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不白之冤

烈日高悬,耀眼的阳光将满目素白的晏府照得更加惨淡,身着孝袍的晏长倾和沈知意站在晏府门前,将喜气威仪的圣旨挡在门外。

报喜宫人小声提醒:“晏县令,抗旨可是死罪!”

晏长倾握紧沈知意的手:“我会奏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报喜宫人为难地看了一眼屋檐下醒目的白绫花,重重地甩过拂尘,“也罢,万事孝为先,晏县令丁忧在身,我等先回去复命。不过,将军府的这张圣旨?”

晏长倾深思片刻:“请公公将圣旨一并带回,我会亲自去将军府负荆请罪。”他示意站在身后的管家阿镯。

阿镯会意地将一块古玉送到报喜宫人的手里:“还请公公将我家公子的难处,如实禀告给陛下。”

报喜宫人感觉到手心之物冰凉,细腻,自然认出是不可多得的好玉,他连连点头:“这是我分内之事,我会将晏府门前的五朵白绫花如实地禀告给陛下。”阿镯喜上眉梢,连连道谢。

报喜宫人更是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吴都尉是个厉害角色,晏县令要小心了。”

晏长倾点头:“多谢公公提醒。”

报喜宫人偷瞄了一眼沈知意,苍老的脸上闪过一道意蕴深长的笑意,他重新抖起拂尘,转身离去。惨淡的晏府门前又恢复固有的安宁和静谧。

沈知意担忧:“我陪你去将军府?”

晏长倾摇头:“恐怕宁婉比吴都尉还要厉害,还是我一人前去吧。”他深情地看着沈知意,“记住我说的话。”沈知意一脸坚定地重语,“同生!”

“共死!”晏长倾坐上夏维赶来的马车,奔向将军府。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沈知意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她仿佛预见了将军府里拔剑怒张、危机重重的场面。她知道,她和他的性命又将陷入一场事关生死的博弈,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她退回到正堂,焦急地等候晏长倾平安归来。

直到日落黄昏,疲惫的晏长倾踩着夜禁的鼓声走进晏府,他紧紧抱住沈知意,心跳有些凌乱,眉宇间也增添了几分愁容。沈知意谨慎地问道:“可好?”

晏长倾沙哑地应了一声:“好!”

良久,两人回到正堂,沈知意为晏长倾倒了一杯水温刚好的热茶,晏长倾沉默地将铜镜放在案几上,熟练地夹起一颗光滑的小贝片,问道:“知意,你说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沈知意低头想了想,说出两字:“皇宫!”

晏长倾稳稳地落下一颗小贝片,凝神道:“那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吴都尉怎么说?宁婉如何?”沈知意察觉出晏长倾内心的慌乱。

晏长倾抬起头,迎上她殷切的双眸:“你怎么不问,我如何?”

“你、不是安全地回来吗?”沈知意露出女儿家羞涩的娇容。

晏长倾勾唇苦笑:“是啊,我的确平安归来。可是,我把命压在了将军府!”他又悠闲地夹起一颗小贝片,自嘲地说道,“吴都尉给我三日时间,让我放弃荣华富贵,离开长安城。”

“三日?”沈知意诧异地看着他,“你真的要离开长安城?”

晏长倾点头:“是啊,我已经同意三日后离开长安城。不过,在我离开之前,必须先送你离开。”他低垂眼眸,落寞的口吻,“就在今晚!”

“我不会走的。”沈知意用力摇头,阐明心志,“你我定下同生共死的约定,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晏长倾苦涩地看着她坚定的神色,一语双关地说道:“你可知,今夜你若不走,或许再无机会离开。”

“我心甘情愿!”

“知意!”晏长倾感动地将她拦在怀里,缓缓讲述了将军府的约定。他的语调平缓而淡定,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沈知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震惊地瞪圆双眼:“你的意思是……”

晏长倾疼爱地拂过她光滑的鼻尖儿,反问:“怕吗?”

“怕!”沈知意老实地点头,“倘若你的推测没错,这就是一桩调虎离山之计,老虎离开山林,山林便会有大动。”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要三天之内逼迫鬼王现身,阻止杀局。”晏长倾目光深邃地盯着天边淡去的霞光,长安城又将迎来漫长的寒夜……

两人详尽商议了目前掌握的线索,是谁暗中指挥司天监诈尸弑君?卢萧又命丧谁手?这一切的疑点又归于原点—凌烟阁。

借着夜色,晏长倾送沈知意回到皇宫,两人在丹凤门前不舍地互道一声珍重,便各自融入幽暗的星光里。

晏长倾站在夜空下,盯着城门模糊的轮廓,感慨地叹了口气:“知意,希望老天再多给我们一些缘分吧!”黑暗中,一道凌厉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冰冷的唇边发出惊悚的颤抖,“沈、知、意!”

沈知意又回到熟悉的凌烟阁,她屏退了值夜的宫人,独自跪拜在二十四幅功臣画像前虔诚祭拜。这些大唐的功臣们护佑着大唐江山,长安城的百姓,希望也能护佑她和晏长倾!

这时,沈知意又听到一阵隐隐的哭声,那哭声时近时远,时有时无,不知又是哪个受委屈的宫女躲在暗处哭泣了。她关上窗,走下通往一楼的楼梯,站在神兽香炉的前面,又一次认真地回忆起凌烟阁出事的那个晚上。她将那晚的祸事裁剪成无数个平行的画面,又将每一个画面逐一分解、揉碎、重组,再反行对比零碎的线索。她吃惊地发现张公公捆绑冰块的细丝会在梁柱前的宫灯上留下一条细微的阴影,司天监若是站在神兽香炉的位置会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他早就知晓有人要杀他,是故意落入圈套,刻意送死。更说明暗中操控他的人会让他生不由死,他宁愿死,也不愿受人摆布。

世上,只有鬼王才会如此可怕!

而钟离辞暗中助张公公搅动凌烟阁的局势,是为了不让鬼王顺利布下杀局,挑起鬼王和陛下之间的争端。张公公的那句一别无道金环月的话是特意说给她的,金环月?

她抬起手腕,仔细抚摸着金环月上阴刻的字迹,工整的笔画和木勺鬼脸上的凌烟阁三个字一模一样,金环月也出自宫廷?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最简单、最容易被遗漏的线索,她出身宫廷,她的言行举止,衣裙细软都为宫廷式样,即使她戴着宫廷的物件儿,也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就像手腕上的金环月,在旁人眼里和她发髻上的珠花没有半分区别,都是宫廷之物。倘若她穿着宫外的襦裙,戴上宫外的朱钗,旁人会一眼认出不同,这就是习以为常。

从小到大,她一直戴着金环月,从未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金环月也必定出自宫廷,金环月里藏着秘密?她认真看着精巧的金环月,清澈的眼底泛起了波澜。天还没亮,她便绕到后宫,找到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宫廷采办—刘司珍。刘司珍是尚功局的女官,年轻时做过掌珍,专门负责宫廷的金玉宝物,凡是入宫的细软,她一眼都能认出来,还会说出细软的出处。

沈知意和刘司珍寒暄几句,便径直举起手腕,指着弯成月牙儿的金环月,微笑问道:“不知刘司珍,可认识此物?”

年迈的刘司珍被眼前一抹柔和的金光晃了眼睛,她揉着浑浊的双眼,脸色微变,她谨慎地问道:“你的金环月是从何而来?”

“娘亲给我的。”沈知意坦言。

“你是沈言的女儿?”刘司珍死死盯着沈知意的眼睛,似乎在找寻故人的影子。沈知意默默点头,“家父正是沈言。”

“哈哈,哈哈……”刘司珍发出一声沉重的狂笑,随即,她沉重地闭上双眼,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时刻刻都在吞噬着她的脑,贪婪地吸允她的良知,“宫廷细软多如牛毛,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这是否是宫廷之物?”沈知意再次追问。

刘司珍板着脸,眼角堆积着深深的皱纹,她默默地摇头:“我眼睛花了,已经看不出金环月的样式了,不过,金环月的做工精美,你定要收好此物,或许会有一段良缘!”

“良缘?”沈知意糊涂了。

刘司珍望向窗外红艳的朝霞,不经意地说道:“是啊,有月必有日。你娘亲留给你金环月,或许是为你定好婚约,让你拿着金环月去寻找夫婿。”

“您的意思是这金环月是一对?”沈知意从未想过金环月会有这般的故事。

刘司珍不再说话,脑海中浮现起紫宸殿的那一幕,她清楚地记得跪在她身边的是宫廷木匠—黄林居,还有……

“唉!”她轻轻朝屋内的衣柜发出一声悲切的感叹,“错了,错了,我们都错了——”

沈知意迟疑地离去,她一路上抚摸着金环月,思索着刘司珍的话,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近在眼前。

她辗转来到惠娘居住的掖庭,还没来得及推开陈旧的木门,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一道模糊的身影从杂草丛生的墙根边匆匆走过,偏寂的掖庭门前了无痕迹,丝毫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半个时辰之后,沈知意畏惧潜逃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宫。当晏长倾闻讯赶来时,钟离辞正在拜别龙颜大怒的宪宗。

宪宗气愤地甩过龙袖:“今日,朕要陪秋贵妃去看红手娘的戏法,没想到宫中却生出事端,真是败了兴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晏长倾跪在宪宗脚下。

宪宗瞄过神色紧张的晏长倾,眼底生出几分凌锐:“这回轮到你来救沈知意了吗?”

晏长倾恭敬地应道:“微臣是来擒拿凶手,为陛下解忧的。”

“好!”宪宗露出威仪的冷笑,“沈知意谋杀刘司珍,人证、物证俱在,朕命你和钟世子擒拿她归案,不得徇私枉法!”

“微臣接旨!”晏长倾跪谢圣恩,宪宗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狭窄的厢房里冲**着浓重的血腥味道,刘司珍直挺挺地倒在遍布瓷片的地上。钟离辞忧心忡忡地将一支珠花递给晏长倾:“刘司珍在宫中辈分极高,掌管尚功局。今天清晨,沈知意一早就来找她,后来,两人起了争执,守在门外的宫女亲眼看到沈知意将兰花瓷瓶砸在刘司珍的头上,刘司珍倒地身亡。宫女欲去喊人,被沈知意阻拦,还被捆绑手脚,塞进柜子,若不是秋贵妃的婢女按照约定的时辰来挑选河北道送来的河磨玉,那宫女也要窒息而死了。”

晏长倾接过珠花,眸光一暗:“所以,那宫女指认知意是凶手?”

“没错!”钟离辞听着刺耳的知意两字,洁白如玉的脸颊映出几分落寞,“人证,物证俱在,你如何为她翻案?”

“你相信她是杀害刘司珍的凶手吗?”晏长倾反问。

钟离辞盯着死去的刘司珍怔怔出神,沉默不语。他已经猜出沈知意来见刘司珍的原因,刘司珍对她说了什么?她又知道了多少关于身世的秘密?

只可惜,他的信物……他捂住空****的胸口,眸心深处浮动着数不清的冰凌,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留他!

这时,晏长倾从暗袋里拿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金球,一语双关的说道:“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果然在你的手里。”钟离辞的语调变得凌厉。

“我想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小小的金球似乎灼烧了晏长倾的掌心,凌乱的纹络传来炙热的疼痛。

“好!”钟离辞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开龛墙面对面地交锋,晏长倾将金球还给钟离辞之后,快速地走出丹凤门。他完全可以确定是鬼王掠走了沈知意,因为他并不知道沈知意的身份。

以鬼王的手段,他绝对不会放过曾经背叛过他的人,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同时也验证了昨晚他和沈知意定下的计谋,皇宫的确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人命悬一线,有人稳坐泰山,还有人隔岸观火。他原以为沈知意回到凌烟阁,会暂时迷惑鬼王在宫中的耳目,引鬼王出手。没想到鬼王出手如此狠辣,一击即中,不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鬼王终于坐不住了……

可是,知意!你为何来见刘司珍?没有听我的劝告呢?晏长倾想到钟离辞那番得意的话语,苦涩的心海翻滚起万张巨浪!

他伤感地摇动马车上的铜铃,催促道:“夏维,快些,再快些……”夏维扬起马鞭,马车快速地绕过巷口,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回到晏府的晏长倾实在是太累了,无数的谜团在他的脑海旋转成一个个深不见的黑洞,每个黑洞的洞口都覆盖着千斤重的巨石。

他必须要使出浑身的洪荒之力引来足以撼动天地的飓风,推开巨石,才能跳入波涛汹涌的漩涡深处,用血肉身躯拨开层层迷雾,阻止杀局。

但是今日,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他要等鬼王登门,说出交换沈知意的筹码。

“同生,共死!”晏长倾泡在在烟雾缭绕的温泉水中,拍打着零碎的水花,“知意,你可好?知意,对不起,我没有护好你!”他自责地闭上双眼,燥红的眼眸里都是沈知意的影子,他已经吩咐夏维敞开晏府大门,鬼王到底何时会来?

他舒缓着浑身的经脉,慢慢地沉入水下,浴房内安静如初。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裹轻纱、长发垂肩的女子低头走了进来,她悄悄绕到水边,清澈的眼底发出凶狠的目光,她举起锋利的匕首刺向水中的暗影……

“啪”的一声水响,水面上翻开一朵**漾的水花,晏长倾反手将女子手中的匕首打落,女子惊慌失措地落入水中,几乎要沉入水底。

“知意!”晏长倾看清了女子清秀的小脸,惊喜地抱住她,“知意!”

沈知意浸泡在温热的水中,薄薄的轻纱透出她曼妙的身姿,她没有半分忸怩地盯着晏长倾,满脸陌生的表情。

“知意——”晏长倾看出她的异常,急忙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她的眼前晃动。沈知意突然朝他莞尔微笑,唇角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晏长倾一时迷了眼,“知意!”

沈知意缓慢地拽动轻纱的丝带,暖色的轻纱像羽毛一样飘在水面上,她奋力地用手去抓右臂。

晏长倾的眼前闪过一道寒光,他迅速用脚勾住沈知意的脚,两人齐齐倒在水里,水面上漂浮着一张细腻的羊皮,藏在羊皮内的匕首飞出窗外,惊醒了打瞌睡的夏维。

夏维急躁地喊出含糊不清的话语:“公子!”

晏长倾趁着入水的空隙喊道:“去请云时晏!”

“是!”夏维揉着眼睛,盯着缭绕的雾气,懵懂离去。

落入水中的沈知意挣扎地拍打着水花,喘不上气来,晏长倾紧紧地抱住她,温柔地印上她的柔唇。激**的水面回旋着凌乱的涟漪,涟漪深处传出轻轻的呢喃……

直到一切恢复原有的平静,晏长倾才恋恋不舍地将神志不清的沈知意抱回纱居,满头大汗的云时晏背着药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开始为沈知意诊脉。

“如何?”晏长倾关切地追问。

云时晏脸色惊变:“奇怪,我摸不到她的脉象!只有死人才没有脉象!”

晏长倾倒吸一口冷气:“不,知意还活着,她刚刚还要杀我!”

“杀你?”云时晏紧张地看着晏长倾,“你、你没有受伤吧。”

晏长倾的心思都在沈知意身上,摇头道:“我没有受伤,不过,知意认不出我,似乎受到他人的操纵。”

“操纵?”云时晏眼前一亮,“我知道了!”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竹夹,小心翼翼地探入沈知意的耳内,竟然夹出一支赤红的铁哨。他解释道,“这是江湖秘术,将铁哨放在人的耳内,再以笛声催促,会迷惑人的心智,操纵人的行为,当日——”他欲言又止。

晏长倾盯着铁哨,眸心深处映出隐隐的暗芒,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三个字:“司、天、监!”

“没错,就是司天监!”云时晏又从药箱里拿出一支相同的铁哨,“凌烟阁祭祀那晚,有人将这支铁哨放入司天监耳内,所以司天监才会去弑君。长倾,是鬼王,这等秘术只有鬼王才有啊。”

“知意怎么样?”晏长倾转向安详入睡的沈知意,拂过她湿润的长发。

云时晏又一次为沈知意诊脉,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脉象虽然微弱,还算平稳,我再给她开几付调养的方子,并无大碍。”

“那就好!”晏长倾指向那张湿漉漉的羊皮,一语双关地说道,“这是一桩障眼法!”

“障眼法?”云时晏拿起羊皮,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柔软的羊皮和手臂上的肌肤融为一体,如果隐藏在衣袖之下,根本看不出手臂上贴着羊皮,他无心地说道,“这不是宁婉变戏法的暗囊吗?表演戏法时,她会用藏在暗囊里的银针刺中扇面,故弄玄虚,说自己有神力。”

晏长倾盯着羊皮上细小的针孔,仔细回忆了凌烟阁祭祀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遇到的所有人,一张清晰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深藏的疑惑更是迎刃而解。原来是她!卢萧当年没有抓错人,他早该想到的。

晏长倾的脸颊蒙着一层沉沉的晦暗,意蕴深长地说道:“你说得对,她的确有神力!时晏,你速速入宫,帮我确认一件事。”他凑到云时晏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云时晏的神色愈发的惊讶、沉重、转而悲伤,晏长倾又仔细地交代几句,云时晏背着药箱,离开晏府。

晏长倾守在纱居,等待沈知意醒来。沈知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的她走入了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山洞,山洞里有一群穿素白孝衣的女子,她们跪在一面黑暗的鬼旗下放声痛哭,那哭声凄惨瘆人。那些女子还拉扯她的裙角,祈求她杀死她们,她们宁愿死,也不愿困在炼狱里哭。

是谁困住她们,她们又是为谁哭?她想拿起石壁上的油灯去照亮山洞那头的世界,看清歹人的模样。但是有人打落那盏微弱的油灯,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等她再次感受到温暖的光明时,她已经换上轻纱薄缕,脑海中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晏、长、倾!去杀了晏长倾!”

她的头炸裂般疼痛,耳朵里传出隆隆的嗡鸣,她在哪里?她做了什么?她失控地摇晃着头,发出痛苦的喊声,“啊——”

“知意!”晏长倾心疼地安抚她躁动的情绪,“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沈知意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晏长倾的深眸,她害怕地抱住晏长倾:“到底发生了什么,我?”

晏长倾轻柔地拂过她的长发,缓缓讲述了刘司珍遇害的经过。

“还好,你没事!”他紧紧抱住沈知意,仿佛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刘司珍死了?我是凶手?”沈知意下意识地抬起光滑的手腕,金环月不见了!

“你去找刘司珍就是问金环月?”晏长倾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惜,沈知意缓缓点头,她讲述了司天监甘心受死和自己对金环月的疑惑。

“刘司珍认不出金环月是否出自宫廷,她说金环月或许是娘亲留给我的定情信物。”沈知意迟疑地说道,“当时,只有我和刘司珍两个人在屋内,并无其他人。我离开时,刘司珍还好端端的,门外并没有宫女。是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杀人,又找来宫女栽赃嫁祸给我呢?”

“那你是在哪里被人打晕的?”晏长倾再问。

沈知意想了想:“掖庭!”

“掖庭?”晏长倾陷入沉思,掖庭位置偏僻,从掖庭出宫必须要经过九仙门,杀害刘司珍的凶手是如何避开驻守城门的神策军带走知意呢?难道是鬼王……

沈知意也认真回忆起和刘司珍交谈时的情景,刘司珍的眼神仿似总是瞄向角落,角落里有什么呢?她眼前一亮,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了,我和刘司珍在屋内交谈时,凶手就藏在衣柜里,他与刘司珍彼此熟悉。我走之后,他与刘司珍争执,杀了刘司珍,被屋外赶来的宫女看到,便将宫女装进衣柜。之后,他尾随我来到掖庭,将我打晕,将我运出宫,又在我的耳内下了操控的铁哨,让我来杀你!不过——”

晏长倾接着说下去:“不过,那名宫女为何一口咬定是你亲手杀死刘司珍?她又是如何将你带出守卫森严的九仙门?”

“我?”沈知意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在近乎昏厥的瞬间,她在撕裂的缝隙里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的手臂上绑着一条红绸带,不!是黑绸带。

“到底是红色,还是黑色?”她惊慌地自言自语,晏长倾忙将云时晏留下的药丸喂她服下,她才逐渐恢复理智。

“是他,是他!”她痛苦地摇头,“怎么会是他呢?”

晏长倾重语:“他要借你的刀杀我,再借陛下的刀杀你。看来,我们要引蛇出洞了。”他朝沈知意微微一笑,“你先休息,我让夏维去请钟世子和宁婉。”

“他们?”沈知意有些忐忑不安。

晏长倾贴心地安抚她:“知意,我们要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沈知意从他的眼里看到无比坚定的信念,她也同样执着地看着他,重复他的话语:“我们要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一会儿的功夫,晏府花园的气氛格外的微妙,纠缠不清的藤蔓爬满灰暗的围墙,钟离辞脸色晦暗地盯着依偎在晏长倾怀里的沈知意,宁婉的眼底更是充满仇恨。

沈知意满脸惶恐地避开两人的目光,惊慌地躲在晏长倾怀里:“我怕,我怕!”

“知意,这是钟世子。”晏长倾轻柔地呵护她,“这是宁婉。”

“我不认识他们。”沈知意固执地扭过头。

宁婉诧异地盯着沈知意:“她怎么了?”

钟离辞也看出沈知意的异常,皱紧眉头:“知意她?”

晏长倾摇头:“自从她回到晏府,就变成这个样子,还险些伤我,云时晏也诊不出她的脉象。知意如今身陷囫囵,凶险万分。她在长安城只认识我们三人,如今陛下命我与钟世子擒拿她,我想与你们商议,如何救她!”

宁婉厌恶地反驳:“我听义父说过此事,人证物证俱在,我们如何救她?即使她是长安神探,我们也不能徇私枉法。不如将她交给陛下,就说她是主动投案自首,或许陛下一时心软……”

“不行!”钟离辞当即反对,“陛下根本不会因为凌烟阁一个小小的女官而心软。如果找不出真凶,知意只有死路一条,我们不能将她交给陛下!”

“那?”晏长倾故作为难的模样,他刻意地看向远处的马厩,马厩里传出马儿的嘶吼,沈知意的眼神顿时凝固成一片冰色,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银钗,径直扑向宁婉,“去死吧!”

宁婉震惊地躲闪,高呼:“救命呀——”

“知意!”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钟离辞如玉的脸颊变得惨白。

马厩的方向又传出马儿的嘶吼,沈知意僵硬地站在原地,银钗落在地上。晏长倾及时扶住她。

宁婉站在钟离辞身边,眼底胀满汹汹的火焰:“她疯了,难怪陛下要杀她,她就是凶手!

沈知意反驳:“我不是凶手!我不是凶手!”她的情绪愈加激动,身子提不起一丝力气,眼前也变得一片漆黑……

“知意!”

“知意!”

晏长倾、钟离辞不约而同地迎上去,左右相扶。

“送她回纱居休息。”晏长倾将沈知意拦腰抱起,走向曲径幽深的小路。钟离辞的手中一空,隽秀的脸颊蒙上一层灰暗之色。

宁婉讥诮地笑道:“没想到,钟世子也有失手的时候?”

钟离辞冷冰冰地扫过她,若有所指地问道:“你没有失手过吗?”

宁婉恼羞成怒地举起手臂,又重重垂落,不再理会钟离辞,去追赶晏长倾的脚步。

钟离辞目光幽深地看向马厩的方向,微微勾起唇角,也缓缓跟了上去。

晏府正堂,茶气缭绕,婀娜飘渺的雾气润湿了晏长倾和钟离辞的双眸,两人似乎又回到各自守护的龛墙前。

钟离辞缓缓放下茶杯:“你想引蛇出洞?”

晏长倾稳稳地将一颗小贝片落入铜镜背后的凹槽,凝神说道:“蛇早就不请自来了!”

“你想如何?”钟离辞眯着眼眸,将晏长倾的轮廓碾在微小的夹缝中。

晏长倾抬起头,迎上那咄咄的目光,反问:“你想如何?”

钟离辞直言:“绞杀就在眼前,谁也无法阻止!”

晏长倾再问:“你确定自己会笑到最后?”

钟离辞目光一滞,他捂住胸口,幽幽地说道:“我是在兑现诺言。”

“好一招釜底抽薪!”晏长倾又夹起一颗小贝片,“退潮之后,遍地死尸,即使侥幸存活,也只剩下半条命,你说,这半条命能得以善终吗?”

“既然求活,何必在意死?”钟离辞握紧温热的茶杯,“你将知意居住的卧房命为纱居,不正是时刻提醒她,她就住在杀局里吗?”

晏长倾的手臂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他将小贝片放回香囊:“这都是阴差阳错罢了,她毕竟是凌烟阁杀局唯一活下来的人。”

“她是死子,一切因她而起,因她而终!”钟离辞喝下甘冽的热茶,“你确定用自己的方法能保护她?”

晏长倾坚定地口吻应道:“我们已经互许承诺,同生、共死!”

“哼!”钟离辞愤怒地将空茶杯摔在地上,“我不会放手!”

晏长倾气韵深长地站了起来,“我也不会放手!”

突然,纱居的方向传来宁婉的尖叫,随即听到刀剑相博的打斗声,晏长倾看向钟离辞:“蛇果然出洞了。”钟离辞迟疑地拂过广袖,广袖之下是攥得骨节泛白的拳头。

两人迅速赶往纱居,沈知意正在守护受伤的宁婉,夏维的脚下踩着一个身穿黑袍的蒙面人。沈知意朝晏长倾微微点头。

晏长倾接过夏维手中的无环刀,高悬在蒙面人的面前:“你终于现身了。”

“哼!”蒙面人丝毫没有畏惧。

“是我用这把刀挑开你的面纱,还是你主动摘下面纱呢?”晏长倾死死盯着蒙面人的双眼。蒙面人的眼底冒出熊熊的火焰,“长安神探果然阴险狡诈!”她主动拽下面纱,露出一张充满戾气的脸。

“师父!”虚弱的宁婉惊讶地盯着冰冷的红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