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终有正义

“阿旺?阿旺在哪里?”沉睡的婆婆突然惊醒,冷清岑寂的屋内变得莫名的躁动。她轻轻地揉着双眼四处张望,没有看到心仪的身影之后,她竟然爬到案几下,像一只寻找幼崽的老猫,弓着单薄的身子,在黑暗中寻找亲人。她的手茫然地在案几下乱抓,着急地唤道,“阿旺,别藏了,我看到了你。”

刀子匠痛苦地拦下她,低沉道:“秋姐姐,阿旺看你睡着了,先走了,他说过几天来看你,还会给你买城西的蜜饯呢。”他拉住婆婆的衣袖。婆婆强硬地甩开他的手,满脸不高兴地嘟囔:“你骗人,阿旺见不到我,不会走的,他说过要一直等我!”她执拗地爬起来,目光落一个刻着双喜临门图案的木箱上。她的眼神一亮,额头竖起深深的纹理,手脚并用地爬向木箱。

“秋姐姐——”刀子匠的手落了空,脸色变得惨白。细心的沈知意觉察出有些不对,急忙朝婆婆走过去。婆婆已经爬到木箱的前面,她按下了木箱箱盖上的双喜铜锁,麻利地掀开箱盖。她并没有将头探进木箱,而是伸进一只手在木箱里乱抓。她的手一顿,似乎抓住了什么:“阿旺,我抓到你了!”她惊喜地从木箱里拽出一条破损的黑布条,兴奋地大喊。刀子匠盯着她手中的黑布条,那张布满阴霾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更是装满殷切的担忧。

屋内陷入惨酷的沉寂,沉寂中隐藏着看不见的暗涌,要时刻防备突如其来的危险。这样的沉寂比纷乱的喧嚣更可怕,更刺耳。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都屏住了呼吸,盯着婆婆手中的黑布条。

婆婆也在盯着黑布条,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两道蚕眉不停地颤抖,黑布条上的几根零落的黑丝线垂落在她的额头上,融入了深深的皱纹里,仿佛变成了黑无常吐出的长舌头,正慢慢地勾着她的魂魄。她黝黑的瞳孔里快速地闪过一张诡异的脸,那张脸上竟然没有嘴唇,她死死咬着泛紫的唇,使出浑身力气:“鬼啊,这是鬼王的旗,鬼王派人抓我了。”她惶恐地将黑布条扔向对面的沈知意。布条上断裂的黑丝线也刺痛了沈知意的眼睛,她紧紧攥紧黑布条,紧张地问道,“这黑布条是从哪里来的?”

“是鬼王,鬼王!”婆婆不停地发抖,眼底泛着惊吓的泪痕,“是鬼王的旗,鬼军来了。”她的身子软成了一滩沼泽地里的淤泥,松垮垮地软去。沈知意担心她的身体,将黑布条藏在身后。刀子匠将她抱在怀里,“秋姐姐。”

婆婆的头藏在刀子匠的怀里,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干瘪的布娃娃,她的牙关开始打颤:“不要来找我,我不会为鬼王做事的。”沈知意震惊,又是太平坊的鬼王!自从在那个败落的宅院找到卢萧等人的尸体之后,那里更是坐实了鬼宅的传言,传言越演越烈,更是传出鬼王带着鬼兵要夺回失去的大唐江山的传言。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传言,尤其在暗涌波谲的长安城,每个传言的背后都是处心积虑的阴谋。这是一场看不见对手的较量,有些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或许晏长倾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晏长倾苦寻了父亲遇害的蛛丝马迹,依然找不到头绪,他的手中握着杂乱的线团,线团上有无数条断线,牵动一条并不能找出答案,他只能一条条地去试,去排除,直到牵出那条与鬼王有关的线,他才知道父亲曾经走过的足迹。

她和晏长倾曾经在鬼宅找到了那间镜房,房间里的每面镜子都困着一个索命的厉鬼,他们时刻都在等待主人的召唤,若是解除了那禁锢的封印,长安城将会迎来怎样的血雨腥风?难道当年的舒王没有死?舒王府还有后人?倘若一切都是真的,那凌烟阁的祸事岂不顺理成章?沈知意握紧了黑布条,手心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真的有鬼王吗?”

“是鬼王,我见过鬼王!”婆婆伸出头,看向昏暗的油灯。那袅袅的灯光在她的眼前变成了一道鬼火,冬姐姐站在鬼火里朝她招手,她着了魔似的走向鬼火,不停地追赶鬼火,马上就要抱到鬼火的时候,冬姐姐消失了,鬼火也化作了一缕翠绿的轻烟隐遁在茂密的芦苇丛里。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回到了曲江池的岸边,变回了宫女立秋。

今天是她的生辰,芦苇丛里藏着阿旺和弟弟送来的生辰礼。但是她病了,只好拜托情同姐妹的冬姐姐替她去取。冬姐姐临走前还逗趣她,一定帮她将定亲的贺礼取回来。她的脸颊更烫了,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是她和冬姐姐最后的相见。冬姐姐一夜都没有回来,醒来的她急匆匆地来到那片熟悉的芦苇丛。

芦苇丛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悲伤的啼鸣,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芦苇叶,看到穿着翠绿襦裙的冬姐姐捧着刻着石榴连理枝的胭脂盒,倒在翠绿的芦苇里,若不是那一头乌黑的发髻,她还以为那是一颗被绊倒的老芦苇。她大声喊叫冬姐姐的名字,冬姐姐一声不应,她鼓起勇气去探她的鼻息,她已经变得冰冷,比曲江池的湖水还冷。

冬姐姐死了,她就这样死了,没人知道她的死因,连长安城最厉害的仵作也验不出她中的毒,她只是去替她取胭脂盒,怎么会死呢?她无法接受冬姐姐离世的现实,一直固执地认为冬姐姐是替她死的,该死的人应该是她,不应该是天底下最善良、最体贴、最手巧的冬姐姐。

弟弟担心她,带她去见冬姐姐最后一面,当她再次看到冬姐姐的尸体时,那具尸体已经裹满了绿色的黏液。她亲眼看到从尸体里钻出一只挥舞爪子的蜘蛛,正啃食着冬姐姐的耳朵。

“不,不——”她不敢去看那张绿幽幽的脸,恐惧地将纸钱扬落在尸体上,祈求恶鬼放过可怜的冬姐姐。弟弟将冬姐姐的尸体拖进了曲江池,弟弟告诉她,有冤屈的尸体,都会浮出湖面,他要为冬姐姐伸冤。

从此,她每天都去岸边,冬姐姐的尸体却没有浮出湖面。她总感觉冬姐姐的尸体还在芦苇丛里,她变成了绿鬼,站在芦苇丛里朝她招手,她真的很怕。她每晚都会做噩梦,走不出那具狰狞绿尸的梦魇。弟弟安慰她,冬姐姐是她最好的姐妹,不会来找她索命,她只会找害她的人索命。

她就是害死冬姐姐的人啊?她一遍遍地问自己,逼自己,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鬼打墙,走不出自责的死梏。那是痛彻的悲恸和悔恨,她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接受冬姐姐的离去。她总觉冬姐姐还活着,她在怪她,恨她,不愿意理她。她想剪下头发为冬姐姐做双鞋子赔罪,她要告诉冬姐姐,她不能没有她!

没有经历过孤冷和痛苦的人,不会懂得在这种艰难、低落的日子里结下的情谊。在人情冷暖的行宫,谁会在意一个卑微宫女的死活?有人随波逐流,有人见风使舵,有人忘记了自己的本分,有人选择了逃避。只有她心存着希望和纯真,这本是世上最寻常的情感,却成了她一个人的枷锁。没人理她,没人在乎她,她永远都是那个被孤立、被嘲笑的人。只有冬姐姐对她好,对她笑,听她哭诉。在寂寥冷漠的行宫,情投意合的姐妹互相取暖,互相搀扶,互相依靠,她们成了彼此的家人。冬姐姐还会用弟弟阿旺逗趣她,她让弟弟捉弄她,她们让彼此的家人也成了亲密的朋友。

冬姐姐走了,她的心也空了:“说好了要一起走,她怎么会自己走呢?”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她仿佛陷入了刀山火海的炼狱,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冬姐姐的命,哪怕一天,一个时辰也好,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对冬姐姐说,她要告诉冬姐姐,她喜欢阿旺,她会嫁给阿旺,那样她就成了她的亲姐姐。可惜勾魂的小鬼听不到她虔诚的祈求,她换不回冬姐姐。她想到了死,只要死了,就会和冬姐姐在一起,饱受煎熬的魂才会得到解脱。

是弟弟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弟弟跪在她的面前,拽回了她飞走的心,她终于记得自己还活着,她还有弟弟,她也接受了冬姐姐过世的事实。

过几天是冬姐姐的头七,她打算整理冬姐姐的遗物去岸边烧毁祭拜。她在遗物中意外地发现了黑布条,起初她以为自己拿错了包袱,因为她的包袱里也有一条相同的黑布条。那是父亲留下的,父亲就吊死在绑着黑布条的麻绳上。本来黑布条是要随着父亲的尸体一同下葬,她想留个念想,就将黑布条留了下来。她不知道黑布条的用途,只知道黑布条的布料质地坚硬,或许是作为不良人的父亲从县衙里带回来的,父亲怕那根细小的麻绳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特意加了一条黑布条。有时,越是细小微弱的物件儿,才会要了一个人的命啊!她觉得父亲就死在黑布条上,如果没有它,那根麻绳会断裂,父亲就不会死,她不能让父亲的手里再有黑布条了。

那是一条罪恶的黑布条,被她压在包袱里,中间还压了一粒辟邪的桃核。

“那颗桃核哪里去了?”她抖动着黑布条,遗落几根散落的黑丝线。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的黑布条,她拿出自己的包袱,找出了另外的黑布条。

这是两条不同的黑布条,连在一起,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死”字。她十分费解冬姐姐的黑布条是哪里来的?前几天她还帮她叠过领来的茧袄,那时,包袱里还没有黑布条,难道她身边的亲人都有黑布条?

她带着疑惑,背着火烛和纸钱,来到了冬姐姐遇害的芦苇丛。那天是弦月,夜空只有几颗昏暗的星。她拨开锋利的芦苇叶,在冬姐姐倒下的地方烧起了纸钱,蠕动的火虫照亮了黑暗的夜,她看到一个模糊的鬼影。

她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揉眼的功夫,那鬼影竟然离她越来越近,那是一团混沌的黑影,正张着血盆大口向她走来,她惊吓得跪在地上,忘记了求救。当鬼影走到她的面前时,她才发现,那不是鬼,而是一个高举鬼旗、戴着金面具的男子。

面具男子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的面前,踩灭了没有燃尽的纸钱,他挥舞着那面黑色的鬼旗,发出了地狱般嘶吼:“我们都是鬼王的人。”她吓得不敢抬头,死死盯着被面具男子踩在脚底的灰烬。

面具男子冷冷地告诉她,她的父亲是鬼王的人,她也鬼王的人。她们都要听从鬼王的命令,她们的命是鬼王的,一旦她们违背了鬼王的命令,就是冬姐姐的下场。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从地上抓起一把带着余温的灰烬扔在那面鬼旗上:“原来冬姐姐是被你害死的,我要为冬姐姐报仇!”

“报仇?”面具男子将鬼旗重重地甩在她的脸上,“我们都要为鬼王报仇!”

“不,我不是鬼王的人。”她吐出落进嘴里的灰烬,倔强地抬起头,“我只为冬姐姐报仇。”

“哈哈,哈哈——”面具男子发出狂笑,那笑声让她的每个毛孔都在颤栗。面具男子缓缓地俯下身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既然想报仇,就记住这张脸,看清楚我是谁!”她不敢动,更不看那张冰冷的脸,他真的是鬼!

她越不想看那张脸,面具男子偏偏钳起她的下颌,决然地掀开了金面具,她看到了一张没有嘴唇的鬼脸,脸上布满了褶皱的伤疤,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却感觉到一道犀利的光死死盯着她。

“不,不——”她狂乱地挥舞着手臂,遮挡住自己的眼睛。面具男子让掰下她的手,让她记住他的脸,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的使命。他用坚硬的金面具重重地砸在她的头上,扔下一句瘆人的恐吓:“你若不听话,鬼王会派鬼兵来捉你!”

她瘫坐在地上,额头锥心般的疼痛,她以为自己流血了,其实,那是她的眼泪。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娘亲让她和弟弟离开长安城,远离宫廷,父亲和娘亲为何会选择上吊自尽?他们和她一样,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鬼王。鬼王是阴间的厉鬼,听厉鬼的命令,她也会变成鬼,她不想变成鬼,她要做人,做堂堂正正的人。

原来,是黑布条害死了父亲和冬姐姐,她要扔掉那罪恶的黑布条。她的额头好痛,面具男子虽然走了,他留下了锋利的触角,在无情地勾她的魂魄,让她痛不欲生。从此,那张鬼脸夜夜出现在她的梦里,不停地逼迫她,恐吓她。她开始装疯,整日胡言乱语,她想让更多人的知道鬼王的秘密,她要保护弟弟。可惜没人相信她的话,更没人知道黑布条的秘密,更有人早就将命交给了鬼王,在背地里差点掐死她。在极度的无助和绝望中,她真的疯了,她忘记了很多事,很多人,唯独没有忘记那张鬼脸,那张鬼脸每夜都会出现在噩梦里,只有枕着弟弟为她做的桃核枕,她才睡得踏实。

“啊!现在是几更天了,我醒了,天怎么没亮呢?”她揉着松懈的眼,又从立秋变回了满脸皱纹的老妪。她发现自己站在岸边,芦苇丛里有一群挥舞黑布条的人,他们跪拜在面具男子的脚下,他们呼喊着鬼王的名字,那是一群厉鬼,索命的厉鬼……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婆婆挥舞着手臂,慌乱地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鬼王不要来抓我,我不要黑布条了。”她又将头埋进刀子匠的怀里。刀子匠低柔地拍着她颤抖的背,反复安抚着她。

沈知意迟疑地后退几步,她站回到晏长倾身边。晏长倾接过她手中的黑布条,沉默地将黑布条缠绕在油纸伞的伞柄上,他的眼底浮动着隐隐的暗芒,暗芒之下是一面刻满名字的龛墙。一切正如他最初说过的话:“落在凌烟阁上歇脚的雀鸟刚刚啄食过灞河上飘扬的柳絮。长安城是个充满秘密的地方,看似简单,实则背后的关系千丝万缕。”十多年前的女鬼索命到五年前的李代桃僵,再到二十四节气案,一桩桩祸事里的人都围绕着同一个漩涡,那是满满的曲江池卷起来的黑洞—鬼王!从凌烟阁到太平坊的鬼宅到底卷入了多少人,又藏了多少秘密?他微微晃动着手中的油纸伞,黑色的伞柄尤为的刺眼。

这时,依靠在刀子匠怀里的婆婆突然跳了起来:“我见过鬼王,他的靴子上有金线。”

金线?按照大唐律,只有皇家人才能在靴上缝制金线,鬼王是皇家人?沈知意差点脱口而出鬼王的身份。刀子匠拦下婆婆:“哪里有鬼王?即便有,鬼王只会来捉我,不会捉你。”

“不,不!”婆婆的眼神变得迷离,一段段支离破碎的碎片碾压着她的头骨,剥离着痛苦的记忆。当年,她装疯卖傻,到处乱说鬼王的秘密,也是为了保护弟弟,她不想鬼王找到弟弟,她已经失去了冬姐姐,不能再失去弟弟。

“鬼王找不到弟弟。”她的头好疼,好烫。鬼王将一块烧得火红的铁掌狠狠地敲进了她的头里,吸干了她的血,烫焦了她的肉,只留下阴森的白骨。她奋力地撕扯着斑白的头发,大口地喘气,“鬼王找不到弟弟,找不到——”她的胸口沉闷得厉害,她要冲破禁锢在体内的封印,她要得到解脱,彻底地解脱!她使出浑身地气力发出一声震耳的嘶吼:“啊、啊!”

她眼前变得漆黑,双手也不停使唤地垂落,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气若游丝地呢喃,额头上的皱纹缓缓地散开,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唇也变得青紫:“我到了阴间吗?为什么这么黑?阎王爷剜了我的眼睛吗?是啊,我看过恶毒的鬼,不配再看到美好了。”

刀子匠震惊地用手晃过她的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睛没有一丝反应,连眼皮都没有眨动。婆婆软软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说不出话来,她却记起很多事,很多人,也记起了自己。她终于可以去见父亲、娘亲、冬姐姐、阿旺了,还有弟弟。她以为弟弟幸运地躲过了鬼王,不会成为厉鬼,他却将自己变成了厉鬼,她无形中也成了厉鬼的帮凶。冬姐姐和阿旺会原谅她和弟弟吗?父亲和娘亲会认她和弟弟吗?她的眼角闪出一颗晶莹的泪花。

刀子匠紧紧地抱着婆婆,感觉那一丝微弱气息随时都会抽离而去,他焦灼地看向云时晏,恳求道:“云直长,秋姐姐到底怎么了?”

云时晏细心地拂过婆婆的手腕,他已经捕捉不到跃动的脉络,只能感觉到时有时无的鼻息。他又仔细查看了婆婆的眼睛,抹去了那滴温热的泪,心情沉重地说道:“她睡着了。”

“睡着了?”刀子匠惊讶。

云时晏伤感:“是啊,她睡着了,永远都不会醒了,她会在睡梦中离开人世!”他看着那张蒙着晦暗的脸,婆婆头内的积血已经开始弥漫,或许一天,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一盏茶,或许一炷香,她时刻都会在睡梦中离世。他隐约觉得此刻的她是清醒的,她疯癫了十多年,终于在离世前找回了曾经的记忆。这是一种没有痛苦的离世,解脱的离世。有些人清醒了一世,离世前反倒弄丢了记忆。谁更快乐呢?他唏嘘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唉!”

婆婆似乎听到了那见惯生死的叹声,她不愿再承受那惨重的沉痛。她要先走一步,去给冬姐姐和阿旺赔罪,她要和他们一起,等着弟弟来赎罪。她又回到了曲江池,站在那片芦苇丛里。她折了两片芦苇叶叠了一只可爱的兔耳朵,她摇晃着兔耳朵,面带笑容地走向了湖面,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她,那只兔耳朵堵住了她的命脉,她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秋姐姐,姐姐——”刀子匠抱着婆婆的尸体,发出骇人的狂笑,“哈哈,好啊,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在阴间团聚了。”他的眼底胀满了鲜红的血丝,映出了嗜血本性。

屋内沉浸着凄凉、萧瑟、又如释重负的气氛。刀子匠缓缓地将婆婆的尸体放在曾经安睡的地方,将那粒划过裂痕的桃核放在婆婆的手心,他恢复了冰冷的语调说道:“睡吧,这个姿势睡觉才舒服,记得和父亲和娘亲问好,告诉他们,不孝子孙杨雷,随后就到。”他握紧了那把锋利的刀。

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脸色惊变,晏长倾刻意上前一步,将沈知意挡在身后,扯下缠绕在伞柄上的黑布条,目光深邃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刀子匠冷漠地扫了黑布条一眼,走到木箱前,又拿出了一条黑布条:“这是我在曲江池捡回来的。那天,我担心秋姐姐出事,一路跟着她,发现她将这两条黑布条扔进了曲江池,我便捡了回来。我不知道你手中的那条是谁的,我手中的这条是……”他的嗓音变得嘶哑,“我父亲将黑布条绑在了上吊的麻绳上,秋姐姐一直留着它,说它有罪。日子真快啊,这一晃,父亲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若能投胎转世,父亲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缓慢地将黑布条放在案几上,摩挲着锐利的刀刃,刀刃里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终是赢了他!他曾经嘲笑他迂腐稚嫩,他不气不恼,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他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了那片朗朗乾坤,用他的方式笑到了最后。那场沉浸在黑暗中的人,都改变了最初的心,只有他没有变,他苦心筹划、日夜沉思,坚持着执着的信念,把故事变成了真故事,还遇到了相信故事的人,或许这就是天意,老天都在帮他。长安神探会帮他吗?他咬紧了牙关,以长安神探的本领,他们很快会猜出或是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他要帮他,帮他护住那颗难得的初心。

他将刀翻过来,又擦了几下,刀上出现了一个爱笑的小女孩儿,她在对他笑,浅浅的梨涡里藏着两滴晶莹的泪珠。那晚,她一心求死在他的刀下,他用这把刀割断了她的喉咙。他明明在二十四节气里杀了三十八个人,长安神探为何少算一个呢?她的家人竟然没有去衙门报案,她才是真正的冤魂。她等了他那么多年,等到了死在他刀下的机会,如今,他也等到了这一天。求死,原来是这般美妙的事情!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痕,缓缓地举起了手臂……

晏长倾从那昏暗的眼神里看出他求死的心思,他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刀子匠已经将那把陪伴自己一生的刀插入了胸膛,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染红了弯曲的刀柄。他艰难地握住刀柄,狠狠地搅动了一下,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倒在婆婆的尸体前,睁大了双眼:“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记得约定!”晏长倾沉重地应道,刀子匠满意地闭上双眼,一粒桃核从他的掌心滚落了出来,粘在了一滩殷红的血泊中,他又回到了少年的模样……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沈知意盯着那两具慢慢变冷的尸体,担忧地问道:“你要如何禀明陛下?”

晏长倾盯着案几上的黑布条,目光幽深地吐出:“如实禀告。”

云时晏忧心地插了一句:“那鬼王来找我们,怎么办?”

鬼王?沈知意和晏长倾看着彼此,神色变得凝重。传言中的鬼王将长安城搅着不得安宁,从凌烟阁的祸事到推背血案,到北斗七星案,再到二十四节气案,每个人的死几乎都和鬼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传言只是传言,秋姐姐怎么会被逼疯,变成苍老的老妪?传言若是真的,那将是一场足以震撼大唐的杀局!

晏长倾又举起油纸伞,语调深沉地说道:“你们说,这把伞的主人是谁?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撑开了伞面,盯着那行刚劲秀美的字迹,瞄了沈知意一眼。沈知意默不作声,那行云流水般的笔画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她拼凑出一段机缘巧合的故事,伞的主人到底是他,还是他?

云时晏忍不住地说出自己的推断:“宫中有二十四个冒名顶替的宫人是大事,或许有人和卢箫一样,都觉察出端倪,却不敢大肆张扬,只能借我们的手,去揭开惊天的阴谋。说到底,这伞的主人也是用心良苦,他是有大智慧的人,只是少了些勇气。”

“他没有勇气吗?”沈知意抿着唇,摇头说道,“此人有大智慧,怎能没有勇气。他有勇气,他的勇气不比我们少一分,但是他很聪明,他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这样的祸事,必须要一举击中,绝对不给任何人留有余地。或许他觉得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拨动暗涌,更揭不开阴谋,必须要与人合力攻之。我们很幸运,被他选中了。我们在他的引导下,顺利地找到了二十四节气案的凶手,又为沉入曲江池的白骨昭了雪。”

“是啊。”云时晏也赞同地点头,“冥冥之中,这也是天意,老天都在帮他。如果不是菊娘意外溺水身亡,知意在岸边发现了那截小指骨,谁会知道曲江池里有那些白骨呢?”

沈知意心头一紧,她记得云时晏说过,那截小指骨的指缝里没有湖底的泥沙,是有心人故意放在岸边,为了让她发现。还有那晚她看到的光,她记得那束光很亮,真的会有那么多的蜘蛛吞掉萤火虫吗?她疑惑地看向死去的刀子匠,他一定知道真相,他用刀匆匆地结束自己的性命,是想用死亡来保住那个心存正义而甘愿躲在暗影里的人。她转向云时晏,凝神问道:“你在给翠针验尸时,验过那些蜘蛛吗?”

云时晏低头想了想:“翠针身上的蜘蛛实在太多了,我没有一一验过。不过,我随手破开的蜘蛛肚子里都有萤火虫。我还奇怪呢,天气转暖,曲江池边的蚊虫最多了,放着鲜美肥美的虫子不吃,蜘蛛为何喜欢吃干巴巴的萤火虫呢?萤火虫又很难捉到,真是太奇怪了,蜘蛛真没有口福啊。”

沈知意几乎坐实了内心的猜测,这场步步惊心的指引的确从那场花团锦簇的探花宴就开始了,有心人用萤火虫喂食蜘蛛,想利用发光的蜘蛛将她引到那片多事的湖岸。后来徽音小姐意外遇害,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有放弃,又利用菊娘遇害的空隙再次指引,他让她“意外”地捡到了那截小指骨,捞出了湖底的白骨。他早就知道刀子匠是二十四节气案的凶手,便巧妙地利用一把暗藏玄机的油纸伞,挑开了秘密。这环环紧扣、锲而不舍地执着着实让人佩服,又让人害怕。若有一日,他存了害人的心思,谁能逃过他的手?但愿永远不会有那日。沈知意默默地说道:“或许蜘蛛真的没有口福,它真的喜欢吃萤火虫。”

“哦?”晏长倾紧皱着眉头,深谙的眼底闪过一丝隐隐的痛惜,“或许吧。”两人心照不宣地看着彼此。

天渐渐地亮了,泛白的天边露出一大片规整的白云,白云的背后是闪亮的晨光,让人温暖得移不开眼睛。沉闷的晨鼓从远处徐徐传来,那轮红日从云层之后高高跃起,长安城又迎来了明媚的一天,也是履行约定的一天!

这天,大唐的天子在紫宸殿暴跳如雷,他激动地拔出金吾卫的无环刀,砍死了侍奉他五年的宫人。他还命最信任的吴承璀带领神策军在威仪的皇宫内大开杀戒。幸运的人被处以极刑,头颅挂在九宫城门上暴晒;不幸的人被撬开头盖骨,困在屋檐下的石缸里,日日夜夜处以暴虐的“滴刑”,让雨滴坠入坚硬的骨缝,惩戒罪大恶极之人。

天子之怒席卷了整座长安城,尚武的天子让每个人都知道了蒙蔽、欺骗他的下场。一时间,朝堂上人人自危,每个官员都生怕自己与小人为伍,糊涂地丢了性命。

只有晏长倾备受天子器重,被破格地擢升为长安县令,他踩着凝固的血从丹凤门走出阴冷的皇宫,从此他成了守护长安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