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阁道艰险
世事无常是老祖宗留给后人的一句警示,若不是亲身经历过,谁也不会体会到无常的含义。就像当年雄威荣光的大唐如今也褪去璀璨夺目的外袍,露出一身伤痕累累的结疤,依旧在叩响着续命的锁魂曲。一切因缘所生,溅落败坏,又陡然而起,唏嘘无常。
长安城内昔日喧闹的旺街也变成了香火繁茂的阴街,无人再记得曾经的如意彩纸铺、立秋伞铺和勋旺灯油铺。打理立秋伞铺的阿宝继承了父亲娴熟的刀功,不过,他不再做伞,而是做起孝敬死人的纸活。
纸活是孝敬死人的活计!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宁愿淋雨,也不愿买一把遮风挡雨的油纸伞,但是他们死后,活人宁愿饿肚子,也要撑起门面,将他们风光大葬。死总是给活人看的,所以,阿宝的纸活生意特别好,他不但顺利盘下如意彩纸铺,还空兑了隔壁的勋旺灯油铺。灯油铺门口那个装油的大木桶已经撤下,换成了一头栩栩如生的纸牛,纸牛的旁边立着两个阴阳童子,据说这是阴街的招财童子。每天都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来偷偷祭拜,祈求童子多为自己积些阴德,来世不必受奴役之苦。
看来,无论是乐于助人的善人,还是十恶不赦的恶人,都对神灵有敬畏之心。善人敬畏救苦救难的佛祖,恶人敬畏阴间的勾魂小仙,他们在彼此敬畏的神灵前释放欢喜和痛苦,来完成内心洗涤和救赎。
不仅如此,世上还有一种游**在善恶之间的人,他们心中怀善,迫于无奈做出违心的恶事;或是心中悯恶,良心发现地做助人的善事。百年之后,他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归宿,一次次地天兵天将和黑白无常阻挡在天宫和地狱之外,被迫坠入无间魔道,承受着日夜轮回的灼心之痛。
晏长倾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他宁愿承受灼心之痛,也不会让沈知意受到一丝伤害,他要将她救出波涛汹涌的漩涡深处,隔断阁道艰难的杀局!
他和沈知意在久违的阴街巷口走下马车,找到勋旺灯油铺原来的位置,屋内亮着灯,窗棂上映出阿宝的身影,他正在着急地赶着纸活。沈知意敲响木门,打着哈欠的阿宝诧异地将两人迎入屋内。
沈知意径直问起勋旺灯油铺,阿宝一五一十地说起勋旺灯油铺的刘掌柜和小伙计出门定货,许久未归,灯油铺无人打理,刘掌柜的妻儿便将铺子盘给了他。
阿宝感慨地说道:“三天前,刘掌柜的妻儿已经雇人将库存的灯油搬空,连个空瓷坛都没有留下。这样倒好,腾出的空地方我刚好可以多做些纸活。”
“刘掌柜和小伙计一直没有音讯吗?”沈知意迟疑地追问。
阿宝摇头:“自从爹爹过世,旺街变成阴街之后,勋旺灯油铺的生意一落千丈,刘掌柜始终不肯盘出铺子。没多久,他为寻找更实惠的货源,便关门歇业,带着小伙计出城定货,一直没有回来。听说他们去的地方闹了洪灾,死了好多百姓,他们凶多吉少啊。”
“刘掌柜的妻儿也这般说?”沈知意再问,阿宝点点头,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不再是青涩的少年,而是独当一面的单老板。沈知意从他的脸上似乎看到死去单老板的影子,父子间的传承除了骨肉亲情,还有那把锋利的小刀!
一直沉默无语的晏长倾提出去后院看看,阿宝好心地提着白纸灯笼在前面引路,他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零零碎碎的话语,原来平日里刘掌柜的妻儿不常来勋旺灯油铺,搬走的都是明面上的瓷坛,他发现,后院的仓房里还藏着两个足有半人高的密封瓷缸,他还琢磨着干完今晚的活计,明日找人将瓷缸给刘掌柜的妻儿送过去,那毕竟是勋旺灯油铺的财物。单家父子都心地善良,诚信忠厚,事实证明,阿宝想多了,他幸亏没有将瓷坛送出去,否则又要惹来措手不及的惊吓和麻烦。
阿宝用力地推开压在瓷坛上的木板,险些将手里白纸灯笼甩进瓷坛:“啊?怎么会是这样?”他惊慌失措地退了一大步。只见瓷缸内泡着两具形同黑蛆的尸体,从体貌特征上辨认,正是出门未归的刘掌柜和小伙计。
晏长倾和沈知意没有丝毫的惊愕,因为两人在半个时辰前便已经预见到眼前的一幕。这是一桩环环紧扣的秘事,司天监被红手娘操控,他发现了红手娘和勋旺灯油铺的密事,才会以如意彩纸铺为缘由来到勋旺灯油铺打探消息,而卢萧因查推背血案,在宁婉的身上搜出司天监的金鱼符而暗中密查,也找到勋望灯油铺。那个自作聪明的小伙计错将他们当成来打听货源的同行,其实,他们的本意都是来查火油的,他们都意识到可怕的火油会将长安城烧成一片焦土。
但是,残暴的鬼王不会让他们找出线索,阻挡杀局,便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死他们,这样,再也没人注意到小小的勋旺灯油铺,鬼王可以继续在布局。
不久之前,鬼王完成一场精彩绝伦又不露痕迹的绝杀。红手娘和宁婉以庆功为由在凯旋夜里表演“鱼龙蔓延”,用一场别有用心的大火引来长安城火红的春天。为此,每天都有运载灯油的马车源源不断地进入长安城,如今,连将军府圈养的花豹都沾染了火油,到底隐藏多少祸心?
原来鬼王精心设下杀局,就是想利用火攻的方式,在凌烟阁的二十四位功臣面前搅动大唐风云,恢年舒王府的百年荣耀。
晏长倾轻轻敲打长满绿苔的墙壁,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那些鱼龙混杂的火油都在哪里?”
沈知意凝神:“宁婉的话语里已经透露收网的日子,就在两日之后!”
“两日后?”晏长倾眸深如夜,难道他和长安城的命运错位了?一日后,是他和吴都尉约定离开长安城的日子,两日后是宁婉收网的日子,吴都尉也是鬼军?是另一个钟离辞?他的眼前浮现出那挺拔而宽厚的背影,“他是谁?!”
“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沈知意的眸心闪耀着明慧的光泽,晏长倾沉默地转过身,笔直的身影隐藏在黯淡的夜里……
沈知意又细心询问了刘掌柜平日的性情,阿宝说自己搬来这五年多来,见过刘掌柜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其中两次还是因为刘掌柜来如意彩纸铺和立秋伞铺闹事,勋旺灯油铺的顾客不多,平日里只有小伙计一个人打理。
“那运来的灯油怎么办?”沈知意不解地问。
阿宝低头想了想:“每次运来的灯油都是由雇工搬运到后院,小伙计只负责清点,小伙计做事毛毛躁躁,还经常偷懒,他根本不会仔细清点,只会每天坐在灯油铺门口打瞌睡,做他的神探美梦!”
哦?刘掌柜开铺不管铺,还将灯油铺交给一个糊里糊涂的小伙计打理,这样的灯油铺经营多年竟然没有关门?刘掌柜也是鬼军?
沈知意不安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正盯着瓷缸的圆缸底出神。阿宝也看出端倪,他挽起衣袖,认真地敲打缸底附近的青砖,长满绿苔的青砖里传出“空空”的声音,这分明是?他脸色惊变地指着青砖,大声疾呼:“有暗渠,有暗渠!”
这时,浸泡刘掌柜和小伙计尸体的瓷缸里冒出无数个小气泡,两具裹满火油的尸体慢慢地浮了起来。
沈知意盯着瓷缸:“这不是灯油,是火油,不,也不是火油!”
晏长倾眯起双眼,紧盯着两具被火油染成黑色的尸体,笃定地说道:“是石脂水!”
“石脂水?”沈知意倒吸一口冷气,她在宫中看守书阁时,曾经在书卷上看过关于石脂水的记载:“水腻,浮水上如漆,採以膏车及燃灯、极明。”当年唐军利用石脂水击败敌军,火烧数百里,数日不灭,威力巨大。见识到石脂水的厉害之后,朝堂严控石脂水,刘掌柜是用什么方法将石脂水带到长安城呢?鬼王要用石脂水完成凌烟阁杀局的最后一击?!
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这是沈知意最直接的想法,她细心嘱咐阿宝:“不要动瓷缸里的尸体!”
“为什么?”阿宝面带胆怯。
晏长倾开口说道:“不仅不要动瓷缸里的尸体,所有的一切都要归为原位,你要忘记今夜见到的一切,包括见到的我们!”
“啊,好,好!”阿宝稳了稳慌乱的心思,哭丧着脸,嘟囔:“唉!看来这真是一条吃死人饭的阴街。爹爹在伞铺自杀,如意老板娘在彩纸铺遇害,现在连刘掌柜和小伙计也死了。今夜,我要多扎几个阴阳童子,散散煞气!”
“你要护好自己,越是随意,才越安全!”
晏长倾缓缓从暗影中走出来,他的头顶划过一片灰蒙蒙的星芒,将迷人的夜空映衬得愈加深沉……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丹凤门前,守门的神策军竟然没有检验御赐金牌便让两人走入皇宫。
威仪逶迤的皇宫内一切如初,凌烟阁却忙碌纷繁,凌烟阁的宫女小衣见到沈知意惊喜万分,她兴奋地放下贡盘,叽叽喳喳地讲起凌烟阁的喜事:“知意,你回来啦,陛下的旨意传得好快啊!”
“旨意?”沈知意困惑。
小衣掩鼻微笑:“对啊,陛下已经颁布旨意,明夜要率领文武百官、后宫嫔妃祭拜凌烟阁功臣!”
“陛下要祭拜凌烟阁?”沈知意吃惊地拉住小衣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小衣笑眯眯地眨动双眼:“你不知道吗?今夜申时,无极真人纵身跃入炼丹炉,终于用血肉身躯为陛下炼成一颗长生不老的金丹,陛下大喜,要将喜事昭告天下,自然也要告知大唐的功臣。”
“金丹?”沈知意目光幽深地盯着贡盘里的鲜果,陛下喜食丹丸是宫中众所周知的事情,无极真人是深得陛下宠爱的道长,他入宫三年,日夜为陛下炼丹,他真的用自己的身躯练出那颗长生不老的金丹吗?他也是鬼王的人?
晏长倾猜出她的疑惑,低沉地说道:“我与无极真人有过一面之缘,他精通射覆,熟读道文,一心痴心炼丹,被称作痴人。他常说炼丹无常,从不按照既定的日子开丹炉。他能炼成长生不老的金丹,定是随心而成,绝非算计而成。所以,他未必是鬼王的人!”
沈知意微挑柳眉:“金丹是随心而成,鬼王筹划的杀局却是步步筹划,想来鬼王也不会冒此风险来收网,是的确到了收网的时候,巧合地和金丹凑到一起。”
“凑巧?”晏长倾想起红手娘在临终前说过的话语,陷入无尽的沉思……
小衣好奇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微笑地说道:“世上的确有巧合的事呢。知意,你还记得在凌烟阁附近偷哭的宫女吗?前几天,我见过她,她已经是紫宸殿的奉茶女官了,还帮我解了围。这几天,我又听到哭声,我偷偷出去看,原来她坐在凌烟阁的屋檐下偷哭呢。”
沈知意疑惑:“奉茶女官是宫中最好的差事,远离后宫嫔妃的制肘,她为何还要哭呢?”
“思念家人啊!”小衣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她说陛下的火气很大,奉茶是个苦差事!”
“原来如此!”沈知意默默点头,自古伴君如伴虎,陛下生性多疑,想必对身边人极为苛刻,以陛下的性情,越是重视之人,越是处境危险,她和晏长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的命攥在鬼王手里,也攥在陛下手里,现在又多了一个吴承璀。偌大的长安城竟然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处,只能来凌烟阁避祸!
但是,如果他们不能阻止杀局,便是主动送死!沈知意的心底泛起酸涩的苦意,她看向小衣,谨慎地问道:“明夜的祭拜仪式是由新司天监来为陛下引路吗?”
小衣摇头:“明夜来参加祭拜仪式的人都是朝中四品以上的重臣,新司天监在准备陛下的祭天大典,不会前来,所以是由陛下亲自执香。这样也好,少去许多繁琐的规矩,我们也不会太过忙碌。”她歉意地看向沈知意,“知意,你放心吧,我已经向其他宫人解释清楚你的为人,没人会怪你!”
沈知意感激地握紧小衣的手,仿佛看到惨死在凌烟阁的倩兮,她和小衣都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晚,她没有保住倩兮的命,眼睁睁地看着倩兮倒在金吾卫的无环刀下,明夜,她绝不能再失去小衣,她要用她的命保护小衣,保住这座承载大唐根基的凌烟阁。
“谢谢!”她默默在心底许下重诺。
小衣露出俏皮的笑容:“我要去尚宫局取布料了。”
“好!”沈知意目送小衣离去。
凌烟阁的正堂只剩下沈知意和晏长倾,晏长倾盯着袅袅生烟的神兽香炉,感叹道:“果然是明夜!”
沈知意忧心忡忡地说道:“是啊,若你我的猜测没错,明夜,鬼王会引来蓄谋已久的石脂水,毁灭所有一切,达成夙愿。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暗渠的走向,更不知道鬼王是谁,他在哪里?即使我们立刻去禀告陛下,陛下也会如期祭拜凌烟阁,只会增派更多的金吾卫和神策军来护驾!”
“那会死更多无辜的人!”晏长倾的语调低沉,“事到如今,你还不清楚鬼王吗?他是世上最无情、最恐怖、也是最能忍耐、最诡计多端的人,他蛰伏多年经营的势力仿佛无形的触角渗透到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入局的人,只有一死,谁也无法逃脱。唯一的解法,就是切断流入暗渠的石脂水,阻止杀戮,逼鬼王和他的鬼兵现出真身!”
沈知意伤感:“这谈何容易?此时此刻,我们的脚下就必定有一条暗渠,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所有的暗渠,更不知道石脂水的汇集方向,而且我们只有一日的时间,我们能阻止杀戮吗?”
晏长倾握紧她的手:“知意,你可信我?”
沈知意微笑地看着他,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用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轻易地找出她的软肋,又用一句无心的话语,在她的心口埋下一根软刺。她想拔掉这根软刺还给他,他却一次次阻拦。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那根软刺早已融入她滚烫的心,那是他留给她最深的烙印!
沈知意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氤氲的眼底映出那卓然洒脱的身影,她哽咽勾唇笑道:“我信你,这世上,我只信你!”
晏长倾情绪激动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吻去那微咸的泪花,他贴在她的耳边,深情低吟:“知意,我一定将你带出杀局,我们都要活着走出长安城!”
沈知意伤感地闭上双眸,仿佛站在飘渺的云端,云端的尽头有一条艰难的阁道,阁道两旁遍布死尸,阁道之下是万丈沟壑。她根本逃不出杀局,无论尘埃落定过后的结果如何,鬼王和陛下都不会放过她!或许这就是小安说的巧合,她恰巧站在杀局的漩涡中心,注定是死子。即使她不想死,她想逃,她却无法更改自己的命运。
若两人只能活一人,她心甘情愿将生的机会留给他!她将头埋在晏长倾的胸口,流下伤感的泪花,违心地说道:“我们都会活着!”
“知意!”晏长倾稳稳地抱紧她,欣慰地看向昏暗的宫灯,暖暖的灯光驱散着漆黑的夜,让人暂时忘记生和死的距离。
良久,沈知意离开晏长倾的怀抱,两人分别点燃一株香,祈求大唐功臣保佑彼此的平安。
这时,一盏挂得极高的宫灯引起晏长倾的注意,那盏宫灯刚好悬二楼的阁顶,让人生出一种高不可及的距离感,而且那盏宫灯是暗的,似乎从未亮过。
“那是——”他疑惑地指向那盏奇怪的宫灯。
沈知意顺眼望去,柔声解释道:“我们私底下将那盏宫灯叫做灵灯,这是从前凌烟阁的老宫人起的名字。据说灵灯有灵性,能自燃自灭。不过,我在凌烟阁这些年,从未见灵灯亮过,灵灯有灵性的说法,倒是真的。你看——”她指向灵灯下侧两盏明亮的宫灯,仔细看去,会发现宫灯四周映出星星点点的暗影,仿佛是扑向火焰的小飞蛾。
晏长倾盯着密集的暗影,又看向静谧的灵灯,他的眸心一闪:“是尘灰!”
沈知意淡淡地点头:“没错,就是尘灰。凌烟阁的宫灯几乎都挂在高处,每日会有专人用竹竿挑下宫灯,逐一掌灯之后,再归位原处。灵灯的位置太高,所以一直悬挂在梁柱上,从未取下过,也从未清理打扫过。可是奇怪的是每日清理打扫的宫灯几乎都会沾染尘灰,灵灯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不奇怪吗?”她故意朝晏长倾眨眼。
晏长倾拂过广袖,俊朗的脸颊露出一抹完美的笑痕:“是啊,灵灯的位置巧妙,恰好处在风口,有了风神的帮助,自然显灵了!不过,也正阴因为如此,灵灯永远都不会亮!”
“那为什么要挂灵灯呢?”沈知意困惑,“其实,我早就告诉他们是阁顶透来的清风吹散了落在灵灯上的尘灰,灵灯也根本不会亮,他们就是不相信,还认为是灵灯。”
晏长倾深有感触地应道:“是啊,有些时候,你明明找出了真相,他们偏偏不信,一味地坚信自己的愚昧,还错将愚昧当成执念。若执念如此这般廉价,要真相又有何用?”
“不!”沈知意站在他的身边,爱慕地看着他,“世上总有坚持正义的人,譬如你、我,我们终会找出所有的真相!”
“知意!”晏长倾握紧她的手,仰望着那盏空灵的宫灯。他忽然发现那盏宫灯非常特别,更像一个完美的锦盒,如果将组成锦盒的四片木板展开、铺平,再依次拼接,那分明是黄林居留下的木勺鬼脸!
晏长倾震惊地抬起手臂,纤长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一条颤栗的弧线,他终于明白黄林居为何在木勺鬼脸上刻下凌烟阁三个字,原来这盏灵灯也是他的杰作……
“随我来!”他牵起沈知意的手坐在凌烟阁门前的台阶上,沈知意迟疑地看着他解下铜镜和小贝片,“你要射覆?”
“还记得木勺鬼脸吗?我要用鬼脸射灵灯!”晏长倾夹起一颗小贝片落在铜镜的中央。沈知意也想到木勺鬼脸上的字,她惊呼道,“是黄林居!”
晏长倾又夹起一颗小贝片,反复地放在掌心摩挲:“黄林居出身宫廷,他不会无缘无故用木勺雕琢一张吓人的鬼脸,更不会随心所欲地在木勺鬼脸上写下凌烟阁三个字,定然是有所暗喻。放眼凌烟阁,除了那二十四幅功臣画像,神兽香炉,实在找不出前朝的物件,我们都忽略了宫灯。这盏灵灯的形状特别,放置的方位又极为巧妙,若不能燃灯照明,自然有其他的用处,这也是黄林居的暗喻!”他将小贝片放进铜镜背后的凹槽。
沈知意沉思不语,自从回到凌烟阁,她一直都在窥探鬼王的心思,鬼王想利用火攻围剿陛下,一雪前耻,为何选在从凌烟阁开始,又从凌烟阁结束?火攻紫宸殿,喋血丹凤门,岂不更痛快?
但是鬼王偏偏选择皇宫中看似尊贵,实则虚幻的凌烟阁设下杀局,或许凌烟阁对鬼王有特殊的含义,又或许凌烟阁隐藏着足以支撑鬼王设下杀局的希望。如果黄林居的隐喻是灵灯,那也就意味着灵灯是解开所有谜题的密钥!
“这也是鬼王将杀局选在凌烟阁的原因!”沈知意语出惊人。
“没错!”晏长倾又稳稳地落下一子,所有小贝片都巧妙地嵌入铜镜背后的凹槽,组成一张诡异的星图,他轻柔地拂过小贝片,仰望天边灰暗的星光,凝神道,“从方位上来看,灵灯悬挂的位置为风口死角,利风,不利火,燃火必熄。从卦象上来看,灵灯处在生穴,又是险穴,有凤凰涅盘之意。当年我父亲与舒王李代桃僵,我父亲惨死,舒王涅盘重生为鬼王。这一切,不是刚好诠释卦象吗?”
沈知意苦恼:“记得,上次修缮梁柱时,因为没有长梯,连坠在灵灯下面的缨络穗子都没有摸到,我们如何能摘下灵灯,一探究竟呢?”
“这的确有些麻烦!”晏长倾捡起压在铜镜中央的小贝片,立刻攥紧拳头,他抓住那抹发掘真相的慧光,捧在沈知意的面前,弥足可贵的慧光在他的掌心缓缓绽放,照亮了勇者的心。
“看到了吗?这就是真相!”晏长倾将小贝片放在沈知意的手心。
沈知意感觉到一阵微凉,她觉得小贝片是如此的熟悉,仿佛陪伴她度过了好多年。
“是螺贝,惠娘交给我的螺贝!”沈知意兴奋地从腰间解下荷包,拿出螺贝,指着螺贝上那颗突出的小贝片,“你看,这两颗小贝片是相同的。”她敲下那颗突出的小贝片,递给晏长倾。
晏长倾疑惑地将小贝片放入铜镜背后的凹槽,小贝片严丝合缝地嵌入凹槽,他吃惊地盯着亲切的螺贝,眼底升起湿润的氤氲。当年,娘亲将铜镜背后的小贝片敲散,精美的镜面变成一堆散沙,她又带走其中一颗小贝片,将其粘在螺贝上送给知意。原来,她早就知晓知意的身份,才会在红鹤坊告诫他,知意不是他的良人!她苦心积虑地筹谋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为何在舒王府自戕呢?
晏长倾的眼角滑落一颗无声的泪:“是娘亲!”
沈知意握紧他的手,低沉地劝慰道:“我们来拼出原来的图案!”晏长倾感动地点了点头。两人开始埋头拼图。
其实,在今夜之前,两人已经拼过无数次图案,都止步在最后一步,如今有了这颗关键的小贝片,一切迎刃而解,两人很快掌握了门路,采用双拼的方式,一前一后拼接出对称的图案。当沈知意将最后一颗小贝片落入凹槽,铜镜背后出现一张模糊的图案,似乎还发出“咔咔”的声音。
沈知意迟疑地举起铜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铜镜宛如一团盘成圆月的大蛇,一寸寸地剥离着贝壳鳞片,褪下深色的铜皮,变成一面光鲜剔透的玉镜,玉镜背后的图案竟然是江山永固!
“这不是永嘉公主赐予我的玉镜吗?”沈知意目瞪口呆地盯着蜕变的玉镜,缓缓地拿出那面君临天下的玉镜。
“知心、知意?”晏长倾盯着刻在两面玉镜中央的小字,深幽的眸光之下浮动着汹涌的波涛,他缓慢地说道:“这也是娘亲寻找的玉镜!”他转向沈知意,声音沙哑地问道,“你的金环月呢?”
沈知意的心里爬满凌乱的藤蔓,她无声地从荷包里拿出金环月和钟离辞留给她的小金球。晏长倾牵起她的手,满脸决然地走进凌烟阁!
微凉的春风四处流窜,吹散了凌烟阁内缭绕的烟雾,烟雾散去,悬挂在梁柱顶端的那盏灵灯微微摇晃,血红的璎珞分外清晰,两人的眼底一片殷红。恍惚间,远处又传出若隐若现的哭声……
夜色正浓,晏长倾心情沉重地走出丹凤门,坐上马车,奔往另一座长安城。一路上,他的眼前都是沈知意泪流满面的影子。
那个勇敢的少女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颗滚烫的泪珠,她哭着对他说:“从前,我从未怕过,即使真相是那般的丑陋。今夜,我却怕了,我真的好怕,我不怕死,我怕失去你啊!”
晏长倾仰起头,俊朗的眉宇间映出无比的执着,他紧紧握拳,仿佛看到沈知意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不舍地许诺道:“知意,不要怕,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他站在那面龛墙前,对钟离辞说出同样的话。
钟离辞背对着龛墙,阴冷潮湿的墙脚重叠着两道模糊的黑影。
“既然不想失去,你为何不带她走?”钟离辞痛苦地闭上双眼。
晏长倾落寞地摇头:“你不懂她!”
“不懂?”钟离辞抚摸着空空的胸口,仿佛有一颗锋利的刺残忍地刺穿他的心,从他交出小金球的那一刻,他便彻底地失去这段最好的感情,失去了她!
他曾经将自己关在暗房里逃避,痛恨,忘记。可是他用尽近乎残忍的手段,算尽取巧的心思,她的烙印依旧刻在他最柔软的心底。
他想尽一切方法去挽留,去追赶,她却离他越来越远。他始终想不通,也无法接受失去她的事实。他尝试去找其他女子代替她,但是她是独一无二的,无人能够代替。
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他站在窗前,一遍遍地回忆着九仙门美好的月色,那场大雪中真挚的情感,他想立刻冲出去,抱住她,告诉她所有的真相。
但是他不能欺骗她,欺骗自己。他的确算计了她!他算计了和她的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算计她走入杀局,甚至还想以她之名来完成心中的霸业。他以为她会像紫璇那般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可惜,她不是紫璇,她是沈知意,一个倔强、执着、心存正义的女神探!从一开始,他就错了,那是他的秘密!
钟离辞睁开双眼:“你可知,今夜若不离开,她再无一丝机会!”
龛墙对面的晏长倾惨笑:“是啊,我有千万个理由带她离开,但是她只用一个理由便驳了我。”他的眼前出现沈知意执着地站在二十四幅功臣画像的面前,风淡云轻地说道,“我要留在凌烟阁,守护凌烟阁!”
晏长倾勾起唇角:“我爱她,我必须要尊重她的决定!”
“咳咳——”龛墙对面传出沉闷的咳声,钟离辞情绪激动地转过身,愤怒地盯着龛墙角落的暗影,“知意爱的人是我!”暗影处发出轻轻的叹息,宛如一根柔软的羽毛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上。
晏长倾紧皱眉头:“事到如今,你还如此执迷不悟吗?你以为与鬼王合作,坐收渔翁之利,可是鬼王会如你所愿吗?凡是入局之人,都无生还的可能,别忘了,你也在杀局中!如果杀局有两颗死子,一颗是知意,那另一颗便是你——钟离辞!”
钟离辞放声大笑:“鬼王有矛,我有盾,陛下有刀,我也有刀,我怎么会死?我和知意有婚约在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顺应天命!”
“天命?”晏长倾在龛墙前缓慢踱步,目光幽深地说道,“每个贪婪的人都以天命为借口,来行不义之事。你扪心自问,和知意有婚约的人,真的是你吗?”
钟离辞的脸色变得黯淡,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无限的缩小,直到钻进一个破损的龛洞,牌位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韩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