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同生共死

傍晚降临,黯淡的天边缓缓散去最后一抹余晖,潮湿的空气里凝固着生离死别的悲恸,这是一个悲喜两重天的日子。

清晨,一夜未归的晏长倾带来与惠娘重逢的好消息,傍晚便传来惠娘在舒王府门前自戕的死讯,让所有人的心情由高耸的云巅跌落万丈的沟壑。沈知意和晏长倾跪倒在惠娘的尸体前,惠娘的胸口绽放着一朵醒目的血花。

沈知意早已泣不成声,几乎昏厥,晏长倾双目赤红,俊朗的脸颊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悲戚。至今,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具冰冷的尸体是自己最亲的人,他盼了这么多年的希望,被残忍的钝刀砍得支离破碎,只能在苦寒的大海里浮浮沉沉,任凭肆虐的狂风将他高高卷起,再重重抛落,让他陷入无限的绝望、痛苦、自责……

倘若昨夜,他勇敢地掀起那扇阻挡在自己和娘亲面前的珠帘,决然喊出暗影的名字,执意恳求娘亲离开红鹤坊,或许娘亲就不会自戕亡故。他紧紧握着沈知意的手,悲戚的眼底一片墨色的寒凉,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和娘亲阴阳两隔,永世不能相见。老天为何如此残忍、不公?!

他揽过沈知意的肩膀,沙哑地低吟:“知意——”

泪流满面的沈知意伤感地依靠在他的怀里,温热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在她眼里,惠娘是世上最坚强的女子,她怎么会自戕呢?

沈知意哽咽地摇头:“我不相信惠娘会自戕,她困在凄苦艰难的掖庭都没有退缩,如今她离开掖庭,又与你相认,怎么会选择死呢?她曾经告诉过我,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

“都怪我!”晏长倾的眼角闪耀着悔恨的泪花。

匆匆跑来的云时晏将一块素白的粗布盖在惠娘的尸体上,低声劝慰:“你不要再自责了,路过的货郎、路人都亲眼看到伯母面带悲伤地坐在门口哭泣,还亲眼看到伯母从袖口里掏出匕首,生无可恋地朝心窝扎进去,她是一心寻死,怎么能够怪你呢?”

“都怪我!”晏长倾又一次重复。

这时,一身素雅的钟离辞推开舒王府斑驳的木门,他走到惠娘的尸体前,神色庄重地行下大礼。

“人死不能复生,请晏县令节哀!”

晏长倾眉宇一凛,墨色的眼底浮动着隐隐的暗芒,一语双关地问道:“是你?”

“不是我!”钟离辞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低声抽泣的沈知意。

沈知意忽然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去,她的眸心深处出现一个陌生的钟离辞。

她主动牵起晏长倾的手站立,走到钟离辞面前,语调微凉地质问:“你为何要骗我?”

钟离辞失落地看着她:“知意,我并非有意骗你,是惠娘不让我告诉你真相,我实在是……”他的手拂过空****的胸口,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窒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世上最珍贵的情感,再也寻不回来了。

沈知意惨笑:“你早就知晓惠娘的身份,你才是红鹤坊背后的金主。或许,也是你算计紫璇小姐杀死永嘉公主,再一石二鸟地诬陷晏长倾。你要利用鬼王的势力、更要制衡鬼王的势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所有人都被你当作棋子,也包括我!”她的语调里透着几分自嘲,“我真是看错了你!你到底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知意!”钟离辞的心被生生剜开一个血淋淋的窟窿,他无声地承受着惨烈的疼痛,“我都是为了你!”

“为我?”沈知意直视钟离辞的双眼,悲凉的心底长满缠绕不清的藤蔓,她含着热泪:“我承受不起!”

“知意!”钟离辞伤悲地抬起手臂,想为她擦去眼角的泪花,可是沈知意已经倒在晏长倾的怀里哭泣。他只能凄凉地垂下手臂,眼底闪过一片寒冽的冰凌,“罢了,终有一日,我会证明给你看,你也会明白我的苦心。”他缓缓转身,留给沈知意和晏长倾一个高大、沉重的背影。

晏长倾目光深邃地盯着他的背影:“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离辞冷漠地摇头:“惠娘的死与我无关!”

沈知意抬起头,激动地说道:“你为何让她做红鹤坊的坊主!”

钟离辞发出一声轻笑,他迟缓地转过来,盯着沈知意湿润的脸颊,有意地说道:“我并没有囚禁惠娘,她留在红鹤坊帮我,是为报答我将她救出掖庭之恩,我们之间的关系宛如我和晏县令。”他瞄了一眼脸色深谙的晏长倾,妒忌地说道,“想必,晏县令有很多事也没有告诉你,他也在骗你。”

“不牢你提醒!”晏长倾气愤地反驳,“我只想知道,我离开红鹤坊之后,娘亲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她为何会来败落的舒王府,又为何自戕?”

“哈哈——”钟离辞冷笑,“惠娘心高气傲,从不与红鹤坊里的人交谈,而且,她的行踪一向自由,我怎么会知道她来舒王府?又为何自戕?”他眸光一凛,“她果然是自戕身亡。”

“你什么意思?”晏长倾重语。

钟离辞挑起广袖:“今日一早,她与我诀别,说要离开红鹤坊,我还好心地送她一些细软,她没有收,然后就独自一人出了门,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是听到街上的流言才赶过来的。”他顿了顿,语调变得低沉,“如今,全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长安神探的娘亲今日在舒王府门口自戕身亡,他们都说,长安神探触碰了鬼王的逆鳞,这是、报应!”

“你——”晏长倾攥紧拳头,整个人都沉浸在极深的悲伤中。

沈知意气愤地反驳:“胡说,只有真龙天子才有逆鳞,鬼王是索命的鬼,怎么会有逆鳞呢?这些都是有心人刻意传出来的流言。”她朝晏长倾投去安慰的目光。

钟离辞意蕴深长地看着默契的二人:“虽然是流言,但是人言可畏,望你们不要中鬼王的圈套。还有,你们要尽早办完惠娘的身后事。”他转过身,“因为三日后,是永嘉公主的葬礼。陛下有令,命长安城所有的官员都必须携家眷到场,送永嘉公主最后一程。别忘记,惠娘是红鹤坊的坊主!”他迈着稳健的步子,缓缓离去。

沈知意和晏长倾沉默地看着彼此,又不约而同地跪在惠娘的尸体前。舒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里是一片烈火焚烧过的焦土,凡是踏上焦土的人都逃离不开被鬼王诅咒的命运,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接下来的两日,晏府上下都沉浸在悲凉的痛苦之中。晏长倾丝毫没有在意沸沸扬扬的流言,他在晏府为惠娘操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并在惠娘的牌位前立下重誓,必要寻回父亲的尸骨,将双亲的尸骨送回故里合葬。

葬礼过后,沈知意、晏长倾悄悄出了门,赶往红鹤坊。红鹤坊的大厅空空如也,没有琳琅满目的奢华,只有满地狼藉的昙花。据更夫说,惠娘出事那晚,这里就已经关门谢客,鹤官儿都散了,鹤公子也走了,长安城再无红鹤坊。

沈知意和晏长倾震惊地踩着枯黄的花瓣,找到惠娘的卧房,卧房里只有一些换洗的衣裙和数十面玉镜。

晏长倾注视着四周,皱眉感慨道:“看来,钟离辞没有说谎,娘亲来去自由,他并没有囚困娘亲。”

沈知意沉默地放下一面做工精巧的玉镜,叹了口气:“唉!惠娘还是喜欢玉镜。”

“玉镜?”晏长倾无意地拂过腰间的铜镜。他记得当年父亲惨死,娘亲亲手将这面铜镜交给他。他十分不喜,还哭闹地说只有女儿家才喜欢照镜,娘亲却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这面铜镜就是父亲的命,他要时刻带在身边,父亲会保佑他,她还给他一个装满小贝片的香囊,他这才知道铜镜的重要。可是,没过多久,娘亲被鬼王掳走,从此,他与铜镜孤独为伴。他以铜镜射覆,用小贝片解卦,铜镜和小贝片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懂得他的孤独,更明白他的苦楚。可惜的是他却不懂他们,从未还原出铜镜背后正确的图案。

来到长安城之后,他学会了等待,或许缘分到了,小贝片就像二十四节气案里的如意老板娘、刀子匠、婆婆那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宿命,自动归位。娘亲曾经让知意在皇宫内寻找一面君临天下的玉镜,那他这面铜镜的图案是什么呢?他迟疑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指着腰间的玉镜:“惠娘让我在宫中寻找一面以君临天下为图的玉镜,我找寻好多地方,都没有寻到。后来,永嘉公主以警示为名,赐予我这面玉镜,玉镜的背后镶嵌着贵重的金箔和宝石,正是君临天下的图案。”

晏长倾眸光一闪:“也就是说,娘亲让你寻找的就是这面玉镜?”

“是啊,这面玉镜有何不同呢?”沈知意仔细抚摸着玉镜上的金箔片。

“君临天下?”晏长倾喃喃自语,娘亲是位心思聪慧、行事谨慎的女子,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沈知意寻找玉镜,玉镜里的秘密是什么呢?放眼天下,能够君临天下的人只能是帝王!

帝王、玉镜、君临天下、鬼王、娘亲……他的眼前出现幼年的画面,那时,他尚年幼,父亲晏陌与舒王情同手足,娘亲与舒王妃关系匪浅,娘亲也算是舒王府的半个幕僚。后来不知为何,舒王妃染上恶疾卧床,娘亲带着年幼的他匆忙离开长安城,独自回到故里。不久,舒王府便出事了,变成了长安城人尽皆知的鬼宅,父亲用性命换下的舒王也变成满身仇恨的鬼王。

以父亲和娘亲的心智,他们怎能不知舒王府悲惨的命运?莫非在那场浩劫之前,他们制定出一套详尽的计划,以动制动,谋求翻身的那日?但是,一切终有变数,鬼王薄情寡义,囚困娘亲于掖庭,娘亲怨恨鬼王,才会剑走偏锋,与钟离辞合作。

“啊?”晏长倾倒吸一口冷气,或许这面君临天下玉镜背后是凶猛的暗涌,又或许鬼王也在寻找这面玉镜。他冲动地握紧沈知意的手,关切地说道,“你要收好玉镜。”

“那你呢?”沈知意不禁反问。

“我?”晏长倾的眸色深了几分,尴尬地摆手:“放心,我自然会收好铜镜。”

“那就好!”沈知意惋惜地看向窗外,“也不知道鹤公子去了哪?”

“鹤公子?”晏长倾费解。

沈知意用寥寥数语解释了对鹤公子的疑惑,还将晏长倾带到鹤公子的卧房。那间装饰别致的卧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提神香,案几上摆放着一方断弦的古琴。

“我总觉得鹤公子很熟悉,像故友一样,当时,他就坐在这里抚琴。”沈知意指向古琴。

晏长倾顺眼望去,他仿佛看到一个卓然清华的男子坐在古琴前低头抚琴,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侧耳倾听曲悠回旋的琴声。一曲过后,余音绕梁,他在幻境中看到漫天飞舞的花瓣。

这时,沈知意从古琴上捡起一片枯萎的花瓣,凑到鼻前闻了闻。

“这是杏——”她脸色微变,是他?

晏长倾从幻境中惊醒,他急忙走到古琴前,在古琴的背后意外地发现一枚精巧的小金球。小金球上系着一根断裂的红丝线,显然是贴身之物。

晏长倾刻意地将小金球握在掌心,盯着沈知意的手腕,问道:“那日,鹤公子帮了你?”

沈知意点头:“是他告诉我,紫璇小姐的琴音不稳,我才会注意到紫璇的指甲和琴弦。他这般做,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她的眸光里点缀里淡淡的华彩。

晏长倾朝她微微点头,两人同时验证了内心的推测,是他?!

“他怎么会在长安城?”沈知意惊呼。

晏长倾轻轻地捻动小金球,摸到一个熟悉的字,他的眼前缓缓浮现了大红色的喜伞,尘封多年的秘密撕开了一个细微的口子,一根小小的红线将一个个不相关的人,不相关的事死死地捆绑在一起。每个人都有私欲,每个人都有所求,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一张张贪婪的脸颊上都长着尖锐的獠牙,原来某人的心思比鬼王更可怕。

“知意!”晏长倾冲动地将沈知意揽在怀里。沈知意没有抗拒,她小心翼翼地贴在晏长倾的胸口,聆听着温暖而有力的心跳,让她真切地看清到自己的内心……

“他会没事的,对吗?”沈知意低声问道。

晏长倾叹了口气:“这要看他的造化了。”

沈知意伤感地摇头:“他不会的——”

晏长倾心疼地拂过她的发髻,劝慰道:“或许此时,他已经平安,是你我多虑了。”

“嗯!”沈知意小声呢喃,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清秀的脸颊也变得炙热。自从上次大胆的举动,让她陷入了甜蜜的陷阱,每次见到云时晏都会生出深深的愧疚。为了弄清“双晏”真正的关系,她满脸羞红地推开晏长倾,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是不是骗了我?”

“哦?”晏长倾误解了她的心意,还以为她对钟离辞那日的话上了心,终于忍不住地开始问自己。他知道她的性情耿直而真诚,清澈的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怎能容得下欺骗和算计?可是,他和她早就身不由己地落入杀局,她少知道一些暗事,才能多一分安全。

“你相信我吗?”他盯着她的眼睛。

沈知意不假思索地点头:“相信!”

“这就足够了!”晏长倾低下头,轻柔地吻在她的额头上。沈知意感觉到一股热气透过她的肌肤,缓缓地流入她的心底……

卧房内安静如初,窗外的天边悄无声息地卷起一条留白的缝隙,撬动了暗黑的黎明。晏长倾精准地抓住那道飘渺的微光,坚定地说道:“知意,你看,天快亮了!”

沈知意的眼底浮动着明亮的光泽,她也看向留白的天边,微笑道:“天真的快亮了!”

借着温暖而稀薄的晨光,两人离开红鹤坊,赶到满目素白的公主府。永嘉公主的棺椁在一片虚情假意的哭泣声中送往了安息之地,天亮之后,晏长倾被陈太傅叫到太傅府议事,沈知意被宁婉请到了将军府。

华丽的马车停在将军府的门口,守门侍卫和府内的婢女都是生面孔,大多不认识沈知意,没有及时以礼相待,被宁婉训斥重罚。沈知意看出宁婉是故意在自己面前演戏,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姐妹情谊,她的心渐渐冷却,有些后悔来到将军府。

宁婉看出她的心思,使出赚足眼泪的苦肉计极力挽留。她还遣散侍奉的婢女,亲密地拉起沈知意的手大吐苦水。她说将军府的规矩太多,下人都笑话她是假小姐,她若不在人前立威,那些趋炎附势、狐假虎威的人就会踩到她的头上欺负她。她能有今日实属不易,绝对不能让人看扁。她还哭哭啼啼地说出几个世家小姐的名字,说到情绪激动时,更是咬紧牙根儿。

“她们依仗自己出身名门,处处嘲弄我,冷落我,还背地里取笑我是红手小姐,真是欺人太甚。知意,你是我最亲的姐妹,你说过要帮我啊。”

沈知意无奈地摇头:“永嘉公主已经去世,你也少去许多无谓的是非麻烦。至于那些名门小姐,你若与她们不合,就少与她们会面,眼不见心不烦,何必自寻烦恼?”

宁婉挺直腰板,摆手:“那怎么行呀?我是将军府的小姐,要维护将军府的威名,怎么能整日窝在将军府,不敢出来见人呢?哼,苍天有眼,收走那位可笑的永嘉公主,你说对,没有她的压制,我的日子的确好过些。”

“那就好!”沈知意朝翠绿的回廊对面望去,“红手娘不在吗?”

宁婉的眼底闪过一丝凌乱,她急忙捡起一粒蜜饯递到沈知意手里,解释道:“师父嫌弃将军府的约束多,住不惯,搬回西市了。”

“哦!”沈知意微微点头,红手娘为红手门门主,跑了一辈子江湖,早就看透世间的富贵浮云,人情冷暖。若宁婉能参透她的处世之道,未来的路才会更加平坦。

晏长倾曾经告诫她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要被所谓的姐妹亲情蒙蔽双眼。其实,她何尝看不出宁婉的心思?她之所以没有拆除她,还以姐妹之情一如既往地帮助她,都是源于自己的内心。

她出身宫廷,那是最能磨心的地方。有人日夜受人凌辱,导致性情大变,最后走上心狠手辣,趋炎附势的不归路;有人明哲保身,小心谨慎度日,稍有不慎便死得不明不白;更有人苦心筹谋,步步惊心,只为博一个光明似锦的好前程,改变卑微的命运。没有经历过暗无天日的艰辛,永远不会嗅到死亡的气息,只有对活下去的渴望!

宁婉就是这类人,她出身江湖,凭借高超的技艺在繁华的长安城赢得一席之地。她口口声声地嘲笑公主蛮横、小姐刁钻,内心却极度羡慕、渴望得到她们尊贵的身份;她曾经讽刺卢萧滥用手中权势,却在得到权势的同时,变成另一个卢萧。

在旁人眼里,宁婉变了,变得贪婪狠辣,虚伪狡诈。在她眼里,宁婉没变,她不过是抓住精心营造的机会,走上一条更艰难的路。那是一条看似繁花,却暗藏危机的死路。

她忽然想起在曲江池做的那个噩梦,在嗜血的湖岸,她的脚下踩着宁婉的头!是宁婉解救了她,还是她解救了宁婉?

“宁婉……”她紧张地抓紧宁婉的手,苦口婆心地劝慰,“你若在将军府住得不开心,不如我陪你回西市,与红手娘小住几日,可好?”

宁婉抹起眼泪,伤感地摇头:“不行,我不能离开将军府。我毕竟不是义父的亲生女儿,一时的恩情怎能敌得过骨肉血脉?如今,义父对我越来越冷漠,或许哪日他又认来一个义女,那将军府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吗?我绝对不能走,我要在将军府死死扎根,变成真正的小姐。”她激动地握紧沈知意的手,跪倒在地。沈知意惊讶地想扶起她,她执意不起。

“知意,求你成全我吧。”

“成全?”沈知意的心揪起莫名的疼痛,似乎猜出她的心思。

宁婉哽咽地说道:“我在将军府根基不稳,在名门贵女面前抬不起头,唯一能巩固我身份地位的办法只有联姻!知意,你知晓我的性情和心事,若嫁入侯门,整日拘束我,还不如杀了我,那些侯门夫人也定然瞧不起我。再则,我与晏长倾早已倾心彼此,他如今是长安县令,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未来的仕途不可限量,还能与将军府互为依靠。于情于私,他都是我的良缘。”

沈知意的眼底闪过沉重的慌乱,低声道:“你想嫁入晏府,应该与晏长倾商议,我如何成全你?”

宁婉语调迟缓地说出心里话:“知意,你是晏府唯一的女眷,这男人啊,最怕朝夕相处,即便是两块冰冷的鹅卵石,也能捂热,就好比云时晏,不过,他毕竟是男子,我有办法。你就不同了,你毕竟是女子,你我又情同姐妹,你只有离开晏府,才能成全我啊。”

“离开晏府?”沈知意想到居住多时的纱居,生出几分深深的不舍,“我——”

宁婉拉起她的手:“知意,你放心,只要你离开晏府,我会在长安城为你置办私人宅院,再找机会让你嫁入钟府,你我姐妹情比金坚,互相照应,看今后,谁敢看不起我们!”

“可是、我——”沈知意一向干练,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如此艰难的选择,面对宁婉的请求,她或是拒绝,或是成全,但是此时,她既不想拒绝,也不愿成全。

这是她第一次掀开隐藏在心底的情感,真实地面对与晏长倾的关系。自从她住进晏府,与他联手断案,搅动杀局,都来源于她对他的信任、羡慕、还有依赖。有时,她将那一次次暧昧的举动归纳于内心的冲动。今日,她重新审视自己的心意时,那一根根单薄的野草早已长成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她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我、我——”

宁婉见她失神,刻意挑高声调:“知意,莫非你不喜欢钟世子,移情晏长倾?”

“不——”沈知意实在不愿再与钟离辞纠缠不清,她着急地解释道,“我与钟世子的事已经是过往云烟,我和晏长倾也仅仅是——”她映过宁婉那双殷切的眼睛,犹豫地欲言又止。

“是伙伴!”宁婉补充,“你从前说过,你们是查案的伙伴。”

“对,我们是伙伴!”沈知意的心仿佛被锋利的荆棘狠狠地抽过,血流成河,心殇不已。她扶起面带喜色的宁婉,忍着剧痛,“你嫁入晏府是好事,我在府中居住多有不便,并非是成全,过几日,我会和晏长倾辞行,回凌烟阁居住。”

宁婉假意抱住沈知意,兴奋地说道:“谢谢你,知意,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嗯。”沈知意的眼底浮动一层黯淡的晦涩,她想到蓬莱寿宴的一幕,宁婉也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两人又寒暄一些不相干的无聊事,沈知意便带着宁婉送给她的贵重礼品,伤感地离开将军府。

回到熟悉的晏府,她心情复杂地避过晏长倾炙热的眼神,向他借来那面神奇的铜镜和零散的小贝片,她想在离开之前,将铜镜背后的图案拼好,也算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纱居的白烛燃了整夜,坐在案几前的沈知意用尽所有办法,始终无法拼成完整的图案,那一颗颗光滑的小贝片倔强地跳离阴刻的暗槽,都不愿意回到原来的命数。

执着的沈知意依旧紧握一颗颗带着他余温的小贝片,不辞疲惫的在铜镜背后落子,一遍遍失败,一遍遍落子,再一遍遍失败,再一遍遍落子……

沈知意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脑海里全部都是他的身影,积压在内心的情感顷刻而出,淹没她所有的理智。原来她早已不知不觉地爱上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她真的爱上他了!

她紧紧握住一颗光滑的小贝片,深情呼喊着深入骨髓的名字:“晏、长、倾!”

此时的晏长倾孤独地站在屋檐下,隔着翠绿的竹墙,盯着映在窗前的倩影。那抹清秀的倩影迷了他的眼,他的心,他同样呼喊出她的名字:“沈、知、意!”

禁锢的情感萦绕在最甜蜜的心田,过往的一幕幕往事宛如一块浓黑的重墨在两人眼前缓缓晕开,涂成一幅气势磅礴的丹青。

凌烟阁杀局的迷网笼罩在阴暗的长安城,她和他执手前行,只为拨开云雾,阻止疯狂的杀戮。

“若真相无比丑陋,你还会坚持走下去吗?”晏长倾心疼地问道。

沈知意仰起头,眉宇间勾出一抹挥散不去的坚定:“会!我会一直走下去!”

两人往日的对话依稀在耳边响起,晏长倾摩挲着凌乱的掌纹,深邃的眸心凝固成一片寒冷的冰湖。他猜出沈知意想要离开晏府的心思,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更不会随波逐流,任人摆布。

他拿出那支螺贝,轻柔地放在唇边,吹出缠绵悠扬的曲调。纱居内的沈知意热泪盈眶地捧着小贝片,温热的泪水在小贝片上来回滚动。她听到婉转的曲调,匆忙地推开后门……

夜空的星辰偷偷躲进云层,天地间失去璀璨的华彩,隔着婆娑的竹墙,有情人深情地望着彼此。这一刻,世间再没有纷乱的倾轧、烦扰、不公、算计、杀局,只有静谧的夜,相爱的人和诉不完的情谊……

悠长的曲调吹奏了一整夜,困在纱居的沈知意贪恋地听了一整夜。翌日天亮,喧嚣的晨鼓响彻长安城,辅兴坊的晏府迎来了一件铺天盖地的大喜事。

一队身着喜袍的乐匠吹打着欢快的喜乐,辗转来到晏府门口,一个高高抖动浮尘的官人扯起长调:“晏县令大喜,陛下赐婚——”

高亢的声音穿透厚厚的围墙,传进晏府正堂,正在饮茶的沈知意目光一滞,清澈的眼底写满落寞,来得好快!她沉默地放下微烫的茶杯,将铜镜和小贝片还给晏长倾:“我天资驽钝,拼不出铜镜背后的图案。”

“无妨!”晏长倾优雅地添过一杯新茶,浓郁的茶气伴随着淡淡的茶香,让他回忆起太傅府的一幕。

陈太傅喜气地拍过他的肩膀:“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吴都尉已经上奏陛下,为义女宁婉择选良人,老夫在陛下面前举荐了你,吴都尉并未异议,陛下已经恩准,明日,圣旨会送到辅兴坊,你便是将军府的佳婿了!”

他脸色微变,连忙推辞:“陈太傅,娘亲刚刚过世,我还未过丁忧之期,陛下允许我留任长安县令已经开恩,我如何能娶妻?”

陈太傅满不在乎地摆手:“记住,你娘亲一事,休要再提。将军府的势力遍布长安城,吴都尉手握神策军,深得陛下信任,虽说宁婉是他的义女,毕竟也是陛下亲封的将军府小姐,难得吴都尉和宁婉都心仪于你,这可是旁人争不来的良缘啊,此番我不过做个顺水推舟的月老罢了。你莫要再行推辞,回去准备喜事吧。”

晏长倾轻轻吹散萦绕的茶气,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那淡淡的茶色宛如她柔韧的性情,这是她亲手烹煮的热茶,他已经习惯茶的味道。他将热茶一饮而尽,目光落在深爱的佳人身上。

这时,外面又传来“晏县令大喜,陛下赐婚——”的催促长调,沈知意默默地站了起来,违心地说了一句:“恭喜!”

“喜从何来?”晏长倾走到沈知意面前,低吟道,“知意,事到如今,你还不懂我的心,不懂自己的心吗?”

沈知意强忍着鼻间的酸涩,转过头,执拗地说出残忍的事实:“陛下已经为你和宁婉赐婚!”

“我是问你的心意,还有我的心意。”晏长倾强硬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听到吗?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她叫沈、知、意!”

“我?”沈知意听着铿锵有力的心跳,和他深情的告白,浅浅的眼底涌出激动的热泪,她痛苦地摇头,“你我心意相通又如何?终究是要离别的,今日,我要离开晏府。”她不敢看晏长倾炽热的双眸,逃避地转过身。

晏长倾盯着她单薄的背影,冲动地质问:“难道你为了宁婉,宁愿放弃我?放弃我们之间来之不易的感情吗?”

沈知意的泪淹没了眼眶,她哽咽道:“上天给你我的缘分太少!”

“是吗?”晏长倾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她面前,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眸,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我的父辈同为鬼王的鬼军。我自幼失去娘亲的庇护,娘亲却在掖庭照料你。钟离辞算计你我,将你我引入凌烟阁杀局,我们联手破解推背血案、北斗七星案、蓬莱寿宴案、二十四节气案,在迷案中洞察天机,为死者伸冤,博来长安神探的名号。在洪鹤坊血案中,你更是为了救我,不惜在陛下面前赌下性命,与我同生共死。这一桩桩,一件件,依然历历在目。你说,上天给你我的缘分少吗?”

“别说了,别说了——”沈知意泪流满面地摇头,昨夜,她已经彻底看清自己的心。但是,她如何能左右陛下的圣意,陷晏长倾于危难?抗旨必死,谁也不能忤逆圣意。

“傻知意!”晏长倾亲密地抱住她,温柔地吻去那闲甜的泪滴。他轻轻含住软软的耳垂,许诺道:“谁也不能分开我们!此生,我们要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