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巧破疑案

夜,孤寂而漫长,一弯朦胧的弦月慵懒地镶嵌在墨蓝的夜空,这是长安城最静谧的时刻,连落在城墙上的鸟儿也悠闲地安歇了。

纸醉金迷的红鹤坊内却依然亮如白昼,杯盏交错的喧闹声和肆意畅快的笑声此起彼伏,好生热闹。沈知意悄悄地离开鹤公子的卧房,回到大厅,化成女装的云时晏立刻迎上去,他带来了夏维寻到马儿的好消息。

云时晏翘起兰花指,扬起香帕,敷衍地应付过小凤凰抛来的媚眼:“放心,夏维最拿手的就是养马。对了——”他拉长语调,“我刚刚听人提起,她们都亲眼所见永嘉公主昨夜丑时离开鹤坊,听闻永嘉公主醉得像一滩烂泥,绿拂也醉了,她和车夫东倒西歪地将永嘉公主抱上马车。知意,你记得吗?从永嘉公主脖颈上的淤痕来推算,她应该在昨夜子时和丑时之间遇害,也就是说——”

沈知意的眸心浮动着明慧的光泽,云时晏的话也验证了她从鹤公子那里得来的消息,永嘉公主的确在离开红鹤坊之前就已经遇害。她凝神道:“也就是说,昨夜留宿在鹤坊的每一个人都有杀害永嘉公主的嫌疑。”

云时晏点头:“是的。不过,既然永嘉公主在离开鹤坊之前就已经遇害,她身边的婢女绿拂和车夫都看不出来吗?连那些目送永嘉公主离开鹤坊的人,也没有看出来?她们还说永嘉公主的双颊绯红,还对她们摆手呢。”

“这就是本案最蹊跷的地方!”沈知意警觉地扫向四周,目光落在紫璇的身上,“缠住她,再给我一盏茶的时间。”

“好!”云时晏扬起香帕,朝紫璇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沈知意低着头,故意装作一副醉酒的模样,缓缓地离开热闹的大厅,来到灯光昏暗的后院。这里是鹤坊的客房,专供女客留宿所用,每间客房的门上都悬挂着以仙鹤为图的字牌,字牌的空白处写着甲乙丙丁等字。

沈知意反反复复地在铺就红毯的长廊内走过两个回合,轻松地找到了属于永嘉公主的客房。

原来奥妙就藏在字牌上,字牌上的甲乙丙丁只是引字,真正的区别在于仙鹤,甲字若写在仙鹤的头顶,便是甲字一号,乙字若写在仙鹤的头顶便是乙字一号,相反,甲字若写在鹤尾,便是甲字尾号,以此类推。而且每张字牌上的仙鹤姿势各有不同,有常见的白鹤晾翅,也有俯首称臣,颇有雅致和趣味。

红鹤坊的坊主果然用了心思,沈知意轻轻推开甲字一号的客房,以永嘉公主争强好胜的心思,她绝对不会屈居人后,必定会住在最上等的客房。

客房内灯光柔和,布置华美,案几上摆放着一盆翠绿的昙花,枯萎的花瓣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生出几分说不出的酸楚。

昙花的左侧是一方古琴,右侧是一架古色古香的屏风,屏风之后是安歇的小榻。沈知意在古琴前停留片刻,便转到屏风后的小榻……

她用最快的速度细致地检查了甲字一号客房,又来到隔壁的甲字二号客房。

刚推开客房的门,沈知意惊呆了,这里的布置竟然和甲字一号客房一模一样,连案几上凋零的昙花都同出一辙。她凝神扫过客房的每一个角落,又推开对面的乙字一号、丙字一号客房,她惊讶地发现,这里所有的客房都是相同的,即使有悬挂在门上的字牌区分,也极其容易迷路。

红鹤坊的坊主为何要这般布置客房,难道不怕女客走错客房,惹来不不要的是非误会吗?

这时,一位风韵犹存的贵妇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沈知意面前,她的手里拿着一面写着乙字的团扇,团扇上同样画着仙鹤的图案,乙字刚好写在仙鹤飞扬的翅膀上。

“乙字二号!”面带桃花的贵妇扇动团扇,仰望门上的字牌,“真是有趣,就是这里了!”

沈知意恍然大悟,原来看似凌乱的客房,实则有密钥。女客在来客房之前,都得到了一面类似铜钥的团扇,只要找到和团扇相同的字牌,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客房。

这样一来,不仅降低了走错客房的误会,还生出几分情趣,红鹤坊的坊主真是一位精明的生意人。

沈知意偷偷地转过身,想去甲字一号客房再找些线索。谁知,那名贵妇却迎面而来,狠狠地拍在她的肩膀上,趾高气扬地教训道:“这下让我抓到偷懒的把柄吧。”

“我——”沈知意怔住,“夫人,我们认识吗?”

贵妇不屑地冷笑:“别以为更换了襦裙,我就认不出你。真是俗不可耐,不是穿绿裙,就是穿红裙,这天天穿红戴绿的,你家是开染坊的吗?”

绿裙?沈知意眸心一亮,陛下封锁了永嘉公主的死讯,看来她错将自己当成永嘉公主的贴身婢女绿拂了,莫非她和绿拂有私怨?

贵妇见沈知意沉默无语,压抑在胸口的无名火忽然窜了起来,她掐腰辱骂道:“哼,别以为藏了小心思,能瞒天过海。你家小姐看不出,我可是看在眼里。你钟情镜花公子,昨夜趁着你家小姐醉酒安歇,你偷偷溜到镜花公子的卧房,半个时辰才出来。哈哈,真是笑话,小小的奴婢也想占镜花公子的便宜,告诉你,本夫人买下镜花公子一整月,今后,你不准再骚扰我的镜花公子。”

啊?!沈知意脸色惊变,绿拂昨夜没有守在客房前,而是去寻欢作乐了?她径直转身,追问道:“你亲眼看到绿拂昨夜去了镜花公子的卧房?”

贵妇愣住了,她揉了揉醉意熏熏的眼睛,断断续续地问道:“你是,不是绿拂!”

沈知意压低声音:“她已经被小姐禁足,今后都不会出现在红鹤坊。小姐让我今夜前来,就是收集她在鹤坊肆意玩乐、不顾忌小姐颜面的证据。”

“太好了!”贵妇咧嘴大笑,“这就是报应啊。姑娘,你遇到我,就是找对人了。放眼整个鹤坊,谁能比我更了解那个死丫头?”她兴冲冲地拉扯沈知意的手臂,“走,去我房里,我慢慢告诉你,你都一条条记下来,回去参那丫头一本,让她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让她断了对镜花公子的念想。”

“好啊!”沈知意顺从地随她走入乙字二号客房,笔直的长廊内空无一人。

忽然,一道黑影在长廊的尽头一闪而过。在昏暗的角落,一位裹着面纱的神秘女子站在鹤公子的面前,她盯着鹤公子手中的团扇。

“何必多此一举?”

鹤公子的眉宇锁着浅浅的清愁:“坊主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按照坊主的吩咐,顺水推舟。”

“有时候,顺水推舟会被人识破,倒不如逆流而上!”

鹤公子的眼底闪过一抹厌恶:“顺水也好,逆流也罢,口口声声说在帮她,却是处处算计她,真是无聊至极。”

“算计?”神秘女子勾唇微笑,眼底浮动着隐隐的暗芒,“这世上,谁没有被算计过呢?”

“哼!”鹤公子愤慨地甩袖离去。

神秘女子望着鲜艳的红毯,仿佛嗅到一股咸腥的血气,她不禁拂过柔软的轻纱,手腕上露出一株凋落的昙花。

此时,沈知意正在客房内听贵妇讲述绿拂的丑事,贵妇总算遇到了知音,喋喋不休地讲述许多绿拂与镜花公子之间的暗事。

原来绿拂对镜花公子动了心思,才会不停地教唆永嘉公主来红鹤坊玩乐,她还会借着为永嘉公主守门的机会找镜花公子幽会,被同样看中镜花公子的贵妇抓住了把柄。

贵妇越说越兴奋,还提及了一些永嘉公主的丑事,不过,没过多久,她打起哈欠,面带倦意,不知不觉地倒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睡着了。

沈知意贴心地为她盖上锦被,静悄悄地离开客房。根据目前得到的线索,她几乎已经推断出永嘉公主遇害的经过,但是还缺少指认凶手的关键证据。

她迟疑地推开甲字二号客房,目光深邃地盯着房内的每一个角落。她告诉自己,不能有片刻的拖拉,更容不得丝毫的闪失。她必须拿出最有力的证据,将虚伪的凶手一击击倒,不给凶手任何脱罪的机会。

因为晏长倾还关在天牢,即使锦衣玉食,又有何用?自由身才是最可贵的。她早一刻擒获凶手,他才会早一刻重获自由身。

狡诈的凶手到底留下怎样的证据呢?沈知意的耳边传来悠扬的琴音,她闭上双眼,跟随着琴音的脚步,一路前行。她看到了无数面团扇,每面团扇上都画着不同姿态的仙鹤,这些仙鹤在优雅的琴音下翩翩起舞。

突然,琴音转急,惊魂的仙鹤们纷纷展翅飞翔,空中下起羽毛雨,一根根飘渺轻巧的羽毛摇摇晃晃地坠落。沈知意仰起头,好奇地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根羽毛。她将羽毛捧在手心,惊喜地发现那不是仙鹤的羽毛,而是一片昙花的花瓣。

昙花?她诧异地睁大双眼,耳边出现一道迸裂撕碎的重音,琴音顿时中道而止,一根微小柔韧的琴弦似乎崩开了她的心门,她缓缓走向昙花左侧的案几前,满脸决然地掀开古琴,她果然在琴下找到了证据。

她收好证据,再次回到喧腾的大厅,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认凶手,还是逼迫凶手独自认罪呢?

沈知意抚摸着晏长倾交给她的木蝉,此事牵扯太多,不宜大肆宣扬,她会意地朝逢迎在紫璇身边的云时晏微微点头。

云时晏应下她的眼神,端起酒杯:“紫璇小姐定是累了吧,不如饮下这杯美酒,早去安歇吧。”

“也好!”紫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落杯的刹那,她不经意地扫了对面的沈知意一眼,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深深的仇恨。她拿起团扇站了起来,身姿婀娜地走向客房,沈知意和云时晏不动声色地跟在她的身后,在远离大厅的角落,两人将紫璇拉进甲字二号客房。

“你们要做什么?”紫璇气愤地甩开沈知意的小手,“我要喊人了。”

沈知意微微一笑:“紫璇小姐若是内心坦**,尽管去喊,我正愁一场好戏没有观众呢。”

“你——”紫璇怒瞪双眼,白皙的手指弯曲成空拳的手势。

沈知意瞄了一眼她那白皙的手指,提点道:“我怕紫璇小姐找错客房,走到隔壁,才会特意和阿云送你一程。”

紫璇冷笑:“真是笑话。隔壁是贵人的房间,处处藏着贵气,我人微言轻,哪里承受得住贵气呢!”她转身往门外走,云时晏高大的身躯却挡在门口,他认真地说道,“紫璇小姐也是贵人啊。”

紫璇懊恼地指向云是晏和沈知意:“你们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沈知意从暗袋里拿出天子金牌,大声地说道:“我等奉命查案!”

“奉命查案?”紫璇盯着雕刻龙纹的金牌非但没有畏惧,反而酣畅淋漓的大笑,她妩媚地拂过额头上的一缕碎发,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天子,却曾见过入苑府的王爷,那或许是明日的天子呢。哼,少拿金牌律令来压制我,你们奉命查案,尽管去查,找我做什么?”

“你不知道吗?”沈知意盯着她双眸,低沉地说道,“永嘉公主昨晚遇害,她乘坐的马车冲进沟壑,车夫和婢女溺水身亡,她的尸身出现在舒王府的水潭。”

“啊,嘉儿小姐?”紫璇的眸心蒙上了一层不安的暗影,美艳的脸颊映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她,死了?”

“是啊。”云时晏劝慰,“紫璇小姐,我劝你主动认罪,或许陛下会给你留个……”他欲言又止,咽下残忍的全尸二字。

紫璇笑弯了两道柳叶细眉,她怒气地反驳道:“阿云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你到底是为你家相公来向我求长安香的澄清信,还是你为了见我一面,与我对饮,有意的接近我啊?”她的眸心闪烁着狡诈的光泽。

云时晏惊讶地抓紧香帕:“你早就认出我是男子?”

紫璇的嘴角牵起轻蔑的嘲笑:“我生在平康坊,长在平康坊,见过无数男子。这男子呀,即使与我远隔三丈,我都闻到那酸涩的味道。今夜,你就站在我面前,我怎能认不出你的真身?”

“那你为何不揭发他的身份?”沈知意心生疑惑。

紫璇拨弄团扇:“闲来无事,打发乐子也好!”

“你——”云时晏涨红了娇媚的脸颊,他站在沈知意的身边,压低声音,“知意,救长倾要紧,快点拿出证据,让她认罪。”

沈知意收起眸心深处深埋的弧光,平静地看向趾高气扬的紫璇:“你当真不主动认罪?”

紫璇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应道:“我、不、认!”

“那就休怪我无情了!”沈知意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方古琴上,她意蕴深长地说道,“不知紫璇小姐昨夜在隔壁客房,安歇的可好呀?”

“那是嘉儿小姐的客房!”紫璇扬起团扇,指向隔壁,“我的客房是这里,甲字二号。”

“哦?”沈知意的眼底闪过一道不露痕迹的狡黠,“那是我看走了眼?还是鹤公子听错了?”

“鹤公子?”紫璇的眼角挑起一条若隐若现的细纹。

沈知意微笑:“昨夜,紫璇小姐与化名为嘉儿的永嘉公主为争夺鹤公子而斗香,鹤公子为安慰紫璇小姐,与你共同抚琴。熟知音律的鹤公子听出你的音律不准,这不奇怪吗?名扬长安城的花魁以琴艺和剑舞艳压群芳,怎会生疏到音律不准?”

紫璇摇头:“姑娘定是对音律一窍不通,才会说出如此荒谬的外行话。琴音由心生,心乱,则琴音乱。昨夜,我心情低落,又被那位刁钻无礼的公主羞辱,一时弹错音律又如何?”

“哦?听着似乎有几分道理!”沈知意点头,随即重语,“可惜,这都是你的托辞。其实,当时,你已经对永嘉公主起了杀心,你故意弄断琴弦,想出了用琴弦杀人的勾当。”

“你不要血口喷人!”紫璇辩解,“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是我杀害了永嘉公主?昨夜,是她使出下作的伎俩,偷走我的长安春,又是她出言不逊的羞辱我。她是大唐的公主,我出身花坊,只能处处忍让。当时,她在客房小憩片刻,便仰仗公主的身份,不忌讳夜禁的禁令,在众人的注视和羡慕下大摇大摆地离开红鹤坊。我是天亮之后,才离去的。”

紫璇的语调拖得缓慢:“我和她的交集只在红鹤坊,她在客房小憩时,婢女在外面守着,连鹤公子的醒酒汤都送不进去,我哪有下手的机会?再说,她离去时还活着,我怎么会是杀害她的凶手呢?难道我有将死人变成活人,活人再变成死人的本领?哼,真是笑话!我劝二位还是去旁处擒拿凶手,莫要误了好时辰。”

“永嘉公主就死在红鹤坊。”沈知意指向紫璇手中的团扇,“这都是你精心策划的阴谋。”

“那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紫璇拉扯着长音,眸心深处却蠕动起愈加密集的涟漪。

沈知意指向案几上的凋零的昙花:“红鹤坊的客房设计巧妙,形同迷宫,虽然客房以甲乙丙丁加以区分,但是客房的布置、陈设一应相同,显然,这是用过心思的。如此一来,也让团扇和门上的字牌形同虚设,所谓的一号,二号,不过是满足女客们的好奇心和虚弱心,并无实际用处。你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紫璇屏住了呼吸:“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知意继续说道:“昨夜,你将甲字一号和甲字二号的字牌调换。永嘉公主小憩在甲字二号,你藏在甲字一号。永嘉公主醉得不省人事,两间客房又一模一样,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走错客房了呢?”

“她醉了,婢女却是清醒的。”紫璇反驳,“婢女守在门口,还挡住了鹤公子差人送来的醒酒汤呢。”

“绿拂吗?”沈知意挑眉,“恐怕你早就知晓绿拂和镜花公子的暗事吧?绿拂一心想着与镜花公子约会,哪里会注意到走错客房?她在客房前守门不假,也只挡住那碗醒酒汤。送醒酒汤的小官儿走后,她就偷偷去找镜花公子,半个时辰才回来。你就是利用这半个时辰的空隙,用琴弦勒死了永嘉公主。人人都以为永嘉公主住在甲字一号房,那里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因为永嘉公主死在甲字二号客房,也就是这间客房。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啊!”

“你胡说!”紫璇冷语,“世上根本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这里的客房看似一模一样,却有许多细微差别之处,常来的女客一眼就能认出不同。即使永嘉公主喝醉了,绿拂心不在焉,两人也不绝会认错客房,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沈知意面带喜色:“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她走到放在案几上的昙花前,轻轻拂过枯萎的花蕊,枯黄的花瓣飘然落地,生出几分萧瑟之情。紫璇的脸色变得惨淡,她用团扇遮挡了紧咬的红唇。

沈知意继续说道:“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紫璇小姐的确聪明,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正如你所说,你担心永嘉公主和绿拂发现这里不是甲字一号客房,更换了两间客房的昙花。昙花一现,终有落时。世上根本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又怎会有相同的花瓣?”她俯身捡起两片一浅一深的花瓣,“这就是证据之一。”

“哼,我偷换了昙花,也不能证明我杀害了永嘉公主啊?”紫璇极力辩解,“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用琴弦勒死永嘉公主,她看似单薄,气力却极大,怎能不求救,不反抗?”

“你说对了,她的确反抗了。”沈知意看向云时晏。

云时晏从证物袋里拿出一节折断的指甲,说道:“我们在永嘉公主的双臂上发现了月牙儿形的淤痕,这是长指甲留下的,知意在这间房里找到了这节折断的指甲。方才,紫璇小姐在写澄清函时,我亲眼看到紫璇小姐双手纤柔,指甲饱满,唯独右手食指的指甲少了一节,还请紫璇小姐亲手确认。”

“这是我不小心折断的。”紫璇握紧团扇。

“不敢确认吗?这是证据之二。”沈知意盯着紫璇的眼睛,“还有,你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是太谦虚了吧,听闻你最拿手的是打令的剑舞。说起剑舞,我倒是略有耳闻,这种舞蹈原为男子的舞蹈,早在古时的鸿门宴上,项伯与项庄便共舞长剑。无论是长剑还是短剑,舞动起来都需要极强的臂力,你既然以剑舞扬名长安城,怎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相反,永嘉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与你想比,她柔弱才对。”

沈知意指向那方古琴:“昨夜,你取了古琴上的琴弦勒死永嘉公主,又将那根琴弦放回到原处,你来去匆匆,根本来不及调音,所以,此时,那方古琴必是音律不准,这是证据之三!”

“我,我没有!”紫璇的额头泛起薄汗,她咬紧牙关,硬气地说道,“你别忘记了,永嘉公主离开红鹤坊时还活着,外面的众人都能作证!”

“是吗?”沈知意皱眉,“我亲自为永嘉公主验过尸身,她虽然浸泡在水中一整夜,又更换过寿衣,依然香气扑鼻,连棺内内的随葬细软都染上了浓郁的香气,这都是拜紫璇小姐所赐。”

“她是主动提出与我斗香的。”紫璇的脸色变得苍白。

“是啊,谁能将长安春带到紫璇小姐面前,紫璇小姐便会与谁彻夜对饮,此话一出,让你嗅遍了长安城所有的香尘,真是既风雅,又传为美谈呢。”

“这是我的私事!”紫璇高傲地抬起头。

沈知意点头:“这的确是你的私事,放眼长安城,也只有你能将死人变成活人,活人变成死人!”

“没错!”云时晏站了出来,认真地解释道,“香尘的种类数不胜数,多如牛毛,有提神醒脑、镇静助眠的功效,也有令人兴奋、疯癫、迷惑、催情的功效。永嘉公主的马已经找到,它不停地嘶叫,连蹄上的铁掌都跑丢了,原来有心人在它的铜铃铛里装了令它疯癫的香尘。所以,昨夜,它才会脱缰奔跑,马车才会坠河。”他解下腰间的香囊,扬在紫璇的面前。紫璇一把抓过香囊,狠狠地扔在地上。

沈知意眯起双眸,重敲一锤:“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

紫璇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她缓缓走到那盆昙花前,轻轻扇动团扇,细小的花瓣随风飘落,满地的落花遮挡了青砖上的花纹,变成了一座悲伤的花冢。每个来平康坊的客人都说她像花神般美丽,这座花冢就是她的归处吧。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摆脱卑贱的身份,更无法挣脱卖笑的命运。只有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地赴死!

“你们说得没错,是我杀死了永嘉公主!”紫璇闭上双眼,回忆起那个深藏罪恶的夜晚。

正如沈知意的推测,紫璇嫉恨永嘉公主而心生歹意,她提前偷偷调换了甲字一号房和甲字二号房的令牌。不过,她担心会被永嘉公主和绿拂识破,便自作聪明地更换了两间客房的昙花。

还好,永嘉公主醉得不省人事,绿拂又藏着与镜花公子私会的心思,两人都没有发觉她们身处在甲字二号房。

紫璇了解鹤公子善解人意的性情,每次她喝醉之后,都会收到一碗醒酒汤,鹤公子对她如此,对永嘉公主也会如此,所以,她便利用鹤公子的那碗醒酒汤和绿拂为自己做了一次证人。

绿拂将小官儿赶走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镜花公子约会了。紫璇便溜进甲字二号房,卸下古琴上的琴弦,勒住了永嘉公主的脖子。谁料永嘉公主竟然使出蛮力挣扎反抗,两人在厮打中,紫璇折断了右手食指的指甲。

柔弱的永嘉公主终究不是紫璇的对手,被活活勒死。永嘉公主死后,紫璇将那根罪恶的琴弦放回古琴,这本就是她的客房,即使有人来查永嘉公主的死因,也查不到这里。

而且,为了杜绝后患,不让车夫和绿拂生疑,紫璇还做出了更疯狂的决定,她将令人兴奋的香尘装在永嘉公主马车上的铜铃铛里,只要马儿奔跑,香尘自会大量溢出,让马儿便会陷入极度的疯癫,她要的就是车毁人亡的结果,这样一来,她的长安香才派上用处。

紫璇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香囊上绣了一朵洁白的玉兰,她将香囊捧在手心。

“这是真正的长安香?”沈知意的眸色深了几分。

紫璇微微点头:“永嘉公主以为她偷到的是长安香,我便顺应了她的心思。其实,那只是普通的香尘,比寻常的香尘多了几道故弄玄虚的工序罢了,这才是真正的长安香。”她解开香囊上的丝线,从香囊里流出了淡粉色的粉末,细腻得宛如娇嫩的蛋羹。

“这——”云时晏努力地嗅了嗅,惊呼,“长安春居然没有香气?”

紫璇惨笑:“人人都以为长安春是世上最香的香尘,殊不知,最香的香尘便是无味,是你我凡人都闻不到香气,只有死人才闻得到。”

“难道是尸——”云时晏惊愕地瞪大双眼。

紫璇用手指点了点香尘,轻柔地在唇边吹过:“嘘——”粉嫩的香尘轻盈的弥漫在空气里,迷了她的眼,她贪婪地说道,“长安香能保护死人的容颜,让死去的人像睡觉一样。长安香也能保护活人的容颜,让活着的人容颜不老!有了它,我永远都是长安城最美的花魁!”

“哈哈,哈哈——”她以团扇为剑,舞动双臂,跳出最美的舞姿,团扇上的仙鹤仿佛也在同她共舞。

沈知意和云时晏沉默地盯着美轮美奂的舞蹈,心中最大的疑惑迎刃而解。原来紫璇让天下人为她寻找长安春,是要保住娇媚的容颜,她想做一世的花魁。

可怜的永嘉公主之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活人的身份离开红鹤坊,也是因为长安春。

长安春,本是长安城最美的季节,那春意盎然的美却极为短暂,就好像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来不及摘下娇柔的花瓣对镜贴红妆,便被拖进大红花轿,抬到陌生的婆家。那片花瓣只能永久地困在心底慢慢地枯萎、老去,直到失去所有璀璨的光华。

到底是岁月蹉跎了美丽,还是美丽挽留不住最美的岁月呢?紫璇的舞步越来越慢,她将美艳的脸颊掩盖在团扇之下,眼角滴落一颗清冷的泪珠。

“我生在平康坊,我的娘亲是最美的花魁。花无百日红,无论她如何努力,依然被下一任花魁取代,只能落得凄凉的下场,连自己的身子都守不住。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新人嘲笑,卑微地在客人怀里卖唱,最后拖着苍老肮脏的身子病死在床榻上,眼角和额头长满了深深的皱纹。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走她的老路,我要保住姣好的容颜,永远地居于高位。”紫璇盯着枯败的昙花,“我不要做一现的昙花,我要做永不凋谢的花魁!”

沈知意感触地摇头:“所以你想出长安春的谜语就是为了得到永驻容颜的香尘?”

“没错!”紫璇孤傲地拂过白皙的脸颊,“你们根本猜不到,我收到了多少香尘?呵呵,那些香尘足够再砌一遍平康坊的坊墙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长安春。”

云时晏反驳:“你既然得到长安春,为何要谋害永嘉公主?你是花魁,她是公主,你和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没有任何交集。”

“谁叫她瞧不起我!谁叫她处处与我作对!谁叫她是大唐的公主!”紫璇露出凶残的目光,“论容貌,论才情,论人情世故,她哪里比得过我?只不过她运气好,投生到帝王家,贵为公主,我运气差,投生到花坊,任人欺凌,难道公主就能随心所欲地羞辱平民吗?我偏偏咽不下这口气,我要让她知道,蝼蚁也能嗜人心,尘埃也能飞上天!”她赤红了双眼,激动地说道,“昨夜,我处处忍让她,将最好的客房,最陈的美酒统统让给她,她还一如既往地羞辱我。我临时起意,必须送她见阎王爷,让她来世投生到贫苦人家,尝尝被人羞辱,无能为力的滋味!所以我杀了她,我恨自己的心不够狠,我应该砍下她的头颅,让她身首异处。”

云时晏颤抖地指着她:“你的心肠实在是太歹毒了。”

“这都是她逼我的。”紫璇大声地反驳。

“真的她逼你的吗?你真的是临时起意杀人吗?”沈知意握紧那只木蝉,眸深如夜地质问道,“你千辛万苦得到长安春,会轻易放弃花魁的光环吗?昨夜是单日,本就是永嘉小姐来见鹤公子的日子,你却突然到访,故意打乱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挑起事端,处处筹划。其实,你原本就是有备而来,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害永嘉公主!”

“啊!”紫璇惊慌失措地掉落手中的团扇,“你,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沈知意竖起柳眉,加重语气,“你性情高傲,心气极高,自卑于出身花坊的身份,妒忌金枝玉叶,名门闺秀们的身份,才会来红鹤坊寻欢作乐,但是她们丝毫不妨碍你做长安城最美的花魁。所以,对永嘉公主的嫉妒根本不足以让你鼓起勇气杀人,而是有人指使你杀人!说,那人到底是谁?”

“指使我?”紫璇的双眸深处渐渐出现一个光华夺目的身影,他的眼睛宛如璀璨的星辰,照亮了她寂寞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