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烟云渺若

瑰丽的夕阳将翻腾的云朵照得金灿如玉,蜿蜒的天边骄阳如火,长安城迎来夜禁前最忙碌的时刻,连空中的鸟儿都着急地回巢了,沈知意被神策军一路解押,几乎耗用平日里的两倍时间才来到守卫森严的将军府。

一路上,沈知意冷静地想着自保的办法,晏长倾带红手娘进宫面圣,以陛下雷厉风行的手段,红手娘定然听不到明日的晨鼓,宁婉一定恨绝了她,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只能成全宁婉,让宁婉安心地去做大唐公主,她会成功吗?

沈知道偷偷瞄一眼身边的神策军,想探听些将军府的事情,不过,她觉得神策军的侧脸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她紧皱眉头,试探地问道:“你驻守过九仙门?”

“我追随吴都尉多年!”神策军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推开将军府的小边门,“沈姑娘,请,小姐在东苑等你!”

“哦!”沈知意迈着零碎的步子走入寂静的将军府,头顶的屋檐忽然闪过一道模糊的黑影,她警觉地停下脚步,耳边传来小雀的孤啼声,是她看错了?她心生迟疑地继续往前走。

不过,今夜的将军府似乎真的有些蹊跷,她遇到的都是鬼鬼祟祟的生面孔,有两个婢女见到她竟然惊悚地喊出“救命”来。将军府是长安城最具权势的府邸之一,为何会如此频繁的更换下人呢?而且,将军府布局简单而巧妙,分为东苑和西苑,吴都尉住在东苑,宁婉居住在西苑,神策军却说宁婉在东苑等她,难道宁婉要依仗吴都尉为红手娘报仇?沈知意已经顾不得太多,只能随机应变了。她凭借记忆,穿过通往东苑的月亮门,来到小花园。曲幽的石子路两侧开满了花团锦簇的蔷薇,一株大红蔷薇的花枝在剧烈的颤动,花丛深处还传出悲伤的哭声。沈知意顺着哭声寻去,一个哭泣的小婢女惊慌地跪在地上。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我不是你家小姐!”沈知意扶起她。

“不是我家小姐?”小婢女认真地打量沈知意,“我是新来的婢女,只远远地见过小姐的背影,姑娘与我家小姐真像啊。”

沈知意苦涩不已,或许这就是上天给她和宁婉的缘分,她们的命运在处心积虑的阴谋中扭转,世上哪有什么真公主,都是沉浸在锦衣玉食中罢了。没有人能够选择出身,更没有人能够决定出身,与其怨天尤人的嫉妒公主,不如脚踏实地的努力。世上有永嘉公主,有卢萧,也有沈知意,有晏长倾,有千千万万寻常的百姓!

沈知意语调低沉地叹了口气:“你是因为思念双亲,偷偷哭吗?”

小婢女不假思索地点头,随即又摇头:“你是新来的婢女吗?千万不要来,赶紧离开将军府。”她警觉地看向月亮门,面带惊恐。

“为何?”沈知意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倪端。

小婢女指着站立在月亮门上的镇宅泥塑兽,畏惧地压低声音:“这里有吃人的妖怪!”

“妖怪?”沈知意吃惊地挑起柳眉,昏暗的尽头灰蒙蒙的一片,模糊的暗影里仿佛真的闪烁着穿透黑夜的眼睛,真的有吃人的妖怪?

小婢女抹着眼泪,做出嘘声的动作:“嘘,你看到了吗?那只泥塑兽就是妖怪!我亲眼看到过。妖怪的眼睛是绿色的,将我的同乡雪娘吃进肚子,一口就咬碎了雪娘的骨头,天啊,是妖怪!是妖怪!”

“雪娘?”沈知意想到遇到的那些生面孔和婢女们胆战心惊的样子,谨慎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婢女断断续续地讲述可怕的经历,原来,将军府的婢女一向很少,自从宁婉成为将军府的小姐以后,将军府新来好多婢女,但是,这些婢女没过几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隔日会在花园角落发现残缺不全的尸体,根本没人在意婢女的死活,管家又会以高出寻常府邸双倍的赏钱来找新婢女。

小婢女伤心地哽咽:“我和雪娘还以为幸运地过了将军府的择选,以后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进了将军府,就等于迈进阎王殿,将军府的婢女都吓破魂魄,整日担惊受怕。昨夜,雪娘也出事了,幸亏我戴了平安府,才躲过一劫。是泥塑兽!”她偷偷指向门口,“我听府中的护院说,惊蛰节气那日打了巨雷,镇宅的泥塑兽经过雷霆劫,修炼成妖,开始吃人了。妖怪只吃女子补阴气,每吃下一个女子,就会增强功力,再这样下去,我的平安符也抵不住妖怪的功力,我也会像雪娘一样,被妖怪咬死,连个全尸也留不下。”她伤心大哭。

“泥塑兽吃人?”沈知意认真思考着此事的来龙去脉。红手娘已经亲口承认,是她算定北斗七星案的凶手会对吴都尉不利,才让宁婉故意挡下那一刀,让宁婉一跃成为将军府的小姐,与大唐公主一步之遥。将军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为何从未听宁婉提起,连吴都尉也三缄其口,闭口不谈,莫非另有隐情?

“你亲眼见到泥塑兽吃人?”

“是啊!”小婢女满脸恐慌,“昨夜,那妖怪从月亮门上跳下来,扑倒雪娘,我躲在花丛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是不救雪娘,我救不了她,我真的救不了她啊!”

“那守院的神策军呢?”沈知意这才意识到押送她来将军府的神策军只送到她门口,并没有引路随行,他不怕她逃走吗?

“神策军赶来时,妖怪已经咬掉雪娘的大腿和胳膊。”小婢女指着浸透在石子缝隙里的血迹,“小姐命神策军去擒拿妖怪,神策军几乎寻遍府邸,也没有找到妖怪的藏身之处,天亮之后,只能草草掩埋雪娘剩下的半具尸体,还吩咐府中的下人不准再提此事。”

“吴都尉也没有过问吗?”沈知意若有所思。

“我听教授规矩的婆婆说,吴都尉让小姐管家,他从不过问,也很少回府,几乎日夜留守九仙门。”小婢女失落地看向隐在树影下的月亮门,眼底突然露出一片惊悚的赤红,“妖、妖——”她抬起僵直的手臂,指向沈知意的身后。

沈知意惊醒地转身,发现黑暗中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她终于明白神策军为什么会让她一个人来见宁婉,因为他知道,她根本走不到东苑,她又一次低估宁婉的愁恨。宁婉的确狠绝了她,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更不留恋往日的姐妹之情,她要送她和红手娘一同上路,杜绝后患。

怎么办?她也会被妖怪咬断胳膊吗?沈知意屏住呼吸,认真地盯着那双泛着荧光的兽眼,真的是历经雷霆劫的泥塑兽?她轻轻地后退一小步,凑到小婢女的身边,低声嘱咐道:“看我的手势,拿好你的护身符,冲出月亮门。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

“好!”小婢女颤抖地握住胸前的荷包,牙关不停地打颤。

沈知意沉默地扫向暗处的蔷薇花丛,打定主意,她用力推过小婢女:“快跑!”小婢女哭泣地跑向月亮门。

神秘的妖怪发出阴森的嘶吼,锁定唾手可得的猎物,眨眼间,它弓着身子,张牙舞爪地扑向沈知意。

沈知意目送小婢女穿过月亮门,迅速冲进最繁茂的花丛,蔷薇的细刺划破她的襦裙,狠狠地扎在她的身上,她顾不得疼痛,将头埋得更低,认真凝视着眼前的妖怪。

妖怪长得非常奇怪,既不是野狼,也不是猎狗,个头儿比林中的老虎小了一大圈,的确与镇宅的泥塑兽有几分相像。可是世上根本不会有妖怪,到底是什么呢?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挡在眼前的花枝,竟然闻到一股浓重的火油味道,远处出现明亮的火光,还传来小婢女“就在那里”的哭声。沈知意重重地松下一口气,将整个身子伏进花丛深处。眼前的妖怪却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它突然抬起锋利的爪子,凶狠地闯入花丛,咬住她的裙角。

沈知意想利用蔷薇上的锐刺撕断裙角,摆脱妖怪。但是妖怪死死咬住裙角,还伸出锐利的爪子在花丛里乱拍,沈知意根本无力抗争。同时,为了不惹怒妖怪,她也不敢大喊“救命”,只能苦苦支撑。她的手被锋利的针芒刺得火辣辣的疼痛,身子渐渐软去,妖怪却越战越勇,离她越来越近……

心急如焚的晏长倾从未像此时这般急燥,他甚至亮出陛下御赐的金牌,征用武侯的战马,一路狂奔到将军府。他不顾守门神策军的阻挡,强硬地闯入将军府。幸亏遇到侥幸脱险的小婢女,得知了沈知意危险的处境,他用炽热的火把吓退所谓的妖怪,从蔷薇花丛中轻柔地抱出狼狈的沈知意。

“知意!”他心疼地拔下刺入她掌心的花刺。

沈知意鼻间一酸,眼底泛起氤氲的泪花:“你怎么来了?”

晏长倾内疚地握紧她受伤的小手:“都怪我,我早该想到宁婉不会善罢甘休。”

“她?”沈知意伤感地看向卧在地上的黑妖怪,它浑身上下一片漆黑,连根绒毛都没有,真的和泥塑兽一模一样,她费解地问,“这是、猞猁?”

晏长倾笃定地摇头:“不,是花豹!”

“花豹?”沈知意震惊地睁大双眼,谁能圈养性情凶猛的花豹,又剔去花豹的绒毛,将花豹染成黑妖怪?

晏长倾眯着眼睛,眼底浮过一抹寒冽的光泽:“别忘记宁婉的拿手好戏!”

宁婉?沈知意的心底生出凉意,是啊,她早该想到是她。宁婉有驯兽的技艺,能将百兽之王训得服服帖帖,像猫儿那般温顺听话,自然也能训花豹。

这里是半封闭的花园,也是正门通往东苑的必经之路,宁婉让神策军将她带到将军府,又故意在东苑等她,都是为了这场精心设下的陷阱。宁婉知道她会经过这里,等她自己送上门来。

沈知意伤心地低下头:“她真的恨绝了我!”

这时,前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身穿盔甲的铁面人吴承璀在两个神策军的护卫下,盛气凌人地走到花豹面前,花豹见到他很兴奋,将爪子搭在他的铁靴上,发出温顺的嘶吼。

原来花豹是他圈养的!泥塑兽吃人的流言也是有心人故意为止,那些冤死在将军府的婢女是死在主人手里,真是耸人听闻。沈知意的眼底泛出愤怒的火焰,晏长倾紧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恐怕没那么简单!”

只见吴承璀熟练地拍过花豹的头,花豹似乎听懂他的话语,顺从地弓起修长矫健的身躯,纵身一跃,跳上月亮门,像一阵转逝的疾风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随后,小花园变得安宁寂静,只有满地的花瓣和凌乱的碎叶提醒着世人这里刚刚发生过的生死瞬间和曾经的罪恶。吴承璀站在幽深的暗影之下,露出挺拔的背影,冷冷地说道:“晏县令,我们又见面了!”

晏长倾盯着那道似曾相识的背影,陷入沉思。

沈知意忍不住地开口质问:“吴都尉为何要养花豹害人?”

“害人?”凝固的空气里划过阴森的冷笑,吴承璀孤傲地仰起头,“豹先锋跟随我行军打仗,立下过赫赫战功,连陛下都认可它,命我在将军府好生圈养。为了训练它的兽性,它才会在夜里出来觅食,怎么会是害人呢?”

夜里觅食?沈知意愤怒到极点,堂堂将军府竟然用鲜活的性命喂食花豹,编造出神乎的流言蜚语,还搬出陛下为残暴的行为正名,真是虚伪至极,残忍凶暴。她想立刻冲过去,去揭开他的铁面具,看看铁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的鬼脸!

“知意!”晏长倾又一次安抚她躁动的情绪。

沈知意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人作孽,不可活!”

吴承璀冷语:“人活着自然有活着的道理,就要看有没有活下去的本事了!送沈知意去西苑,婉儿已经等候多时了。”他又转向晏长倾,“晏县令还是随我去东苑吧,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他稳稳地向前迈一大步,越过伏在地上吓傻的小婢女,将自己融入漆黑的夜色。沈知意和晏长倾彼此确定过眼神,晏长倾又贴心地嘱咐沈知意几句之后,两人分别走入相反的方向……

将军府西苑,灯火通明,身着淡雅襦裙的宁婉站在正堂前的屋檐下,从托盘里夹起一块鲜红的生肉,扔给喘息的花豹。花豹狠狠地咬住生肉,大口地咀嚼。宁婉盯着花豹,接过婢女递来的湿帕,抹去沾在手心的血迹。

沈知意盯着浑身漆黑的花豹,种种过往涌在眼前,她伤感地说道:“真的想让我死吗?”

宁婉仇恨地转过身,眸心深处翻滚着强烈的杀气:“那你为何还不死?”

“我为何要死?”沈知意意蕴深长地盯着宁婉的眼睛,“红手娘死有余辜,害死她的人并非是我,而是她自己,她是为你而死!”

宁婉赤红的双眼里充满私欲,她大声反驳:“若不是因为你,师父怎么会死?司天监、卢萧、刘司珍都该死,你更该死,今夜,我要为师父报仇!”

沈知意冷笑:“你杀我,是为红手娘报仇?还是为你自己呢?”

“我?”宁婉从沈知意的话语中听出另有所指,她紧张地攥紧袖口,脸色泛白,“师父对你说了什么?”

沈知意几乎验证内心的猜测,杀死刘司珍的人是宁婉,并非红手娘。是宁婉藏在角落的衣柜里,偷听到她和刘司珍的谈话,起了杀心。那个口口声声指认她是凶手的宫女也没有中幻术,而是错将宁婉当成她。毕竟她和宁婉年龄相仿,身姿体态特别相像,只要刻意误导宫女,宫女势必一口咬定她就是凶手。然后,红手娘帮助宁婉将她运出皇宫,将全部罪责推到她身上,做出她畏罪潜逃的假象。阴谋暴露之后,红手娘又站出来为宁婉顶罪,洗脱宁婉的嫌疑,师徒两人共同演了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

其实,关于宁婉杀死刘司珍的秘密,红手娘一个字也没有透漏,一切都是她的猜测。不过,来西苑之前,晏长倾告诉她,云时晏在宫中找到宁婉见刘司珍的证据,只是宁婉为何来见刘司珍就不得而知了。

沈知意长舒一口气:“你真的变了!”

“我没变!”宁婉兴奋地张开双臂,感慨地说道:“你永远体会不到我的痛苦,那是世上最艰难的痛,最令人窒息的痛,也是最无望的痛!”她缓缓放下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仿佛变成一个在树林里迷失方向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沈知意落寞地摇头:“命运既然如此安排,你又何必执着?”

“我执着?”宁婉露出一抹惊悚的惨笑,“你没有经历过颠沛流离的贫苦日子,没有吃过冷食残羹,没有被人冷嘲热讽,还要卑微地卖笑求活。我真是受够了,受够了!不要虚情假意地用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来教训我,斥责我,你根本体会不到我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如果没有鬼王,我早就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侮辱过千百遍了,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是卑微贫贱的江湖女吗?谁能来救我?”

“这条路是你选的,你完全可以放弃!”沈知意指出她的贪心。

“放弃?我现在是将军府的小姐,在长安城呼风唤雨,我为何要放弃?”宁婉死死盯着沈知意的双眼,“在我饱受煎熬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在被父母呵护,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凌烟阁祭祀那晚,你依靠美色迷惑钟离辞和晏长倾逃出杀局,又利用我,赢得长安神探的美名,昨日,还夺走陛下赐予我的夫君,你还想要如何?”她的语调里透出深深的紧张。

沈知意看出她在试探自己,她并不知晓红手娘已经在龛墙前说出两人命运交换的秘密,她还在为大唐公主的名号而死守,丝毫没有半分的悔意。

沈知意直视她的双眼:“我能如何?我只能随波逐流,做好自己的本分!”

“哈哈——”宁婉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让人相信!”她瞄向蜷缩在屋檐下的花豹,眼底布满怨恨的寒芒。

沈知意无畏地抬起头,认真地问道:“你不是已经杀我一次了吗?你口口声声喊不公,鸣不平,但是你可曾想过,你编造出雷霆劫的谎言,用将军府的婢女饲养花豹,是何等的残暴?她们也是人啊!当年,你和她们一样,都憎恨那些欺凌弱小,藐视卑微的世家公子、名门小姐。现在,你转身一变,成为将军府的小姐,忘却了曾经的身份和过往,对卑微的弱小做出更令人发指的举动,你有何脸面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

宁婉得意地握紧拳头,嘴角勾出一道弯弯的弧线:“能死在豹先锋的肚子里,是她们的福分,人各有命,这就是她们的贱命,怪不得旁人!”

“那你的命呢?”沈知意愤怒地追问。

“我的命?”宁婉忽然松开拳头,用手抵在唇边:“嘘,我的命,你的命,马上就会见一见分晓,让你多活两夜也无妨。实话告诉你,凌烟阁杀局已开,无人能阻挡鬼王!”

沈知意敏感地捕捉到最重要的信息,她不动声色地反问:“鬼王到底在哪里?”

宁婉指向漫天繁星:“鬼王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他此刻就在天上看着我,看我如何打败你,笑到最后!”

沈知意的心底一片寒凉,曾经倍加珍惜的姐妹情谊在眼前烟消云散,或许从宁婉知道秘密的那天开始,她就将所有人当成对手,只有这样,她才会心安理得地利用她,算计她,甚至杀她,在她眼里,没有对与错,只有胜与败。

她和晏长倾留在长安城的限期剩下一日,宁婉要仁慈地留她多活两夜,也就意味着在她和晏长倾离开长安城的第二日,凌烟阁又将迎来一场生死大战,鬼王真是好计谋!她担忧地盯着东苑的方向……

将军府东苑的气氛宛如腊月寒冬般冰冷,晏长倾和铁面人吴承璀站在同一个屋檐下,背靠着背,隔着一段极远的距离,宛如两个冷静的陌生人。

清冷的月色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笔长,分不清哪个是晏长倾,哪个吴承璀。直到吴承璀转过身,其中一道身影的上端露出两个空空如也的小洞,才显出另一道身影的笔直和挺拔。

吴承璀面无表情地抚摸着冰冷的下颌,沙哑地问道:“红手娘在临死前,说了什么?”

晏长倾的眼前浮现出红手娘那双绝望的眼眸,伤感地应道:“她说,她食言了。”

“食言?”吴承璀反复揉搓掌心滑腻的断纹,提醒道:“希望你不要食言!”

“还有一日!”晏长倾点头说道:“一日后,我会带沈知意离开长安城。”

“沈知意?”吴承璀的手停在半空,冰凉的面具下射出一束悍戾的目光,“你带走的或许是一具尸体!”

“不,是两具尸体!”晏长倾语调坦然地应道,“我与知意已经定下同生共死的诺言,若她死了,我也不会独自苟活,那就是两具尸体!若上天怜悯,我和她侥幸而活,我还要带走父亲和娘亲的尸体回故里合葬,那也是两具尸体!”他的心底掀起苦涩痛楚的巨浪,伤感地望着暗黑的夜色,“我的双亲一生困于执着,成也罢,败也罢,我都不会让他们的魂魄留在吃人的长安城!”

“困于执着?”吴承璀的手僵直地从半空垂落,“你是父亲是——”

晏长倾仰望天边那颗泛出微光的星,一字一句地吐出两个字:“晏、陌!”

“晏、陌!”吴承璀的残唇不停地颤栗,晦暗的眼前浮现起那场浓烟滚滚的大火,一个火人在炽热的火海中勇敢地张开双臂,任凭滚烫的火苗烧灼他的每一寸肌肤,直到火光散去,那片锁满冤魂的焦土里爬出一个失去魂魄的鬼魅,他扬起了漫天的灰烬,遮挡住明朗的蓝天。

吴承璀的眼底闪过一抹冷漠的暗芒:“原来你是晏陌的儿子!”

“吴都尉何必假意隐瞒,这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秘密。”晏长倾皱紧眉头,凝神说道,“吴都尉是当年围剿舒王府的有功之臣,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敢问吴都尉,紫宸殿书阁上的那半块头骨,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不是!”吴承璀眯着幽怨的眸,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是我亲手砍下的舒王的头!”

“你确定是真舒王?”晏长倾执着反问。

吴承璀扬起冰冷的脸颊:“当然是真舒王!即使我认错舒王,陈太傅能认错吗?陛下能认错吗?”他攥紧拳头,情绪激动地痛斥,“长安神探是在质疑本都尉的能力吗?真是笑话!我可是在烈火中死而复生的人!”

死而复生?晏长倾深邃的眼底闪出几分迟疑,他默默地转过身,盯着那宽厚的背影:“既然真舒王已死,那如今兴风作浪,布下凌烟阁杀局的鬼王是谁?”

“哈哈——”吴承璀发出惨烈的大笑,笑声中渗透着强硬的鄙夷,“鬼王是鬼王,舒王是舒王,长安神探都分不清鬼王和舒王,如何能阻挡千钧一发的杀局?看来陛下糊涂了,这招以棋谋棋的法子注定一败涂地,只能靠我来收拾残局!”他握紧双拳,坚硬的铁面具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晏长倾丝毫没有在意他的挑衅,反而挺直脊梁,迎风而立:“请吴都尉放心,我会找出全部的真相,最终的真相!”

吴承璀冷笑:“世上哪有真相,只有一群痴心妄想的人!你与婉儿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成为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但是你被一个小宫女迷惑心智,执意不肯迎娶婉儿,当众抗旨。我看在陛下和陈太傅的面子上,让你自己选择将来的路,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哦?”晏长倾冷冷地勾起唇角,“谢谢吴都尉的不杀知恩吗?”

“不!是谢谢我将你驱逐出长安城!”随风飘动的灯笼发出昏暗的荧光,将吴承璀的铁面具照得忽暗忽明,他咄咄逼人地说道,“这些年,我见过太多趋炎附势,处心积虑的小人,他们都贪恋长安城的权势和美景,不愿离去。但是,要留在长安城,将根稳稳地扎进长安城,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就像晏县令,你是聪明人,既然不愿意给出贵重的筹码,就必须要出、局!”

出局?晏长倾听出这两个字背后的弦外之音,离开长安城,会出局,会躲过凌烟阁杀局吗?当年,他的父亲是否也想过放弃心中执念,离开长安城?他的娘亲又为何宁愿在长安城自戕,也不愿远离祸端呢?

长安城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罗织了世间最真实的幻想,令无数人深陷其中,等待被猎杀,这里到底埋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断送了多少坎坷流离的命运!

记忆深处的大门再次徐徐开启,那一具具流满黏液的尸体,诡异惨淡的面孔,艳红如花的鲜血,清清楚楚地映在晏长倾的眼底,残忍地剐着他的心。他不愿沉沦在荒芜阴冷的沟壑,拼劲全身气力,努力地向上爬。直到温暖的光驱散黑暗,点亮他心中的玫光,他终于看到那抹魂牵梦绕的红影。

“知意!”一阵微凉的风将晏长倾唤醒,他盯着吴承璀的背影,满脸坚毅地说道:“请吴都尉遵守承诺,不要伤害知意!”

吴承璀冷傲地看着墙壁上两道渐行渐远的暗影:“晏县令多虑了,沈知意是唯一逃出凌烟阁杀局的人,她的命一直握在自己手里。如今又有晏县令运筹帷幄的护航,怎能轻易遇害?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命吧!”

晏长倾心生感慨:“我的命也握在自己手里,多谢吴都尉提醒,就此告辞!”

吴承璀没有转身,他依旧沉寂地站在原地,留给晏长倾一个深切的背影:“不、送!”

夜色清冷迷蒙,潮湿的空气里凝聚着渺若的烟云,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沈知意和晏长倾在将军府门口相遇,坐上夏维赶来的马车。

上车前,晏长倾瞄了一眼守在门口的神策军,眼底缓缓浮动着隐隐的暗芒……

沈知意实在太疲惫了,她卷起被花豹抓坏的裙摆,轻轻地倚在晏长倾的肩膀上。

晏长倾握紧她冰冷的小手,放在唇边吹着柔柔的暖风,低沉地安抚:“睡吧!”

“嗯!”沈知意刚想闭上双眼,却闻到一阵刺鼻的气味,她疑惑挑开帷帘,盯着悬挂在车前的葫芦形灯笼,用力地嗅了嗅,“奇怪,这分明是火把燃烧的气味。”

晏长倾微微一笑:“火把已经留在将军府了。”

沈知意放下帷帘,凑到他的耳边:“不对,不是你身上的味道!”她揉着小巧的鼻尖,忽然想到躲在蔷薇花丛里与花豹对视的情景。那会儿,她就闻到过火油的味道,当时,她刚好看到远处亮起的火把,还以为是风吹来的气味。可是,今夜是东风,火把在南门出现,那就意味着火油的气味来自……

她急忙挑起破损的襦裙仔细寻找,终于在褶皱的缝隙间找出一个模糊的梅花爪印,印记很深,还泛出一汪深色的油渍。

“是火油!”沈知意笃定地惊呼,“花豹带来的火油。”

“花豹?”晏长倾眸光一凛,俊朗的脸颊蒙上一层淡淡的灰暗。凌烟阁杀局迫在眉睫,他还并不知道鬼王最终的阴谋,如果长安城出现火油?!

他谨慎地牵起沈知意的襦裙,用力地揉搓褶皱间的油渍,认真地说道:“火油颜色深,气味刺鼻,灯油颜色浅,气味清淡,的确是火油!”

沈知意惊愕万分:“自从天宝之乱以后,长安城已经不准私自贩卖火油,兵部的火油由专人看管,按需分配,将军府的火油来自?”她混沌的脑海顿时豁然开朗,小小的油渍变成了一把解开所有谜题的铜钥,她激动地看向晏长倾。

晏长倾的眼前闪过一条条看似毫无关联,却处处暗连的线索,隐晦的谜团宛如夜空中互相倾轧的星宿,织成一张足以覆盖整座长安城的天幕,天幕的中心有一颗最亮的星,精准地指向大唐的根基—凌烟阁!

“是火!”他目光幽深地盯着跃动的火焰,“我们早该想到,鬼王是睚眦必报之人,他痛恨背叛,极为自负。当年,陛下当年用一场大火覆灭舒王府;今日,鬼王也要用一场大火烧毁凌烟阁,展开杀戮,夺回失去的天下!”

沈知意脸色惊变地掀开了阴谋的面纱:“明夜,就在明夜,一切将尘埃落定,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