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凌霄劫难

纱居内死气沉沉,一阵微凉的清风吹皱了飘渺浮动的香纱,香纱之下是一张充满怨恨的脸。

红手娘毫不畏惧地推开面前的刀刃,决然地站了起来。她指向沈知意,凶狠狠地说道:“你故意用宁婉引我上钩,其实,你早就卸掉了铁哨!宁婉是你的姐妹啊,你为何要利用她?”

沈知意冷笑:“我利用她?那谁在利用我?是谁要置于我死地,又是谁操纵我杀晏长倾?”

宁婉震惊地捂着受伤的手臂:“师父,你在说什么?知意怎么会利用我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红手娘警觉地瞄了一眼钟离辞,钟离辞静默地站在窗前,沉默不语。红手娘沉重地叹口气:“也罢,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是我杀了刘司珍,嫁祸给沈知意。我怕晏长倾会查出真相,便利用铁哨操纵沈知意去杀晏长倾,没想到让晏长倾躲过一劫。刚才,我藏在马厩的围墙外再次操纵沈知意去杀他,不小心惊了马厩里的马儿,让沈知意得到错误指令,转而去杀婉儿。我担心她对婉儿不利,动了杀心,哪成想婉儿视她为亲姐妹,竟然为她挡刀!”她心疼地看向宁婉,“婉儿,你好傻呀,她是在利用你,引出师父。”

宁婉泪流满面地摇头:“知意曾经不顾安危,在陛下面前立下生死状,将我救出大理寺死牢,我们情同姐妹,我为她挡刀又算什么?师父,你进宫是给陛下和秋贵妃表演戏法,为何要杀刘司珍呢?”她紧紧拉住沈知意的手,哭泣不止。

红手娘的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婉儿,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师父这一生,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

“师父——”宁婉的哭声越来越大。

晏长倾扔掉手中的无环刀,凝神问道:“你也是鬼军?”

“没错!”红手娘从袖口拽出一条艳丽的红绸带,在空中抖动几下,红绸带变成黑色,她绷紧五指,将黑布条缠绕在掌心:“我生是舒王府的人,死是舒王府的鬼,我是鬼军,我是听从鬼王的鬼军!”她用力挥动手臂,颤抖的黑布条时而露出一抹鲜艳的血红,像一条吐红芯的毒蛇耀武扬威地挑衅自己盘下的猎物。

沈知意痛恨地看着她:“凌烟阁祭祀那日,是你在背后暗中操纵司天监,让他利用藏在红萝炭里的硫石褪去二十四幅功臣画像,又准备那座流血的神龛。如果张公公没有出手杀司天监,司天监必定将这些苍天示警的谎话推给祭拜的朝堂官员,陛下必定震怒,你们想借陛下之手屠杀官员,排除异己。”

“不,我们是为了报仇!司天监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当年若不是他们临阵倒戈,舒王府怎会一败涂地?他们都该死!”红手娘怒吼,“坏就坏在你身上!凌烟阁杀局一开,你和那些人都要死,你偏偏自救,还将晏长倾卷入杀局,我念在婉儿的面子上,留你一命,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若坏鬼王大事,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沈知意情绪激动:“这么说,卢萧根本没有抓错人,是你将司天监的金鱼符藏在宁婉身上,卢萧才故意以推背血案的名义将宁婉抓入死牢,又是你残忍地杀掉暗中调查司天监死因的卢萧,将他藏在太平坊的鬼宅,又利用北斗七星案的凶手承担罪责,自己逃得一干二净。”

红手娘眸光一暗:“你怎么知道是我杀了卢萧?”

沈知意沉默地说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你自己出卖了自己。勋旺灯油铺的小伙计说过,司天监和卢萧都前后来过店铺,卢萧的衣袍上沾染了灯油,但是,我们是在鬼宅的夹壁墙里找到他的尸体,那里根本没有灯油,证明卢萧从勋旺灯油铺出来不久,就遇害了,他是在北斗七星案里唯一没有遭受凶手虐待的人。后来,凶手在将军府暴露身份,自焚而死,他的衣袍里藏着易燃的白磷,那不正是你表演鱼龙蔓延时所用的把戏吗?是你教唆凶手杀人,又是你让他陷入魔障,以为自焚身亡就能成为光宗耀祖的文曲星!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红手娘得意地仰起头:“哈哈——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在晏长倾身边呆久了,也变成了长安神探。没错,是我杀死了那个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的卢萧,你们应该感谢我,我帮你们除去最强劲的对手!”

“哦?”沈知意想起太傅府的一幕,当时,陈书安在临死前看的不是她,而是坐在她身后的红手娘,是红手娘利用变戏法的机会将搭建蓬莱仙阁的彩绸布置成杀人的刀,她又像蛊惑北斗七星案的凶手那般蛊惑陈书安,利用陈书安内心的怨恨顺理成章地杀人,真是好歹毒的心啊。

沈知意挑起弯弯的柳眉,苦涩地说道:“太傅府那桩蓬莱寿宴上的好戏,恐怕也是你的杰作吧。”

红手娘露出阴险的笑意:“陈太傅那个卑鄙的小人,他得意那么久,我怎能让他安心过寿?没错,是我帮助陈书安布下天女散花的死结,可是苍天无眼,陈太傅父子命大,否则定让太傅府哭声一片,遍地白绫,让他们也尝尝和亲人死别生离的滋味。”

“那墓碑匠呢?”晏长倾开了口,“是你帮助袁熙杀人,被墓碑匠发现,你便用尼雅马利毒杀他?”

红手娘眯起双眼:“谁让他偷听我和袁熙的谈话,还以此要挟我,我必须送他上路,让他去阴间刻墓碑!”

晏长倾的眼底闪过一抹沉重的痛感,他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当年,三娘将尼雅马利交给你,是你毒杀我父亲?”

“他为鬼王而死,死而无憾!”红手娘的双眼闪动着狂热的光芒,“我念在你是晏陌之后,婉儿又对你生情,想要放你一马。可是你竟然背主,投靠暴君,还始乱终弃,辜负婉儿,我定然不能饶恕你,我要让你最爱的女子杀了你,让你知道这就是爱的代价!哈哈,哈哈——”她发出肆意的狂笑,发狂地拽下一条轻薄的香纱,“晏陌,你看到了吗?那个贱人在你尸骨未寒时逃走了,她背叛了你,现在她给生的儿子,也背叛了你。这世上,只有我在坚持你死前的遗志辅佐鬼王,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她的眼角闪耀着晶莹的泪花,苍老的脸上充满了痴迷。

沈知意、晏长倾都怔住了,连宁婉和钟离辞也露出惊愕的神色。原来红手娘和晏陌还有一段如此隐晦的渊源。真相总是这般出人意料,若鬼王没有带走惠娘,恐怕红手娘也会对惠娘不利。那样,沈知意就不会在掖庭与惠娘相遇,惠娘不会与钟离辞互为所用,钟离辞也不会用长安两字将晏长倾引到长安城,晏长倾更不会卷进风云诡谲的凌烟阁杀局。

当年,鬼王在无意间种下恶因,如今,便要自食恶果!不过,对惠娘来说,到底是干脆地死去痛快,还是苟且地活着更好呢?可惜惠娘已死,谁也猜不中她内心的答案。

悲伤的宁婉箭步冲到红手娘的面前,哭喊道:“师父,你这是何苦?那些事,你怎么不告诉婉儿,让婉儿替你分忧啊。”

红手娘拽下缠绕在掌心的黑布条,轻柔地包扎在宁婉受伤的手臂上,她心疼地说道:“傻婉儿,师父做的是大事,如果成功,便为王,如果失败,便为寇,何必将你牵扯进来,师父只希望你能过上安稳日子,不再受人欺凌。师父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幸好你什么都不知道。”

宁婉哭泣:“师父,你不是说要和婉儿一起行走江湖,永远在一起吗?”

红手娘的眼底流露出温柔的眸光,她抚摸着宁婉的头:“师父怎么忍心让你行走江湖,你现在是将军府的小姐,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不,不,我不要,我要和师父在一起。”宁婉扑在红手娘怀里泣不成声。

红手娘轻柔地抹去宁婉脸上的泪滴,贴在她的耳边,压低声音:“记住师父的话。”

“嗯!”宁婉无声地应过,将头埋在香纱之后,不停地颤抖。沈知意似乎感受到一束极冷、极毒的目光仇恨地蚕食着她的血肉之躯,是宁婉,还是红手娘?

只见红手娘仰起头,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所做的事情和婉儿无关,你们不要找婉儿麻烦,她是将军府的小姐,吴都尉会为她做主!”

“你不怕死?”钟离辞仿佛在红手娘身上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他缓缓推开窗,一束温暖的光照在他温润的脸上,他披上金光闪闪的铠甲,变成了英勇的天将。

红手娘惨笑:“鬼军岂能怕死?我死了,天底下还有无数的鬼兵,我们会在凌烟阁那些功臣面前,撕下宪宗虚伪的面具,大唐将迎来真正的天子,大唐的功臣将重新选立,我是为大唐而死。”

“凌烟阁!”钟离辞风淡云轻地默念着这三个字,不平的心海掀起滔天骇浪,他忽然觉得筹谋多年的梦想之船就在眼前,他却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巨船被狂风掀翻,而无能为力。他真的变成另一个鬼王吗?

窗外的阳光正好,和煦的光驱散着纱居的杀气,只留下沉寂中浓郁的伤感、哀愁、还有无言的悔恨。红手娘凝望着瑟瑟发抖的宁婉,伤感地流下两行热泪,她不舍地伸出双手想去安慰她,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她,朝她的脖颈轻轻地吹热气,她会发出黄莺般的笑声。可是她长大了,她抱不动她了。

是啊,她长大了,她还没有为她准备好嫁衣,那个在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女婴就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这些年,她含辛茹苦地将她养大,为了她,蹉跎了最美好的年华;为了她,放弃了宝贵的自由;为了她,受尽了流言蜚语;为了她,也见惯了人间冷暖,吃遍了苦。她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却为她付出一生。

当年,她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哪里会照顾婴孩,她抱着她,卑微屈膝地四处求人喂养。怕她热,怕她冷,怕她吃不饱,又怕她吃撑,她几乎磨光了风风火火的性子,变得神经兮兮,又婆婆妈妈。夜里,她习惯地抱着她入睡,时时刻刻惦记着为她盖好被子。白天,她带着她行走江湖,表演戏法,生怕她受半分委屈。她生病时,她守在床边彻夜未眠,祈求佛祖将所有的磨难和痛苦转过自己,她宁愿折损阳寿换取她的一世平安。

她在精心呵护下渐渐长大,迈出了人生第一步,说出了第一句话,学会了第一个戏法,她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她想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尘嚣,过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但是她喜欢上了长安城,向往高高在上的荣华富贵和尊贵的权势。她哭着问她:为什么有人是金枝玉叶,有人是侯门嫡女,她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艺人?为何那些人趾高气扬地看她在台上卖力表演,发出鄙夷的嘲笑?她做错了什么?

她没错,世上没有人能够选择出身,即便是真公主,也要看运气!她的运气不好,她就帮她去夺,去抢,去拿回原本属于自己一切。即使赔上性命,她也心甘情愿。她是她毕生的希望,是她的命啊!

红手娘朝宁婉欣慰地微笑,眼底还泛着泪花:“婉儿,师父不能亲手将你送上花轿了。从今以后,你不要任性,要听吴都尉的话。记住,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是你的,你争来,也未必幸福,师父在阴间……”她的手伸向袖口。

宁婉双目赤红地从香纱里钻出来,泣不成声地大哭:“师父——”夏维手疾眼快地夺下红手娘藏在手臂里的银针,用力地拽下那张细腻的羊皮。

晏长倾盯着熟悉的羊皮暗囊,凝神说道:“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不过,你死了,会减轻罪恶吗?司天监、卢萧、墓碑匠等等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都在阴间等你,你敢面对吗?”

“我——”红手娘的语调透出深深的畏惧,她警觉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疑惑地说道:“还有刘司珍,你为何要杀她?那个指认我是凶手的宫女也是鬼军吗?你又用是如何将我带出守卫森严的九仙门,离开皇宫?”

红手娘抚摸灵活的双手,得意道:“你忘记了我是红手门的门主吗?我用的自然是障眼法。我与刘司珍并不相识,只有数面之缘,前几日,婉儿告诉我,她要与晏长倾成亲,我想送她一份大礼。昨日,我奉秋贵妃之命进宫表演戏法,本想向刘司珍讨要几分金玉首饰的小图画样,找宫外的铺子做一套送给婉儿当嫁妆。可是我说明来意之后,刘司珍劝我不要白费功夫,原来晏长倾为了一个宫女拒绝将军府小姐的消息已经传遍长安城,婉儿从小到大何时受过这般的委屈和屈辱?”

她怒瞪沈知意,训斥:“婉儿视你为亲姐妹,你却横刀夺爱,如何对得起婉儿?哼,我正想收拾你,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休怪我无情了。我对刘司珍说见到你尴尬,就不由分说地躲进衣柜。我在衣柜里听到你和刘司珍的对话,原来你有婚约在身,却还招惹晏长倾,真是欺人太甚!”

婚约?钟离辞的脸色变得晦暗,他靠在窗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一束温暖的阳光,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下,他无心地挑开广袖,眼底闪过丝丝隐殇:“你是用怎样的障眼法诬陷沈知意?”他将沈字咬得极重,带着几分怨气。一个沈字,生生拉远了两人间的距离,失去的,终将失去,或许他也从未得到过。

沈知意沉默地望向晏长倾,刚好迎来晏长倾安抚的目光,四目相对,心意相通,更增添彼此的信任。两人的情谊尽收宁婉的眼底,她愤慨地抓着包扎在手臂上的黑布条,殷红的唇角咬出一道隐隐的血痕。

红手娘冷笑:“红手门的幻术天下无双,以幻术示人是我的拿手好戏,我自然有办法迷惑那个宫女让她以为是沈知意杀人。这九仙门嘛?”她拉起长音,“我在掖庭打晕沈知意,将她藏在木箱的夹层里,神策军当然查不出来,至于这铁哨?更是红手门门主的看家本领,你们亲眼目睹过铁哨的厉害,难道不信我的幻术吗?”

幻术?晏长倾眸光一暗,刻意看向抽泣的宁婉,又看向沈知意,两个纤柔的身子在他的眼底交融,化成一抹转瞬即逝的烟花,照亮了他的心,他有意地赞许道:“真是精彩绝伦的幻术!”

“知意!”宁婉痛苦地跪倒在地,紧紧拉扯沈知意的裙摆,恳求,“我师父一时糊涂,受鬼王蒙蔽,她不是存心杀人,更不想诬陷你,她错了,你要原谅她,救救她啊。知意,我只有一个师父啊!”

沈知意平静地看着她,眼前浮现血洗凌烟阁那扎心的画面,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声声不甘的惨叫,他们也有亲人,他们也不想死,但是心存贪恋的人残忍将他们推入杀局,用他们的血来为自己的私欲铺路,他们何其无辜,谁来救他们?

凌烟阁杀局一开,长安城的上空仿佛碾压着一个巨型磨盘,磨盘飞速旋转,肆无忌惮地碾碎所有生灵。鬼王、红手娘、张公公、陛下、钟离辞自以为站在磨盘之上,其实,每个人就是对方的猎物。她和晏长倾在长满獠牙的缝隙里剥离着血肉模糊的真相,手上同样沾满无辜人的鲜血。

她盯着宁婉,眼底映着落寞:“如果今日我跪在陛下面前,性命随时堪忧,你会救我吗?”

“我?”宁婉犹豫地怔住,受伤的手臂缓缓地划过沈知意的裙角,她又抬起头,“我会,知意,我们是最亲密的姐妹啊。”

沈知意伤心:“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的面前演戏吗?”

“我没有!”宁婉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

红手娘阻拦她,大声说道:“婉儿,你不必求她,我愿以命抵命!”

沈知意的眼底生出几分锐气:“我不要你的命,自会有人要你的命,我只要金环月,那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还给我!”

“金环月?”红手娘满不在意地摇头,“金环月早就被我丢掉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走司天监的金鱼符吗?被铁哨操纵的人,不能佩戴任何金银铁器,所以我才冒险将金鱼符藏在婉儿身上,让那个卢萧抓住把柄。今日,我用铁哨操纵你,必须也要卸去你的金环月,那不过是一个小得可怜的物件儿,被我丢进太平坊门前的沟渠了。”红手娘又说出几句狠话,随即发出骇人的大笑,沈知意愤怒地攥紧拳头,清澈的眼底沾染一层墨色。

晏长倾担心红手娘会对沈知意不利,吩咐夏维护将红手娘带走,悲痛欲绝的宁婉哭得死去活来,几乎晕倒。沈知意好心去搀扶她,她反倒仇恨地推开沈知意,一字一句地说出恩断义绝的话语之后,决然而去。

纱居内只剩下沈知意、晏长倾、钟离辞三个人,紧迫火烈的气氛骤然急转,变得安逸恬静,还生出微妙的旖旎。钟离辞安静地站在窗前,仰望缥缈无形的白云,沉默不言。

沈知意一时恍惚,又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不知如何是好。晏长倾轻柔地拂过她额前的乱发,压低声音:“我去审问红手娘!”

“嗯!”沈知意感激地点头,他总是这般懂她,毫无理由地相信她,他会在她尴尬的时候及时给她解围,不让她陷入难堪和不安,也会在危机重重的时候解救她,让她安全无恙。有时,不需要多少语言,更不需要多少情感,只需一个眼神,一句问候,或者是一个浅浅的笑意!纵然千辛万苦,百转千回,也愿意与他同行!

沈知意目送着晏长倾缓缓离去,听着那簌簌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纱居传来一声微微的轻叹,钟离辞背对着沈知意,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掌心的小金球。

“知意,你还记得那晚的月色吗?”

“我?”沈知意心疼地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又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夜,她和他沿着九仙门的城墙走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轮廓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清冷的月色里,九仙门下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时的她多向往城墙外的长安城啊!如果没有尔虞我诈的算计,没有利用和欺骗,没有惊天的阴谋和杀局,她和他还会在九仙门静心地赏月。

可惜,世上容不得如果,射出的箭只要偏离靶心,就会伤人伤己。她勇敢地挑开遮在眼前的半片香纱,小巧的鼻尖儿滑过一阵溜溜的风,她揉了揉鼻子,努力地大声说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钟离辞勾起唇角,发出一声浅浅的浅笑,他转过身,用深情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沈知意的笑脸:“我也记得。”

沈知意默默摇头:“可是,再也没有那晚的月色了,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钟离辞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温柔地牵起她的手:“现在是白日,月亮的光辉隐藏在阳光之后,一切都还太早!”他将掌心的小金球不露痕迹地塞进沈知意的手里,转身而去,“知意,上天给了我们很多缘分!”

沈知意吃惊地摊开手心,盯着小金球上阴刻的字迹,顿时明白了什么。她匆忙找出韩秉知临行前送的那把喜伞,伞柄上的字迹和小金球上的字迹一模一样,百年好合四个字像四根尖锐的银针扎入她的心底,穿透她的魂灵,所有的过往在她的思绪中渐渐明朗,金环月果真是定亲信物,娘亲将她许给了战功赫赫的钟家?随即,她陷入更深的疑惑:“我到底是谁?!”

“我带你去个地方,或许在哪里,你会得到答案。”站在竹墙对面的晏长倾静默地盯着那抹倩影,俊秀的脸颊盈满了闪亮的光。

外面骄阳似火,夏维赶着马车悄悄离开辅兴坊的晏府,驶向另一座荒凉的长安城。这里见证过大唐荣耀,经历过战乱纷扰,当重返故里的人回到这片饱含苦难的土地时,这里却变了模样,被世人遗忘。或许这条尘土飞扬的土路曾经走过战功赫赫的将军,或许那斑驳败落的坊墙里住过兴旺的侯门望族,旧时的堂前燕迷了路,再找不回当年的荣光了。

毕竟,旧去的终究会被崭新取代,谁也无法逆天而行!

马车停在一棵老榆树下,晏长倾将沈知意带到凄凉的寺院,来到那面摆满牌位的龛墙前,夏维押解着红手娘跟在后面。神色凝重的晏长倾点燃了提神香,撤去了那块蒙在父亲牌位上的红布。

红手娘看着那描金的黑字,脚下一软,跪在龛墙前。沈知意也震惊地盯着密密麻麻的龛洞,找到了父亲沈言的牌位,她情绪激动地擦拭牌位上的灰尘,失声痛哭。

一时间,沉寂的禅房变成了悲伤的祠堂,悲戚的哭声和清脆的木鱼声彼此起伏,让晏长倾不禁想起第一次推开禅房的门,见到这面龛墙时的情景。

黑暗的墙角结满密密麻麻的蛛网,恐怖的龛墙上遍布着乱窜的黑影,他看到无数双阴森的眼神在注视着自己,他一度以为走入了可怕的梦境。是站在龛墙对面的钟离辞以神秘人的身份将他唤醒,在缭绕的仙境中,他找到父亲—晏陌的牌位,后来又找到沈言、司天监、三娘、花鸟使,还有杨子槐的牌位,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暗不见天日的鬼兵,红手娘的牌位也一定藏在某个龛洞里。

果然,红手娘迈着沉重的步子在龛墙前缓慢走过,她颤抖地拂过每一个龛洞里的牌位,似乎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最后,她悲伤地停留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从结满蛛网的龛洞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块被老鼠啃碎的牌位,牌位上的金字早已褪去,剩下两个模糊的笔画,第一个字是玉字。

她反反复复地抚摸牌位上的字痕,湿润的泪水落在牌位上,洗去了堆积的尘灰:“原来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沈知意仔细地盯着牌位上的小字,喃喃念出:“玉、眉!”她忽然瞪圆双眼,惊愕地看着红手娘,“你是眉姨?”

红手娘紧紧抱着牌位,潮水般的泪水汹涌而出,多少年了,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名字,她是玉眉,玉家的小女儿啊!她还有一位同胞姐姐—玉霞,当年,她们同在红手门学艺,后来,姐姐不听师父告诫,嫁给了不良人沈言,她也因为爱慕晏陌走入舒王府。她们姐妹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却在相同的地方相遇。

在舒王府最危险的时刻,姐妹重逢,来不及分享思念的亲情,又身不由己地分别,她们受人之托,将要执行一项事关舒王府命脉的大事。

那也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再次传来姐姐的消息时,是从婉儿的口中得来的,从那时起,她才知道沈知意是姐姐的女儿,她是沈知意的亲姨娘。

若是没有金环月该多好,她依然是沈知意的姨娘,她会暗中保护她,以自己的微薄之力护佑她走出杀局,一世平安,还会让她和婉儿共同享受荣华富贵,成就一番美满姻缘。

但是残忍的事实像一盆冰水狠狠地砸在她的头上,她实在想不通,既然姐姐当年已经狠心做出抉择,又为何留下金环月的隐患?沈知意并非是她的亲生骨肉啊,难道她和自己一样,也舍不得这份养育的情谊?

那就休怪她无情了,她所做的也是为了姐姐呀!她厌恶地避开沈知意的目光,窝在潮湿黑暗的角落,将整面龛墙抛弃在身后:“我不是你的眉姨!”

沈知意语调笃定地反驳:“不,你就是眉姨,幼年时,娘亲告诉我过,她姓玉名霞,还有一位叫玉眉的妹妹,是我的姨娘,这世上的玉姓一脉少之又少,你就是眉姨。娘亲说,我在襁褓的时候,眉姨还抱过我,还说我比她养的小猫轻呢。眉姨,你为何不承认……”

沈知意的眼底一片寒凉,想必眉姨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却形同陌人,甚至以杀人的罪名嫁祸她,想置于她死地,她做错了什么?

红手娘痛苦地闭上双眼,无数的龛洞仿似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脊梁。晏长倾沉寂地直视她,挥手指向龛墙:“到了这里,还不说出实情吗?”

“我!”红手娘脸色幽暗地举起牌位,重重地摔在地上:“没了,都没了!”浓郁的烟雾将她的影子隐去,龛洞里牌位仿佛都晃动起来。转眼间,牌位上的字变回原来的主人,他们从龛洞里活生生地走出来,红手娘做回玉眉,他们又回到光鲜亮丽的舒王府。

红手娘的脸上挂着凄惨的笑意:“我叫玉眉……”

黄昏将至,晏长倾带着面如死灰的红手娘去宫中复命,沈知意在巷口下了马车,晏长倾细心地嘱咐几句,依然不放心:“知意,我先送你回府。”

“不必,还是去还我的清白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沈知意朝晏长倾挤出一丝苦笑。晏长倾望向天边的殷红似火的晚霞,担忧地说道:“红手娘说,三日内,凌烟阁必有大动,你一定要赶在夜禁之前回去,莫要耽搁。”

“嗯!”沈知意深情地望着他,“我们也只剩下两日的时间,我自然要好好看一看这繁花似锦的长安城。”

晏长倾朝她坚定地点头:“记住我们的约定!”

“共生!”沈知意盯着晏长倾的眼。

“共死!”晏长倾握紧她的手,沈知意感觉到手心一凉,她低沉惊呼:“这是……”

“收好!”晏长倾走上马车,奔向巍峨壮丽的丹凤门。

沈知意握着失而复得的金环月,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红手娘的话依旧萦绕在耳,她和宁婉的命运竟然如此反转,她是鬼王的女儿!宁婉才是沈家的女儿!她从一出生就与钟离辞定下婚约,她的金环月和钟离辞的金球就是定亲的信物。

原来当年韩秉知在长安城的故人是钟离辞,心思缜密的他发现了钟离辞的秘密,才会送给她那把报恩的喜伞。钟离辞所谋求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鬼王的凌烟阁杀局也是为她所设。她所憎恨、厌恶、逃避的都转回到原点,她才是原罪,她的命脉里承载着龛墙上所有冤死的魂灵。

刘司珍也是鬼军,她一眼就认出金环月,要将宁婉是假公主的消息告诉鬼王。而红手娘视宁婉为己出,宁婉也早已将自己视为大唐公主。红手娘为守住秘密,让宁婉继续做大唐公主的梦,才会剑走偏锋,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杀死刘司珍,诬陷她,再利用她刺杀晏长倾。只要没有长安神探,谁也不会知道真相!为了宁婉,她要奋力一搏!

难怪宁婉如此痛恨永嘉公主,口口声声斥责她不配做大唐的公主,她才是公主啊!沈知意苦涩地走过狭长的街道,温暖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笔直,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也是最不幸的人,她不愿去攀附所谓的富贵,更不愿用一生年华去铺就镜花水月般的幻境,她就是沈知意,渺小如沙粒的沈知意!

这时,密集的夜禁鼓声从四面八方徐徐而来,沈知意加快了脚步,一个身着盔甲的神策军迎面走来,挡住她的去路。沈知意想掉头回去,神策军又拦下她,冷冰冰地命令道:“沈姑娘,我家小姐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