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催命鬼王
黑压压的乌云仿若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笼罩在长安城的上空,狂风呼啸而过,雨水却迟迟不来,令人生出几分不安的焦虑。夏维驱赶着马车一路疾驰地进了城门,马车拐过空****的巷口,停在一处萧瑟诡异的院落前,斑驳的木门半掩着,画满符咒的门梁上悬挂着两盏破旧的白纸灯笼。
沈知意费解地看着脸色幽暗的晏长倾,晏长倾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挑开帷帘,瞄了一眼:“就是这里了。”
沈知意跟在他的身后走下马车,一阵潮热的大风迎面袭来,透过歪歪扭扭的白纸灯笼,她清楚地看到匾额上的黄府两字。
“这里是黄林居——”沈知意恍然大悟。
晏长倾凝重地仰望着悬挂在黄府匾额上的铜镜,用力地推开结满蜘蛛网的木门。伴随着沉重的木轴声,他刻意地放缓脚步,低声道:“跟上!”
“哦!”沈知意急忙跟了进去。
这里的确是黄府,曾经的黄府!府中所有精美的雕刻都出自宫廷木匠—黄林居之手,看着那华而不奢的廊亭、活灵活现的雀替仿佛让人置身于寡淡名利的桃源,可惜桃源已经变成了萧瑟的荒原!
沈知意和晏长倾无暇欣赏美景,两人连续绕过几段曲径深幽的小路,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小院的花园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杂草间点缀着暖色的野花。妩媚的野花随风摇曳,仿佛在跳跃着欢乐的舞蹈。生出几分女儿娇的韵味。
沈知意心头一紧:“这里曾经做着黄林居的孙女?”
“是的。”晏长倾踩着长满绿苔的石子路,语调迟缓地说道,“这几日,我让夏维调查过黄家,黄家后人在出事之后,离开了京城,看守黄府的下人也在半年前过世了,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宅。我调过长安县衙的百姓手实。黄林居的孙女,闺名为暖玉,被人称作暖玉小姐。当年,我调查木勺鬼脸案时,曾经来过这里,那时还没有发生过如此多的风波。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黄林居是拥有黑布条的鬼军,又与凌烟阁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们势必要再来黄府,一探虚实!”他径直推开那扇贴满符咒的门,屋里顿时飞出一群龇牙嘶吼的蝙蝠。
晏长倾担心沈知意受到惊吓,贴心将她护在怀里,低吟:“别怕,有我!”沈知意却不解风情地推开他,“我不怕蝙蝠呀!宫里的嬷嬷说过,蝙蝠是福鸟,蝙蝠落在那里,就是送福呢!”
晏长倾苦闷怔住了,他板着脸,借着微亮的光线,点燃了莲花烛台上的油灯。
“既然不怕,就来掌灯吧。”
“啊!”沈知意没有去接莲花烛台,反而主动钻进晏长倾的怀里,发出尖叫:“有蜈蚣!”
晏长倾惊讶地拂过抵在他胸口的柔发,心底一阵窃喜,她竟然怕蜈蚣?以她得理不饶人的尖酸性子,蜈蚣应该怕她才对啊!他温柔地贴在她的耳边,吹着热气:“蜈蚣爬走了,没事了。”
“真的吗?”沈知意偷瞄着潮湿的青砖,缓缓离开温暖的怀抱,她长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让你看笑话了。”
晏长倾将莲花烛台放在高处的书架上,逗趣:“没想到堂堂的长安神探竟然怕蜈蚣?”
沈知意想到蜈蚣那密密麻麻的脚,不禁面露胆怯。她示弱地低下头:“我不仅怕蜈蚣,凡是多足的虫子,我都怕呢,还好不怕蜘蛛。”
“哦?”晏长倾的眸心泛起深谙的波澜,嘴角勾起一抹不露痕迹的笑意。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香囊,送到沈知意手里,“暖玉小姐的闺房许久没人居住,潮湿阴冷,想必有许多蚊虫鼠辈。这是云时晏调配的香囊,可以驱散蚊虫。”
沈知意盯着香囊上细密的针脚,想到平日里情投意合的“双晏”,连忙推辞:“这怎么行?”
“不行吗?”晏长倾低头沉思片刻,索性用香囊同时套住自己和沈知意的手腕,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你不要香囊,我也不能独自占有,只能出此下策了。”
沈知意尴尬地扭动手腕。晏长倾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跟上!”
两人十指缠绕地走过雕刻着石榴花纹连理枝的屏风,屏风后是暖玉小姐的床榻,也是她遇害的地方。黄家出事之后,黄家人花重金请阴阳师傅做了法事,这里一直无人居住,还保持着暖玉小姐去世时的原样。床榻上残留着干涸成墨色的血迹,地上的青砖和梳妆台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晏长倾缓缓讲述了当日的情形,据知情的黄家下人描述,暖玉小姐遇害时,身披大红色的嫁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黏稠的鲜血染透了龙凤呈吉的喜被。木勺鬼脸和捆着金线的胭脂盒放在梳妆台上。
沈知意盯着刺眼的血迹,仿佛看到暖玉小姐浑身血红地躺在床榻上,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梳妆台,瞳孔里映着一团凝固的黑影。
沈知意凝神:“暖玉小姐是未出阁的老姑娘,惊蛰节气那晚,她身披嫁衣,用胭脂盒占卜良缘,被凶手残忍地杀害。不过,当时,暖意小姐应该坐在梳妆台前用胭脂盒占卜良缘,遇害的地方也应该是梳妆台。既然凶手已经杀死了她,又为何将她放回床榻,多此一举呢?”
“这的确是个疑点!”晏长倾顺手打开衣柜,从衣柜里拿出一支羽毛油亮的鸡毛掸子,他将沈知意挡在身后,侧身用鸡毛掸子掸去梳妆台上的尘灰。
“你看!”
灰烬散去,一个清晰的血字映在两人的眸底。
“雷?”沈知意惊呼,“是杨雷,是刀子匠!”
晏长倾缓缓点头,他来查木勺鬼脸案时,也见到这个模糊的雷字,一年多过去了,凝固的血迹愈发的清晰利落,这的确是个雷字。当初,他误以为是暖玉小姐以雷比喻惊蛰节气,毕竟黄家出事那晚,雷声大作,万物苏醒,暖玉小姐是听着雷声遇害的。可是自从二十四节气案告破,刀子匠亲口说出自己是不肖子孙杨雷时,他才彻底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刀子匠的姐姐—秋婆婆曾经说过以弟弟为荣的话,刀子匠也提过自己的经历,他命运就是从被师父逐出师门开始转变的。世上的事,总是这般巧合,刀子匠原本就是黄林居的徒弟,也是痴情的暖玉小姐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惊蛰节气那晚,黄林居惊吓而死,暖玉小姐被割断而亡,那血粼粼的惨状是何等的熟悉?
若黄家当晚报官,暖玉小姐的死也会并入二十四节气案,凶手都是同一个人—刀子匠杨雷!面对爱慕他一生的女子,他真的下得去手吗?这是一段悲伤而遗憾的孽缘,暖玉小姐死在心爱人的刀下,成为二十四节气案里第三十八个遇害的女子!
晏长倾惋惜地说道:“刀子匠死了,黄林居死了,暖玉小姐也死了,当晚黄家发生的事情,成为了尘封的秘密,或许是刀子匠因恨意吓死黄林居,又杀死暖玉小姐。黄家下人说过,暖玉小姐的胭脂盒里有一粒雕成花瓣的桃核,花瓣足足有二十四层。他们都以为是出自黄林居之手,其实——”他的目光变得黯淡。
沈知意伤感地叹息:“其实是出自刀子匠—杨雷之手。”
她静默地注视着梳妆台上的血字,若黄林居不是鬼军,木勺鬼脸上没有凌烟阁三个字,刀子匠不是鬼军后人,婆婆的冬姐姐没有沉入曲江池,曲江池也没有发生过那场骇人的杀戮……
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里将是真正的喜堂,梳妆台上将燃起刻着双喜字的喜烛,暖玉小姐将身披嫁衣嫁给喜欢的心上人,他们会生下乖巧的孩子,从此过上绕膝承欢的静好岁月。
可惜世上没有静好岁月,真正的岁月是一把嗜血的刀,无情地割断了有情人的喉咙,夺取了无辜人的性命。
她和他要拦下那把刀,阻止暗无天日的杀戮!
沈知意和晏长倾怀着沉重的心情,默默地走出悲伤的闺房。空气里穿梭着潮湿的热风,凉爽的雨水裹在厚重的云里,迟迟不落。两人穿过一条笔直的甬路,找到了黄林居生前居住的主宅正堂。
正堂里供奉着黄林居落满灰尘的牌位,所有的家具物件上都绑着被老鼠啃咬得不成样子的白绫花,连悬空的梁柱上也缠绕着素白的孝带。
细心的沈知意在堆放匠人工具的木架上找到一个旧包裹,里面藏着一团被火烧焦的黑布条。每条黑布条上都写有恐怖的鬼字,那勾勾连连的笔画似乎是阴间的催命符,蛊惑着贪婪人的心。
沈知意将黑布条散落在黄林居的牌位前,烧焦的布角在油灯的照耀下发出乌金色的光芒,让晏长倾想到了紫宸殿上的半块头骨。他盯着凌乱的黑布条,若有所思地说道:“难道所有的黑布条都出自黄府?黄林居是深得鬼王信任的鬼军?”
沈知意挑眉:“黄家下人不是说过嘛,这些黑布条是昭靖太子虎贲营的军旗布料,昭靖太子过世后,再也没有虎贲营,世上也只剩下这些布料,被黄林居带出了皇宫。奇怪——”她轻轻挑起一条黑布,“这布料有何不同吗?”
忽然,从黑布条打卷的褶皱里竟然滚出一只做工精巧的小木雕,小木雕活灵活现,连轻薄的翅膀和腹部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足以验证匠人精湛的技艺,必定是出自黄林居之手。
“这是什么?”沈知意惊讶。
晏长倾将小木雕凑到明亮的油灯前端详,顿时变了脸色:“是木蝉!”
木蝉?沈知意脸色微变。众人皆知,蝉以蜕皮为生,每次蜕变,便会获得重生的机会,所以人们经常把蝉作为重生神物,更是将玉蝉取以“玉唅”之意,历代帝王在百年之后皆口衔玉蝉入棺,以取重生之道。黄林居在象征鬼军身份的黑布条里藏了一只木蝉,是预示着舒王未死,以鬼王重生吗?
这正是验证了晏长倾说过的话啊!当年,陛下在陈太傅的帮助下,血染太平坊的舒王府,晏长倾的父亲晏陌和舒王共同演绎一场李代桃僵的生死好戏,晏陌代替舒王而死,舒王侥幸苟活,获得新生,成为长安城流言中的鬼王。
原来这一切并非是流言,而是事实!鬼王蛰伏数年,多年之后,他带领着鬼兵卷土归来,在凌烟阁布下汹涌的杀局,他们的目的自然……
沈知意的眼底尽是寒意,鬼王顺承昭靖太子一脉,势力遍布天下,凌烟阁杀局就是鬼王撬动大唐江山最重要的手段。因为看似微小的凌烟阁,却在世人眼里承载着大唐的兴衰。
她盯着冰冷的木蝉,喃喃自语道:“鬼王到底在哪里?”
晏长倾将木蝉放在黄林居的牌位前,转向暗如深夜的天空,神色凛然地说道:“鬼王,就在这里!”
“啊?!”沈知意的眼前裂开了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那是雷公电母用利刃砍下的沟壑,沟壑深处灼烧着滚烫的火焰,随即,震耳的雷声和呼啸的狂风扑面而来。
在黑暗的尽头,隐约地出现一个高大的暗影,他戴着死气沉沉的金面具,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金靴站在回廊的廊柱前,浑身散发着阴森的气息和浓烈的杀意。
“长安神探!”那人抬起手臂,袖口的暗囊闪过一道金光,那是一支啐毒的袖箭。
晏长倾激动地将沈知意挡在身后,义正言辞地问道:“你是舒王!”
“哈哈——”鬼王的手臂缓缓抬高,死死地攥紧了铁拳。锋锐的袖箭倾斜地射向天空,埋入了翻滚热浪的沟壑,发出耀眼的怒光。
那缕光照亮了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晏长倾和沈知意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冰冷恐怖的“金鬼王”!
鬼王仇恨地注视着两人,发出来自地狱的怒吼:“舒王早就死了,站在你们面前的是鬼王,你们都是鬼军!”
“我们不是鬼军!”沈知意奋力地站出来,与晏长倾并肩而立。
“哈哈!”鬼王用力地按下腰间的刀,镂空的刀柄上镶嵌着一只朱红的血玉蝉,他将血玉蝉攥在掌心,目光犀利地痛斥道,“晏陌、惠娘、沈言都是舒王府的旧人,你们是他们的后人,命中注定就是舒王府的鬼军!”
“不,我们不是鬼军!”晏长倾挑眉,“我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不会做违背道义的事情!”
“违背道义?”鬼王抖动着没有唇的嘴角,眼底发出咒人的寒芒,冷笑道,“晏陌一生效忠舒王府,本是将相之才,却惨遭毒手,蒙冤而死。你作为他的后人,不为他报仇,才是违背道义!”
鬼王仰起头,振臂怒吼:“你们都是我的鬼兵,长安城和全天下的百姓都是我的鬼兵。我警告你们,不要为那个冷血的皇帝卖命。你们拔了我埋在皇宫里的宫人,我念在晏陌的旧情上,姑且饶恕你们。你们若是再和我作对……”他抬起僵硬的手臂,精准地射出一支袖箭,袖箭在空中闪过一道寒光,生生劈开了黄林居的牌位。
“他,就是你们的下场,你们会比他死得更惨!”
“是你杀死了黄林居?”晏长倾紧皱眉头。
鬼王轻蔑地看着四分五裂的木屑,回忆起惊蛰节气那个多事的夜晚,他再次来到黄府,将黄林居踩在脚下,索要宝盒的密钥。他竟然识破他的身份,告诫他不要痴心妄想,还振振有词地大放厥词:谁也不能改变大唐的开国功臣,谁也不能动摇大唐的根基!
大唐还有根基吗?大唐的根基早就亡在卑鄙无耻的宪宗父子手里。他怒气地摘下金面具,让黄林居触摸他这张烧焦的脸,让他记住这些为大唐付出的殇,更让他明白,他是大唐的嫡血子孙,他才是大唐的根基!
没想到,黄林居偷偷服下了宫廷毒药,死在他的面前,让旁人以为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哼!他以为自己死了,就能将宝盒的密钥带进坟墓吗?笑话!他是无所不能的鬼王,凌烟阁杀局已开,绞杀的铁轮会将所有阻挡他完成大业的人碾碎在滚烫的祭台上。他要让天下人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让大唐重振昔日的雄风!
“他,该死!”鬼王的金面具上闪过一道骇人的寒光。
“世上有该死的人吗?”晏长倾重语,“都是为了各自的私欲罢了,就像鬼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鬼王的身影映在曲折的回廊深处,像是一把从阴间窜出的尖刀,横亘在人鬼共生的长安城。
“哈哈,哈哈!”鬼王抖起双臂,厚厚的黑披风撑开了雄鹰般的翅膀,他肆意的狂笑,笑声中渗透着自负、狂妄、狠辣和死亡。
晏长倾还听出了凄冷、辛酸。
良久,鬼王抛出诱饵:“你们不要再逆天而行,凌烟阁杀局已开,我会将失去的全部夺回来。到那时,大唐的功臣将重新选立,你们若追随于我,你们的画像将悬挂在凌烟阁,供后世子孙瞻仰、祭拜,这可是流传千秋万代的大事!”
“不,我们不会与你同流合污。”沈知意愤慨地摇头。
“那你呢?”金面具下发出一道洞悉黑暗的眸光。
晏长倾紧握沈知意的小手,大声说道:“我们是伙伴!她所思,便是我所想!”
“伙伴?哼!你是被美色迷惑了双眼。”金面具下残留的半个鼻孔里发出讥诮的冷嘲。他不甘心地继续诱导,“你是晏陌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他的冤魂无处安放,尸身每日都受着凌辱,你为何不为他报仇,不替他完成心愿?况且,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早已知晓你的身份,他是在利用你打压我,打压鬼军,他才是天底下最卑鄙的小人。你不愿意与我同流合污,就心甘情愿地为杀父仇人卖命吗?”
他的话变成了一把见血封喉的刀,残忍地搅动着晏长倾的心,晏长倾的眼前又浮现了那半块泛着乌金色的头骨。沈知意坚定地握紧他的手,鼓起勇气说道:“我们是为了大唐的百姓!”
“是啊,我们是为了大唐的百姓!”晏长倾的眼底拂动着殷红灵动的倩影。
鬼王愤慨地叱责:“你们执意与为敌,就休怪我手下无情!我会让你们活到真相大白那日,让你们后悔今日的决定。”他决然地转过身,闷热的大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掀翻了那隐藏罪恶的黑披风,他的背影仿若是一块倔强的陈墨,血肉模糊地拓入了阴暗的天边,融入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期盼已久的大雨终于畅快淋漓地倾盆而下,震耳的雷声响彻九霄乌云,那残留在天边的点点碎墨被重重地践踏在阴凉潮湿的泥土里,逃不脱魂飞魄散的命运。
败落的正堂恢复了原有的死寂,那只孤冷的木蝉泛出幽暗的荧光。晏长倾盯着被黑夜吞噬的背影,眼前猛然间闪过那具流出粘液的尸体,他的心底突生一种沉沦苦海的恐惧,那是与至亲生离死别的痛楚!
他纠结地挣扎在彼岸花海,鬼王的刀悬在知意的头顶,鲜红的花瓣染红了他的双眸,那是知意的血啊!
“知意!”他激动地将沈知意揽在怀里,仿佛在守护世间最珍贵的至宝。他愿用他的命和阎王交换,只为她一世平安。
沈知意不敢乱动,更不敢抬头看那张俊朗的脸颊。她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口,聆听着砰砰有力的心跳,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她忘记了挣扎,暖暖的气息也变得凌乱而紧促。
自从在凌烟阁他救了她的性命,她住进辅兴苑的晏府,他们就成为了亲密的伙伴。无论她遇到怎样的挫折和困苦,他都会默默地支持她,鼓励她,帮助她。她已经习惯依靠他,信任他,甚至仰慕他。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就像一杯让人欲罢不能的美酒,让人毫无抵抗之力,一心沉沦。
“咛——”沈知意娇羞地应了一声。
“知意!”晏长倾热情地轻咬着她的耳垂,又一次低沉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知意!”
仿佛有一只淘气的蝴蝶落在了沈知意的耳垂上,那种麻麻酥酥的感觉仿佛一块正在开裂冰块,牵动着她的全身。她的心变得莫名的燥热,眼前也变得恍恍惚惚。
茫然间,她闻到了淡淡的茶香,那是他昨晚为她调配茶汤留下的味道,茶汤的味道甘冽清甜,极为解渴,他也是这种味道吗?
沈知意不安分地仰起头,主动地贴上了那张柔软的唇。
晏长倾惊喜地闭上了双眼……
夜,孤寂而漫长,猛烈的骤雨洗涤着天地间的晦涩。一盏茶之后,沈知意和晏长倾平静地看着彼此。
沈知意的双颊飞着红晕,她羞涩地打开手腕上的香囊,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不怕蜈蚣了。嗯,方才,我有些唐突了!”她的心跳得厉害,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莫非她受到了他的蛊惑,才会入魔?
“你,你不要在意哈!”沈知意低下头,反复抚摸着手腕上的金环月。
晏长倾的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弧线:“我在意什么?”
“千万不要告诉云时晏!”沈知意殷切地恳求。
“哦?”晏长倾盯着她柔软的红唇,“你的胆子不是很大吗?”
“唉,我是一时糊涂!”沈知意羞愧地摆手,“我真是对不起云时晏啊!”
她的话让晏长倾哭笑不得,原来她真的相信了“双晏”的传闻。可是,她和他朝夕相处、联手查案这么久,真的对他没有一丁点的感觉吗?
晏长倾稳稳地牵起她的手,放在宽厚的胸口,试探地问道:“知意,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懂自己的心吗?”
“我的心?”沈知意凝望着那双深邃的眼,柔软敏感的心底忽然有种针扎的痛感。惠娘曾经告诉她,女儿家只有动了真情,才会心痛。她对他动了真情?
不,不会的,她努力地说服自己:她好不容易斩断了与钟离辞的纠缠,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他动情?她刚才明明是因为口干舌燥,又或者是被鬼王吓到了,才会对他做出孟浪的事。那日在纱居,他也因为醉酒亲过她呀!
“我们扯平了!”沈知意心虚地抽回手臂,转过身去。
晏长倾落寞地盯着那乌黑的发髻,伤感地叹了口气。他的语气很轻,像一支柔软的羽毛骚挠着沈知意的心,让沈知意又多了几分愧疚。她不安地望向漆黑的天边,除了零落的雨声,她依稀听到了沉闷的鼓声。
“是夜禁鼓!”
连绵起伏的鼓声终于让沈知意记起:长安城并没有进入漫长的黑夜,是乌云遮挡了明朗的天,生生将白天变成了鬼王的白夜!是鬼王颠倒了乾坤?
正堂里似乎还夹杂着鬼王阴冷的气息,沈知意盯着散落在青砖上四分五裂的牌位,自言自语道:“鬼王为何会放过我们呢?”
晏长倾的眸心闪过明慧的光芒,他苦涩地应道:“鬼王以鬼为名,心狠手辣,他怎么会轻易地放过我们?不过是我们还有利用价值罢了,于鬼王如此,于陛下如此,于——”他顿了顿,抹去了钟离辞的名字,继续说道,“我们是各方博弈的棋子,如今输赢未定,我们自然可以在长安城安身。待到各方收网,图穷匕见之时,才是我们最危险的时刻。知意,你怕吗?”
沈知意转过身,坚定地摇头:“有你在,我不怕!”
晏长倾欣慰地许下承诺:“有你在,我也不怕!”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走入曲折的回廊。
两人身后的正堂内一灯如豆,落满尘灰的供桌上除了散落的黑布条,还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
晏长倾悄无声息地拿走了那只木蝉,他几乎可以确定,鬼王也去过那间禅房,他站在那面龛墙前,将重生的血玉蝉放在了父亲的牌位前,留下了和木蝉相同的印记。
这就意味着鬼王早已知晓他和钟离辞的秘密,以鬼王狡诈的手段和钟离辞善于算计的性子,他们都不会轻易让对方太过得意。双方既然没有产生争端,便是结下了同盟,那他们相互许下的承诺会是什么?
是她,是他,还是坚如磐石的凌烟阁?
此时,晏长倾无暇顾忌太多,他已经隐隐地嗅到了咸涩的血腥味道,他紧紧地挽起沈知意的手,毫无畏惧地踏入潮冷的雨中……
狂风骤雨狠狠地肆虐了长安城的黑夜。翌日天亮,风止雨休,和煦的阳光染红了天边的朝霞,街道两旁的树木焕然一新,百花齐放,空气里飘**着醉人的香气。
沈知意的早茶还没有煮好,云时晏便兴致勃勃地到了,他一进门就说起了长安城的趣事。
原来平康坊新一任花魁—紫璇姑娘对所有倾慕她的客人说出了“长安春”的谜面,紫璇姑娘直言,谁能给她带来长安城的春天,她就会与谁长夜对饮,彻夜欢歌,她一言既出,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云时晏兴奋地说道:“听闻紫璇姑娘貌美如昙花,身轻如飞燕,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琴技,深得李龟年后人的指点,一曲《胡笳十八拍》**气回肠,委婉悲伤,在场的听闻者无不落泪!她还擅长剑舞,舞剑时身披红绸,人剑合一,打令的舞姿比男子更铿锵有力,连振军大将军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晏长倾优雅地端起沈知意煮好的热茶,放在唇边吹了吹,波澜不惊地问道:“这么说,全长安城的人都在为紫璇姑娘找春天了?”
“是男人!”沈知意小声地提醒。
晏长倾的眸心闪过一抹笑意:“哦,对,是全长安城的男人都在为紫璇姑娘找春天!”
“是啊!”云时晏笑嘻嘻地向沈知意讨了一口茶,他端起茶杯微微摇晃,“平康坊历任花魁都是拔尖儿的女子,这届勇夺花魁之名的紫璇姑娘更是出众。按照花坊里预邀排队的规矩,若是想和紫萱姑娘对饮,听紫璇姑娘抚琴舞剑,至少要排到明年,而且还要看紫璇姑娘的心情,这可谓,一览芳容,难上加难。不过呀。”他挑起浓重的眉,微笑道,“如果能为紫璇姑娘找来长安春,博得美人一笑,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晏长倾装模作样地点头:“的确是幸事!”
“是啊!”云时晏眉开眼笑,“这是红袖添香的大幸事!”
听着“双晏”的一唱一和,沈知意的胸口似乎堵了一块沉闷的石头,她大声地反驳道:“什么大幸事?我看是红颜祸水的大祸事!”她故意将舀茶的竹勺重重地放在茶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啊!知意今天的火气好大呀!”云时晏悻悻地向后挪了一小步,“看样子,我要开一张祛火养身的方子。”
晏长倾故意眯着狭长的双眸,点头道:“知意说得很有道理!”
“那当然了!”沈知意殷勤地给晏长倾添了一杯热茶。
晏长倾漫不经心地说道:“历任花魁都是猎奇而已,紫璇姑娘也不例外,到底是红袖添香,还是红颜薄命,都要看老天给的命数。”
“对哈!”云时晏也变得莫名的欣喜,他微笑地露出洁白的牙齿,假意抱怨,“哎呀,你平日里虽然有半面桃花的美称,桃花运却差得很,那些名门闺秀见到你,都远远地绕开,你怎么能懂女儿家的心思呢?”他无聊地敲打着案几,小声地嘀咕,“这长安春到底是什么呢?嗯——长安城的春天,春暖花开,姹紫嫣红,我喜欢去灞河看风景了,灞河的河面上飘满了白如雪的柳絮……”
他的手突然停住,眼底发出兴奋的光泽:“我知道了,长安春就是柳絮!”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灞河边捡一串最美的柳絮送给紫璇姑娘。”
“不必去了!”晏长倾微笑地拦下他。
“为什么?”云时晏费解。晏长倾低垂双眸,笑而不语。
沈知意笑盈盈地用竹勺舀了一杯热茶倒入云时晏的茶杯,逗趣道:“我劝你,不要给紫璇姑娘添麻烦了,估计这几日,那些爱慕紫璇姑娘的男人已经用柳絮将平康坊填平了。”
“别人也想到了柳絮?”云时晏恨恨不平地坐回到原位,拄着双腮抱怨道,“这长安春,到底是什么啊?”晏长倾不经意地瞄了沈知意一眼。
沈知意端起茶杯俏皮地在鼻前闻了几下,又故弄玄虚地放下茶杯:“长春城的二月多香尘,我猜紫璇姑娘以长安春为谜,就是要寻找长安城里最好的香尘!”
晏长倾赞誉地附和道:“是的。冬去春来,万物苏醒,旃檀沉水饮食之香,长安城的春天最不可缺少的就是香尘。当紫璇姑娘说出长安春的谜面之后,东西两市的香坊定会忙得手软,平康坊更会香气扑鼻,连那坊门上的石兽也会含着一口香气。”
云时晏恍然大悟地拍手:“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说到调香,放眼长安城,除了钟世子,就是我了,我可是得过钟世子亲自点拨**的。嘿嘿,一会儿,我也去调配些香尘。如果能有幸入了紫璇姑娘的眼,咱们也能听到绝伦无比的琴音。”
“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沈知意听到钟离辞的名字,不禁低下头,她刻意地避开晏长倾灼灼的目光,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盘,“茶温刚好,你们先饮茶,我去后院清洗一番。”她迈着碎步,匆匆地走出正堂。
云时晏瞄着沈知意离去的背影,满脸懵懂:“知意今天好奇怪。”晏长倾无声地端起茶杯,眸心深处涌起了黯淡的波澜。
这时,外出买菜的晏府的管家—阿镯挎着竹篮走进正堂,一进门,她就讲起了趣事。
“哎呀,今天的西市好生热闹,盛香坊的盛坊主调配出了一种叫长春香的香尘,平康坊的花魁—紫璇姑娘亲自到舒香坊试香,舒香坊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嘿嘿,我运气真好,被人群挤到紫璇姑娘的身边。”
“哦,她真的生得那般貌美吗?”云时晏殷切地问。
阿镯点头:“嗯,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鹤裙,襦裙上有一只极美的仙鹤,仙鹤的头顶还点着朱砂,美艳无比啊。”
“我是问人,美不美,没有问仙鹤!”云时晏不开心地努嘴,“哎呀,早知道西市这般热闹,我今天也去舒香坊了。”
阿镯嫌弃地摇头:“在我眼里,知意姑娘才是最美的!”
晏长倾心头一暖,无意地问起了另外的事:“紫璇姑娘可是认可了盛坊主调配出的长安香?”
“认可了。紫璇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就是她想要的长安春,她还当场许诺,三日后要亲临盛香坊,与盛坊方彻夜对饮,抚琴舞剑!”阿镯眉开眼笑地解释。
云时晏满脸羡慕:“紫璇姑娘真是重诺之人啊。”晏长倾却若有所思地看向小花园,寻找那抹动人心魄的倩影。
罗嗦的阿镯又绘声绘色地讲了几件在西市上听来的稀奇事,便提着竹篮走向后院。没走几步,她又折返回来,从竹篮里拿出一封信函。
“公子,这是我在门口捡到的。”
“谁的信呀,有冤情吗?”云时晏好奇地接过信函,盯着信函上特别的图案,“真是有趣,是蝉虫来伸冤了!”
蝉!晏长倾的脸色惊变,温热的茶水在空中飞溅成无形的水花,零零碎碎地散落在案几下的暗影里,了却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