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局中藏局
一声尖锐的笛音划过凌烟阁的上空,花豹温顺地趴在宁婉的脚下,宁婉放下瓷笛,擦过额上的冷汗。
吴承璀上前一步:“陛下,这是跟随微臣冲锋陷阵的豹先锋,今夜跟随微臣来九仙门为陛下守城,是微臣看管不利,请陛下饶恕!”他示意身后的神策军,“还不将豹先锋带下去!”
“是!”神策军立刻答应,但是花豹勇猛,他根本没有办法靠近。沈知意瞄着他踌躇的神色,忽然想到他就是北斗七星案里发现凶手留下纸条的人,难道?她不安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正看向宁婉。宁婉又吹起瓷笛,花豹听话地站起来,跟在神策军身后,走出凌烟阁,回字形地砖上留下两行花形的脚印。
宪宗屏退两侧护身的金吾卫,盯着脚印:“这是?”
“陛下,这就是冰山!”沈知意不动声色地扫过宁婉,“它能帮助我们找出鬼王!”
宪宗脸色铁青地握拳:“说下去!”
“遵旨!”沈知意抬起头,扫向得意的宁婉,低沉地说道,“众所周知,我与宁婉相识于微,是亲密无间的姐妹。自从宁婉成为将军府的小姐之后,我便是将军府的常客。”
宁婉不服气地反驳:“休要再提你我的姐妹情分,你明知道我与晏长倾情投意合,还蓄谋住进晏府,勾引晏长倾,横刀夺爱,害我被世人笑话。哼!今日,让陛下做个见证,你我恩断义绝,愿永不相见!”
沈知意微挑柳眉,眼底闪过明慧的光芒:“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另一桩事。”她转向宪宗,恭敬地说道,“数月以来,将军府发生一桩怪事,府内的婢女无故失踪,私底下谣传是镇宅的泥塑兽经历雷霆劫化为妖怪,专门吃女子,补阴气。其中一个婢女还亲眼所见妖怪吃人。起初,我也是不信的,前夜,我险些被妖怪吃掉,才知道,那是吴都尉圈养的豹先锋,因为宁婉出身红手门,有驯兽的本领,所以婢女们都将豹先锋当成吃人的妖怪。”
“吴都尉用活人养豹先锋?”宪宗冷漠地问。
吴承璀厉声禀告:“回陛下,豹先锋随微臣攻陷敌营,杀敌无数,立下过汗马功劳,微臣将它带回长安城,若是拘谨久了,吃惯喂养的饭食,他日,如何为陛下上阵杀敌?”面具之下那双凌厉的眼睛稳稳地拿捏着帝王心术,在帝王心中,卑贱的性命哪里抵得过如画江山?
果然,宪宗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点头赞誉:“与豹先锋的功劳比起来几个卑贱的婢女算不了什么。”
“谢陛下!”吴承璀挑衅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挑眉重语:“陛下,卑贱的婢女也是大唐子民,她们都有双亲父母,吴都尉怎能无视性命?”
宪宗摇头:“豹先锋为大唐冲锋陷阵,保护大唐子民,大唐子民也要回报豹先锋,此事休要再提!”
“陛下——”沈知意失望地垂落手臂,晏长倾将她拦下,继续说道,“陛下,豹先锋的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角度不同而已。微臣也有一件蹊跷事,倒是和花豹有几分渊源!”他向吴承璀投去锋利的目光。吴承璀的手藏在袖口,手心里把玩着一个光滑的小物件。
晏长倾低沉地说道:“凌烟阁的宫女小衣胆子极小,她在值夜时,总会听到女鬼的哭声。惊蛰节气前,知意回宫,与她一起值夜,在花丛深处发现一个偷哭的宫女,如今她已经是紫宸殿的奉茶女官了。不过,从那以后,小衣再也不怕值夜,因为她知道世上没有女鬼,在夜里哭泣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凌烟阁成了皇宫中收留伤心人的伤心地,几乎在凌烟阁值夜的人在各个方位都听到过哭声。”
“这和豹先锋有何渊源?”宪宗目光深邃地追问。
沈知意指向豹先锋留在地上的油污脚印:“渊源就出在这里。”晏长倾接着说道,“陛下和后宫娘娘仁慈,对待宫人宽厚,宫中一派平和,即使有些宫人受些委屈,思念亲人在夜里偷哭,倒也说得过去。不过,皇宫宽阔,凌烟阁地处偏僻,离后宫极远,偷哭的人为何都来凌烟阁呢?更蹊跷的是为何接连数月,每夜都有人哭呢?”
晏长倾从袖口里拿出一方白帕,白帕上密密麻麻地圈记着方位和地点:“陛下请看,这是根据凌烟阁宫人提供的线索,勾勒出的地形图,按照时间推算,哭声的方向由远及近,尤其几日前,哭声甚至来自凌烟阁的屋檐之下。陛下,这是巧合吗?”他有意地指向地上的脚印。
宪宗接过白帕,按照上面的标记,与凌烟阁周围的位置一一对应,最后他的手臂指向花豹跳出的角落,眼底射出犀利的狠光:“挖,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歹人!”
“是!”两名金吾卫冲向凌烟阁角落里的长条香案,移开香案,竟然发现一个深不见底的暗洞,暗洞的洞口很小,连孩童也很难钻进去,根本无法探知洞内的情况。其中一名金吾卫将手探入洞口,竟然拽出两块残尸,一块残尸裹着襦裙,另一块残尸露出阴森的白骨。两人立刻禀报宪宗。
宪宗愤怒地盯着残尸,怒吼:“是谁!”众人皆震惊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只有吴承璀和宁婉面不改色,眉宇间透着深深的怨恨。
沈知意语调坚定地解释道:“陛下,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蹊跷事,联系在一起就是惊天的阴谋。将军府频频更换婢女,侥幸活下来的婢女都以为失踪的婢女是被豹先锋吃掉。其实,豹先锋吃掉的婢女并不多,那都是掩人耳目的谎言。实际上,失踪的婢女都被带到另外的地方,她们的作用就是哭!有人利用她们的哭声来掩盖挖暗渠的声音,所以凌烟阁值夜的宫人听到的哭声分散在四面八方,随着时间的推进,哭声也越来越大。而且,因为挖暗渠的时间长,噪音大,为了消除皇宫内宫人的怀疑,他们故意在我回宫的那夜,安排一个偷哭的宫女在我和小衣的面前偷哭,让我和小衣,还有其他凌烟阁宫人消除疑心。今日,我找到紫宸殿的奉茶女官兰溪,兰溪已经交代,她受将军府的小姐—宁婉之命来凌烟阁的花丛前偷哭,宁婉给了她一张图,每次都让她在指定的地点偷哭,她一一照做。作为回报,宁婉承诺,会让她去紫宸殿奉茶,再也不会被人欺负。据她所知,宫中还有几个宫女和她一样,都与宁婉有过交易。有一次,她和另外两人在同一地点哭泣,那个点位刚好正对神兽香炉!所以——”沈知意的眸光逐渐暗淡,眸心深处映出不舍的痛惜。
晏长倾接过去说道:“所以,宁婉不但知道红手娘所做的暗事,她还参与其中,她利用豹先锋迷惑将军府中的婢女,将失踪的婢女送到尚未挖好的暗渠里哭泣,又买通宫中的宫女时而围绕凌烟阁哭泣来迷惑知意和凌烟阁的宫人。其实,豹先锋根本没有来九仙门,而是来自将军府,它是从狭窄的暗渠里钻到凌烟阁,说明暗渠已成。而且它的脚印上沾有石脂水,这说明将军府里藏有大量的石脂水。还有——”他指向血肉模糊的残尸,“暗渠已成,那些苦命的婢女已经被全部坑杀,这一切都是精心设下的杀局!只等鬼王一声令下,打开闸门,让大量的石脂水涌入暗渠,烧毁凌烟阁,二十四幅功臣画像和今夜所有人,包括陛下都会葬身火海,无人生还,这是死局,死局啊!”
“死局?!”宪宗冷如冰霜地指向吴承璀和宁婉,“你们要杀朕?”
沈知意重敲一锤:“宁婉、红手娘都听命于鬼王,那吴都尉呢?”
吴承璀没有言语,他安静地走到晏长倾面前,重重地拍过他的肩膀,晏长倾紧紧盯着那透着寒气的面具,想问出心底的疑惑。吴承璀却迅速转身而去,留给他宽厚孤寂的背影。
宪宗的手颤抖地停在半空,心底的念想全部轰然崩塌:“你,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吴承璀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在空中咆哮,“纯儿,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鬼、王!”
“舒、舒王!”宪宗踉跄着身子,险些摔倒,身边的小宫人急忙去搀扶,被他推走。他的眼前灰蒙蒙的一片,久远的记忆宛如一根无情的尖箭射入他的喉咙。他说不出话来,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咳——”他捂住口鼻,掌心染满暗红的鲜血,“为何会是你!”
“陛下!”陈太傅焦灼地提醒小宫人,“快取金丹来!”机灵的小宫人连忙拿出丹丸。宪宗服下金丹,擦过嘴角的血痕,平稳着躁动的情绪,痛苦地说道:“你果然没死!”
吴承璀仰起头:“我早已死了,我是活在阳间的鬼,阴间不敢收我,叔父怕我去讨债,我只能来向你讨债!”他盯着宪宗,语调变得阴冷瘆人,“纯儿,那把龙椅可舒服?”
宪宗愤怒地甩过龙袍:“我才是大唐的天子!”
“你?”吴承璀指向头顶的那盏灵灯,“你敢对灵灯发誓,你是大唐的天子?”
宪宗眸光一暗:“原来那传言是真的!”
“没错!”吴承璀一一指向沈知意、晏长倾、钟离辞、陈太傅,还有神色慌乱的朝堂重臣,“你们都是大唐子民,竟然助纣为虐。他和他的父亲都是不仁不孝的小人,我才是皇爷爷钦点的嫡血皇帝!”
“住口!我也是李氏子孙!”宪宗黑脸怒吼,“大唐在我的引领下才能恢复太宗朝的荣耀!”
“哈哈,哈哈——”吴承璀又发出一阵狂笑,“这里是凌烟阁,让护佑大唐的功臣们睁开眼睛看看吧,如今的大唐乌烟瘴气,暴君暴政,长安城人鬼共生,哪里还有大唐荣耀?”
“你——”宪宗眯着眼,阴沉地重语,“当年,你败在我的手下,今夜,我还要再赢你一回!”
“不可能,当年若不是我心慈手软,被你们师徒蒙蔽,我怎能败?”吴承璀高喊,“今夜,我要将失去的一切统统夺回来,让世人知道谁才是大唐的天子!”
“你想造反?”宪宗眸光如利箭。
“这本来就是我的龙椅!”吴承璀又指向那盏灵灯,面具之下是灼热的欲望。
宁婉高傲地站出来:“义父,不,是父王,他是代宗嫡孙,昭靖太子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我是大唐公主!”
“啊——”众人震惊得议论纷纷,对于皇家隐晦事,在胜负悬而未决之前,聪明的朝臣不会反对谁,也不会支持谁,李家的事自然由李家人来解决,所以,众人都心照不宣地低头不语,静观其变。
沈知意高举两面玉镜,照向灵灯,问:“那是黄林居的手艺?”
“是的。”吴承璀贪婪地盯着那两面玉镜,眼前浮现第一次看到玉镜时的情景,面具之下的黑洞里闪出明亮的光,他终于说出被岁月蚕食的真相。
“当年,我父王昭靖太子去世,皇爷爷悲伤,让叔父收我为养子,叔父亲口对皇爷爷承诺,会让我继承皇位。但是皇爷爷深知龙椅对皇子的**,为防止叔父生有异心,为我留下继位圣旨,藏于凌烟阁的灵灯之内。那盏灵灯是由皇爷爷最信任的宫廷木匠—黄林居所做,黄林居做完这盏灵灯便离开宫廷,后来为皇爷爷守皇陵了。其实,灵灯并非是灯,而是宝盒。灵灯的秘钥也绝非是普通的铜钥,而是两面玉镜。”他颤抖地指向沈知意手中的玉镜。
沈知意将两面玉镜翻转,一面玉镜的背后是金箔贴成的君临天下,一面玉镜的背后是小贝片组成的江山永固。
吴承璀大声惨笑,却只闻其声,不闻其色,铁面之下是一张形同鬼魅的鬼脸,他怨恨地怒吼:“正是这两面玉玉镜。皇爷爷历经战乱,饱含艰辛,他不愿让我受到颠沛流离之苦,还取了日月同辉的美意,在两面玉镜上分别镶嵌金球和金环月,暗中为我唯一的女儿定下婚事,将相府和舒王府捆绑在一起,也正因如此,舒王府出事时,只有韩相府为舒王府求情,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悲愤地指着宪宗,“皇爷爷驾崩后,叔父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他不想落下手刃亲人的污名,便让你斩草除根,除掉我。纯儿,你的心好狠啊,你和陈太傅联手绞杀舒王府,连树上的幼鸟都没有放过!那晚,舒王府血流成河,火光冲天,到处是哭喊声。”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似乎又回到那个可怕的杀戮之夜。
沈知意的心底掀起万丈巨浪,残酷的真相将她狠狠地抽打在坚硬的礁石上,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是那般的陌生、那般的可怕,那般的丑陋,又那般的残暴。若能选择,她宁愿永远做沈家的女儿,将宁婉去做大唐的公主。如今秘密逐一揭晓,她能守住身份的秘密吗?晏长倾看出她的焦灼和纠结,传递着“相信我”的眼神,沈知意心头一暖,浅浅的眼底泛起欣慰的泪花。
宪宗恢复了帝王狠辣的心性,冷笑:“我的心还是不够狠,当初,我应该将舒王府彻底毁灭,连做鬼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吴承璀发出嗡嗡的声音,“当年,舒王府的幕僚晏陌曾经提议,让我绞杀于你,但我执意不肯,直到舒王府被困,我才追悔莫及。千钧一发之际,我将那面江山永固的玉镜送给晏陌,那面君临天下的玉镜阴差阳错地送给满月的永嘉公主,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打开灵灯,取出皇爷爷的传位圣旨,还舒王府的清白!”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当年,你呈上来的头,是谁?”宪宗阴险地追问。晏长倾微微颤抖,他掌心长满一层细密的薄汗。凌烟阁陷入枯冷、黑暗的死寂!
吴承璀冷漠地摸过冰寒刺骨的面具:“是,晏、陌!”
晏长倾冲动地站出来,直视他的双眼,质问:“当年,我父亲用李代桃僵的计谋替你而死,你在那场大火里杀死真正的吴都尉,化身鬼王,活下来!那具送回晏家老宅的尸体是谁?”
“是舒王府的死士!”吴承璀避开晏长倾执着的眼眸,仰望那盏孤单的灵灯,“是晏陌亲手喂他服下尼雅马利,又故意让送葬队伍推迟两日出城,他就是希望你认不出父亲,也希望惠娘认不出丈夫。他希望你们永远地忘记他!”他的语调愈加低沉,眼底的灵灯也从模糊变得愈加清晰。
“不,不——”晏长倾回忆起那具流满黏液的尸体,“我第一眼就认出那不是我父亲,我父亲的背又宽又暖,那具尸体那么冷,根本不是我父亲!”
“所以,你来长安城寻找真相?”吴承璀转过身,留给晏长倾清冷的背影,“我念在晏陌忠心护主的情谊上,一再退让,你却助纣为虐。我有心让你迎娶宁婉,共享荣华,你却不知好歹,抗旨拒婚。在黄宅的那个晚上,我说过,我留你一命,是要让你亲眼看到,你所做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你根本无法阻挡杀局,我是顺应天命设下的凌烟阁杀局,这里将会见证背叛、功绩、成功、失败、荣耀,见证世间最丑陋的天性,这是天局!”
“神策军听令!”他大吼一声,“我才是真正的大唐天子,今夜过后,你们的画像将供奉在凌烟阁,你们是大唐功臣!”
围困凌烟阁的神策军齐声吼叫:“我们是大唐功臣!”
“你们、你们造反!”宪宗连连后退,他发现自己的身边只有两名忠心护主的金吾卫。
这时,许久不语的钟离辞朝晏长倾默默点头,晏长倾站在宪宗和吴承璀的中间,义正言辞地说道:“今夜,没有功臣,也没有赢家,什么都没有,只有迟暮的大唐,遍体鳞伤的大唐!”
“已经晚了!”宁婉得意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报时鼓声,眼底发出兴奋的光芒,“凌烟阁之下储存着所有的石脂水,九百九十九条暗渠连接所有当年背叛过舒王府的官员府宅,只要在神兽香炉里点燃香烛,长安城便会变成一座火城,谁也不能阻挡我当大唐公主!”她迅速取下香案上燃烧的白烛,果断地扔进神兽香炉。
神兽香炉里发出刺眼的火光,以陈太傅为首的朝堂重臣纷纷乱了阵脚,凌烟阁内噪声一片,还传出低沉的哭泣声。可是,香炉里的火只燃烧片刻便灭了,只冒出几缕飘散的黑烟。
“功臣显灵了,显灵了!”朝堂重臣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虔诚地祭拜。
吴承璀和宁婉惊讶地盯着熄灭的火苗:“你们做了什么?”沈知意、晏长倾、钟离辞面带喜色,宪宗的心也落了下来。
宁婉不甘心地又从香案上抓起一根白烛,扔进神兽香炉,白烛依旧灭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不停地摇头,“在封死暗渠的时候,我亲自设下沙漏,只要过了今夜酉时,石脂水会主动冲破闸门,奔流出去,怎么会没有火呢?”她愤怒地看向沈知意,“是不是你!”
沈知意默然地盯着她,一语双关地说道:“你永远都是大唐公主!”
“对啊,我就是大唐的公主啊!我是公主!”宁婉端起公主的架势,陷入狂热的自恋,“我是公主!”吴承璀将她护在身后,目光犀利地转向钟离辞,“是你?”钟离辞无声地摇头。
“是我!”一身布衣的韩秉知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随即,外面传来兵戈相碰的声音,身着铁甲的士兵与鬼王的神策军展开了血腥的厮杀。
沈知意震惊地看着他,他朝沈知意温暖的微笑。
“探花使!”宪宗谨慎地后退一步。
吴承璀死死地盯着韩秉知:“你来自韩相府?”
韩秉知掀起袍摆,恭敬地跪倒在地:“微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宪宗揉着混沌的双眼:“你是韩——”
韩秉知恭顺地拱起双手,低沉地应道:“微臣是陛下御封的探花使——韩秉知!请陛下放心,微臣动用沈知意手中的金牌调任了驻守城门的右神策军,他们已经用黄沙拦阻暗渠内的石脂水,此刻,凌烟阁之下的石脂水全部掩盖在黄沙里,长安城不会变成火城!”
“好,好!”宪宗沉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恐惧缓缓散去。
满脸杀气的吴承璀将锋锐的无环刀悬在韩秉知的头顶:“你忘记了灭门之仇吗?”
韩秉知挺直腰身:“我没有忘记!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是陈太傅妒忌我韩相府,对先皇献谗言,先皇受他蒙蔽,我韩相府惨遭灭门,后来,又是他暗中动用兵甲绞杀我和义父。幸得亲人庇佑,我侥幸活下来。我考取功名,夺得探花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韩相府伸冤,请陛下彻查此事!”
钟离辞也跪倒在地:“陛下当年与我父王情同手足,陈太傅却挑拨陛下与我父王的关系,害得我父王以死明志,这么多年过去了,父王的死一直是陛下与钟家的心结,还请陛下剔除佞臣,还朝堂清明。”
“请陛下还朝堂清明!”沈知意、晏长倾、韩秉知异口同声地说出心声。
陈太傅脸色苍白地怒指众人:“你们休要胡言乱语!”
晏长倾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书函:“陛下,这是陈太傅父子为保朝堂上的地位,绞杀朝廷官员的证据,请陛下查看。”
“晏长倾!”陈太傅的双眼冒出愤怒的火焰,一直以来,他都将晏长倾牢牢控制在掌心,让他为自己卖命。今夜,他才知道,他是另一个晏陌,他又失算了!
陈太傅跪倒在地:“陛下,不要听信他人的挑拨呀!”
宪宗听着窗外的厮杀,喷射在窗纸上鲜红的血,沉默地握紧双眼,威仪地说道:“将陈太傅收押天牢,命晏县令主审韩相府一案。”
“谢陛下!”众人齐声。
陈太傅痛苦闭上双眼,在他晕倒的前一刻,窗外的厮杀停止了。一个浑身血污的铁甲士兵跪地禀告:“启禀陛下,叛军已经就地正法,右神策军已经接管九仙门。”
“好!”宪宗终于恢复帝王的霸气,他孤傲地转向吴承璀,“看到吗?我又赢了你一次!”
吴承璀高举着无环刀大笑:“哈哈,这是什么世道,你们混淆是非,黑白颠倒,他才是你们真正的仇人!”
晏长倾盯着他宽厚的背影,眼前氤氲成云:“父亲,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倾儿吗?”他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晏长倾和吴承璀的身上,凌烟阁又一次成为死气沉沉的阎罗殿。
吴承璀手中的无环刀应声落地,僵硬的身躯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晏长倾盯着他的背影,眼含热泪:“哪个儿子能认错父亲的背影?”
“我——”吴承璀摇晃着高大的身躯。
宪宗警觉地端起帝王的威仪:“你不是舒王,是晏、陌?”
“我不是亲手将舒王的头献给陛下了吗?”吴承璀悲痛地看着双手,“当年,我要替舒王死,舒王却不忍杀我,他告诉我,即使再活一世,他也依然心慈手软,斗不过陛下。他将匡扶舒王府的重任交给我,让我暗中蛰伏,扶植力量,待时机成熟之时,将凌烟阁灵灯内的传位诏书大白天下,扶舒王府的公主登基为帝,我来不及答应他,他已经将我的刀插入自己的胸膛,我只能按照李代桃僵的计划,在烈火中毁去容貌,伪装成铁面人吴承璀!这么多年,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谁,有人叫我鬼王,有人叫我吴都尉,从未有人叫我晏陌,晏陌死了,世上再无晏陌。”他痛苦地抚摸着光滑的面具,眼角流下两行温热的泪,“这些年,我步步筹谋,用命博命,耗尽半生心血设下凌烟阁杀局,可是我终究没有完成对舒王的遗志。我败了,我的确败了。这一次,我败在自己儿子手里!”
“父亲!”晏长倾情绪激动地跪在地上,流下悲恸的热泪,他有千万句要问父亲,他想问他为何执迷不悟,为何逼死娘亲,为何不与他相认,为何会变成鬼王……过去的种种和眼前的那抹背影重叠在一起,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
晏陌颤抖将手心的玉蝉掷在地上:“你恨父亲吧!当年是父亲强行带走你娘亲,扔你一人在老宅,又是父亲不愿与你娘亲相认,你娘亲伤心欲绝,在舒王府自戕。她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若不是我亲手戳破了她心中的念想,她怎能舍得离开人世,离开你!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父亲,父亲!”晏长倾一遍遍重复着话语,泪流满面。沈知意心疼地看着他,却无能为力。
凌烟阁杀局终究以晏家父子惨痛而悲壮的重逢而结束!
一切尘埃落定,脸色清冷的宪宗有意地扫过挂在梁柱上的灵灯,赤红的眼底一片血色。他站在凌烟阁的门口,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说道:“将晏陌、晏长倾、沈知意、宁婉收押天牢,朕要亲自审问。”
韩秉知情绪激动地想为沈知意和晏长倾求情,钟离辞拦下了他。韩秉知自责地垂下手臂,盯着那盏灵灯怔怔出神……
三日后,宪宗以不赏不罚为名放了沈知意,沈知意依旧是凌烟阁的女官。这三天,朝堂发生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太傅府被连根拔起,满门抄斩,太傅府一脉的官员都被贬谪出长安城。宪宗却意外地为舒王府昭雪,恢复舒王名号,还命工部为舒王修缮陵寝,将舒王的牌位供入太庙。宪宗还将舒王府赐给中书舍人韩秉知,舒王府变成韩府,太平坊彻底甩掉鬼宅的名号。性情寡淡的钟离辞也由兴化坊的钟府搬回侯府,宪宗允诺,他随时都可以回到昭义。
所有的一切都风平浪静,唯独没有晏长倾的消息,他仿佛是飘散在长安城上空的一缕清风,凉意过后,了无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伤感的沈知意站在凌烟阁的窗前,听着云时晏缓慢地讲述她和宁婉的渊源。
“幸亏长倾让我去永嘉公主的府邸找那位嬷嬷,才知晓当年的真相。”云时晏感慨地说道,“当年,舒王在世时,沈言暗中听从舒王之命,暗中将舒王之女和陛下之女调换。后来,舒王府败落,红手娘带走的是陛下之女。沈言的妻子不知内情,贪恋权势,想让自己的女儿改变命运,暗中将你和陛下之女调换,被沈言识破,又调换回来。所以你是沈家的女儿,宁婉是陛下之女,过世的永嘉公主才是舒王之女,我们都错了。哎,可怜了宁婉,她执念太深,只记得自己是大唐公主,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这样也好,简单!”云时晏沉重地叹了口气。
沈知意的脸上挂着笑容,眼角滑落一颗温暖的泪珠:“我是爹爹和娘亲的女儿!”
云时晏劝慰:“是啊,与韩秉知与婚约的人是宁婉,你和长倾……”他低垂着眼眸,伤感摇头,“不知长倾现在在哪里?”
沈知意沉默地看向空空的梁柱,那盏灵灯和两面玉镜都已经燃成灰烬,无人再知晓代宗遗旨里的秘密。但是那日,她和晏长倾已经开启灵灯,灵灯里并没有传位给舒王的圣旨,而是关系到大唐命脉的另一桩杀局。她紧紧攥着半张枯黄的黄布,似乎看到晏长倾在快马加鞭地赶路,他的面前是漫天的烈风箭雨,一根锋利的箭正无声地刺向他的喉。
“小心!”
半张黄布飘落在地,黄布上出现两个鲜红的朱砂红字——无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