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静水流深

二十四节气案告破,长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立秋伞铺悄悄地改成了纸活祭品铺,如意彩纸铺变成了香烛坊,其他的店铺也似乎找到了招财的契机,纷纷跟着风头改头换面,做起了白活的生意,个个做得风生水起。百姓都说,这条街本来就是靠阎王爷赏饭吃的阴街,最适合白活的生意。一时间,旺街变成了阴街,全长安城的阴阳师傅都挤破头地往阴街里钻,连东市的百年棺材铺也在巷口开了分铺。

短短半月过后,整条街都挂着白花花的布幌子,弥漫着呛人的纸灰。只有勋旺灯油铺被夹在素白中间,铺子前还贴着一张“此铺不出兑”的告示。据说勋旺灯油铺的地契已经被炒高了三倍,刘掌柜却迟迟不肯出手,有人说他太过贪心,有人说他没有财命,勋旺灯油铺成了阴街唯一不挣死人钱的铺子。刘掌柜为了躲避那些不厌其烦的挤兑,经常外出。所以,路过的人总会看到一位愁眉苦脸的小伙计坐在油腻的木桶前打瞌睡,倒也成了阴街一景。

这些天,沈知意和晏长倾也分外忙碌,两人每天都在辅兴坊和长安县衙间来回奔波,接连处理了积压的数百起大大小小的案子。高主簿和县衙文书苦不堪言,每晚都挑灯抄写卷宗到深夜,他们不敢有怨言,因为连茶肆里的说书人都知道,长安神探是天子钦点的长安县令,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今日一早,沈知意和晏长倾用两个时辰便在兰陵坊破解了一桩谋财杀人的案子,不良人将伪装的窃贼带往了县衙大牢,看热闹的百姓拍手叫好地散去。沈知意、晏长倾也沿着街坊一路北行。

天边卷起了低沉的云层,天色愈加暗淡。沈知意想到昨夜送到晏府的信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人并肩穿过川流不息的巷口,晏长倾望着远处那团阴霾的云,酸涩地说道:“你真的要去见他?”

沈知意放缓脚步,点头道:“是啊,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关于二十四节气案,我还有些疑惑,要当面问他。”

“哦?”晏长倾停下脚步,“陛下都已经盖棺定论的事,哪里还会有疑问?”他的眼前浮现起紫宸殿的一幕,大唐的天子听到二十四节气案的祸事之后,亲手从书阁里拿出那个落满尘灰的锦盒,他用重如泰山的玉玺狠狠地砸在锦盒上,怒吼:“朕倒是要看看,是大唐的命硬,还是你的命硬。”

坚如金石的玉玺将锦盒砸开了一个大窟窿,他的眼前腾跃着喧嚣的尘灰,每一粒尘灰里都包裹着天子的怒火。他将锦盒重重地扔在地上,半块深黑的头骨滚落在晏长倾的脚下。

那一刻,晏长倾从头骨的骨缝里看到了一抹乌金色,他忽然觉得那块头骨很亲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触摸,耳边却传来天子威严的声音:“擢升晏长倾为长安县令,与凌烟阁女官沈知意彻查鬼王,凡是跟鬼王有半点关联的人,即使死了,也要验骨,绝不能让鬼王率领鬼兵能从朕的手里夺走大唐的江山!”他的手缩了回来,陛下也怕鬼王?

一阵潮湿的春风吹醒回忆中的晏长倾,他神色严谨的说道:“那二十四个冒名顶替的宫人和与其关系紧密的官员都已经被吴中尉斩杀,谁也没有透漏出关于鬼王的半点消息。陛下责令你、我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剜除鬼王。连陛下都承认了鬼王,想来太平坊的传言是真的。”

沈知意想到那间摆满镜子的房间,低头应道:“前有太宗朝的玄武门之祸,后有武后逼子,皇家的事从来都不会扑风捉影。陛下责令我们彻查鬼王,就等于间接承认了鬼王的存在,真的是舒王?”

晏长倾沉思:“舒王承续昭靖太子一脉,是代宗最疼爱的长子嫡孙,若舒王活着,当今陛下?”他的语调压得极低,自古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尤其是在皇家。当年,舒王无论是身份还是朝堂上的呼声都高于当今陛下—宪宗,听闻宪宗与舒王交好,舒王还救过宪宗的命,宪宗却以铁腕之势一举击败舒王,让显赫的太平坊成了鬼宅,舒王也因此成了百姓口中的鬼王。时隔十余年,鬼王再次重现,大唐将会迎来怎样的血雨腥风?一想到那半块泛出乌金色的头骨,晏长倾的脸色沉得宛如天边的乌云,鬼王的事不能急于一时,他还有另一桩烦忧事。

他看向那张清秀的小脸,试图找出几分怯意和羞涩,可是那张娇柔的小脸上只有淡淡的诧异和温暖,她平和地看着他,没有一丝的扭捏。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他见的人是她,而不是他?论起交情,他和他在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宴会见过数次,算得上故知;论起公道,他是长安县令,他本应与他坦诚相告,说出隐情,为何要见她?而且,她似乎对于这次相见也很期待,她对他?

晏长倾的心乱作一团,他能射出杯底之物,却猜不出她的心思,这种被时刻吊着口味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拂去她额头那缕垂落的发丝,广袖扬在半空时,他忽然想到一个微小的细节。他的手停下了,化为空拳,拉扯着华丽的广袖慢慢放下。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去过曲江池吗?”

沈知意目光一滞,他不是带她去曲江池参加过探花宴席吗?他在明知故问?不!依照对他的了解,他的每句话都暗藏深意,他的弦外之音是?她微微点头,如实应道:“五年前,我跟随尚宫局的宫人去过曲江池,那时我还小,只记得贪玩。时间过得真快啊,我都记不得曲江池的风景了。”

五年前?晏长倾的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缓缓褪去了眼底的酸涩,他苦笑地自问,何时变得这般善妒了?他勾起嘴角,反复摩挲着掌心的纹络,那兜兜圈圈的掌纹仿佛一条条断开的红线,他已晚了一步,不能再晚一步!他安静地看着她,许下承诺:“曲江池风景秀丽,四季不同。等夏季荷花盛开时,我带你去泛舟赏荷,让你看遍曲江池的风景。”

沈知意露出灿烂的微笑:“好呀,希望荷花开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会的。”晏长倾看向天边,耀眼的红日被乌云掩盖得严严实实,他关切地说道,“快下雨了,你要早去早回。”

“嗯!”两人加快了脚步,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在十字路口,一人东行,一人西去,各自奔向失去光芒的方向……

郊外,翠绿的树叶被风吹开了满树银花,一个俊朗的男子站在璀璨的树下,翻滚的树叶将他的身影映得笔直,他的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伞柄弯曲成树枝的样子,他正仰着头看向远处的开远门,眸心一片晦涩。忽然,一抹温暖的红影映在他的眸心,那抹红影以燎原的力量染红了他的眼,他记起了那片惊心动魄的芦苇丛。

他和孟贵已经泡在曲江池里五天五夜了,他以为那把锋锐的无环刀会时刻取走他的性命。但是他错了,自从那场惨烈的杀戮过后,那帮恶徒再也没来过,他们似乎记不得杀了多少人,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会有漏网之鱼。这里是行宫,漏网的鱼就是离开水的鱼,鱼离开水不能活命,那他和孟贵泡在水里能保住命吗?

“别担心,我们的命保住了!”他从水中捉来一只挣扎的河虾递给孟贵。孟贵咬着河虾,眼里依旧充满对死亡的恐惧。

“我们不会死的。”他又安慰了孟贵一声。他不会死,因为他不怕死!

灯火通明的岸边将他的眼底染成一片灰色,一天前,二十四个穿戴整齐的宫人从芦苇丛里穿过,他们坐着牛车到达了长安城最尊贵的皇宫,他们将会在那里得到一生的荣耀。而他们只能沉入曲江池,用自己的尸体喂着鱼虾。

他和孟贵残忍地吃着鱼虾,再这样下去,他和孟贵也迟早会沉入曲江池,同样去喂鱼虾。他们已经是死人,注定是死人,老天怎么会让人死两次?

他生来倔强,从不信命,命运却一次次地和他作对,不给他任何挣扎辩解的机会便残忍地夺取了他的一切。他从未见过父亲和娘亲,只见过两个刻着冤字的牌位。他没有家,义父带着他四处躲避朝堂的追杀,他习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习惯了漂泊。义父告诉他,在天子眼里,他生来就是有罪的人,他不配做大唐的子民,义父要带着他离开大唐。可是他爱这片热土,他喜欢博深的诗词,喜欢飘渺的山水泼墨。他不想离开大唐,想去去大唐最繁华的长安城!

那天,义父哭了,他第一次看到这位能倒背史书的男人在他眼前落泪,在那滚烫的眼泪里,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在天子眼里,义父也是生来有罪的人,他不配做大唐的子民。而义父和他一样,都不愿意离开大唐。

“我已经好多年没回过长安城了。”义父泪流满脸地说了好多话,“曲江池的杏花真美啊,杏花宴更是佳色!”他的泪又一次淹没了眼眶。

“那我们去长安城,去看曲江池的杏花!”他伸出手,为义父擦去了泪水。

义父整夜未睡,第二天,义父改变了主意,决定带他去长安城。因为长安城有故人,或许能帮他过上安稳的日子,义父也可以再看一眼曲江池的杏花。

义父带着他启程了,一路相安无事,两人都觉得长安城是他们的福地,他们的苦日子到头了。但是,追兵还是在通往长安城的路上认出了他们,义父为了救他,主动去引开追兵,再也没有回来。他死在通往长安城不到百里的路上,临死前只看到漫天的雪花,再也看不到曲江池的杏花了。

他只能独自一人去长安城,就是那个时候,他在一群进城的乞丐中结识了孟贵。孟贵为人忠厚,在追兵追问他的身份时,孟贵一口咬定他是自己的同乡,让他顺利地躲过追兵。但是,他们没有躲过险恶的人心,他和孟贵被卖给了曲江池的宫人。

义父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到了长安城,直接就住在曲江池,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命运。他不配做大唐的子民,怎么能走进皇宫成为侍奉皇家的宫人呢?他表面上顺从了宫人的管教,暗地里想好一连串的对策,甚至连逃跑的路线都反复推敲了几遍。他不惧死,他的父亲和娘亲被剁成肉泥,他的义父被砍去头颅,他们都没有完整的尸身,更没有后人祭拜。他必须要逃走,不能就这般窝囊地死去。即使是死,也要留个全尸!

“可惜,总是没有用武之地。”这是义父最常说的话,锋利的刀刃终归会出鞘杀人,他苦读了一生的诗书,满腹经纶,却只能纸上谈兵,无法为百姓谋利。他以往不懂义父的话,如今的他深有体会。一场残暴的杀戮打乱了他逃走的计划,他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砍去手臂,砍去头颅,翠绿的芦苇被染成红色,无能为力。幸亏他和孟贵机灵地潜入湖里,利用两根芦苇杆,逃过一劫。

不过,他们脚下的路更为凶险,那是铺满彼岸花的黄泉路啊。他脚上的伤口已经溃烂,牙关在微微打颤,孟贵也几乎昏厥,他们不能再泡在水里了。从小到大,他和义父的命都是辗转在嗜血的刀刃上,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或许老天真的开了眼,指给他一线生机!

他安顿好孟贵,悄悄地爬上岸边。义父没有骗他,曲江池的杏花真的好美,粉嫩的花海一眼望不到头。可惜,他不能替义父多看一眼杏花,他要保命。他一瘸一拐地钻进花丛,老天真的开了眼,他意外地撞见一个小宫女。小宫女正捧着竹笼屉吃着金乳酥,她看到他很惊讶,他也很惊讶,他和她同时将手指抵在唇边,发出嘘的声音。小宫女瞧出他的狼狈,将竹笼屉里的金乳酥都给了他。他难为情地整理了潮湿的衣袍,迫不及待将接过她递来的金乳酥,他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金环月。

他对她无声地说了一声谢谢,急忙去找孟贵,两人靠着香甜的金乳酥活了下来。再后来,他们遇到了刀子匠,刀子匠用背死人的麻袋将他们背出曲江池,他和孟贵真的保住了命!

胆小的孟贵病了,刀子匠告诉他们忘记过去。他不会忘记过去,他记得所有的苦难,他要为冤死的人伸冤,他倔强地认为天子受到了坏人的蒙蔽,才会错杀了他的父母和义父,而这些坏人又杀了那些无辜的宫人,他要揪出坏人,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想法是可怕,又是可笑的,孟贵和刀子匠都觉得他是痴人说梦。他很苦恼,又困惑,有一天,他无意间从婆婆的胡言乱语中听到了刀子匠的秘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同时也是杀人的侩子手。他质问他,让他去认罪。刀子匠没有怪他,安静地给他讲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里的人被命运狠狠地抽打,抛弃,折磨,最后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完成内心的救赎。

但是,这不是救赎。这是以救赎为名,用罪恶去掩盖罪恶,那更可怕的罪恶!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刀子匠灌输的歪理,义父曾经教导过他的话,道不同,不同为谋!他始终相信朗朗乾坤,终有正义!终会一天,有人会为死者伸冤!他一刻也不愿与恶人为伍,他离开了败落的宅院,投奔了义父提过的长安城的故人。

在故人的帮助下,他过上义父向往的安稳日子。他苦读诗书,勤学练字,成为了另一个心怀大义的义父。他从未忘记过曲江池边流过的血,死过的冤魂。他所筹划的、引导的机遇,一次次地付之东流,他以为自己太过笨拙。在心灰意冷时,是故人的话提点了他,故事不在于真假,而在于听故事的人信或不信。有人故意装糊涂,有人是真糊涂。若能成就一番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听信了故人的话,开始等待机会。又是一年杏花盛开,今年的杏花比往年繁茂,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素白的云。故人告诉他,机会来了,长安城出了长安神探。

长安神探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冤情终于得以昭雪,正义得到伸张。他以为自己会释怀,他却陷入了更深的担忧。九宫门上黑压压的人头和那些日夜被“滴刑”折磨的鬼魅让他看到了一位暴虐残忍的天子,长安城错综纷乱的关系让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不想做棋子,更不想做下棋的人。他要远离是非,忘记曾经过往。

临走之前,他要还一桩未了的心愿,他不愿看到他变成刀子匠,更不愿意看到昔日的恩人成为像他一样的棋子。

他缓缓地抚摸着手中的油纸伞,伞面上画着红艳的花朵,团团的朱红照红了他隽秀的脸颊,他仿佛捧着一束骄阳似火的映山红,又做回了探花宴上的“探花使”。

这时,沈知意提着轻盈的襦裙,习惯地迈着宫廷碎步,来到韩秉知的面前。她没有说话,而是抬起手指做出嘘的动作。韩秉知饱含感激地看着她,金灿灿的金环月照亮了他的眸,他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沈知意心头一颤:“真的是你!”

韩秉知将手中的油纸伞送到沈知意的手里,温润地说出那日在曲江池说过的话:“我坚信,朗朗乾坤,终有正义。”

沈知意接过形同映山红的油纸伞,失落地问道:“可惜,正义来得太迟。”她微微晃动弯曲的伞柄,看到一行秀丽的小字:百年好合!这是一把喜伞?她费解地看着韩秉知。

韩秉知指着伞柄:“我曾经在蜀地住过一段时日,蜀地的女儿家出嫁都会有一把喜伞,这把喜伞是我从蜀地带来的,本想在探花宴上送给心仪的女子。可惜,上天给的缘分太少,今年的“探花使”成了世家小姐的梦魇。”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也罢,我今日要离开长安城。若沈姑娘不嫌弃,就送给沈姑娘吧。”

沈知意握着精致的伞柄,眼底映出了喜气的红。她自幼在蜀地长大,深知喜伞的习俗。在蜀地,喜伞除了是百年好合的喜伞,也是报恩伞。百姓为了表达对恩人的滴水之恩,会买上一把喜伞送给恩人,为恩人增添喜气。韩秉知将千言万语的感激寄托在伞上,就是为了报答当年金乳酥的救命之恩。其实,她早就忘了那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更在意的是:当年,他从刀子匠家逃走,经历过怎样的苦难,才博来今日的成就?他又为何放弃铺满锦绣的大路,退回到泥泞的小径?

“真的要离开长安城吗?”她默默地问道。

“是啊,我喜静,不喜喧闹,更不喜尔虞我诈。”韩秉知望向远处高大的城门,眼底浮现出义父那双失意的眼,低吟道,“长安城虽大,却容不下我的心。”他眼前的城墙变成了一面模糊的龛墙,每个龛洞里都摆着一个用献血书写的牌位,那些牌位隐藏在缭绕的烟雾内,迷了他的眼……

还好,他还有心,韩秉知顿了顿,朝身后的车夫招手。车夫从车上拎出一个精巧的八角食盒。

韩秉知接过八角食盒,转送给沈知意:“沈姑娘,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各自珍重。”

沈知意接过沉甸甸的八角食盒,闻到了香糯熟悉的味道,鼻间酸楚地应道:“珍重!”

“珍重!”韩秉知朝她浅浅微笑,决然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林间传出一记响亮的鞭声。

沈知意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掀开八角食盒的一角,食盒里露出整齐的金乳酥,她拿出一块咬在嘴里,金乳酥香甜可口,她却吃出苦涩的味道。她的眼前一片氤氲,柔软的心底好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陷入无奈的痛惜。

“珍重!”她的眼角滚落了一颗温热的泪珠。

突然,一阵狂风大作,让人睁不开眼睛。沈知意这才发现,身后的长安城早已笼罩在黑压压的乌云里,厚重的云层遮挡了明亮的光,长安城即将迎来一场狂风骤雨。

她急忙拎起八角食盒往城门方向走,夏维赶来的马车稳稳地停到她的面前,车内伸出一只纤长有力的手臂,将她带到车上。

“谢谢你来接我!”沈知意感激地说道。

晏长倾板起俊朗的脸颊,违心地应道:“长安县衙积压的旧案太多,你若染了风寒,我一人何时能完成?”

“呃!”沈知意心中的暖意被冰冷的话语打散,她努着小嘴,不愿再搭理他。

晏长倾盯着她红红的双眼,凝神问道:“他平安地走了?”

沈知意失落地将八角食盒和油纸伞放在案几上,伤感的眼泪涌出眼眶。她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并没有男女之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前总是浮现韩秉知那双伤感的眼睛,她看得出他是深藏秘密的人,他以为自己离开长安城会过上静水深流的日子,孰不知他也入了杀局,将会面临更大的苦难!

“是啊,他走了,但愿能够平安!”她自言自语地应道。

“是否平安就看他的造化了。”晏长倾摩挲着伞柄上百年好合的喜字,缓缓地撑开伞面。艳丽的花瓣映红了他的眼,每一朵花瓣都是一弯月牙儿,那月牙儿分明是……

他反反复复地抚摸着百年好合的刻字,眼前缓缓出现那堵摆满牌位的龛墙。一个时辰前,他和沈知意在巷口分别,坐上夏维赶来的马车,直接绕到万年县。他在寂静的街坊下了车,穿过败落的宅院,走进隐藏在坊墙里的寺庙。他走进那间熟悉的禅房,在布满牌位的龛墙上,找到了杨子槐的名字,尘封的秘闻渐渐浮出水面。

晏长倾站在龛墙前,透过一个个埋在尘埃里的名字,一语道破:“既然做了赢家,就为别人留条后路,不要赶尽杀绝了。”

钟离辞孤独地站在龛墙的对面,脸色一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韩秉知一生磨难,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要杀他,让他安心离开长安城,过几日舒心的日子。”晏长倾径直说出此行目的。那日,从紫宸殿出来之后,他撑开了那把画着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的油纸伞,纷乱的墨点仿若一颗颗引路的明灯,让他想到很多事,记起很多人,他猜出了油纸伞的主人就是“探花使”—韩秉知。

在探花宴那天,韩秉知用萤火虫喂食蜘蛛,就是想将他们引到那片深藏罪恶的湖岸。他还在徽音小姐遇害的时候见了刀子匠,所以才宁愿被误会,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去处。而菊娘溺水而亡的那日,徐新认出了他,才会旧疾复发,他还将那截小指骨埋在湖岸,终于让沉入曲江池的冤魂有了昭雪的机会。

显然,这是一段艰难执着而又漫长多变的路程,为了确保二十四节气案能够顺利推进,他不惜大动干戈地带着二十四把节气伞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立秋伞铺的门口。这一步步都是他精心筹谋,只为掀开这场血腥的阴谋。

不过,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吗?当年,他执意以要为死者鸣冤,离开刀子匠和徐新,这五年里,他经历了什么?才能从默默无闻的乞丐,变成高中金榜的世家公子,又以“探花使”的身份出现在万众瞩目的探花宴?

昨日,他在吏部查过韩秉知的手实,他并不是徐新的同乡,他出自陇西韩氏,祖上因为得罪武后,从此一蹶不振,前朝只出过几个文散官。这样的韩家根本不足以让他拥有如此的荣光和丰足的生活,说明他背后还有人!

这是一场《三国志》史书上的博弈,藏在背后的人当年救了他,知晓了曲江池的秘密,安静地隐匿五年。五年后,那人又用帮助他的高姿态撕裂了原本愈合的伤口。那人若真心帮他,心存正义,又为何要等待五年?

这说明那人既不是鬼王的势力,也不是陛下的亲信,那人是想借着鬼王的势力,借力打力,又不想鬼王的势力无限的膨胀到自己无法抗衡,无法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他便利用韩秉知的秘密敲山震虎,折了鬼王的鬼兵,也让他看到陛下的狠辣手段。

长安城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他!他开始动手了,他的刀绝对不会比鬼王的刀钝,他的心也绝对比陛下的心狠,毕竟他蛰伏极深,隐藏了太久。二十四节气案告破,韩秉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他会轻易让他纵情山水地活下去吗?

晏长倾盯着隐在烟雾里的龛墙,默默地说道:“你知道吗?五年前,救韩秉知的是三个人,第一个是送给他金乳酥的沈知意,第二个是将他背出曲江池的刀子匠,第三个,就是将他收留在长安城,一路资助他读书,参加科考的人。此时此刻,他正在城门外和他的第一个恩人道别。”

“哦?”种离辞的手微微一颤,盘着金丝的袖口卷起了细微的褶皱。他在和知意道别?

“他是感恩的人,你又何必赶尽杀绝?”晏长倾重敲一锤,韩秉知若不幸遇害,沈知意一定会很伤心,他不忍心看到她难过,他只希望她快乐!

钟离辞摩挲着袖口的暗纹,目光定格在一个狭小的龛洞里,五年前的那个春天,一位狼狈的少年和他一起跪在龛墙前,少年用自己的鲜血为义父写下牌位,讲述了曲江池的经历,说出了心中的执念。

他安顿了他,并且告诉他,只有自己强大,才能给死去的人伸冤,报仇!他们不仅要为冤死的宫人报仇,还要为困在龛墙上的所有魂灵报仇!他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做到了,他用五年的时间高中进士,成为了“探花使”。他以为自己多了一位帮手,顺水推舟地帮助了他。没想到,事成之后,他竟然提出离开长安城,不愿再做棋子,他要过静水深流的日子!

谁不想过静水深流的日子呢?他得不到的,怎能让他得到?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他已入局,怎能轻松地抽身离去?在输赢未定之前,提前离开的只能是死人,死人,还是死人!

此刻,长安城郊的山谷里埋伏着骁勇的暗卫,他若一意孤行,就再也见不到夜晚璀璨的星海!知意会怪他吗?

钟离辞将攥成空拳的手隐在广袖里,瞄着龛墙:“你想怎么做?”

晏长倾平静地站在龛墙前,凝望着满墙的鬼兵,他明白钟离辞问话的含义。二十四节气案的告破,让神秘的鬼王浮出水面。他和知意领了陛下的旨意,于陛下而言,陛下只想要好的结果。于鬼王而言,鬼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阻挡他前行的人。他和知意的父辈又都是鬼王的人,他们处在漩涡的中心,稍有不慎便会偏离自己的身份。

正和邪皆在一念之间,钟离辞最是了解其中滋味,他在试探他的底线,暗中算计自己的大事!当然,他也在提出自己的条件。

“我——”晏长倾盯着父亲的牌位,“你我本就是互为所用,互为所谋,我不会干涉你的大事。但是我依然要警告你,你的大事未必所成,注——”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哈哈——”钟离辞发出畅意的笑声,“注定失败,是吗?”

晏长倾更进一步:“不是吗?鬼王有舒王府做后盾,陛下是天子,双方夺位是皇家的事。你们藩镇的势力虽大,却顶着乱臣贼子的名号,你明明知道这些道理,为何要逆天而行?”

“逆天?”钟离辞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将手放在胸口,语调凌锐地说道,“如果我与舒王府联手呢?”

“你与舒王府联手?”晏长倾震惊地变了脸色,“你见到了鬼王?”

钟离辞转过身,背对龛墙说道:“你只要记得我们互为所用,互为所谋便好,其余的不必多问。既然韩秉知与知意有缘,我就暂且放他一马。”他缓缓放下手臂,阴森的龛墙上出现了一道地狱魔王的暗影。魔王正在磨砺着锋利的爪子,打磨着尖锐的獠牙,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魔兵!

晏长倾努力地睁大双眼,似乎要穿透隔着生死的墙,去寻找真正的对手?禅房忽然变得安静,飘渺的烟雾凝固成寒冷的冰棱,冰棱的缝隙里挤压着一片片血红的花瓣,弯弯的花瓣像极了天边的弦月,他闻到了一股沁人的女儿香。

“伞面上的花瓣好美啊。”沈知意的柔声拽回了晏长倾的思绪。

晏长倾缓缓转动伞面,眸心映着殷红,他的眼前一亮,指着伞面上的花瓣:“知意你看,这花瓣的形状像不像你手腕上的金环月?”

沈知意迟疑地盯着伞面上弯弯的花瓣,花瓣的轮廓用细毫勾勒,没有添实,冷眼看去的确很像娘亲留给她的金环月。

她恍然大悟:“原来韩秉知是看到我手腕上的金环月,认出我的。”

“真的吗?”晏长倾苦涩地沉着脸,“那你的金环月,又是从何而来?”

“是娘亲在遇害前交给我的。”沈知意伤感地应道,“之前,我从不知道有金环月呢。你看,我的金环月上还有阴刻的小字,只是字太小,我只能看清一个喜字。”

“喜字?”晏长倾缓缓转动着弯曲的伞柄,皱起眉头自语,“一别无道金环月!”沈氏在别无道遇害时将金环月交给沈知意,那张公公怎么会知道她有金环月?他又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独独放过年幼的沈知意呢?还有这把伞!

韩秉知是细心的人,他总会看似杂乱无章的乱麻中发现细微的线索,再将细微的线索用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用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来隐藏天市垣的秘事。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将映山红的花瓣画成金环月的形状,他想用金环月的伞面来隐藏什么呢?莫非他在钟离辞身边久了,看出了什么?晏长倾想到钟离辞曾经坚定地说过:“她若知道真相,会明白我的苦心。”他的苦心就是真相?

晏长倾收起伞面,伞柄上的百年好合四个字生生穿透了他的掌纹,那条锋利的红线,将他捆绑得支离破碎。

这是一把喜伞,喜伞啊!

难道他和她晚了不止一步,而是一生?

不!他不能失去她!他真的不能失去她!

他动情地牵起沈知意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柔声地低吟着她的名字:“知意,知意……”

沈知意震惊得不敢乱动,她惊慌失措地盯着晏长倾的眼睛,她看到了一团炽热的火焰,火焰的深处是她的小影。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小影是这般的红艳。一直以来,他和她都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她在他的帮助下一步步地从凌烟阁的女官变成百姓口中的长安神探。

她住在辅兴坊的晏府,与他对面而居。她对他从最初的敌视,到钦佩,再到如今的感谢,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在外,他是有勇有谋、坚守正义的长安神探;在晏府,他又极为自律深情。府内没有歌姬,他也从不去教坊寻欢作乐。他只对云时晏一人专情,将云时晏宠上了天。

她记得当时与他约定住进晏府的时候,还担忧过自己女儿家的名节,如今想来真是好笑,她怎么会入他的眼呢?除了那次以身试酒的弥乱,他对她从未有过半分逾越。今日,他怎么了?他又以为身试酒了?她挣脱他的手,双颊羞红地提醒道:“我们是伙伴!”

“知意!”晏长倾再次握住她的手。他灼热地看着她,他想大声说出自己对她的情谊,那千万句情话梗在喉间,变得绵绸无力。他不能让她痛苦,他不能让她陷入两难!

他艰难地放了手,苦涩地说道:“你要坐得稳些,不要再摔倒了!”

“啊?”他是怕她摔到他的怀里,才避重就轻地牵住她的手?沈知意尴尬地将带着他体温的指尖藏在身后,小声地呢喃道:“嗯!”

晏长倾开始闭目养神,沈知意也不再说话,马车内陷入寂静,只听到车外呼啸的风声。不过,颠簸的马车却时而让两人不经意地看向彼此,那眼神里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一人情不自禁,一人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