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案中藏案
长安城的春夜漫长而孤寂,皎洁的月色被掩盖在云层之下,只剩下几颗黯淡的寒星。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一抹摇晃的光亮,从曲江池的方向疾驰而来,潮湿的道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坐在马车上,车内的气氛紧张而微妙。
“真的要去吗?”云时晏担心地抿着唇。
“嗯!”晏长倾坚定地点头。
“唉!”云时晏发出一声轻微的叹声,“也罢,‘双晏’总是要在一起的。”
“还有我!”沈知意给了“双晏”一记温暖的微笑。
云时晏朝沈知意苦笑:“本想让你逃离凌烟阁,谁知道越陷越深。”
“这样也好,有勇有谋,才能去面对暗流汹涌的杀局。”晏长倾挑起俊朗的眉宇,唇角勾起一抹少有的笑意。那清华卓然的姿态宛如一朵在深夜盛开睡莲,纯净地让人移不开眼睛。他微笑地提醒道,“别忘了,你也是长安神探。”沈知意苦闷地摇头,现在一切都已经查明,二十四节气案的背后暗藏玄机,若是揭开一角,长安城又将迎来一场天摇地动的血雨腥风,他和她的命又一次被掌握生死大权的陛下握在掌心,是生,是死,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难怪卢萧会放弃此案。他和她要趟这段浑水了。
沈知意盯着那把半旧的油纸伞,他真的不怕吗?
晏长倾坚定地说出韩秉知说过的话语:“我坚信,朗朗乾坤,终有正义!”沈知意的心头一颤,她想起了二十四把节气伞,伞面上的画和字……
这时,马车放缓速度,停了下来,车夫夏维的声音从帷帘外传来:“公子,到了。”
“你在这里守着。”晏长倾拿起案几上的油纸伞,目光深幽地说道,“我们再去会一会那个怪人。”
三人下了车,沈知意挑着白纸灯笼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院落里传出雀鸟的啼鸣和蛐蛐的叫声,让人仿若远离尘嚣的长安城外,忘记了这里是大唐最繁华的都城。
三人走进院落,低矮的茅草房内亮着灯,厚厚的窗纸上映出两个清晰的身影,一个是伛偻的婆婆,一个是瘦弱的刀子匠,姐弟两人守在昏暗的油灯前,讲着剧情跌宕起伏的《李娃传》。三人不忍心打扰这份弥足可贵的安宁,沉默地站在院落里,安静地看着眼前虚幻而真实的身影。
残忍的真相是一把锋锐的双刃剑,既伤人又伤己。倘若没有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或许他们可以一直过这种苦楚无趣,又乐在其中的日子。事不遂人愿,将那份美好撕得支离破碎,每个碎片上都淬着毒药,侵蚀着他们的心,他们的身体,将他们活活逼成了游**在世间的鬼。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呐喊,去求助,去犯错,他们犯下一生也无法偿还的错,那不是错,而是沉沦的罪恶,他们变成了恶人!今夜就是终止罪恶的日子。
一阵微凉的春风拂过,沈知意手中的白纸灯笼摇摇晃晃,笼里的烛火缩成了圆圆的小球。刀子匠沙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既然深夜到访,为何不进?”
沈知意挑着白纸灯笼走在前面,三人一前一后地走入温馨的茅草屋,狭小的屋内顿时亮了起来。婆婆和刀子匠围坐在木**,木床的中间摆放着一张柳木案几,茶几的边缘雕刻着一只栩栩欲活的凤凰,凤凰的羽毛层次鲜明,棱角有序,那双灵动的眼睛更是传神,是难得的好手艺。沈知意在宫中见过不少上等的案几,都没有眼前的案几这般灵秀细致,刀子匠真的有一手的好刀功。
婆婆的气色很好,她见三人到来,莫名的兴奋。她拉扯沈知意的襦裙,怯怯地问道:“姑娘,你的衣裙好美,是在哪家铺子做的?”
沈知意尴尬地应了一声:“是娘亲做的。”
婆婆羡慕地抚摸着柔软的裙摆:“真好看。冬姐姐最拿手的就是女红。改日,我让冬姐姐帮我做一条一模一样的,阿旺也喜欢红色。”她的眼底流露出娇羞。
“好,明天一早,我去西市最好的布庄买布料。”刀子匠递给她一颗蜜饯。
婆婆将蜜饯咬在嘴里,吧嗒了几下:“好甜,比秋天的桃子还甜呢。”
“甜就多吃些,今年秋天,我们再晒些。”刀子匠又将一颗蜜饯塞入她的嘴里。
“嗯。”婆婆满足地嚼着蜜饯,眼角的皱纹不停地颤抖。
“睡会吧,天快亮了。”刀子匠盯着漆黑的窗外,一语双关地安抚。
“嗯。”婆婆听话蜷缩起单薄的身子,倒在**,不一会儿便传来睡熟的鼾声。
刀子匠从腰间拿起那把缠着白布的小刀,在磨石上反复地磨动,沙沙的声音划破了深夜的沉寂。
“不问我们为何而来吗?”沈知意谨慎地问道。
“讲故事,听故事。”刀子匠举起小刀,用粗粝的指肚去抚摸刀刃,锋利的刀刃刮下了指肚上的皮屑,他习惯地鼓起双腮去吹,碎小的皮屑纷纷扬扬地散落在他的指缝间。随后,他收起磨石,从案几上装蜜饯的盒子里取出一粒桃核。他凑在油灯下,开始认真地雕琢。他的刀很快,下刀又准又稳。小小的桃核在他的刀下变成了一朵娇媚的小花,层层的花瓣裹着芬芳的花蕊,比曲江池边盛开的芍药更加妖娆。
沈知意目光一凛:“我们的确是来讲故事的,至于听故事?”晏长倾打开那把油纸伞,布满墨点的伞面像无数双眼睛窥视着眼前的一切。
刀子匠将雕琢好的桃核放在另一个盒子里,又取出一粒桃核继续埋头雕琢:“我是讲故事的高手,每天都给秋姐姐讲故事。还没有听过别人讲故事,今晚,我也听听故事。”他用刀背划过浸满灯油的灯芯,屋内又亮起来。
晏长倾举着油纸伞,盯着诡异的伞面,意蕴深长地说道:“其实,每个人都会讲故事,故事根本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真假之别!”
“哦?”刀子匠怔住了,锋利的刀刃划空半片花瓣,他紧紧握着弯刀柄,落寞地问道,“那你要讲的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故事的真假并不重要,在于听故事的人,信不信!”晏长倾递给沈知意会意的眼神。
沈知意指向伞面上的墨点:“我讲的故事很长,是从伞面讲起的。这是自带谜面的伞面,伞面的主人想通过射覆的方式来告诉我们五年前,曲江池发生的一件惨事。”五年前?刀子匠的刀又一次在桃核上划空,他的眼底浮动着凌乱的波涛。
沈知意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这把油纸伞很奇怪,伞面上的图案既不是花卉,也不是山水,而是溅落的墨点,仿似顽童打翻了一砚池的好墨,都泼在了伞面上。但是,顽童能写出一手字迹工整的诗词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顽童写不出字迹工整的诗词,风雅的读书人也不会随心涂鸦伞面。”她扫了刀子匠一眼,加重语气,“伞面上的这些墨点看似杂乱,分布却极有规律,组合在一起是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的星图,星图神秘莫测,暗藏深意,这也是最真实的星图,秘密就藏三垣里。”刀子匠停下,他想起那个跪在后院的身影,难道这就是他口中的方式?他疑惑地盯着伞面上的墨点:“伞面有什么秘密?”
晏长倾微微晃动伞面,指向一片密集碎小的墨点:“三垣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紫薇垣在三垣的中垣,居于北天中央,称为中宫,本为帝星;太微垣在三垣的上垣,居于紫微垣的东北,有朝堂之意,多寓意为朝堂上的官员。这两垣在伞面上位置精准,都能找到。众星辅佐帝星,也是天下之本。不过,三垣的下垣——天市垣,却乱了规律。”他的语调高了几分,“天市垣在紫微垣之下的东南方向,本应以帝星为本,成屏藩形状。而伞面上的天市垣却缺少了一角,方位大乱,所有密布的星宿像一把匕首插入中垣,这是大凶、大不敬之兆。”
他转向刀子匠,问道:“紫薇垣为帝星,太微垣为臣星,你知道天市垣代表什么吗?”刀子匠满脸愕然地摇头。
晏长倾盯着残败的一角:“天市垣围绕在帝星周围,自然是帝星身边的人。”
“是,是——”刀子匠瞪圆双眼。
晏长倾点头:“没错,天市垣是宫人的星宿。有心人煞费苦心地在伞面上画出大凶的星图,就是想告诉我们,帝星的身边有居心叵测的宫人。”
刀子匠惊愕地放下手中的刀,他真是小瞧了他,他果然用他的方式抛出了饵,长安神探精准地咬了钩,在这场心照不宣的较量中,尘封的秘密能大白天下吗?他故意绷起冰冷的脸:“这是皇家的事!”
沈知意挑眉:“这的确是皇家的事,宫中的宫人万余人,想找出心存不轨之人难上加难。不过,伞面上还有一首诗词,配上星图,射出的谜底刚好是曲江池桃花盛开的季节,关于二十四个宫人的故事。”刀子匠低下头,紧握了手中的刀柄。
屋内很静,只听到婆婆轻微的鼾声,晏长倾收起伞面,凝神说道:“这道射覆的谜面,倒也简单,只是验证起来,颇费周折。我们按照伞面上的指引,去了曲江池,意外地遇见一个故人,他也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故事不长,却惊心动魄……”他看向笼罩在暗影里的刀子匠,刀子匠的唇颤颤巍巍地张开,炙热的喉咙间发出悲泣地呜声。
“我们遇到了曲江池的厨子—徐新。”晏长倾缓缓在屋内踱步,开始讲述曲江池发生的一幕。
原来,他们连夜从茶庐去了城南的曲江池,赶到曲江池时,已经敲响夜禁鼓。晏长倾对巡逻的武侯出示长安县丞的令牌,才进入到曲江池行宫。
他们本想去曲江池行宫的档房去查找进宫宫人的手实,在经过曲江池湖边时,遇到了厨子徐新。几日不见,徐新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当时,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在菊娘落水的岸边烧纸钱祭拜,他还将一串用桃核雕琢的桃花手链,投入了湖底。他对菊娘用情至深,菊娘的离世对他打击很大。站在昏暗的岸边,他变得精神恍惚,险些投湖自尽,幸亏云时晏即使拦下了他。他瘫坐在岸边不停地胡言乱语,说出了深藏多年的秘密。
晏长倾放缓脚步:“徐新说,那些用桃核雕琢的桃花是他亲手做的,每一朵桃花都有十八层花瓣,他还说,有人能雕琢出二十四层花瓣,那就是你!”他看向刀子匠。
刀子匠冷笑地摩挲着手心里没有雕琢好的桃核:“他的手太笨,以刀谋生,做些粗活尚可糊口,做不得精细的活计。”
晏长倾皱着眉:“是啊,他也这般说。他的刀功都是跟你学的,他说自己天资驽钝,刀功不及你的一半,只学了皮毛,切菜就足够了。”
“他还说了什么?”刀子匠抖动着干涸的唇。
“他还说——”晏长倾目光深邃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会意地将话接了过去,“他对你非常敬重,也十分感恩。他还说,那些被你净身的宫人对你心存恶意,是误会了你。你是一个好人,有情有义的好人。”
“我是好人?”刀子匠裂开泛着血丝的嘴角,唇边沾染着殷红的血痕,他用锃亮的刀背抹过血痕,充满戾气地说道,“我是断子绝孙的刀子匠!”
“你是刀子匠,你也是徐新的救命恩人。”沈知意挑高语调,“徐新是一个感恩的人,他故意在人前装作忘记了很多事,其实,那些事,他都记得,他只是不想让自己陷入痛苦,不想让你为难,才装作假失魂。那桩五年前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一刻都没有忘记过。”
这时,屋内忽然暗了下来。刀子匠无声地拿起泛着血痕的刀背拨了拨昏暗的灯芯,刀背被油灯熏得漆黑,掩盖了那抹刺眼的血痕。屋内又亮了起来。
沈知意继续说道:“徐新并不是行宫的厨子,他本是进宫的宫人。他说,同他一起进宫的那批宫人共有二十四人,他们在世上无亲无故,这二十四人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天市垣。五年前,这二十四人一同进宫,本以为会困在宫廷一世。没想到,还没熬到净身这关,便遭受了杀身之祸。有人将他们骗到曲江池边的芦苇丛里,展开杀戮。他和一位同乡侥幸逃脱,躲在湖里,靠着芦苇杆呼吸,才保住性命。剩下的二十二人全部惨死,他们的尸体被坠上重石投入湖底,涨上来的湖水淹没了那片芦苇丛,淹没了罪恶,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更没人记得死去的冤魂。他和同乡在泥泞的芦苇丛里像锁在水牢里藏匿了五天五夜。起初以为会有人来救他们,却发现行宫里又多了二十四个刚刚被净身的宫人,还有一人和他同名同姓。他这才知道,有人暗藏祸心,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将二十四个身份不明的宫人送进了皇宫,那些人顶着他们的名字,他和他的同乡则成了死人,永远见不得光的死人。”
刀子匠无声地将手中的桃核放在案几上,沉重地闭上双眼。他也回忆起那段黑暗的经历,如果他没有染上风寒,或许会阻止那场杀戮,能多救下几个人。可是他无缘无故地病倒了,拖延了净身的日子。等他病好之后再回到曲江池时,发现那二十四个宫人变了,有的变得沉闷,有的变得圆滑,有的变得市侩,在净身时,他们没有咒骂、恐惧,都很平和,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时,他还有丝庆幸,庆幸自己的手很稳,二十四个人都活了下来。直到在芦苇丛里见到徐新和他,他才知道,他是这场惊天的阴谋里侩子手,他是背后金主手里的刀!他不甘,不甘啊!
这些年,他也想通了。五年前的那场阴谋,无论他在于不在,都势不可挡,有人在背后精心的布局,要不惜任何代价讲这二十四个人送入皇宫,送到天子身边。他能侥幸活下来,也实属不易。唯一安慰的就是沉入曲江池的那二十二人,至少是全尸。冒名顶替的那二十四人虽然多活了几十年,到死也是不全之人,这是报应吗?他死死咬着牙根儿,崩出几个字:“人早晚都会死。”
沈知意从他的眼神中听出弦外之音,她悲伤地说道:“是啊,人早晚都会死。徐新和同乡以为自己也会死在曲江池。在两人饿晕时,有人用金乳酥救了他们。从此,金乳酥成了他最爱吃的食物。”她顿了顿,想起了五年前的情景,没想到她无意间用金乳酥竟然救下了两条无辜的性命。当时,她做梦也不想到,五年后,他们会以如此的方式相遇。不过,她那晚遇到的是徐新,还是他的同乡?时隔五年,狼狈的少年已经成为痴情的男子,她也不再是到处乱跑的小宫女了。不变的只有春夏流转的二十四节气和那片郁郁葱葱的芦苇丛。
她感慨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说道:“徐新和同乡虽然没有饿死,还是逃不出行宫,如果他们被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幸运地遇到了你,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恳求你,对你讲述骇人的阴谋。你没有伤害他们,也没有不管他们。几天后,你用装尸体的麻袋将他们扛出行宫,救了他们,还告诉他们远离长安城,忘记过去,隐姓埋名地活着,永远不要再回到长安城。但是徐新的同乡一心要为惨死的人鸣冤,你多次劝他未果,将他捆绑在屋里,不许他到处乱跑。徐新不忍,为他解开绳索,从此,那人与你们失去联系,生死未卜。徐新说他是读书人,因家道中落,被贼人掠走,正巧官府要招人进宫,他们被贪财的贼人卖进官府,辗转来到曲江池,他几次想逃出去,都被抓了回来。他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谁料到,遭遇了更惨的祸事。”她看向刀子匠,“徐新说,他早死了。你说,他还活着吗?”
刀子匠用柔韧的舌头舔去刀背上的污浊,冷冷地应道:“若是故事,他一定会活着,才有更精彩的结局。若是现实,他早就死了,以他微薄之力,怎能拨云见日?他根本活不过长安城的晨鼓!”
沈知意内心有些失落,喃喃自语:“是啊,他是活在故事里的人。长安城这么大,大唐这么大,容不下一个该死的人。”她抬起头,“还好,徐新活着,他胆子小,经历了生死,被吓丢了魂魄,生了一场重病。重病之后,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可怕的杀戮,什么都忘记了。是你告诉他,他叫徐新,还耐心地教授他刀功,让他成为了厨子。五年里,风平浪静,他安宁的在行宫做厨子,皇宫内也风平浪静,无人记得那场残忍的杀戮,这就是二十四个宫人的故事。”她盯着刀子匠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这故事是真的吗?”
刀子匠轻柔地为熟睡的婆婆盖过被角,面无表情地侧过瘦弱的身子,将半张沧桑的脸隐在暗处。他自嘲地应道:“世上哪有这么离奇的事情?曲江池行宫的人都知道,徐新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的话,大半是不可信的,也只有你们相信他说过的话!自从元宝之乱以后,大唐国泰民安,长安城日夜笙歌,哪里有祸事?我看徐新不适合当厨子,应该去茶肆做说书人。”
“你不信?”沈知意追问。
“不信!”刀子匠的语调斩钉截铁。
“你怎么会不信呢?这故事就是真的。”云时晏忍不住地开了口,“菊娘溺水身亡那日,侍卫在曲江池底捞出了二十三具白骨,一具女尸,二十二具男尸,男尸的白骨都有损伤的痕迹。这刚好和徐新的话吻合,而且,我们翻阅过进宫宫人的手实,五年前的惊蛰节气有二十四个宫人进宫,徐新本名孟贵,手实上还有孟贵的名字,此人在紫宸殿当差。这一切都证明,当年的确有人胆大妄为地冒名顶替,将二十四个假宫人送进皇宫,有人已经是陛下的心腹啊。”
刀子匠目光一抖,深深的眼窝发出锐利的光芒:“怎么是假宫人呢?凡是进宫的宫人都是我亲手为他们净身,又经过郎直长的的验明正身。他们是真宫人!那些沉入湖底的白骨才是假宫人。”
“哦?”晏长倾抓住他言语间的矛盾,旁敲侧击地问道:“我们原本是查二十四节气案,却被人步步引导,查到了二十四个冒名顶替的宫人,二十四节气案与二十四个宫人有什么联系?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举起那把油纸伞,“这把伞的主人到底是谁?”
刀子匠的眼角闪过一丝不屑:“这是陌生人留下的油纸伞,是秋姐姐用一块金乳酥换来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晏长倾眸光一暗,话锋一转,“你不认识他,总该认识大理寺少卿卢萧吧,当年他彻查二十四节气案,也来过这里,去过后院,对不对!”
刀子匠冷漠地嘲笑:“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官爷吧!他的确来过这里,去过后院。来过又如何?他默不作声,不肯为死者鸣冤,不愿卷入阴谋。还有郎直长,他以癫病的托辞,离开长安城。那些官爷都看出了端倪,猜出了背后的血雨腥风,避而不及。谁会为卑微的性命去触发暗夜里的鬼魅?谁会为冤死的人鸣冤?没有人!所有人都在意自己的性命,爱惜自己的羽毛。”他的情绪变得躁动,“这长安城是天子脚下,如果有人敢将二十四个冒名顶替的宫人送到天子身边,那背后的势力谁敢去触及?”
“我!”晏长倾重语。
“我!”沈知意重语。
“还有我!”云时晏重语。
三人满脸坚定地说出正义的言语,仿佛三盏明亮的灯驱散着黯淡昏沉的黑夜。刀子匠一时迷了眼,他用粗粝的指肚揉了揉眼睛,胸口似乎长出了一条牵动心房的粗藤,粗藤上长满了锋利的倒钩,狠狠地钩着他的肉。他忍着剧痛:“我奉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长安神探的名号能抵得过命吗?没了命,什么都没了。”
沈知意扬起柳眉:“比起世间的正义,命算得什么?如果我们用命能换取朗朗乾坤,那也是值得的。”
“哼!自不量力。”刀子匠试图将胸口的那根粗藤连根拔起,可是他无论多用力,那根粗藤始终紧紧地捆着他,钩着他。他变得遍体鳞伤,不愿承认,不愿面对那份执念,不愿相信那份光明的正义。他固执地用自己残酷血腥的方式来审视正义,一错再错,错得不能回头。
沈知意想撕下他最后的念想,晏长倾拦下了她,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说道:“既然是是故事,终有完结。二十四个宫人的故事只是其中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你是行侠仗义、出手相救的侠客,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他会意地看向云时晏。
云时晏领会地说道:“是啊,侍卫从曲江池里捞出了二十三具尸体,除了上个故事里那二十二具还没来得及净身便惨死的宦官,还有一具女尸。我仔细检验过女尸,她至少坠湖十年以上。而且她的颅骨表面暗黑,颅骨内的七窍竟然变成了乌金色,说明她身重奇毒。那她又是谁呢?”刀子匠的脸色一沉,默不作声。
“你真的不知道?”云时晏迟缓地追问。刀子匠一脸茫然地摇头,他索性转向安睡的婆婆,顺手拿起一粒蜜饯咬在嘴里,酸涩的味道冲**在他的齿间,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味觉错了,还是秋姐姐的味觉错了,这蜜饯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又拿起了一颗蜜饯……
婆婆的鼾声越来越大,说了几句模糊的梦语,又蜷缩着身子睡下了。屋内陷入温馨而沉闷的安静。
晏长倾、刀子匠都不再说话,这是勇者之间的较量。对于二十四节气案,五年前的杀戮,晏长倾都已经知晓,对于那具身中奇毒的女尸,他却一无所知,他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去推断她的身份和背后的暗事。他隐约觉得,刀子匠知道那具女尸的身份,而且以婆婆的年纪推断,她或许是暗事的亲历者。这一切仅仅是他的推测,如何能让刀子匠开口,说出背后的真相呢?他习惯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是细心的女子,她长了一双美丽的慧眼,总是能洞察出他看不到的。
沈知意正认真地看着熟睡的婆婆,婆婆侧着身,后背弓成了半个月牙,她想到了白天时,婆婆在竹**的睡姿和说过的话。她挑起柳眉,凝神说道:“婆婆的睡相很好,看来,她是真累了。不过,这睡姿……”她的眉宇间透出一丝狡黠。
刀子匠有些紧张,嘴里的涩味呛得他的喉咙发紧,他咽了咽口水,嘴里的涩味似乎更苦涩了。沈知意看出他的松动,继续说道:“婆婆的睡姿我也很熟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皇宫里的宫女,老宫女在教授规矩时,告诉我们在夜里不能睡沉,只能侧身而卧,随时等待召唤。人最难改变的就是习惯,我也是成为凌烟阁的女官之后,才改掉了侧身而卧的习惯。不过,有人却一生也改不掉习惯,宫里依然有人这么睡,我猜婆婆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她曾经是曲江池行宫的宫女!”
“啊?”云时晏惊呼,“按照宫规,曲江池行宫的宫女一生不能离开行宫,婆婆怎么会?”
沈知意点头:“是啊,在曲江池行宫,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云时晏恍然大悟,他指着一言不发的刀子匠:“是他,是他将婆婆背出了曲江池,就像背出徐新一样。”
“我背回来的都是死人。”刀子匠阴森地说道,“都埋在后院。”
“是吗?曲江池行宫的宫女在档房都有手实,而且和婆婆同龄的宫女也都建在,你敢让人来辨认吗?”沈知意重敲一锤,“婆婆是曲江池行宫的宫女,是你将她背了出来。婆婆曾经说过冬姐姐有十一根手指,从湖底打捞上来的那具女尸也有十一根手指,世上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吗?所以,沉入曲江池的那具白骨就是冬姐姐!”
“原来什么都瞒不过长安神探的眼睛。”刀子匠默默地捡起那粒没雕琢好的桃核,用粗粝的指肚磨了几下,“你说得对,秋姐姐从前的确是曲江池的宫女,曲江池的那具女尸就是她口中的冬姐姐,也是曲江池里索命的女鬼!”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知意追问,“是谁将她扔入曲江池的?”
刀子匠的眼前变得恍惚,他痛苦地应道,“看来,轮到我讲故事了,你们听听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语调变得凄惨,“是我,是我亲手将冬姐姐的尸体扔入曲江池,我以为尸体会飘上来,有人会为她伸冤。但是她的冤魂太重,没有飘出湖面,一直沉在湖底,这一沉就是十年。”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师父曾经检验过那具女尸,据说她的尸体上爬满了蜘蛛。第二天,他去时,尸体不见了,有人说蜘蛛将她的尸体拖进了曲江池。”云时晏不解地问道。
刀子匠陷入痛苦的回忆:“我也不知道冬姐姐是怎么死的。当年,我的父母突然遇难,只剩下我和秋姐姐相依为命。秋姐姐靠着街坊邻居的举荐,为了我,到曲江池做宫女。我机缘巧合地救了一个爱笑的女孩儿,成了师父的徒弟。我和秋姐姐以为,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以后会越来越好。可是,我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师父要逐我出师门,不准我当木匠。我准备离开长安城,与秋姐姐道别。我假借着师父的薄面,来到曲江池行宫找秋姐姐。我还没跟秋姐姐说道别的话,她就哭成了泪人,和她最要好的冬姐姐捧着胭脂盒在岸边占卜,无缘无故地死了。没人知道她的死因,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她的尸体停在芦苇丛里,尸体上掩盖着芦苇叶。我求侍卫找来仵作,仵作打开芦苇叶验尸时,发现尸体上爬满了蜘蛛。仵作从蜘蛛的颜色断定,她是中毒死的,中了什么毒?谁也不知道,他决定上报主簿,将尸体带回县衙的尸房。当晚,我拉着秋姐姐去祭拜冬姐姐,送她最后一程,发现冬姐姐的尸体竟然,竟然——”刀子匠的眼底浮动着极度的恐惧,他又看见那具流出粘液的尸体,尸体上粘满了挥舞爪子的蜘蛛。
他颤抖地双手,小刀在他的手心发出铮铮的声响:“她的尸体融化了,她的眼睛,鼻子,口,耳朵流出了粘液,还爬出了蜘蛛,一只蜘蛛用蛛网缠住了她的舌头,只剩下一半的舌头。”
晏长倾脸色惊变:“那粘液是什么颜色?”
“是、是绿色的,比芦苇叶还绿。”刀子匠攥紧拳头,“秋姐姐吓傻了,她不肯相信那具尸体是冬姐姐,她说冬姐姐有冤情,有天大的冤情。我担心冬姐姐的尸体会被人视为妖怪,便将那具尸体扔进了曲江池,我期盼湖水会洗去尸体上的污浊,尸体会浮出湖面,冬姐姐就会伸冤了。可是,我们没有等到那一天。过了几天,秋姐姐竟然变得疯疯癫癫,整日说见到来了鬼脸。冬姐姐死后,她的弟弟阿旺也不再来看秋姐姐了,秋姐姐的病情越来越重。有一天晚上,她竟然来到冬姐姐遇害的岸边,想要投湖去找冬姐姐。为了照顾她,我做了刀子匠。后来,我买通宫人,让秋姐姐独自一人居住,没过多久,她的头发都白了,脸上长满了皱纹,没人记得她。我以她病死为由,带她离开了行宫。”
他伤感地看着婆婆佝偻的背:“秋姐姐病得很重,老得很快,那时,她才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变成了老妪。我求很多大夫为她诊病,大夫说她的头受到过撞击,头内有淤血。”
“有人要害她?”沈知意不解。
刀子匠摇头:“冬姐姐死后,秋姐姐伤心过度。那晚见到冬姐姐的尸身,受到了惊吓。但是短短几日的功夫,怎么会变成疯疯癫癫?有人要害她,为何不直接杀死她?何必让她这般痛苦地活着?这么多年,我留在行宫做刀子匠,毫无线索,没人在意两名宫女的死活,只留下女鬼索命的传言。曲江池行宫是个深藏秘密的地方,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一直守着秋姐姐,秋姐姐每天都活在美丽的梦里,梦里的冬姐姐还活着,阿旺还会时常来看她,我还是那般让她骄傲,她却不知道,冬姐姐死了,阿旺已经娶妻生子,我也变成断子绝孙的刀子匠。”他紧握着刀柄,用力地在桃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划痕仿若狰狞的伤疤刻在他的眼里,两行滚烫的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屋内的灯光晦暗惨淡,微小的灯光变成了一朵还没来及得绽放,便步入枯萎的花朵,只剩下空空的花蕊,发出刺鼻的味道。那些凋零的花瓣落在脚下,融入了滚烫的灯油,灯光渐渐地亮了起来。不过,明亮的光总是短暂,不能持续。一阵夜风吹过,灯光又蜷缩成一小团,像是一只被折去翅膀的蝴蝶,站在悬崖峭壁前卑微地求活。
活着,对有些人来说是轻松享乐;对有些人来说是负重前行;对有些人来说是生不如死。显然,刀子匠和婆婆都属于后者,他们无意间卷入了黑暗的漩涡,在努力地逃生中被碾碎了血肉身躯,他们虽然逃离了危险,却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泡沫,只能随风逐流,接受随时破碎的命运,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或许死对他们姐弟是一种解脱,他们实在是太过微小,微小到连凶残的猎手都不屑出手,他们就这般坚强而侥幸地活了下来。
沈知意心疼地看着睡梦中的婆婆,岁月无情地蚕食了她姣好的容貌,吞没了她的理智,掏空了她的心,她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活在美好幸福的虚幻中。她是不幸的,她失去了最初的快乐;她又是幸运的,她找回了丢弃的快乐。她变成了沙海里的一条鱼,在支离破碎的缝隙中找寻着昔日的快乐,维持性命的是十多年前那场酣畅淋漓的雨,还有为她营造虚幻、维护虚幻的刀子匠。刀子匠为她撑起了一片天,诠释了寻常百姓家的手足亲情。
她和晏长倾去过曲江池行宫的档房,档房的手实上没有刀子匠原来的姓氏,他叫什么不得而知,只记录着“刀功甲等”的字样。关于他的一切都归结于他手中的刀,那是一把无所不能的刀。在他的刀下,有人成了宫人,有人埋入了黄土。在他的刀下,一块块普通的柳木成为了灵验的胭脂盒。
柳木胭脂盒?沈知意想到柳木不成材的老话儿。柳木性阴,会招惹不干净的魂灵,寻常百姓家是极少用柳木做家具摆设的。柳不打籽,取了断子绝孙的寓意,也不能用来做棺材。只有贫苦人家实在没有钱办后事,才会去棺材铺里买最廉价的柳木棺材,亲人入葬时,还要在柳木棺材里放桃枝,以取辟邪续子的意思。
后院的那片坟林里埋着刀子匠从曲江池背回来的死人,刀子匠和婆婆过得清贫,哪里有多余的钱用来葬人?一定是刀子匠亲手做了柳木棺材。死去的都是没有挺过净身的宫人,也不会忌讳柳木棺材断子绝孙的晦气,那就意味着那些用来做胭脂盒的柳木块是刀子匠做柳木棺材剩下来的木料……
啊!沈知意倒吸一口冷气,那些曾经用胭脂盒占卜,惨死在二十四节气里的女子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买来的是一具名副其实的寿棺啊!
沈知意平复着复杂的心情,淡定地说道:“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你也讲了故事,如果没有那二十三具从曲江池里捞出的白骨,没人会想到天子的身边有冒名顶替的宫人?曲江池里也依然有索命的女鬼,故事只是故事!”
刀子匠的眼底映出一道血痕,仿佛裂开的伤疤,他冷笑道:“故事就是故事,真故事是故事,假故事也是故事。你们深夜到访,紧揪着这些故事想干什么?是为了维护长安神探的名号,还是想当说书人,来找猎奇的故事?”
“都不是,我们要为死者鸣冤!”沈知意满脸执着,“无论是十年前死因不明的冬姐姐,还是五年前惨死的宫人,我们要为他们鸣冤,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哈哈,哈哈……”刀子匠发出阴冷的狂笑,他的笑声里夹杂着不屑、畅意、还有深深地不甘。他和刀打了几十年的交道,那把刀既能杀人,也能当镜子。世人厌恶他的身份,远离他,抛弃他。他在孤独中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一把刀,能清楚地照出人心。
原来,他真的错了,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是对的。“朗朗乾坤,终有正义。”这世上终是有勇气的人。在这场他自以为是的较量中,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救赎,去报复无辜的人,他以为自己是对的,是聪明的勇者。在真正的勇者面前,他却一败涂地。
当然,他不愿承认失败,还曾固执地认定自己用鲜血建立的信念,执着地守护用刀换来的救赎,他甚至做好了下一次的罪恶。连自诩英明的卢箫都不敢去触碰的祸事,一个幕僚,一个宫人,会顶着所谓的长安神探的名号,以微薄的力量去揭开那惊天的阴谋?
他不信!
但是,刀不会骗人。当他带着他们去后院,面对着那一排排空白的墓碑,一个个深藏怨气的坟包,他就看出了他们不一样。他们有沉着的勇气,强大的智谋。他们心存正义,不惧危险。
他的笑声越来越小,转而化成低沉的哀嚎。他的眼里盛满了痛苦,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秋姐姐,我们一家人能在阴间团聚吗?”他陷入了吃人的沼泽,越不过自己编造的魔障。
晏长倾沉着脸,俊朗的眉宇间闪过波澜不惊的暗纹,他看向刀子匠,语调微凉地说道:“我们来一场公平的约定如何?”
“约定?”刀子匠抖动着干涸的唇,眼底的血痕更加的鲜艳。
“对。”晏长倾笃定地许下承诺:“即使长安城的风吹翻了重玄门上的八卦鼓,我也会逆风而行,找出冬姐姐的死因,还会禀明陛下,剜除皇宫那二十四个冒名顶替的宫人,为徐新和惨死湖底的冤魂昭雪。而你——”他紧紧盯着刀子匠手中的刀,若有所指。
刀子匠深邃的眼角涌出一滴咸泪,被他沉默地抹去。这一刻他已经等得太久了,从他做出那个疯狂的决定之后,他时刻都等待着这一天。他想用血去唤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君王,但是没人在意他,没人愿意去触碰晦气的魂灵,招惹是非。他曾一度放弃,若不是见到他,见到那个本应死去的人,他会将秘密带在阴间,是他的话激怒了他,让他重新燃起了斗志,他要告诉他,更让他看到,世间哪里有正义,只有杀戮!
他将缠绕在弯曲刀柄上的白布一层层地拽下,长长的白布从他的手中滑落,仿若是一条挤满冤魂的孝带,他将白布用力地绷紧,整齐地叠放在案几上。他又突然抓起那块白布,死死地攥在掌心,绷紧,再绷紧,他使出了浑身的气力。
“砰”的一声,那根弦终是断裂,露出了他最初的模样。当年,若是有人这般和他约定,他又何必走上歧途啊?是他迷了心窍,违背了二十四节气的规律,逆天而行,将自己变成了恶人。
他缓缓松开手,整齐的白布变得皱皱巴巴,好像一张扭曲狰狞的脸,褶皱的空隙里是一道道漆黑的暗影。他抬起头看向闪烁的油灯,脸上映出一抹诡异的笑。
“是我,是我杀死了她们!”刀子匠重复着自责的话语,缓缓讲述了罪恶的过程,那是一段饱含着辛酸和唏嘘的岁月。当年,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今日,他成了断子绝孙的刀子匠,他用手中的刀救了人,也杀了人。他的故事很长,比婆婆额头上的皱纹还长,足足连起了整个长安城;他的故事很真,让人觉得那似乎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故事里有他,也有她!
当年,英气的少年和姐姐在父母呵护下无忧无虑的生活,日子过得虽然清贫,院子里却充满了欢声笑语。娘亲抱着年幼的他坐在阴凉的榆树下,哼唱着小曲儿,姐姐扇着大蒲扇,为他驱赶蚊虫。父亲总会在黄昏前回来,给他和姐姐带一包酸甜的蜜饯。姐姐总是将最大、最甜的蜜饯让给他。
姐姐的手很巧,喜欢叠纸鸢,他也在父亲的教诲下迷上了孔明锁,父亲告诉他,学门好手艺,过寻常日子就好。父亲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做了不良人,他的眉头总是皱着,而且越皱越紧。有一天,父亲和娘亲将他和姐姐送走,两人在家中上吊身亡。当时,家门口围满了街坊邻居,他和姐姐跪在父亲和娘亲的尸体前,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
懵懂的他以为忧伤会像一闪而过的眼神很快过去,但是一切都变了,失去了父亲和娘亲的照料,他和姐姐的日子过得艰难。他们没有离开繁华熟悉的长安城,而是选择留下,艰难度日。姐姐为了多挣些钱让他安心学艺,成为了曲江池行宫的宫女,还有了新名字—立秋,变成了他的秋姐姐。他也机缘巧合地拜在长安城最厉害的木匠门下,姐弟两人的日子有了盼头。
曲江池的芦苇丛一年比一年茂密,起初那几年,他整日都想着为冬姐姐鸣冤,找出害秋姐姐疯癫的恶人,时常会隐藏在茂密的芦苇丛里偷窥着安静广阔的湖面。可是,自从冬姐姐和秋姐姐出事之后,曲江池平静极了,行宫的宫人都安然无恙,背后的恶人似乎变成了鬼魅,隐进了阴间的阎王殿,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才不会相信恶人就此罢手,恶人只有变本加厉地害人,恶人沉默,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他要潜入湖面之下,去揪出阴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只有被岁月磨光的信心,他将自己逼成了疯子。
刀子匠痛苦地攥紧掌心,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指甲,他伤感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和秋姐姐会在清明和冬至祭拜父母,那时候,我才记得,父亲姓杨,字子槐,我是他口中的雷儿。”
杨子槐?晏长倾皱着眉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蒙尘的牌位,牌位上的名字隐隐约约写着杨子槐的名字,那是一块见不得光的牌位,难道他和他都是?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脸颊照得忽暗忽明,尘封的秘密被撕开了方孔大的一角,方孔里映出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每张面孔上的眼里都噙满热泪,那是怎样的一段血雨腥风啊!他的眸心深处闪过深谙的目光,侧目说道:“原来二十四节气案里只有冬至节气无人遇害,是你父母的保佑。”
“没错!我父亲生前是万年县的不良人,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会骂我是杨家的不肖子孙,我姓杨,我也姓杨啊!”刀子匠泪流满面。
“你是因为痛苦而杀人吗?”晏长倾再问。
刀子匠默然地摇头:“那些年,我不甘心做刀子匠,也不甘心冬姐姐冤死,不相信秋姐姐变得疯癫,更不愿看到那些可怜的人死在我手里,我思念师父,思念……”他的唇颤抖地停下来,温热的泪淹没了眼眶,继续说道,“周围的人咒骂我,像躲瘟神一样躲避我。没人和我说话,连城门的侍卫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远离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我找不到发泄的方式,只能握紧手中的刀,将自己困在刀里,将自己磨得更锋利。后来,我发现,刀刃再锋利,我依然是人见人恨的刀子匠,我准备带秋姐姐离开长安城,她却晕倒了,大夫告诉我,她不能远行,随时都会离我而去。放眼天下,长安城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草药,秋姐姐只有在长安城才能活下去,才能陪着我。我只能放弃离开长安城的念头,继续干着断子绝孙的差事,成为了真正的刀子匠,直到认命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做刀子匠的快乐!我怎么会因为痛苦而杀人?我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早已经没有痛苦了。”他的唇角勾起了诡异的笑容。
刀子匠仰头惨笑:“我恨吗?我恨啊!我怎能不恨呢?我恨自己的手不够快,我恨自己的心不够狠,我恨手中的刀太钝,我恨那些宫人胆子太小。我恨,我恨啊!”他的笑声转而变大,盖过了窗外沙沙的风声。
沈知意从那笑声听出了凄凉和无奈,她想到了那把油纸伞。有心人知晓刀子匠是二十四节气案的凶手,料定他们会查到刀子匠,故意留下了那把油纸伞,他想借二十四节气案来揭开五年前的阴谋,二十四节气案里第一个遇害的女乞丐也死在五年前,刀子匠是有意犯案杀人?她试探地问道:“你的心里只有恨吗?难道不想为那些人冤死的人昭雪吗?”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刀子匠摇头,“自从五年前,我从曲江池救回了徐新和他的同乡,我就知道,他们都变成了沉入湖底的冬姐姐,恶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杀戮,暗地里还有无数的阴谋。我只是形同蝼蚁的刀子匠,我能做什么?我的话又有谁会听?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报仇,我要为死去的人圆心愿,为自己赎罪。”
赎罪?沈知意恍然大悟:“你在二十四节气案里杀死的三十七个女子,都是为了给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圆心愿,赎罪?”
“没错!”刀子匠露出泛着寒光的牙齿,发出肆意的笑声,“在救徐新的半年前,我就已经开始动手了,那天是立春,天很冷,东子没有捱过去,只剩下一口气。临死前,他说喜欢吃春卷,来世一定要找个会做春卷的媳妇。我的心情很差,想去铺子里抓个会做春卷的厨娘,送给阴间的东子做媳妇。但是那天冰天雪地,我的刀冻得冰冷,我舍不得用刀,怕刀刃崩了。我偷拿了行宫的胭脂红,听说这种毒会让人面带桃花的死去,死相会很美。我在街上走了很久,没有碰到合适的女子,也没有动手的机会。就在夜禁鼓敲响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女乞丐,她的眼睛很美,碗里竟然有一个春卷。她告诉我,她最爱吃春卷,还当着我的面,咬下了半个春卷。这怪不得我,只能怪她命不好,活该死在我的手里。我将准备好的胭脂红散落在帕子上,在没人的角落捂死了她,将尸体拖到附近的胭脂铺门口。我还剪下她的头发,拿走了胭脂盒,埋入东子的坟里。那晚,我睡得很沉,我梦见了东子,他牵着女乞丐的手朝我微笑,我的心情莫名的轻松和快意。我要继续杀人,继续赎罪。”
他的眼底冒出兴奋的目光:“后来,我又在街边杀了几个女子,街边的人太多,不易得手,也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目标,有一次,我险些被人发现,幸亏我躲进了沟壑。后来,秋姐姐给了我启示,自从秋姐姐离开了曲江池行宫,她的病时好时坏,为了让她开心些,我去找过冬姐姐的弟弟——阿旺,他已经娶妻生子了,我只能给秋姐姐讲故事。秋姐姐喜欢胭脂盒,我便利用做柳木棺材剩下的木料做了胭脂盒,在胭脂盒里放了桃核和从曲江池捉来的蜘蛛。秋姐姐为了解闷,每天都会去观音庵下卖胭脂盒。她喜欢和人攀谈,哪个女子买过胭脂盒,她都会回来告诉我。我发现,来买胭脂盒的女子各不相同,足够我选出合适的女子赎罪了。我将秋姐姐的话都记下来,隔天去街上去寻人,认定之后,我再下手。”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此事与秋姐姐无关,秋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刀子匠反驳,“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宫人。他们命薄,没有福气进宫享福,都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我为他们圆心愿,有什么错?”
他的语气愈加地咄咄逼人:“他们有人生前想做官,我便杀了仆射家的小姐;有人生前是家中的独子,我便杀了身怀六甲的孕妇;有人喜欢貌美的女子,我便杀了卖花的娘子;有人思念娘亲,我便杀了绣娘;有人惦记妹妹,我便杀了在雪中赏梅的姑娘;有人生前被歹毒的嫂子虐待,我便替他杀了她!还有人……”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人的名字,每个名字都是一条无辜的性命。他痛恨杀戮,却用杀戮的方式为自己赎罪,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其实是将自己逼入了更深的桎梏,无法自拔。
看着他那张可憎的脸,独自沉沦的神态,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都没有说话,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睡相恬静的婆婆身上,整日活在故事中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也成了故事中的人,可惜,这个故事没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屋内很静,刀子匠用手指拨过烛芯,他更加洋洋自得:“秋姐姐的记性很差,她的话我只能听个大概。有时候,我只能临时挑选女子。那位卖花的娘子和在雪地里赏梅的姑娘,都是我临时决定动手的。我用刀杀死了她们,在尸体上放了桃核,还剪去了她们的头发。她们的头发都和有缘人葬在了后院,他们在二十四节气里死在我手上,我在二十四节气里再还给他们一条命。哈哈,哈哈……”
“那谁能还给那些无辜女子的一条命?”沈知意斥责,“她们同样是死在你刀下的人。”
“不,我是为她们找到了一份美满的姻缘,他们有缘分才能葬在一起。”刀子匠倔强地摆手,“缘分是老天给的,怪不得旁人。就像秋姐姐和阿旺,秋姐姐等了阿旺一辈子,念了阿旺一辈子,他还不是娶了别人,还生了儿子。他哪里对得起秋姐姐,要不是为了秋姐姐,我怎么会教他刀功,让他学会了做油纸伞,过了安稳的日子!”
“阿旺是立秋伞铺的单老板?”沈知意迟疑地问。
“是的,他和冬姐姐都姓单,他单名一个旺字,都叫他阿旺,他的年龄和秋姐姐相仿。是在曲江池行宫探望冬姐姐时,认识秋姐姐的,秋姐姐对他一见钟情,他对秋姐姐也不错,我以为他们会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可是冬姐姐过世,他疏远我们;秋姐姐生病时,我去找过他,他已经成亲。我质问过他,他说是父母之命,单家只有他一个男丁,他等不到秋姐姐,还让秋姐姐忘了他。”
沈知意从他的话里,听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单老板似乎就站在眼前,正用那双充满阴霾的眼睛,深情凝视着睡梦中的婆婆。
当年,在暗藏风波的曲江池边,还是少年阿旺的单老板在冬姐姐的撮合下,与婆婆情投意合,两人在岸边**心意,许下了缠绵的誓言,这些都成为支撑着婆婆活下去的美好念想。可是,曲江池的宫女不能出宫,婆婆注定和阿旺不会白头偕老,阿旺在父母的逼迫下成亲生子,斩断了曲江池边的情缘。谁料他们的缘分未尽,刀子匠将自己的命送进了行宫,换回了死里逃生的婆婆。阿旺和妻子无缘,带着阿宝艰难度日。他们的故事是另一段曲折的《李娃传》,只可惜少了美满的结局,只有悲惨。
阿旺与婆婆历尽生活的磨难,再次相见时,一人变成了乞讨的乞丐,一个变成了神志不清的老妪。在观音庵下的那棵枯死的古树下,衣着褴褛的阿旺是何等的心情认出了满脸皱纹的婆婆,他是否想起当年两人在曲江池边第一次相见的情景?缘分是天上的圆月,月圆时才最美满,多一分,少一分,终将成为错过的遗憾!
刀子匠虽然嘴上埋怨阿旺,还是给了阿旺活路,阿旺也没有忘本,立秋伞铺的招牌足以表露他对婆婆的心声。难怪他会翠针敬而远之,又心甘情愿地为刀子匠揽下罪责,用残酷的方式射杀自己。他从阿旺变成了单老板,又在临死前做回了阿旺。他都是为了婆婆,为了那个一生最爱的女子,选择了承担,选择了自裁。
自裁?沈知意的心跃动了一下,她想到了那把射杀单老板的旧伞。想来,刀子匠应过就是阿宝口中的单老板的故友,单老板为他打开了后院那把锈死的铜锁,让他从后门出入。从单老板留下的信函上看,他已经知道刀子匠是二十四节气案的真正凶手,所以才会为刀子匠挡罪,他真的是自裁吗?
刀子匠闭上双眼,想到了那个多事的夜晚。那晚是惊蛰节气,也是一年一度的“探花宴”,是良辰美景的好日子。今年的两位“探花使”比往年更为出众,鲜花簇拥的少年郎在宴席上出尽风头,宴席上却发生了一件晦气的血案,当听说凶手是“探花使”时,他竟然有些莫名的担心。事后,他责怪自己太心软,他哪里有闲暇的时间顾及无关紧要的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几天前就定下了。小喜子在临死前说喜欢折纸,来世要开一家彩纸铺,他要送西市最红火的彩纸铺老板娘去阴间陪他。
正要出门离开时,徐新来了,他神色犹豫地说出:与菊娘斗气,要留在他的卧房过夜。他点燃了为宫人净身时准备的安神香,徐新睡得很沉。他偷偷出门,穿过湿润的芦苇丛,离开了行宫。没人在意他的行踪,这是他独自踩出来的背尸路。离开行宫之后,他沿着败落的街坊和曲折的沟渠,绕到如意彩纸铺。这是他计算好的路线,他跳进了彩纸铺的后院,用手中的刀割断了老板娘的喉咙,她的血很黏稠,弄脏了他的袍摆。他生气地解下将腰间的荷包,将荷包里上百只蜘蛛扔在尸体上。那些蜘蛛是有心人放在曲江池的,他有心地捉来,用他的方式杀死她,开启了暂新的二十四节气。
可是,他从彩纸铺的后院离开时,发现巷口有巡逻的武侯。他无法脱身,只能敲响立秋伞铺的后门。几日前,他来过铺子,在后院看过如意彩纸铺,当时就定下了逃生的路线。
阿旺将他让进后院,看着他满身的血污,猜出了祸事,他质问他。哼,薄情的人怎么会体会到深情?他喊出心中的委屈,说出压抑的痛苦,也道出自己的秘密。
阿旺没有埋怨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亲手杀了喜欢的女子?”
“是,就用这把刀。”他用袖口抹去了刀上的血,还将沾满血的手指放在唇边舔了舔。那日,杀了她之后,他也是这般做,不同的是她的血很甜,他杀了这么多的女子,只有她的血是甜的。
阿旺许久没有说话,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他没有应他,他怎么会知道他的苦?他更不会知道秋姐姐的苦,他不配知道。
两人沉默地站在后院,一直到后半夜,等巷口巡逻的武侯走远了,他才离开立秋伞铺,沿着原路返回。回到曲江池时,徐新依旧在沉睡,丝毫没有察觉他几乎离开了一整夜。天亮后,他像往常一样背着死人穿过芦苇丛,菊娘死了,他又遇到了长安神探。他隐隐觉得,他遇到了克星。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轻轻地为婆婆盖了盖被角:“翠针是我杀的,阿旺自裁的那把旧伞也是我带去的。我本想亲手送他上路,念在昔日的情份,我没有动手,我只说秋姐姐的日子不多了,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说这是一把好伞。”
刀子匠的眸心映出两道剪影:“阿旺的刀功不如我,做伞的功夫却远在我之上,那把旧伞本是他送给秋姐姐,他能根据伞的份量判断出伞的好坏,他一定是看出了伞骨的端倪,猜中了我的心思,才以自裁的方式,为我顶了罪。其实,我只是让他死,并不想让他顶罪。他一定是可怜我,可怜我……”
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在平静的曲江池边,一个年长的大哥哥牵着他的手,在芦苇丛里捉鱼,他们捉了好多鱼,在集市上卖了五文钱。大哥哥花了三文钱为他买了一双布鞋,又花了二文钱为秋姐姐买了一个刻着石榴连理枝花纹的胭脂盒。他告诉他,胭脂盒是送给秋姐姐的生辰礼,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可是,他弄丢了胭脂盒,只好瞒着大哥哥偷偷去曲江池边捉鱼。
那天,他没捉到鱼,却在湖里救了一个爱笑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带他去见了家人,他意外地拜到了梦寐以求的师父。当时,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他真的幸运吗?他抖动着唇,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阿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