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昙花一现
长安城最难见的有两个人,其一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其二便是平康坊的花魁—紫璇。能与紫璇把酒言欢,是无数男子可遇不可求的人生快意事。不过,无论是身居高位的侯门公子,还是风雅的文人骚客,想见紫璇一面,都要在平康坊的坊门前耐心地排队等待,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和紫璇相识于大雪纷纷的冬季,只是一眼,紫璇就心甘情愿地沉沦在那双灼灼其华的深眸里。从此,他的苦,他的愁,他的笑,他的怒,他所有的一切,她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她要帮他,哪怕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怕。
半月前,他忽然问她:“你在乎花魁的名号吗?”
她当然在乎!这是她用命换来的,她怎能不在乎?
“罢了!”他紧锁眉宇,轻轻地叹口气。
“不——”她不忍见他伤感,违心地摇头,“我不在乎!”
他笑了,那笑容宛如白雪般纯净清澈,不夹杂一丝尘埃,他温柔地为她执笔画眉,又用那支画眉的紫毫写下飘逸洒脱的“长安春”三个字。
“紫璇,这不正是你想要吗?”
紫璇惊喜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心里添满了香甜的蜜糖。这世上,唯有他懂她,即使她不语,他也能轻易猜中她的心事。
“让天下人送你长安春吧!”他的手指轻轻拨弄她襦裙上的丝带,“我只要你!”
“嗯!”紫璇满足地闭上双眼,她知道,此生只为他而活,即使他将她当做某人的影子。
紫璇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前的幻影烟消云散,她羡慕地盯着沈知意明慧的眼眸,流下苦涩的热泪:“沈知意,败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
“你知道我的身份?”沈知意吃惊地微挑柳眉。
“放眼长安城,谁不知道长安神探的威名?”平静的紫璇突然从袖口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剑,用力地插进自己的胸口。
“紫璇——”沈知意和云时晏同时冲向前,扶住她。
紫璇的嘴角挂着一抹坦然的笑容,她断断续续地喘息道:“我终于可以去见娘亲了。有了长安春,娘亲依旧是长安城、最美的、花……”她的话没有说完,手臂便轻柔地垂了下去。她的眼睛还努力地睁着,黑涩的眼底清晰地映出那朵凋敝枯黄的昙花。她似乎看到在那间烛光昏暗的房内,他伫立在窗前,凝望着天边的弦月。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那卓华优雅的身影,洒落在案几的书卷上,将长安春三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知意,怎么办?”云时晏迟疑地问道。
沈知意握着手心的木蝉,想到困在死牢里的晏长倾,斩钉截铁地说出三个字:“先救人!”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铿锵有力的琴声,三道高昂的转音之后,琴声戛然而止,随即是一记悠长而低沉的尾音,渐行渐远。
奇怪的曲调让人仿佛遇到一场铺天盖地、狂风肆虐的大火,正当炙热的火焰烧红苍茫的天穹时,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及时驱散、浇灭了大火。但是满目疮痍的过火之处,冒出的滚滚浓烟又一次掩盖天穹,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晦暗的灰烬。
深陷在灰烬里的人,留下一串串不可磨灭的脚印,艰难地寻找着宝贵的光明。
“好奇怪的琴音啊。”云时晏扬起香帕,朝琴音消失的地方了望,沈知意也迟疑地放缓脚步,是鹤公子?她望向窗外墨蓝的夜空,还是救人要紧,改日再来会一会鹤公子!
沈知意用最快的速度进宫面圣,她跪在凌烟阁的功臣画像前,详细地禀明了永嘉公主遇害的来龙去脉。宪宗许久未语,他盯着沉甸甸的金牌,想起晏长倾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有人冒充鬼王,约我在舒王府相见。”
除了鬼王,还会有谁知晓当年的事情呢?他的眼里连一粒沙子都容不下,怎能容得下心藏祸心的不忠之臣?
宪宗眯着凌厉的眼眸,苍凉薄情的脸颊上流露出一抹阴暗的苦意,会是他吗?
“去死牢接晏县令吧,他会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做!”他沉重地闭上双眼,狠狠地闭着,好像碾碎了一颗倔强的珠子。等他睁开双眼时,赤红的眼角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奴婢领旨!”沈知意兴奋地叩首,退出凌烟阁。她与恢复男儿装的云时晏、夏维在丹凤门前汇合,一行人焦急地赶往大理寺死牢。
当晏长倾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死牢时,唤醒长安城的晨鼓又一次响彻长空,漫天的朝霞染红了世间万物,他的身影像顶天立地的巨人映在厚重的城墙上。
他看着迎风而立的沈知意,露出灿烂的笑容:“知意,谢谢你!”
沈知意苦笑:“我不过是按照你的嘱咐,挑开浮冰,好在陛下仁慈,舍得不杀你。”
“是啊。”云时晏抹起眼泪,“咱们快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阿镯已经在府内备好热水,长倾必须要洗去霉运。”
“好!”晏长倾给了他一记安慰的眼神。
三人坐上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辅兴坊的晏府。阿镯等人在府门前守了一整夜,众人见晏长倾平安归来,都默默地念起菩萨保佑。沈知意细心地交待几句,众人欢喜散去,晏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一个时辰后,换洗整齐的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焕然一新地坐在晏府正堂。
沈知意和云时晏相互补充地讲述了紫璇杀害永嘉公主的经过,云时晏不停地摇头惋惜:“唉,真是可惜,紫璇小姐竟然如此驽钝,最后落得凄惨的下场。我听丹凤门的侍卫说,陛下要让紫璇小姐为永嘉公主陪葬呢。”
“她早就料到这般的结局了。”晏长倾稳稳地在铜镜背后,落下一颗光滑的小贝片。
沈知意点头:“她用那把舞剑的短剑,自刎身亡,主动拦下所有的罪责,并未说出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不是鬼王吗?”云时晏不解,“鬼王阴险狡诈,狡兔三窟,一时半会儿,我们根本抓不到他,用紫璇小姐结案,才能尽快地救出长倾,毕竟,是紫璇小姐亲手杀死永嘉公主。”
“是啊,陛下也深知鬼王的厉害,才会放过我和长倾。”沈知意拿出那只小巧的木蝉,“不过,或许紫璇小姐背后的人不是鬼王!”
“那会是谁?”云时晏傻了眼。
沈知意将木蝉在鲜艳的印泥里蘸了几下,印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又拿出那封催命信:“你看!”
云时晏伸长脖子,仔细地看过去。他发现催命信和印在白纸上的两只蝉虫印记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仔细观察才会发现,木蝉印出的印记里藏着一个越看越清晰的鬼字,催命信上的蝉虫印记只有模糊的鬼字。两者看似相同,实则谬之千里,十分考验匠人的篆刻功底。画虎画皮难画骨,印出模糊鬼字的印章始终差了一层火候。
“有人冒充鬼王写下这封催命信,就是为了将晏长倾引到舒王府,陷害他?”云时晏恍然大悟。
“没错!”沈知意担忧地看向如有所思的晏长倾。
晏长倾盯着铜镜背后诡异的星图,回忆起收到催命信时的情景。
那夜,他仔细比对了信函上的每一个字。信函上共计三十五字,出自十五人之手,有几个笔画复杂的字竟然是由七个人共同完成。可见,这是一封用尽心思的信函。鬼王既然以信相约,何必如此大费周折?他想到了那只木蝉,通过对比印记,他断定,这并非是鬼王的催命信。
世上知晓鬼王的人并不多,能够知晓鬼王印记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是他,原来是他!他还不知道鬼王已经在黄府现身,更不知道他已经得到这只木蝉。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向处事谨慎,为何这次如此莽撞呢?
那夜,为了不引起他的疑心,他按照约定来到舒王府,一路相安无事,直到在水潭里看到永嘉公主的尸体时,他才知道这是一个极为低级、可笑的圈套。他算错帝王心,算错女儿心,更是低估他的命数,他是半面阎王,怎能轻易送死?
晏长倾夹起铜镜中央的小贝片,一束无形的光穿梭在他的掌心,他忽然意识,这就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啊!他既想除去永嘉公主这个障碍,又想她的验心、自己的心。如今,他也算是如愿以偿。
那他和紫璇的关系呢?其实,早在凌烟阁出事之前,他还没有真正地与他相识时,他便在平康坊见过他。那天,他奉太傅夫人之命去接醉酒的陈太傅,在紫璇兴奋地关木的刹那,他看到了他!
晏长倾心疼地看向沈知意,这样的真相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残酷?
他语调低沉地转移了话题:“我已平安归来,陛下和鬼王都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时间,我们要尽快知晓鬼王的行踪,阻止凌烟阁杀局!”
沈知意凝神应道:“是啊。昨日在大理寺死牢,你将木蝉交给我,告知我此事与鬼王无关,我便多了几分胜算的把握。还好,在红鹤坊,我得到鹤公子的帮助,他的言行,倒是让我想到一个故人!”
“故人?”晏长倾眉头一紧,心中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沈知意的眼前出现鹤公子模糊的身影,她一脸茫然地点头、又摇头:“或许,是我看错了,他怎么会在鹤坊呢。”
“哦?”晏长倾微微一笑,端起温热的茶杯,揶揄道,“你借着查案的机会,见识了长安城最奢华的红鹤坊,感觉如何呀?”
“当然好了!”云时晏抢先说道,“唉,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长安城竟然有如此享乐的地方。长倾,你知道吗?红鹤坊的羽毛扇用的都是仙鹤的羽毛,连水晶烛台都是从广州通海夷道运来的,那烛台底座上还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呢,还有——”他一口气地说尽了红鹤坊的华美,还发起感慨,“自从武后退位,还政李家,女儿家的身份愈发受到重视。或许,将来还会出现一位女皇呢!”
“女皇?”沈知意摇头,“去红鹤坊的女子大多是玩乐之人,怎能同武后相提并论?你多虑了。”
云时晏顽皮地朝她眨动眼睛,逗趣道:“知意,你也是女子,不喜欢红鹤坊吗?”晏长倾的手顿了一下,他轻柔地放下茶杯,安静地看着她。
沈知意盯着小巧的木蝉,嘴角勾起浅浅的梨涡:“我呢,喜欢,也不喜欢。其实,红鹤坊能够成为长安城最大的鹤坊,除了在布置、器具上用足功夫,还有些小情趣。”
“小情趣?”晏长倾的眸色蒙上了一层晦涩,宛如浓郁的茶色。
沈知意抿嘴微笑,她缓缓讲述了红鹤坊客房门上的令牌,还提到每间客房里的昙花。
“我听那位贵妇说,这些昙花都是红鹤坊坊主亲手所养,这些心思真是妙不可言。那些昙花的花期已过,花瓣变得枯萎泛黄,一片片地花瓣落在红艳的地毯上,生出几分葬花的韵味,岂不是小情趣?”
“昙花?”晏长倾的笑意凝固在深邃的眼底,他的手臂颤抖地停留在半空,自言自语地重复,“昙、花——”
沈知意继续说道:“对啊,就是昙花。昙花虽然多见,不过能让昙花同时开花,同时枯萎,同时落叶,连皇宫里的花匠也做不到,红鹤坊的坊主竟然做到了!”
是娘亲,是娘亲啊!只有娘亲才能养出如此璀璨的昙花!晏长倾的手一寸寸地在空中滑落,仿佛拨乱了碾动时光的车轮,他在那些逝去的时光里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娘亲极为喜欢昙花,更是养昙花的高手。昙花在深夜开花,花期短暂,他总是因为睡过头,错过昙花最美的时刻。娘亲为了让他开心,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昙花竟然在清晨绽放。
记得那天他睁开双眼,入目的是满屋芬芳的昙花,娘亲还抱着他凑到昙花前嗅香,他的鼻尖儿粘了一层厚厚的花粉。
父亲用湿润的巾帕为他擦去花粉,告诉他,娘亲的闺名中带一个昙字,她就是昙花的化身,天底下所有的昙花都听娘亲的话。那一刻,他觉得娘亲是昙花神。
可是后来,父亲变成那具流满黏液的尸体,娘亲离奇失踪,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满屋的昙花慢慢枯死,如同那曾经温馨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娘亲,是你吗?”晏长倾的眼前渐渐模糊,弯翘的睫毛上沾染一层细密的泪滴。
沈知意看出他的失落,迟疑地问道:“你、怎么了?”
晏长倾勾起嘴角,俊朗的脸颊露出淡淡的笑意:“我是太高兴了,红鹤坊真如你们说得这般好,我自然也要登门拜访!”
“啊?!”云时晏惊讶地站起来,“不会吧,长倾,你也要装扮成女子吗?”
晏长倾沉默不语,他淡然地注视绿意盎然的小花园,努力地找寻着那朵遗失多年的昙花。他的目光深沉而悲伤,沈知意却在眼眸深处看到一抹失而复得的喜色!她反复回忆着刚才的话语,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他认识红鹤坊坊主?
晏长倾岂止是认识红鹤坊坊主,红鹤坊坊主是他最亲密的人,是他的娘亲啊!他来长安城就是为寻找娘亲,哪怕寻到的是她的尸骨,他也要将她带回故里,因为她是他最亲的娘亲!
娘亲怎么会出现在红鹤坊?为何会和他搅在一起?晏长倾理顺着娘亲在长安城的轨迹,是谁将娘亲囚困于掖庭,娘亲又是如何逃出掖庭,成为红鹤坊的坊主呢?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寻遍长安城,唯独遗落皇宫和鹤坊,娘亲偏偏就藏在这两个地方。
他用尽全力成为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探,娘亲为何不来与他相认,反而避而不见?一连串的疑惑最终都回到原点,当年,是谁掳走娘亲?害他们母子分离!
如今,娘亲以昙花之名现身,是想与他相见吗?
他反复地摩挲着光滑的小贝片,苦涩地低声说道:“你们忙了一夜,累了吧,去安歇吧!”。沈知意和云时晏都不约而同地打起哈欠,各自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语,纷纷回房,正堂只剩下晏长倾一个人。
这是自从与娘亲分离,晏长倾最难熬的一天,他坐在正堂的案几前,一遍又遍地饮着茶色寡淡的温茶,仰望着暮气沉沉的天空。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殆尽,他决然地站立,一个人孤独地出门。
长安城的夜依然孤寂凄凉,一缕缕微凉的春风拂过晏长倾的眼角,不露痕迹地为他吹去温热的泪花。等待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可以母子重逢。
他站在红鹤坊的暗房,隔着一道泛着荧光的珠帘,看到久违的身影。多少年来,这样的情景只出现在梦境,他多希望睁开眼睛娘亲会在身边护着他,他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
“娘、亲!”他沉重地跪倒在地。
珠帘对面站着一位隐在暗处的女子,她双目赤红地盯着珠帘微动的缝隙,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她捂着胸口,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倾儿”两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无情地剪碎了她的心,尘封的心底掀起轩然大波,在痛彻骨髓的记忆里终于记起她叫惠娘,这是她的夫君晏陌为她取的名字。
当年,她与布衣幕僚晏陌情投意合,成就一段美满良缘,婚后不久,她生下倾儿,晏陌还曾逗笑地说道:“要再生个女儿,取名晏思图。”
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好久不长,京城传来舒王意图谋反的消息,舒王府被神策军围困得水泄不通,她的夫君晏陌以死明志,那具恐怖的尸体被运回故里,变成一株瞬间即逝的昙花,在她和倾儿的面前永久地消失。她失去了挚爱的丈夫,倾儿失去了父亲。
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她还有倾儿!然而,厄运才刚刚开始,夫君的尸骨未寒,鬼王便找到她。
鬼王要以鬼兵之名将她掳走!那天,年幼的倾儿病在床榻上,她跪在鬼王面前,卑微地恳求他,让她给倾儿找大夫治病,待安顿好倾儿,再随他离去。
残酷的鬼王根本不给她任何留恋的机会,她眼睁睁地看着倾儿在床榻上痛苦地呼喊“娘亲,我口渴!”而毫无办法,鬼王竟然连一口水都不肯施舍。
她来不及和倾儿说句道别的话,嘱咐的话,关切的话,便永远地离开倾儿。等她睁开眼睛,她已经成为皇宫掖庭里最下等的奴婢。
纵然她有万般本领,如何能逃过世上最高的城墙?她是一颗被丢弃的棋子,困死在鬼王设下的牢笼。她始终无法相信,她最爱的夫君用性命换下的鬼王,会如此残暴地对待他的妻儿,会在他骨肉未寒时,生生拆散他的家。
她日夜思念倾儿,日夜质问入土的夫君:晏陌,这就是你效忠一世的舒王吗?这就是你用性命换来的忠义吗?你若泉下有知,看看他对我和倾儿做了什么!
凄冷的夜磨碎了她孤冷的心,绞碎了她的斗志。她想纵身跳下狭窄潮冷的古井,结束这份饱含怨恨的痛苦。
但是她没有勇气,她的心底始终有一颗火种:只要她活着,就会有母子相见的那一日。她的倾儿会长大成人,会比他的父亲更勇敢,更聪慧,他会来寻她,救她!
她等啊,盼啊,熬啊!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漆黑孤冷的寒夜,就在她几乎失去所有耐心和信念时,一个小女孩意外地闯入她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她叫沈知意,沈言的女儿!给她的生活增添快乐,更带来希望。她看着那双灵动的双眸,发出最畅快的大笑。
老天如此公平,让那些心存贪婪的人永远猜不到结局,更意识不到犯下的弥天大错,世事无常,终有报时!
她要报仇!她要为夫君报仇,为孤苦伶仃的倾儿报仇,为自己报仇,鬼王和宪宗都是她的仇人!
她将那只螺贝交给小知意,开始筹划复仇!
如今,她的倾儿长大了,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独自一人度过多少个孤独的黑夜,才能辛苦地成为长安神探啊。她是应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呢?
惠娘缓缓睁开双眼,语重心长地摇头:“倾儿,你这又是何苦!”
“娘亲,倾儿终于找到你了。”晏长倾激动呼唤。
惠娘的泪又一次滑落:“倾儿!不是娘亲不见你,娘亲实在是……”她欲言又止,“倾儿,不要怪娘亲!”
晏长倾缓缓站立,心疼地盯着珠帘后的背影,神色惨淡地摇头:“倾儿知道娘亲的苦楚!”
“我的苦楚!”惠娘颤抖地抬起手臂,想去挑开恍如隔世的珠帘,亲眼看一看倾儿的样子。这时,暗阁里传来一道凌厉的目光,她的手臂僵硬地半空,直直地落下,她不得不狠下心肠,违心地说道,“我没有苦楚!”
“娘亲!”晏长倾听出她话语中的无奈,劝慰道,“娘亲,你这是何苦!倾儿长大了,我可以护娘亲!”
“唉!”惠娘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脸上挂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凌烟阁杀局一开,无人能够逃脱,只有远离的旁观者才能独活,入局的人都将是祭旗的命运。她好不容易在多方势力看不到的死角撬开一处绝处逢生的风口,风口之上是鬼王的刀,风口之下是宪宗的剑,风口里是炙热的烈焰,只有经过凤凰涅盘的洗礼,才能赢得一线生机,这是条九死一生的路,她怎能忍心让倾儿去走呢?
上一代种下的恶因,没有理由让下一代去承受恶果!她淡定地摇头:“倾儿,你不懂!”
晏长倾奋力反驳:“娘亲,我懂,我都懂。我懂你这些年的不易和艰难,事已至此,剩下的事让倾儿去办,请娘亲收手吧,您是倾儿梦里的昙花啊!”
“收手?”惠娘冷笑,“自古昙花一现,我虽然能让百盆昙花同时盛开,却无法改变一现的命运,这就是命数!你让娘亲如何收手?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的父亲为鬼王而死,那鬼王不顾道义,将我囚于掖庭,生生将我们母子二人分开。如今,他又设下凌烟阁杀局,意图谋反,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我如何能让他称心如意?”
果然是鬼王!晏长倾脸色微变,他紧拽广袖,纤长的手指泛出发白的骨节。从舒王府败落的那日起,舒王以阴间的鬼王重现人间,他开始召唤旧部,让无处不在的鬼军蛰伏在大唐的每一个角落,凌烟阁是一场杀局的开端,也是上一场杀局的结束。鬼王为何将娘亲困在掖庭?珠帘之后的娘亲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他的眸底隐藏着闪亮的暗芒,他坚定地说道:“娘亲受的苦,遇到的不公事,倾儿都会替娘亲一笔一笔地讨回来!即使是昙花一现,倾儿也要守护娘亲!”
“不——”惠娘的眼底映着深深的怨恨,“倾儿,你不了解鬼王,他早已不是那个贤德的舒王,他是残虐的鬼王啊!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狼心狗肺、人面兽心、忘恩负义!世上再多的话也难形容他暗藏的鬼心。你以为自己能逃脱他的精心算计吗?他真的不会杀你吗?他是噬人魂、饮热血的鬼啊!更何况,你在明,他在暗,你知道这偌大的长安城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鬼兵吗?倾儿,你斗不过他!你只是杀局里一颗外表光鲜的死子,根本逃离不开困死的命运!娘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平安地全身而退!”
“娘亲!”晏长倾又一次跪在地上,他盯着娘亲脚下那团模糊的暗影,“娘亲,你为何不相信倾儿?不相信知意呢?”
“知意?”惠娘的眼睛眯成了一对月牙儿。
晏长倾恭敬地拱起双手:“娘亲,知意是世上难寻的女子,倾儿与她联手,定会阻止杀戮!”
惠娘心头一紧:“倾儿,你喜欢知意?”
晏长倾盯着那团微微跃动的暗影,坚定地说道:“是,倾儿喜欢知意!”
惠娘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歉意,知子莫若母,她何必多此一举地相问?像知意那般云清风淡的女子,谁会不喜呢?只是……她有意地望向向站在暗阁里的人影,担忧地劝慰道:“倾儿,知意虽好,但她绝非是你的良人,你们注定无缘。趁着你与她交情尚浅,用情不深,忘记她吧。”
晏长倾长跪不起:“不,娘亲,倾儿对她用情至深,此生难忘。即使我与她无缘,我也要和老天争一争,纵然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怕!”
“倾儿!”惠娘的眼眶窝着一汪热泪,同样的话语,夫君也曾经对她说过,更是为她撕毁与旁人定下的婚约。如今,夫君的誓言犹在耳边,倾儿倒是随了他敢爱敢恨的真性情。
不过,今日不同于往日,知意她……
一道来自暗阁的寒气扑面而来,凌厉地穿透她的五脏六腑,射向珠帘之外。
晏长倾挺起笔直的背,缓缓从地上站立,他坚定地说道:“娘亲,倾儿心意已决,此生只许知意一人!”
惠娘几乎站立不稳,她深知世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付出的情谊,面对深爱的女子,明知那是一条充满困难险阻的路,也会心甘情愿地去披荆斩棘,为她擒来一只最美的鸟儿。
但是,那不是鸟儿,是重如泰山的大唐江山啊!她痛心地惋惜道:“还是让知意自己决定吧。”
晏长倾勾唇微笑:“娘亲,此番知意舍身救我,难道不是她的决定吗?”
“那是——”惠娘倒吸一口冷气,暗阁投来的寒气已经凝固成锋利的冰凌,每一颗微小的凌片都染着冰冷的杀气。
晏长倾更进一步地重语:“娘亲,跟倾儿走吧。”
惠娘沉默地踱了几步,刚好阻挡在暗阁和珠帘中间,她挑高了沉稳的语调:“与倾儿团聚,是娘亲毕生的希望。不过,娘亲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倾儿可以帮娘亲去做!”晏长倾劝阻。
惠娘摇头:“不,我必须亲自去做此事!”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倔强的伤疤,“倾儿,人人都说一世长安,平安一世,可是,你父亲在长安城丢了性命,娘亲在长安城苟活多载,你在各方倾轧的势力间求生。我们谋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最后成全谁的霸业?”她伸出手臂,指向泛白的窗外,“倾儿,走吧,离开长安城,过你想过的日子。”
“我还能走吗?”晏长倾的心底涌出无边的苦涩,“这些年,大唐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我不但不能走,反而要逆风而行,我要挑开杀局,阻止杀戮,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倾儿——”惠娘伤感地呼唤他的名字,母子间久别重逢的相遇,终究变成彼此心底难以抹去的伤痕,唯一未变的是两人的名字和满屋盛开的昙花。
“谢谢,娘亲,我有多久没有看过昙花了。”晏长倾看着一朵朵吐露芬芳的昙花,迈着悲壮的步伐不舍地离去。惠娘激动地挑开珠帘,望着空空的门口泣不成声。
“好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暗阁前的人影缓缓被薄凉的烛光照亮,钟离辞面色昏暗地站在惠娘的身后,愤慨地说道,“你养的好儿子!”
惠娘干练地转过身,反驳:“你后悔了?”
后悔?钟离辞的眉宇间竖起一道冷漠的纹络,他有意地锤动胸口:“我怎么会后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大唐!”
“那就好!”惠娘再次转过身,满脸执着地盯着阻离真相的珠帘,“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已助你达成心愿,如今也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当然!”钟离辞径直挑开珠帘,做出送客的手势,“夫人,请——”
珠帘微微晃动,仿似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涟漪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钟离辞唤来车夫阿蛮,低声交待几句,阿蛮领命离去,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此时的晏长倾正独自走在回晏府的路上,刚刚,他清楚地在娘亲的脚下看到那团暗影。
是钟离辞,他早该想到的。放眼长安城,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娘亲从把守森严的掖庭带出来?
看来,他真是看错他,他隐藏的远比想象的更深,算计的更是炉火纯青,他在凌烟阁杀局之外处心积虑地布置另外一场杀局。
他私心太重,善于算计,想必孤助无缘的娘亲意外与他结盟,也是他提前算计过的。他通过娘亲,知晓了当年舒王府的许多暗事,包括鬼王和父亲的李代桃僵,鬼王暗中的势力,当然,也会知晓他的身份。
他用长安二字将他引来,在父亲的牌位前,以神秘人的身份与他定下互为所用的同盟,如愿地得到太傅府的秘闻,还可笑地去帮他寻找娘亲的下落。
直到凌烟阁出事,他又抛出诱饵—沈知意,将他引入杀局。他既帮助鬼王对付陛下,又利用陛下抑制鬼王的势力。他和沈知意被他选中,游离在沉沦的无间道。
他将所有势力拧成一股绳索,借力打力,借力求力;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他所谋,为他所用。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好棋!
晏长倾绕过寂静的巷口,遥望远处墨蓝的夜空。一颗颗明亮的星组了成诡异的星图,每张星图的背后都隐藏着殷红的血光。
那道血光照亮了他脚下的路,他无所畏惧的一路前行,路的前方是另一座清澈安宁、繁花似锦的长安城,那里有他最爱的女子!
他深情地推开晏府的大门,正堂里燃着莹莹的烛光,沈知意坐在烛台前,认真地剪着烛芯,她轻柔的倩影映在柔和的窗前,迷了他的眼。
他情不自禁地含笑低吟道:“知意,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