跑向凌烟阁,将凌烟阁团团围住。
凌烟阁变成密不透风的铁桶,宪宗的脸上布满黑沉的乌云,他怒声喊道:“鬼王到底在哪里?”
突然,从凌烟阁角落的香案下窜出一只剃光绒毛、浑身油污的花豹,花豹瞪着褐色的眼睛,凶狠地扑向柔弱的宁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