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暗探鹤坊

大唐民风开化,尤其是历经武周朝之后,女子的地位甚高,更有“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的美言。

鹤坊,取自武周朝的控鹤使一词,武后设立控鹤司,寓意后宫。后世竞相效仿,经历百年而不衰。长安城有大大小小数十家鹤坊,都是供女子玩乐消遣的好去处。据闻,各家鹤坊的男子皆才华横溢,容貌英俊,又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自然成了深闺怨妇、名门贵女排解忧愁的知心人。

沈知意在宫中也听宁婉提及过纸醉金迷的鹤坊,不过,今日一见,她才彻底见识到鹤坊的奢华。

红鹤坊隐蔽在东市的道故坊内,与平康坊遥遥相对,是长安城最大的鹤坊,在诸多鹤坊中颇具盛名。那些在平康坊自诩风雅的男人们一定不会知道,女人行乐的红鹤坊才是长安城最享受的温柔乡。

这里的布置奢靡华丽,**迷人,一盏盏晶莹剔透的白鹤晾翅的水晶灯将宽敞的大厅照耀得光彩夺目,妩媚动人。一群身着白色鹤袍的男子优雅地依附在各自的女客周围,婉约畅快的笑声不绝于耳。

装扮成女装的云时晏震惊地瞪圆了双眼,他紧张地用香帕掩住口鼻,躲在沈知意身后,小声地嘀咕道:“知意,这不是在做梦吧。”

沈知意盯着角落里四折仙鹤图屏风,凝神道:“你就当做是梦吧!”

“梦?”云时晏忐忑地咽过口水。

这时,一位挑着丹凤眼的男子摇晃着仕女图的扇面走了过来,他在云时晏的面前停下脚步,潇洒地收起扇面,含笑地盯着云时晏。

云时晏费解地抓紧了手中的香帕,生硬地挤出难看的微笑。

男子向他抛了一个妖娆的媚眼,更是将折扇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媚地说道:“娘子看着好生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你认出我了?”云时晏惊慌地用香帕挡住脸,暗自为难,“来红鹤坊之前,阿镯对我打过保票,谁都不会认出我的男儿身。我怎么刚来,就被认出来了?”

“娘子,我当然认出你了,我们在梦里见过啊,你这么快就忘记我这只小凤凰了。”男子故意捶打云时晏的胸口。

云时晏不敢乱动:“梦里见过?小凤凰?”

“对啊,人家叫小凤凰!”小凤凰拉扯他的衣袖,一副娇羞可人的模样。

“知、知意!”手脚无措的云时晏急忙向沈知意求救。

沈知意微微一笑,她将一串铜钱递到小凤凰的手里,嘱咐道:“那劳小凤凰照料我的好姐妹—阿云了!”

小凤凰笑眯眯地将铜钱收入暗袋,熟练地应道:“我与阿云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今生自然要好生享受。阿云,我们去喝酒吧。”他拉起云时晏的手,朝熙攘的酒宴走去。云时晏苦着脸,对沈知意说出无声的唇语:“知意,你要快点找线索啊。”

“放心!”沈知意做出安抚他的手势,这是来红鹤坊的路上商量好的计划。鹤坊内关系复杂凌乱,又是永嘉公主生前最后逗留的地方,两人最好分别行动,一来可以少去不必要的麻烦,二来也为了更好的隐藏身份。

沈知意警觉地注视着花天酒地的莺莺燕燕们,寻找着关于永嘉公主的线索。

永嘉公主贵为公主,定然是红鹤坊的贵客。花坊里的贵客有花魁相伴,在鹤坊里,贵客登门,自然有鹤魁。

红鹤坊的鹤魁是谁呢?

沈知意的目光再一次辗转地落在那扇仙鹤图的屏风上,屏风之后时而传出隐约的琴声和欢快的笑语,路过的人都快速地离去,谁不敢在屏风前有片刻的逗留。种种迹象都表明屏风之后的女客非同一般,陪客的男子会是鹤魁吗?

沈知意沉思片刻,顺手在小童端起的酒盘里端起一杯美酒,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故意凑到一位身姿丰腴的贵妇面前,装成醉意熏熏的样子:“姐姐,我怎么喝多了,你看那屏风上的仙鹤,到底是四只还是六只呀?”

“当然是四只啊。”贵妇拽了拽襦裙,轻蔑地瞄了沈知意几眼,或许是觉得沈知意是生面孔,她拂过风韵的腰身,以熟客的口吻说道,“你是第一次来红鹤坊吧。这仙鹤图上一共有四只仙鹤,每只仙鹤以春夏秋冬为景而作,惟妙惟肖,甚为好看。你若给仙鹤吹口仙气儿呀,那仙鹤就会振臂高飞,冲上云天,化羽成仙了。”

“这么神奇啊!”沈知意诧异地揉着眼睛,看向屏风,屏风之后的琴声已经停了,似乎传出清脆的铮铮声。她装糊涂地笑道,“果然是四只仙鹤,仙鹤的头上还点着朱砂呢。”

“对啊,这都是鹤公子亲手所绘。”贵妇羡慕地看向屏风,“哎呀,我什么时候才能排到与鹤公子同席对饮啊。”

“鹤公子?”沈知意听出端倪。

贵妇慵懒地饮下一杯美酒,压低声音道:“你年纪还小,是鹤坊的初客。这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鹤坊,我几乎都去过。红鹤坊本来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鹤坊,鹤坊里的鹤官儿,以清明卓然著称,都是清官儿,并不比蓝鹤坊好玩。不过,今年的元宵节过后,红鹤坊来了一位手段高明的坊主,她带来一批相貌英俊,才华横溢的鹤官儿,这些鹤官儿都会唱戏,有的扮作钟世子,有的扮作探花使,有的扮作去世的卢少卿,还有的扮作长安神探呢。”

“晏长倾!”沈知意目光一滞。

“谁喊我!”一位穿着红袍的男子兴匆匆地走到沈知意面前,他扬起手中的铜镜,照了几下,温吞地问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沈知意尴尬地摆手:“我睡眠一向很好,从来不做梦。”

“不做梦?”男子顿住,弯翘的眉宇间流露出诧异的神态。显然,他还没有遇到不按套路出牌的客人,他挥动铜镜,“不做梦多无趣呀,我教教你——”

“还是教我吧。”一位半老徐娘的妇人夺下他手里的铜镜,将他拽走。沈知意长舒了一口气。

那位丰腴的贵妇抿嘴偷笑:“你是和情郎吵架,赌气跑出来的吧。”

“啊,啊。”沈知意支支吾吾,“对。”

“来这里的人呀,苦命人。就允许他们男人醉生梦死,让我们苦守孤灯吗?”贵妇唏嘘地叹了口气,“姑娘容貌出众,怎能体会到孤枕难眠的滋味啊。你定是与情郎吵架了。当年,我若有姑娘的勇气,何必蹉跎了岁月,混到这般的田地呢?”

“不,你是小姐姐!”沈知意随口提了一句。

“真的吗?”贵妇抚摸着裹着厚厚香粉的脸颊,“小姐姐,这个称呼我喜欢。姑娘真是人美,心也美,才不像那个叫紫璇的呢。”她狠狠地瞪向屏风。

沈知意眸光一闪:“紫璇?花魁?”

“对,就是那个花魁。哼,白天赚男子的钱,晚上为男子花钱,她可是真是活得有滋有味,潇洒自如呀,也只有那个叫嘉儿小姐的丫头能治她。”贵妇咬着牙根。

嘉儿小姐?是永嘉公主吗?沈知意不动声色地询问了嘉儿的体态特征和言行举止,贵妇一一解答,她还说嘉儿小姐每次来都会带来一个身穿绿裙的婢女。

是绿拂!沈知意几乎可以确定嘉儿就是永嘉公主。

“嘉儿小姐和紫璇都是鹤公子的客人,两人还因为鹤公子吵过架呢。”贵妇感慨,“想来也对,鹤公子那等的妙人,谁不喜欢呢?若我命好,半年后就能得到鹤公子的垂青了。”

“半年?”沈知意不解。

“姑娘,你不知道吗?约见鹤公子的客人已经排到了明年。姑娘既然来了,先去花名册上排队吧,姑娘容貌出众,或许与鹤公子有缘,能早日相见,把酒言欢啊。”贵妇又饮下一杯美酒,白皙的双颊开始泛红。

沈知意贴心地递过一串挂着水珠的葡萄,不动声色地问起昨夜的事情。贵妇多喝了几杯酒,打开了话匣子,她胡乱地说了一些有关永嘉公主和鹤公子的风流事,还为永嘉公主抱不平。

“昨夜真是可惜,前半场嘉儿小姐胜券在握,下半场闯出来一个紫璇,生生盖过她的风头。紫璇横刀夺爱,将鹤公子抢走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还有这样的事?”沈知意疑惑,“那——”

“那又如何?其实,世上男子千千万,每个都不同,何必争呢。”贵妇拦下一个身姿单薄的男子,微笑道,“去哪呀,快扶我去榻上坐坐。”

“好嘞!”男子暧昧地拂过贵妇丰满的腰身。

贵妇对沈知意眨动眼睛:“及时行乐才最好!”她随着男子缓缓走向与大厅相连的客房。

沈知意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扑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埋在她看不到的暗处,从她踏入红鹤坊就一直沉默地注视她。

她的身份被人发现了?她细致地扫过每一个不经意的角落,寻找有心人,可是检查两遍后,她无功而返。那道目光仿佛来无影、无无踪的闪电,消失在光彩照人的水晶烛台里。

红鹤坊果然是销金窟,她在皇宫也未成见过如此多的水晶烛台,想来这些水晶烛台都是经过长安城的胡商订做的,价值不菲。

沈知意按照站在一处僻静的地方,盘算下一步的计划。根据方才得来的消息,昨夜,永嘉公主和紫璇小姐为争夺鹤公子起了争执,最后紫璇小姐胜出。按照常理来说,因妒生恨的人应该是永嘉公主才对,以她刁钻的性子,她怎会咽得下这口气?那紫璇小姐为何无恙,今日又来找鹤公子寻欢作乐呢?鹤公子定会知晓昨夜的隐情。

沈知意首找到了那卷托在仙鹤石像背上的花名册,翻看了预约见鹤公子的名单,长长的名单看得她眼花缭乱,她若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结尾,恐怕明年都难以见到神秘的鹤公子。

能让永嘉公主和紫璇倾倒的鹤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沈知意盘算着接近鹤公子的法子时,云时晏悄无声息地跑到她的身边,拿捏着细嗓:“怎么样,知意,有线索吗?”

“你那里呢?”沈知意反问。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个小凤凰实在是太热情了,根本不给我问话的机会,我是故意将酒水洒在他的袍子上,趁着他更换衣袍的间隙,逃出来的。”

“哦?”沈知意看着云时晏苦涩的眼神,灵机一动,“你的法子不错,配合我,演场戏吧!”

“演戏?”云时晏吃惊。

沈知意点头:“你仰慕的紫璇小姐此时也在红鹤坊哦!”

“紫璇?”云时晏咧着红唇,四处张望,“她在哪里?”

“在那里!”沈知意迈着碎步,平稳地走到四折仙鹤图屏风前。她用力地推倒了屏风,大喊一声,“紫璇!”

喧闹的大厅突然变得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知意的身上。

沈知意拉扯着云时晏,假装悲痛地说道:“我的好姐妹阿云已经怀有身孕,可惜她家相公被平康坊的花魁—紫璇姑娘迷了心智,天天吵着要去找长安春,冷落了阿云,连家中长辈的话也不听呢。今夜,阿云前来,就是想找紫璇小姐写一封澄清信函,让她相公知道,紫璇小姐已经找到长安春,让他相公死了找长安春的心思。”

“身孕?”云时晏满头雾水。沈知意急忙护住他的肚子,压低声音,“演戏!”

“哦,知道了。”云时晏领会了沈知意的意图,他委屈地扬起香帕,熟练地掩住口鼻,“是啊,紫璇小姐能不能出来相见,救救我那可怜的相公啊。”

“哎呀,我可怜的阿云。”换好衣袍的小凤凰也同情地抹起眼泪,“怪不得不同我饮酒,原来是有了身孕,好可怜啊。”

“是啊,我好可怜!”云时晏看向倾斜的屏风。

屏风后传出了婢女反驳的声音:“外面人休得无礼,我家小姐又没有迷惑她家相公,是她相公一厢情愿而已。放眼长安城,对我家小姐一厢情愿的男子数不胜数,难道我家小姐要逐一写澄清信函吗?”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真是笑话!”

“笑话?紫璇才是笑话!”

这席话在来红鹤坊寻欢作乐的贵妇中掀起了千层巨浪,瞬间点燃了她们深埋在心中的怒火。这些贵妇几乎都因为紫璇受到过相公的冷落,又十分嫉妒紫璇的美貌,她们纷纷为云时晏鸣不平:“紫璇,快出来给阿云写澄清信函。”

“对,快出来!”

沈知意偷偷地瞄向屏风,故意给云时晏使眼色。云时晏假意痛哭:“紫璇,我并非与你为敌,我只想要一张你已经寻到长安春的澄清信函,你就当施舍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吧!”

“给她,给她!”贵妇的呼喊声连绵不绝。

屏风内传出温润的细语:“紫璇小姐好久没有写字了。”

“鹤公子提醒的是。”身着紫裙的紫璇低垂眼眸,惋惜地看向质朴的古琴,“可惜不能与鹤公子合奏了。”

一位清华灼灼的男子,背对着屏风站了起来,低沉地说道:“今夜,古琴的音韵不准,紫璇小姐的手又伤了。还是待我调整之后,再合奏也不迟,我先回房了。”

“好!”紫璇羞涩地站起,目送着男子走向角落的边门,收回仰慕的目光。她轻柔地接过婢女端来的醒酒茶,啜了一小口,沉闷地叹了口气。

“小姐!”婢女心疼地看着她。

紫璇摆手:“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她转过身,盯着沈知意和云时晏映在屏风上的暗影,娇嫩的唇边闪过一道浅浅的梨涡,“鹤公子说得对,我好久没写字了,取笔墨来!”她迟缓地走出屏风,站在云时晏面前,“你就是阿云?”

云时晏怔怔地看着那张美艳婀娜的脸颊,一时间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沈知意拉扯着他的衣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务必要缠住她一盏茶的时间,我去会一会鹤公子。”

“好,好吧!”云时晏会意地点头,他扬起香帕指向紫璇,“对,我就是可怜的阿云啊!”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诸多狭义相助的贵妇也来凑热闹,紫璇被一群人缠住,难以脱身。

趁乱之际,沈知意偷偷溜到屏风后,她绕过一方雕琢优美的古琴,推开了角落的边门,寻找到门上挂着鹤公子花牌的的卧房。

她径直推开卧房的木门,麻利地走了进去。

“谁?出去!”卧房内的鹤公子正在更换长袍,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

沈知意还没看清鹤公子的脸,就发窘地闭上双眼,转过身:“对不起,鹤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鹤公子快速地披上青袍,束好腰带,讥诮地讽刺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存心的。”

“不,不,我真是无心打扰鹤公子,我是为永嘉……”沈知意有些语无伦次,她做梦没想到会撞到鹤公子更衣。

鹤公子的眉宇间锁着淡淡的忧伤,他走到一方古琴前,坐下,厌烦地说道:“每天来找我的人很多,你是第一个追到卧房的。我不喜主动的女子,出去!”他闭上眼睛,纤长干净的双手拂在柔韧的琴弦上。

卧房内顿时响起了空灵的琴音,沈知意缓缓转过身,隔着珠帘的缝隙,她隐约地看到一个孤寂的抚琴人。他的指法形同行云流水般流畅,每次有序地拨动,都会越过她眼前的一颗圆珠子,仿佛那空旷婉约的曲调是圆润的珠帘相互碾压、碰撞发出的脆音。让她的心底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更加对鹤公子好奇。

“鹤公子!”沈知意直接低唤他的名字,她必须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尽快地问出昨夜的事。

一声急促、尖锐的琴音戛然而止,铮铮的断弦声打破了卧房内的清雅安宁。

鹤公子皱着眉,动了怒气:“出去!”

沈知意盯着珠帘,他是聪明人,何必兜兜转转地绕圈子?不如径直亮出此行的目的:“鹤公子,你可知永嘉公主昨夜遇害了?”

鹤公子一怔,纤长的手指轻微地划过绷紧的琴弦,发出一声颤抖的尾音:“嘉儿?”

沈知意的眉宇闪过一丝聪慧,她挑起弯弯的柳眉,似有所指地说道:“听闻鹤公子惊为天人,早就应该知晓经常来光顾红鹤坊的客人—嘉儿就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永嘉公主吧。”

“真是好笑!”鹤公子的眸底染透着淡淡的墨色,似乎含着一块包裹着悲伤的寒冰,他默默地说道,“鹤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来人不问出处!即使是亲姐妹来这里,也是对面不识。嘉儿就是嘉儿,谁也不会将她当成大唐公主。就像姑娘你,我也并没有问你的出处!”

“哦?”沈知意眸光一闪,鹤公子果然不同,他并没有否认早就知晓永嘉公主真实身份的事实,还冠冕堂皇地搬出鹤坊的规矩,更是不露痕迹地羞辱了她。他说得没错,此时,她的身份也是来红鹤坊玩乐的女客。看来,能同时入永嘉公主和紫璇的眼,绝非常人。要从他的嘴里知晓昨夜的真相,势必要颇费一番周折了。

鹤公子见沈知意许久不语,又缓缓地道出:“其实,来鹤坊的女客,无论是金枝玉叶,名门闺秀,还是朝廷嘉奖的命妇,都是一群沉陷苦海,苦求慰藉的可怜女子罢了,我等只是帮她们排忧解难,度过漫漫人生中的一段劫难。”

“渡劫?”沈知意诧异地盯着夹在珠帘缝隙里小影,被鹤公子独有的想法震撼。在他眼里是在救人?那在永嘉公主和那些女客眼里呢?

“哈哈——”鹤公子发出一声卓然的笑声,“朗朗乾坤,处处苦海,我只能渡过一人,多行善事,长安神探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你知道我的身份?”沈知意的眸心凝聚着无尽的光芒。

鹤公子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低沉地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永嘉公主在昨夜遇害了?”

“啊!”沈知意目光一滞,这就是聪明人,她说的每句话都会得到最好的诠释。不必多费一语,对方能轻易地猜中她的心思。不过,与聪明人打交道是极为危险又幸运的事,危险在于要随时做好进入圈套的准备,幸运在于会在字里行间找出解答谜题的答案,得到她想知晓的真相。今夜,没有晏长倾在身边提点,她要独当一面了。

沈知意的眉宇间紧锁着疑云,沉默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沈知意,奉陛下之命,彻查永嘉公主遇害一案。”

“你找错人了。”鹤公子轻柔地抚摸着细细的琴弦。

沈知意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即使她奉天命查案,也要看他想不想开口,他必须要开口!沈知意语调强硬地反驳道:“我怎么会找错人呢?昨夜永嘉公主和紫璇小姐是因为你,才起了争执!”

鹤公子目光深幽地眨动着微翘的长睫毛,眼前闪过坊主的告诫:“若有人来询问昨夜之事,事无巨细,必须要如实相告,咱们红鹤坊不能替有心人背锅!”

背锅?恐怕不止这般简单吧?他轻轻吹过落在琴弦上一根轻巧柔软的长发,这是紫璇的发,还是嘉儿的发呢?

“昨夜的事,我几乎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缓缓讲述了那个漫长而香气沁人的昨夜。

昨夜是单日,伪装成嘉儿的永嘉公主来得极早,这是她和紫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约定,她单日来红鹤坊会鹤公子,紫璇双日来红鹤坊会鹤公子,两人会意地错开,就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尴尬。

昨夜,永嘉公主与鹤公子畅饮抚琴,一扫多日来沉积在胸中的愤懑。可是没想到,酒过三巡之后,紫璇不请自到。

紫璇的心情很差,蛮横地打乱了永嘉公主和鹤公子的约会。永嘉公主本就看不起紫璇,更是嘲笑她的花魁的身份,怎能咽得下紫璇的挑衅?她当众羞辱紫璇,还添枝加叶地说了许多不耐听的话。紫璇一改平日的娇柔性子,丝毫没有忌讳永嘉公主的公主身份,用更严苛的话语痛斥了她,让高高在上的永嘉公主吃了哑巴亏,惹来旁人的哄堂大笑。

鹤公子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惜,感慨道:“嘉儿虽然性情刁钻、顽劣,但是才情极佳,能写一手的好字,定是下过苦功的。她以为以嘉儿的身份来鹤坊玩乐,无人知晓,殊不知,整个鹤坊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昨夜,连倒夜壶的小奴也嘲笑她呢。”

“那她反击了?”沈知意料定善妒的永嘉公主不会甘心受辱,定会做出疯狂的举动。

“看来你很了解嘉儿呀!”鹤公子瞄着沈知意,落落地说道,“自古瑕不掩瑜,皇家公主的气质和修养都是与生俱来,从小养成的。戏台上那些披上凤冠的戏子,只能照猫画虎,行头像,骨子里变了味道,很难演出内在的气势。嘉儿在鹤坊为掩饰身份,刻意放纵,但是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包括她饮茶的姿势,喝酒的规矩,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腔调,都深刻着皇家的烙印,她是大唐的公主啊!”

“大唐的公主!”沈知意想到宁婉曾经说永嘉公主不配做大唐公主的话,她当时还答应过宁婉,为她出头。如今看来,宁婉错了,她也错了。纵然永嘉公主不是陛下的女儿,她也是大唐的公主。大唐的公主没有配或不配,只有是或不是。

将一位寻常家的女子从小到大地锦衣玉食地养着,她也会变成大唐的公主。她会光鲜夺目地站在众人面前,焕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就像永嘉公主,她的光芒掩盖了所有的暗影。以她高贵的性子,连曾经跑江湖的宁婉都瞧不起,怎能甘心与平康坊里卖笑为生的花魁平起平坐。更何况,紫璇打破会意的规矩,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昨夜的意外相遇,恐怕没那么简单!

“后来呢?”沈知意继续撬动探知真相的缝隙。

“后来——”鹤公子深情地望向晃动的珠帘,深谙的眸心映出一抹娇媚的红影,他忽然有种挑开珠帘的冲动。不过,他的手臂停在半空,偏离了轨道,只在空中划过一道宛如银河的弧线,便重重地垂落,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还能为她做什么?他的喉间灼烧着针芒般的疼痛,说出来的话语是那般的陌生:“永嘉公主恼羞成怒,她处处与紫璇针锋相对,并在众人的挑拨下,提出与紫璇斗香!”

“斗香?”沈知意惊讶。难怪永嘉公主的尸体香气扑鼻,定是她与紫璇斗香时留下的。不过永嘉公主只习惯宫廷香,紫璇因为长安春,几乎闻遍了长安城的香尘,永嘉公主注定不是紫璇的对手,她为何要自取其辱呢?

鹤公子猜出沈知意的疑惑,他微微颌首道:“永嘉公主心气极高,她明明知道长安春的事,偏偏提出斗香,她就是要紫璇败在最擅长的技艺上,狠狠地羞辱她。紫璇也不甘示弱,便应下了斗香。按照约定,由两人亲自调配香尘,散落在对方身上,让对方猜出调配香尘的香名,猜不出的人就败了,三个月之内不准来红鹤坊。”

沈知意摇头:“永嘉公主注定会败在紫璇手下。”

“你只猜出其一。”鹤公子感叹,“永嘉公主怎会轻易认输?她暗中派随行的车夫去紫璇乘坐的马车内偷香囊,车夫是粗人,他歪打正着地偷走了真正的长安春,那紫璇也不知道长安春的配方,永嘉公主用长安春扳回一局。紫璇为此愤慨,闹得不欢而散,斗香也变成了平局。我为了安慰紫璇,提出与她抚琴。可惜她心思凌乱,琴声不稳,连琴弦也断裂了,便气恼地回房安歇。”

“永嘉公主呢?”沈知意再问。

“她也回房了!”鹤公子眸光一暗,“她何时离开鹤坊的,我也不知道。不过,紫璇是天亮后才离去的,因为她没有夜禁通行的令牌。”

“这么说,永嘉公主是先行离开的!”沈知意陷入深思,永嘉公主的婢女绿拂和车夫是溺水身亡,而永嘉公主是被人勒死的,凶手是在红鹤坊动手,还是在回公主府的路上动手呢?

没有晏长倾用铜镜射覆摆贝,她只能在脑海中凭空推算与本案有关的位置。红鹤坊位于道故坊,公主府位于长乐坊,都在长安城的东侧。车夫本应该顺着兴庆坊一路北行驾车回府,而永嘉公主的尸体却出现在与道故坊同在一条横街上的太平坊,也就意味着永嘉公主拐出红鹤坊便出了祸事,马车坠入了长安城最深的沟渠,永嘉公主的尸体被冲入舒王府的水潭。永嘉公主遇害的地点只能是红鹤坊!

“有人亲眼见到永嘉公主离去吗?”沈知意问起本案中最棘手、最诡异的疑点。

鹤公子轻叹了一口气,语调中掺杂着几分失落,他苦涩地应道:“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嘉儿离去,不过,鹤坊的大厅夜夜笙歌,侍奉的鹤官们告诉我,嘉儿离去时醉得厉害,浑身酒气和香尘的味道,几乎是被车夫和绿拂抱出鹤坊的。”

“哦?”沈知意眯着双眸,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鹤公子继续说道:“昨夜,嘉儿心情低落,反反复复地抱怨着当公主无趣,不当也罢。我当时还劝慰她,能当公主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有人求之不得,有人却苦恼不堪。她取笑我不懂她的心思,我便陪她喝酒,我们喝一整坛郎官清,那时她已经醉了。其实,她提出与紫璇斗香,也有几分醉酒人胆大的缘故。后来她被绿拂搀扶到房内安歇,我还让小官儿送去鹤坊里独有的醒酒汤。小官儿回来告诉我,嘉儿在房内睡下了,绿拂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打扰,他只好将醒酒汤拿了回来。”

“你是意思当时永嘉公主一个人在房内?”沈知意听出他言语中的端倪。

鹤公子缓缓走在珠帘前,歉意的目光一寸寸地凝视着珠帘外的身影,他的眸心宛如平静的汪洋大海,吞噬着所有的风浪。他屏住呼吸:“长安神探还想问什么吗?”

珠帘微微晃动,沈知意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颊,她真切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那气息里似乎夹杂着杏花的香气,让她想到一位久违的故人,他也曾指点她一路前行。

今日的珠帘却阻挡了他和她,让她无法追寻那份纯真的情谊。或许是她多虑了,她渐渐打消可怕的想法,说道:“多谢鹤公子指点迷津。”

鹤公子默默地后退一步:“嘉儿是个好姑娘,我也不想看到她枉死。我要提醒你,世上哪有道义?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罢了。”他随手拂过琴弦,传出铮铮的古音,“就像这琴音,琴弦看似未动,音律却早已传扬出去,这才是好琴。”

“琴音?”沈知意想到永嘉公主的死因,心中有了大胆地推测,她冲动地挑开珠帘,质问道:“你知道谁是杀害永嘉公主的凶手!”

鹤公子背对着她,卓然的身姿宛如一株雅致的青竹,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自嘲道:“我也是长安神探吗?”

“你真的不知道?”沈知意仔细地盯着熟悉的背影,像,真是太像了。世上没有人会将青袍穿出让人心疼的韵味,真的是他吗?他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不与她相认?她的心底涌出无数个疑问,她只要上前一步,就会知晓答案。

但是她没有动,他若故意不与她相认,必定有难言之隐,她何必咄咄逼人?

“对不起,鹤公子,是我唐突了,多谢相告,告辞!”沈知意安静地退回到珠帘之后,转身离去。

簌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鹤公子伤感地盯着形同牢笼的珠帘,心情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沈知意,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