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节气诡案

漆黑的夜漫长孤寂,失独的水鸟将头扎进微凉的湖水,叼起一条挣扎的小鱼,水鸟将小鱼囫囵地吞进肚子,嘴边露出一截垂死挣扎的鱼尾。它满足地展开翅膀,掠过湖面,空旷的湖面皱起无数旋转的小漩涡。一根飘零的羽毛被卷入漩涡的中心,羽毛上竟然蠕动着一只黑色的蜘蛛。凉爽的风抚平着燥热的湖面,将那根羽毛卷到岸边。黑暗中,一双模糊的手捡起羽毛,用羽毛撬开刻着石榴连理枝花纹的胭脂盒,再随手扔掉。孤零零的羽毛被风卷回漩涡的中心,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翌日,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品尝着韩秉知用湖心水烹煮的早茶,云时晏还在茶里加了一味提神醒脑的中药。沈知意无心饮茶,她盯着雾气缭绕的湖面,想到昨夜的噩梦,梦里的情景像眼前这般真切。

在梦里,翠绿的芦苇丛变成粘满鲜血的刀林,锋利的芦苇叶无情地割断徽音小姐、永嘉公主,还有一群陌生少女的喉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血肉模糊地倒下,陷入黏稠的淤泥。她们在淤泥里翻滚、挣扎、嘶吼,直到被吞噬得无影无踪。她想跑过去拉住她们求救的手,发现自己也陷在淤泥里,她庆幸脚下踩着一块坚硬的石头,救了她的命。她不敢乱动,害怕那块石头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但是她也开始下坠了。她慌乱地去寻找那块石头,那不是石头,而是宁婉的人头,她的脚下踩着宁婉的尸体!

“啊!”一声极度恐惧的尖锐惊叫划破沉闷的死寂。沈知意从梦境中惊醒,她诧异地发现那声尖叫不是自己喊的,那是谁?

“是昨夜徽音小姐落水的湖岸!”晏长倾目光深谙地指向窗外茂密的芦苇丛,两名侍卫正在卖力地拖拽渔网。

看着两名侍卫用力的表情和拖拽渔网的姿势,沈知意脸色惊变:“又有人落水了!”

“的确如此!”晏长倾站了起来,云时晏惊呆地咽下口中的热茶,屋内的气氛变得紧张。

韩秉知也盯着窗外,清澈的眸心凝成墨色,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意蕴深长地说道:“真是多事、之春!”

四人赶往出事的湖岸,岸边的人不多,来参加探花宴的才子佳人不愿沾染昨夜的晦气,几乎都踩着晨鼓各自回府了,他们走得的确及时,少了晦气,也省去驱逐的麻烦。

沈知意、晏长倾神色幽暗地盯着一具湿漉漉的女尸,女尸穿着翠绿色的宫女襦裙,赤着脚,没有穿鞋。经过宫女阿彩的辨认,死者是后厨的烧火丫头——菊娘。

阿彩回忆,昨夜菊娘与厨子徐新有约,精心打扮一番,没到子时便出门了,她还带了从探花宴上拿来的金乳酥。

“徐新喜欢吃金乳酥。”阿彩抹着眼泪,“菊娘一夜未归,我担心她出事,便顺着我们常来的岸边寻找,刚好看到小武哥拽渔网,渔网里竟然是菊娘。”她放声痛哭。

“你怎么知道菊娘会出事?”沈知意低沉地反问。

“因为菊娘和徐新吵架了,昨夜约会就是为了和好。”阿彩哭哭啼啼。

“哦?”沈知意瞄了晏长倾一眼,晏长倾转向侍卫小武:“是你将尸体打捞上岸的?”

“是啊。”侍卫小武详细讲述了发现菊娘尸体的经过。他在湖里下了用来网鱼的套网。今日清晨起网,他觉得套网比平日沉,还以为网住了大鱼,起网时,却拽出菊娘的尸体。他悲伤地说道,“我在探花宴的后厨还见过她呢,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事了!”他的语调里沉浸着悲痛。

阿彩扯着嗓子喊道:“是徐新杀了菊娘,前几天我还看到他推搡菊娘,菊娘偷偷地抹眼泪呢,是他,就是他,他辜负了菊娘。”

沈知意迟疑:“徐新?”

“徐新是后厨的厨子,有一手的好刀功。他性情有些孤僻,平日里不爱说话,只跟刀子匠关系近些。”侍卫小武解释。

他的话音刚落,芦苇丛里传出簌簌的脚步声,粗壮的芦苇叶也随着摇动,每片芦苇叶似乎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刃,让沈知意想起可怕的噩梦,她的瞳孔不断地缩小,再缩小。

刀子匠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他的肩上扛着苎麻编织的麻袋,麻袋很重,麻袋的两端缝着大针脚的红线。刀子匠的表情僵硬,长长的眉毛垂落到深邃的眼窝,眼底铺满了鲜红的血丝。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绕过菊娘的尸体,走向另一片芦苇丛。韩秉知的唇角颤抖了几下,唇边的话终是咽了下去。晏长倾的眼底也现出莫名的伤感。

侍卫小武轻蔑地淬着口水:“刀子匠又杀人了。”

“杀人?”沈知意困惑。

晏长倾低沉地解疑:“是刚入宫福薄的宫人,没有熬过净身。”

沈知意恍然大悟,她在宫中十年,时常和宦官打交道,她总是觉得宦官有些太过自私,有些又太过胆怯,原来他们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侍卫小武继续说道:“这都要看刀子匠的手艺了,他让谁活,谁就能活,让谁死,谁就必须死,他的手里握着索命刀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无环刀。

韩秉知幽幽地开了口:“他哪里有掌控生死的本事,不过是个人的命罢了。命大,自然活下来,命薄,也怪不得旁人。”

“也对,这都是命!就像菊娘。”侍卫小武看向菊娘的尸体。菊娘的脸在湖水里泡得浮肿苍白,额头还上挂着一团腐烂的水草。小武身份卑微,注定成不了金吾卫,只能窝在行宫,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本领与金吾卫不相上下,胆识更是高过金吾卫。但是,此刻,他面对菊娘的尸体,竟生出畏惧,他的手在抖,掌心里透着滑腻的汗。他不愿相信,更无法接受,昨夜还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菊娘,今日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真的很怕,他的确成不了金吾卫!

忽然,一位瘦弱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他大声疾呼着“菊娘”的名字,跪在菊娘的尸体前。

宫女阿彩痛斥:“徐新,你还有胆子来见菊娘?是你害死了菊娘。”

名叫徐新的男子痛苦地扇自己耳光:“都怪我,是我害死了菊娘,我昨夜若是来见菊娘,她就不会出事。”

“昨夜你没来?”阿彩挑眉,“不对,阿来说你昨晚根本不在卧房。”

“昨夜我住在刀子匠的卧房。”徐新抽泣,“我是故意避开菊娘,想让她担心我。”

“你说谎,平日里你和刀子匠走得最近,你是故意找证人证明自己的清白,是你恼羞成怒,将菊娘推入湖里的。”阿彩一口咬定徐新是凶手。

沈知意盯着徐新掌心的厚茧,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是后厨的厨子?”

徐新哽咽地应道:“我是负责切菜的厨子,菊娘是烧火丫头,我们本就是一对。”

沈知意又问:“昨夜既然菊娘约你,你为何失约呢?”

徐新用袖角擦着伤心的泪水:“后厨的人都知道我喜欢菊娘,我是真心想娶菊娘过门的。菊娘知道我没爹没娘,对我很好。可是,自从过年之后,菊娘对我越来越冷淡,不仅躲着我,还总神秘兮兮地外出。我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她不承认,还让我不要多想。我怎么能不多想呢?我连娶她的钱都攒好了。昨夜,她约我子时来岸边,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我以为她要和我分手,没有来赴约。我躲在刀子匠的卧房等她来找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有人告诉我菊娘出事了——”

他的泪再次涌出眼眶:“我好傻,好笨,即使她喜欢别人又如何?和我分手又怎样?至少她还活在世上啊!我原本以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背叛。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背叛,而是失去,永远的失去啊!我连一声道歉的话都来不及对她说,她就这样走了。菊娘,菊娘——”他的手伸向怀里。

晏长倾目光一凛:“拦住他,解下他的匕首。”小武真的从徐新的怀里搜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让我死,我要和菊娘到阴间做夫妻。”徐新哭喊。

“他在演戏,你们不要信他。”阿彩恨恨地举起手臂指着徐新,“他就是害死菊娘的凶手。”

徐新不反驳也没有默认,他瘫坐在菊娘的尸体前,不停地痛哭,哭声凄惨悲切,哭出了他和菊娘过往的情意。

晏长倾看向忙碌的云时晏,云时晏用配置好的药汤洗净双手,在空中甩了几下,他指向菊娘黑漆漆的指缝,说道:“菊娘是溺水而死!她落水后,有过强烈的求救,所以指缝和掌心都有淤泥。”他又指向菊娘**的脚,“连鞋子都蹬丢了,证明她死前很痛苦。”

“自杀?”晏长倾疑惑。

“是自杀,还是被人推入湖里,还要再找些线索。”云时晏应道。

晏长倾围绕着菊娘的尸体缓缓踱了几步,沈知意默默地走向松软湿润的湖岸。

宫女阿彩还在咬定徐新是凶手,她厉声喊道:“菊娘性情活泼开朗,胆子极小,如果不是和徐新约会,她才不会来湖岸,更不会自杀,一定是徐新将菊娘推到湖里的。”

徐新嘤嘤地哭泣,哭声转而变小,他突然站起来,朝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哮:“是啊,是我推菊娘到湖里的,快杀了我为菊娘抵命吧。”

“你不是凶手!”挑着襦裙小心翼翼走来的沈知意拿着一个刻着石榴连理花纹的胭脂盒,认真地说道,“我在岸边发现了胭脂盒,是敞开的,附近有纸灰的痕迹,周围只有菊娘一个人的脚印。菊娘应该是昨夜在岸边烧纸钱、捉蜘蛛占卜姻缘,不小心失足跌落湖里,她的确意外溺水而死。”

沈知意将胭脂盒递给徐新,菊娘落水的湖岸淤泥松软,根本遮盖不住脚印,从脚印的方向判断,菊娘落水时面朝湖水,不慎失足。徐新没有说谎,他没有来过,菊娘的死,是一场意外。意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更让人无法接受残酷的真相。

“意外?”悔恨的荆棘狠狠地抽打着徐新的心,他颤抖地捧着胭脂盒,仿佛捧着菊娘的命坠入了更深的炼狱。他发疯地冲向小武,去拔那把无环刀。

“让我死,求求你们,让我去陪菊娘。”他像一只断头的公鸡,迷失了活着的方向。小武和身边的侍卫拦下他。徐新瘫坐在地上。

沈知意劝慰:“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菊娘是意外溺水而死,她本不想死,你却想求死,你若真的死了,菊娘会原谅你吗?”

徐新痛苦地捶动胸口:“我的心好疼,好疼啊。菊娘,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她会听见的。”韩秉知的眸光里闪烁着氤氲的泪花,他走过去,贴心地递给徐新一方素雅的帕子,低沉地说道,“人生宛如流水,总有干涸断流的时候。我们能做的就是平静的过好每一天,等待雨季的到来。从此,你不仅要活着,还要更好地活着。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你要替菊娘好好活着。”他望向平静的湖面,如玉的脸颊露出淡淡的伤痕。

徐新诧异地看着他,双眼似乎裂开两道血红的光斑,光斑的裂缝里是一张张揉碎的脸,他的瞳孔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啊,啊——”他抱着头,猛烈地摇动。韩秉知心疼地看着他,无能为力。

侍卫小武立刻拉住徐新:“他旧疾犯了,快送他回去,找刀子匠来送药。”他和两名侍卫架着徐新匆忙离去。

云时晏慢吞吞地小声嘀咕:“好像是失魂的症状。”

沈知意的心情变得烦乱,她盯着湖面上漂浮不定的羽毛,自言自语道:“让菊娘的家人来收尸吗?”

晏长倾没有应她,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菊娘的尸体,隽秀的脸颊渐渐涌起乌云般的阴霾,沈知意顺眼望去,也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菊娘的肚子正在上下起伏地乱动,嘴唇也明显地瘪了下去,那张惨白的脸变得狰狞可怕。下一刻,从她的双耳,双眼,口鼻里涌出了大量鲜红的血,鼻孔里竟然还爬出了一只血淋淋的蜘蛛,蜘蛛困在黏稠的血里打转。

宫女阿彩僵硬地抓着一根粗壮的芦苇,颤抖地大喊:“昨夜是惊蛰节气,有女鬼,是女鬼索了菊娘的命!”

云时晏从袖口拿出一方白帕,盖在菊娘狞恶的脸上,解释道:“哪里是女鬼索命,她是溺水而死,淤血憋在七窍,体内的气脉顺了,血就涌出来了。”

“不,是女鬼,是女鬼吐出的蜘蛛。”阿彩的脸色变得紧张,她挥舞着双手,像躲避可怕的瘟疫一样,跑向花丛间的小径。

云时晏捡起一根枯萎的芦苇杆,挑开浸透鲜血的帕子,扫了一眼,费解地说道:“尸体钻进蜘蛛也不足为奇呀?和女鬼有什么关系呢?”他扔掉芦苇杆,看向神色不明的晏长倾。

晏长倾望向湖面上摩挲的倒影,目光深邃地说道:“果然是多事、之春。”

沈知意望着他的背影,听懂弦外之音。卢萧留下的金鱼符让司天监的死变得扑朔迷离,败落的舒王府和鬼王的流言更是神秘莫测,自从凌烟阁的杀局一开,长安城的风更大了,下一个猎物会是谁?他们又将面对怎样的危机?

沈知意沉重地低下头,平复着杂乱的情绪。忽然,她在徐新刚刚跪倒的淤泥里发现一截青黑色的碎骨,碎骨又细又长,不像是鱼骨。她拿起帕子将碎骨裹住,递到云时晏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云时晏吃惊地盯着碎骨,眼底发出明亮的光,慢悠悠地说道:“是人的小指骨,却比小指骨更小,如果是孩童的小指骨,骨质又太重。你看,这截碎骨已经骨化变形,被湖水冲刷得非常光滑,沉入湖底很多年了。”

“啊?”韩秉知的唇微微张开,又缓缓合上,眼底闪过无声无息的眸光。

沈知意迟疑:“难道湖里还有尸骨?”

云时晏举起碎骨,在阳光下晃动,碎骨里透出一块块黑色的小斑点。他脸色惊变:“这块碎骨的主人生前中过毒,而且是剧毒!”

剧毒?沈知意、晏长倾的目光再次落在幽暗的湖面,光滑的湖面仿若一面镜子,镜子里困着一具具粘满黏液的尸体。

云时晏谨慎地说道:“曲江池延绵数百里,或许是上游冲落来的尸骨吧。”

韩秉知淡定地摇头,说道:“不可能!曲江池以曲为名,河道蜿蜒曲折,每段河道都各自为景,独立隐蔽,上游的尸体不可能冲落到下游。而且这里相邻紫云楼,为确保湖水洁净,上游和下游的河道都有暗网,网格细密,连鱼儿都游不过来,更别说尸体。所以这块碎骨的主人和徽音小姐、菊娘一样,都是……”他欲言又止。

沈知意立刻想到女鬼的传言,幽暗的湖底真的还有一具女尸?她心情复杂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站在岸边,湖水里映着他挺拔的背影,他盯着湖面上那根漂浮不定的羽毛,坚定地吐个出一个字:“捞!”

韩秉知猛地抬起头,眼底浮动着明亮的光芒,他低声吟道:“朗朗乾坤,终有正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乎沈知意和晏长倾的意料,数十名侍卫在湖底竟然捞出数十具白骨。云时晏将白骨细致分辨归类,足足有二十三具之多。

发现如此多的尸骨,恐怕要惊动陛下。晏长倾目光幽暗地说道:“去禀告大理寺和长安县衙。”

“侍卫已经去了。”沈知意细心地应道,“云时晏仔细查验过,一具女尸,二十二具男尸。从胫骨上分辨,死者年龄不大,女尸尸骨完整,骨架暗黑,是中毒而死。二十二具男尸的尸骨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破损最严重的一具尸体,连头骨都碎了,云时晏说,他们是被打死的。”

“打死?”晏长倾脸色微变,韩秉知的额头也泛起了浓密的汗滴。

云时晏在每一具白骨上贴了分门别类的标签,贴完最后一张标签之后,他伸展着筋骨,站了起来:“我仔细比对过,中毒的是一位长六指的女子,那块碎骨就是多余的第六根手指,她身中剧毒,至少过世十年以上。其他白骨都是男子,过世时间也差不多。不过,这根碎骨似乎没有埋在湖底,早就被冲刷上岸了。”他指着青黑色的尸骨,“我仔细检查过,每具尸骨的骨缝里都有湖底的沙粒,但是这根碎骨里没有沙粒,只有淤泥,它应该是被冲到岸边,埋入了淤泥里,才会被知意发现。”

“真巧!”沈知意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某天,一场无情的杀戮染红湖水,一具具尸体被扔进暗无天日的湖底,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侍卫小武气喘吁吁地上岸,他拧过潮湿的衣袖,禀告道:“发现白骨的湖底有很多圆石,这些圆石应该是沉尸用的。”

沈知意费解:“行宫消失二十三个人不是小事,没有记载吗?”

侍卫小武摇头:“我在行宫当侍卫快四年了,从未听过这样的事。”

“那——”沈知意迟疑地看向晏长倾。

晏长倾拂过广袖,那一具具阴森的白骨变成了他荷包里的小贝片,平静的湖面是那面铜镜。白骨每次落入湖面的刹那,激起的波涛刺痛着他的心,他隐约感觉到白骨背后的血雨腥风。他皱起眉宇,深谙地说道:“先将白骨掩埋,我要禀告陈太傅,尽快找出他们的身份。”

一场探花宴终以更大的谜团结束,这二十三具白骨绝非小事,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与韩秉知寒暄道别,坐上夏维赶来的马车,一路北行。

路上,云时晏劳累得打起瞌睡,沈知意和晏长倾谁也没有说话,关于二十三具白骨的身份,他们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只是事关重大,一切都仅仅是推测,谁也没有说破。马车走得很快,今日的西市比寻常安静,道路也更畅通。

晏长倾的眸底闪过一抹暧昧,他有意地问道:“你知道钟离辞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沈知意失落地抚摸着永嘉公主赐给她的玉镜,光滑的镜子里照着她清秀的脸颊。自从得了这面玉镜,她时常这样地扪心自问。自己何才何能?能得到尊贵的钟世子的青睐,她没有永嘉公主的荣光,更没有世家小姐的荣耀,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女子,无法成全他的大业。他要的,她给不起,更给不了。其实,她从未改变过初心,只是从前的她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到底是我俗气了。”她落寞地翻过玉镜,抚摸着镜子背后的金片。

晏长倾的嘴角微翘:“他昨夜就离开了,派车夫阿蛮送了口信,那时你已经睡下。早知道探花宴如此无趣,不如不去。或许不去,也少去麻烦。”

“长安神探还有怕的事?”沈知意反问。

晏长倾的眸心闪耀着灼灼的红影,让他想到那朵不忍心摘下的花朵。他嗓音沙哑地点头:“当然有,我也有害怕的事。”他避开沈知意,挑开帷帘。市署的收市鼓还没有敲响,一些商铺便关门了。奇怪!春暖花开不正是最好的季节吗?他放下帷帘,摇动铜铃,夏维快速地甩动鞭子,转过畅通无阻的巷口。

晏长倾在太傅府门口下了车,沈知意和云时晏在马车上等候,半个时辰后,晏长倾神色幽暗地从太傅府走出,坐回马车。沈知意和云时晏已经睡熟,他嘱咐夏维慢些,一行人终于赶在夜禁前回到辅兴坊的晏府。

马车刚绕过坊门,晏府的管家阿镯迎了出来,她抹着眼泪,像见到亲人一样将三人迎进府内,沈知意满脸不解,一位肥胖的男子捧着肚子神色焦虑地走了出来,他见到晏长倾恭敬地行下叉手礼,弯下肥硕的腰身。他是长安县衙的高主簿。

高主簿愁眉苦脸地指着五个装满卷宗的箱子,说出实情。原来昨夜惊蛰节气,如意彩纸铺的老板娘浓妆艳抹地倒在梳妆台前,尸体缠满蜘蛛网,变成一只人茧。高主簿挥舞着手臂,满脸映出教条的虚意:“惨,真是太惨了。”

晏长倾的脸色愈发黯淡,沈知意更是费解:“一日的功夫,你就写出五箱的卷宗?”

高主簿摆手:“不,不,是陈年旧案。”

“是二十四节气案!”晏长倾语调淡定地说道。

高主簿面带难色:“晏县丞说得对,的确是二十四节气案。这件案子历时五年,当时弄得长安城人心惶惶,将此案交予大理寺查办,可是自从三年前的雨水节气截止,凶手突然不再杀人,线索便断了。近三年来,长安城太平安稳,原大理寺少卿——卢萧将此案又打回长安县衙,这案子就一直压在长安县衙。”他叹了口气,“时隔三载,以为凶手洗心革面,虔心悔过了,谁知道他又动手了。昨夜是惊蛰节气,如意彩纸铺的老板娘遇害,凶手下手比三年前还要狠绝,真的很惨!如意彩纸铺的老板娘是西市有名的泼辣,连她都遇害了,长安城的百姓人心惶惶啊。”

“哦?”晏长倾闪烁的眸光渐渐变暗,难怪街上的人那么少,连商铺都提前关门。一切都有因,有果!就好像她和他,她和他,还有他和他!

他孤身一人踏入长安城揭下城门榜单、他站在布满蜘蛛网的龛墙前找到父亲灵位,他在凌烟阁与她找回二十四幅功臣画像、他与她站在舒王府那间摆满镜子的房间……

一幕幕的过往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这些都源于他在故居接到一封只写着长安两个字的信函。他的因在长安城,他要在长安城寻找果!

他习惯地摩挲着掌间的纹络,思索着眼下的两件案子,白骨案他已经向陈太傅禀告详情,陈太傅让他不要声张,暗中调查。这会儿,陈太傅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以他查案经验来看,越是毫无线索和头绪的案子,真相越是触目惊心,此案看似棘手,却也容易,这要看圣意!

倒是二十四节气案更为复杂,连卢萧都将此案退回,不再追查。他了解卢萧,卢萧的才华远在他之上,却羁绊于世家公子身份,查案时畏手畏脚,会查偏方向,有时还会放弃真相。他眼神深幽地扫向装满卷宗的木箱,木箱狭长规整,冷眼看去,像极了棺材铺里陈设的小棺材,他有些不喜。可是低头又想,卷宗上记载着一条条鲜活的冤魂,不正应该装棺吗?他顺手打来其中一个木箱。

云时晏也凑了过来:“我也记得此案,听说死者还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孕妇。”

“凶手连孕妇都不放过?”沈知意在宫中虽然消息闭塞,也听过关于二十四节气的风言风语,连尚衣局的女官教训犯错的宫女都要说一句“小心过不去冬至”的狠话。据说,凶手只在二十四节气当天杀人,死者都是女子,还被剪去了头发,有人还说凶手是为了吃女子的头发才杀人的。那时她还年幼,夜里吓得不敢睡觉,多亏惠娘的照顾。可是在凌烟阁出事的前晚,惠娘不见了。谁也没见过惠娘,更没有人认识惠娘。当时,她站在空****的掖庭产生了幻觉,惠娘似乎从未在掖庭出现过,幸亏手中的螺贝提醒她和惠娘过去那些真实的过往,她必须要找到惠娘!

这时,正堂外的花园飞来一只误打误撞的乌鸦,乌鸦落在古朴的屋檐上发出一记长长的鸣啼,正堂的气氛变得莫名的伤感。夏维拿着一根竹竿驱赶乌鸦,乌鸦盘旋在花园上空,惊落了几根漆黑的羽毛。

高主簿盯着落地的羽毛,圆圆的脸上挤出恭维的微笑,说道:“魏县令丁忧还乡,长安县衙无人坐镇,晏县丞是陛下钦点的长安县丞,按照律例,晏县丞可坐镇长安县衙。之前我等怠慢,没有及时来府邸拜访,还望晏县丞大量,不要计较。从明日起,请晏县丞去县衙坐一坐吧。”他又转向沈知意,“沈姑娘是大唐的女神探,随晏县丞同去县衙吧。”他的笑容中夹带着几分窘迫。

“女神探?”晏长倾的嘴角微微翘起,他对这个称呼很满意。

沈知意白了他一眼,她才不在乎那些虚名。晏长倾当长安县丞已经有段时日,从未见过县衙来人拜访,若不是二十四节气案的凶手再次犯案,恐怕他们早就忘记长安县丞的存在。说来奇怪,难道平日里长安县衙不接案子?她疑惑地望向高主簿,忍不住地问道:“最近除了二十四节气案,没有其他案子吗?”

“县衙的案子都堆积如山了。”高主簿满脸愁容,狭长的眼睛只露出一条小缝,他哀声叹气地说道,“以往大理寺的卢少卿在世时,每五日便来长安县衙和万年县衙挑选卷宗,时间长了,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都会心照不宣地将棘手的卷宗交上去,让卢少卿处理。可是卢少卿遇害了,新上任的王少卿急于功绩,整日追着我们破解疑案,上交结案卷宗。唉!县衙里都是不成器的朽木,我写了几十年的卷宗,哪里破过案子啊。”他再次行下叉手礼,“只能向长安神探请罪啊。”

“王少卿为难了你?”晏长倾不动声色地反问。

高主簿终于说出实情:“听闻昨夜曲江池行宫也死了一名宫女,女鬼索命的传闻已经传遍长安城,长安城的百姓人心惶惶,尤其是女子,更是不敢出门。王少卿已经下了手札文书,命长安县衙在下个节气前必须擒获二十四节气案的凶手,这是历经五年的陈年旧案啊,连卢少卿都没有办法,这短短的半月之内——”他瞄向晏长倾,眼角堆满皱纹,奉迎道,“晏县丞和沈姑娘都是长安神探,二位珠联璧合,必定会在王少卿规定的时间内破解此案。”

沈知意恍然大悟,高主簿是被大理寺新上任的王少卿逼得走投无路,才登门来找晏长倾的。可是,长安县衙隶属刑部,理应受刑部管辖,刑部与大理寺平级,王少卿未免逾越?

高主簿看出她的疑惑,他压低声音道:“大理寺卿年迈,少卿一职尤为重要,卢萧意外遇害,朝堂为合适的人选吵翻了天,陛下思虑再三,临时从刑部调选王赞担任少卿,王少卿思虑周全,是陈太傅的得意门生。”他瞄向晏长倾。王赞身兼两职,他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敦促长安县衙擒获二十四节气案的凶手,不仅让长安县衙上下明白晏长倾的分量,也给晏长倾留足回旋的余地。即使在限定时日内没有破解此案,他还会以刑部的身份再行敦促,这分明是在帮晏长倾在长安县衙立威。

晏长倾想起陈太傅拍着他的肩膀说过“我要送你一程”的话,黑暗的眸心宛如初春的湖面,裂开一道道锋利的冰棱,冰棱之下是没有融化的寒冰。他太了解陈太傅了,陈太傅吝啬恩情,偏偏对他施恩最多,这意味着从未相信过他。他帮他成为真正的长安县丞,是要更深地牵掣他,因为他有更大的利用价值!这不就是自己当初的本意吗?即使要做杀人的刀,他也是最锋利的那把刀。

“好!”他语调坚定地应过,“二十四节气案是长安县丞份之事,我会如期擒获凶手。”

“多谢晏县丞!”高主簿的圆脸笑开了花,他又和晏长倾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走在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讲述看一件更令人震惊的事情。

沈知意谨慎地抿着红唇:“城郊的墓碑匠真是被毒蛇咬死的?”晏长倾和云时晏也震惊地看着高主簿。

高主簿摇头:“我也没有亲眼看过他的尸体,据发现尸体的人说,他的尸体已经腐烂成一团泥,覆盖着厚厚的血蛆壳,附近还有一条死蛇、一只死狐狸,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死了多久。这本是县衙仵作的活计,可是近来接案太多,他顾暇不及,已经耽搁三五日了。”他偷偷瞄向温润的云时晏,夸奖道,“听闻云直长不仅能诊脉,更会验尸,不如——”

云时晏眼神殷切地看向晏长倾:“我走一趟。”

晏长倾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贴心嘱咐:“明日,你拿着我的令牌出城,与夏维同去,路上多加小心,多带些驱虫的药草。”

“放心吧。”云时晏露出洁白的牙齿。

高主簿偷瞄着传说中的“双晏”,又看了一眼沈知意,终于松了口气,他哼着小曲儿走出正堂,离开晏府。

二十四,是一个蕴藏天地人和的数字。长安城的百姓都能信手在香炉里摆出二十四种香谱,风水先生的枣罗盘里藏着二十四山法,西市的书铺里供奉着《二十四孝押座文》,婀娜的歌妓在二十四桥下弹奏出凄美的琵琶曲,连凌烟阁里都供奉着二十四位开国功臣。而这些人,这些法,这些文,这些曲,这些功……都流逝在风云流转的二十四节气里。

二十四节气以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季细分,每季六节气,共计二十四节气。惊蛰春雷乍动,芒种麦子成熟,寒露渐起寒意,大雪又是一年……这是千年来,父父子子传承下来的习惯,更是规矩。坏了规矩,便错过一年。有人只错过了一年,有人错过了两年……二十四节气案的凶手错过了一生。

晏府正堂的灯亮了整晚,堂内飘**着浓郁提神香。沈知意从木箱里搬出最后一卷卷宗,放在晏长倾和云时晏的面前。

“双晏”的案几合在一起,两人对坐。晏长倾一目十行地从卷宗里摒弃无用的记录,直接指出要害,云时晏负责摘记,两人默契地配合了一个晚上。

沈知意是一个细心的人,她继承了父亲沈言身为不良人的勇气,又在晏长倾的身边耳熏目染,愈发地像一位女神探了。她坐在“双晏”的右侧,负责比对晏长倾看过的卷宗和云时晏的记录,以免遗落。一整夜下来,她没有发现任何遗落和错误,唯一的收获就是详尽地看完了所有关于二十四节气案的精简卷宗。

春天的天亮得极早,城门的晨鼓还未敲响,天边便发出万丈光芒,照亮了红彤彤的长安城。

沈知意吹灭银烛台上的白烛,揉了揉被烛光熏呛的眼,不经意地“咳”了一声。晏长倾放下卷宗,关切地看向柔弱的红影,问道:“累了?”

沈知意默然地摇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哀怨和仇恨,却有大凶大恶、胆大妄为的恶徒。二十四节气案历经五年,在过去的五年里,陆续有三十七名女子遇害,有尚未及笄的少女,有已经婚配的妇人,还有身怀六甲的孕妇……遇害的女子更是遍布长安城东西南北各个街坊,有平康坊的歌妓,有怀远坊的商妇,有兰陵坊的小家碧玉,也有开化坊的世家嫡女……难怪傲慢的卢萧会将卷宗退回长安县衙,这的确是一件诡异又棘手的案子。

这件案子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凶手犯案的时间,除了冬至节气,剩下的二十三个节气里都有女子遇害,而冬至的第二日,凶手依然动手杀人。凶手犯案时间的跨度极密,每半月便有一名女子遇害;凶手犯案时间的跨度又极长,从五年前到三年前的时间里,一直再杀人。最意外的是从三年前的雨水节气之后,凶手凭空消失,所有线索都断了,若不是昨日惊蛰节气凶手再度犯案杀人,二十四节气案真的成了死案。

二十四节气是本案最大的疑点,也是时间的另一种表现方式。人最难对抗的就是时间,即使是统一六国的秦皇,还是文韬武略的太宗,他们集天下大力也无法扭转时间的流逝。在时间面前,他们和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所有人的人生都像一壶茶,无论是价值百文的碧螺春,还是半文钱的粗茶,都在不停地添水,再添水,直到壶中的茶梗失去翠色,茶水都会变得寡淡无味。人生如茶,凶手的人生又是怎样的一壶茶?沈知意心情沉重地为晏长倾和云时晏分别添满热茶,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云时晏放下手中的紫毫,慵懒地说道:“总算完成了!”

“等一下!”晏长倾盯着他鼻尖儿上的小黑点。

“怎么了?”云时晏迟疑地眨着眼睛,满脸懵懂。

“别动!”晏长倾拿起绢帕,轻轻地抹过他鼻尖儿上的那滴墨,他盯着那张洁净的脸颊,眼底透出温暖的光,“好了。”云时晏摸着小巧的鼻尖,露出灿烂的笑意。正堂内的气氛变得莫名的微妙,沈知意嫌弃地扭过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晏长倾解下腰间的铜镜,放在案几上。他夹起一颗光滑的小贝片习惯地放在铜镜中央,耐人寻味地说道:“我们必须在三日之内擒获凶手。”

“啊?”云时晏惊讶地撅着嘴,“卢萧用了三年,不,是五年,都没有抓到凶手,我们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内擒获凶手?而且,新上任的王少卿给了我们半月的时间,我们何必逼自己?”

“开始吧!”晏长倾在铜镜的背后摆下一颗颗孤零零的小贝片,沈知意和云时晏交替地陈述案情。一盏茶的功夫,铜镜的背后出现了一幅错综复杂的星图。晏长倾又站在了曲江池的岸边,湖面上飘着无数颗小贝片,每颗小贝片上都长了一双血红的双眼,他们惊恐地注视着他,有愤怒、期待、仇恨、还有贪婪,幽暗的湖水根本映不出他们的影子,湖面之下遍布着阴森的白骨……

这是一件极为凶残令人扼腕叹息的案子,三十七名女子在二十四节气里相继遇害,凶手留下极少的线索,无法窥探出他为何杀人,如何杀人,又为何时隔两年再次杀人?一个毫无规矩的凶手选择在规矩的节气里杀人,这是极为矛盾、有极为恐怖的事情。

沈知意也在反复推敲着复杂纷乱的案情,清秀的脸颊上盈满疑惑。按照卷宗的记载,二十四节气案的第一名死者是街头的女乞丐,死在五年前的立春节气。武侯在胭脂铺前发现她的尸体,以为她是冻死的,并未在意,所以卷宗上关于她的记载很少,只写着她临死前抱着一个破瓷碗,瓷碗里放着半块冻僵的春卷和一粒桃核。后来连续有女子在节气当天遇害,卢萧才将女乞丐并入此案。经过仵作验尸,她是中毒而死,如何中毒,所中何毒,已经无从查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在临死前被凶手剪去头发。

其他死者的线索也很少,记录最详细的是雨水节气遇害的婉音小姐,说来也巧,她竟然是徽音小姐的亲姐,仆射府的嫡女。当时她已嫁作人妇,因为身份尊贵,惊动了大理寺少卿卢萧,卢萧详细调查了她的死因。婉音小姐成婚两年,一直没有生养。仆射府的夫人特意带她去安乐坊的观音庵求子,婉音小姐当天染了风寒,便在观音庵住下了。当晚,她中了胭脂红的毒,死在后院的禅房。凶手将胭脂红涂抹在一块红布上,捂死了她,剪去她的头发。

那块红布是仆射府的夫人送给她的,这是川北的风俗,雨水节气被称为女儿节,许久不孕的女儿在这天回家,娘亲会送给她一块红布,可以让她尽快有孕生子。仆射夫人本是好心,却害了女儿,从此重病在床。据婉音小姐身边的婢女回忆,当晚婉音小姐没有在外过夜的准备,只在山下买了胭脂盒,连换洗的小衫都是和比丘尼求来的,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凶手杀死婉音小姐之后,又接连动手杀人。在五年前的立夏节气杀死了永阳坊的一名孕妇——董二嫂,董二嫂的丈夫常年跟随镖局北上押镖,遇害当晚,只有她一人在家。那晚下了一场大雨,狂风掀翻了房顶的瓦块,屋内漏了雨,凶手将董二嫂掐死,剪去她齐腰的长发,用一根麻绳将她吊在横梁上。董二嫂的尸体被发现时,屋内狼藉一片,胭脂盒的盖子都坏了,根本无从查找凶手留下的线索。

凶手还在寒露节气用一缕丝线勒死了巧手的绣娘,绣娘死时一手握着桃核,一手握着绣花针。她的身边摆放着一个胭脂盒,盒子里装着一只被绣花针钉死的蜘蛛,她是三十七名死者中,唯一没有被凶手剪去头发的女子。

翻开一卷卷墨迹沉重的卷宗,沈知意的手指愈发的冰冷,她语调沉重地说道:“在五年前到三年前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冬至节气,凶手几乎在其他二十三个节气里都杀了人。”

云时晏愤慨地应道:“是啊,冬至那日阴气最盛,冤魂野鬼都会出来报仇索命,估计凶手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选在冬至的第二天杀人。”

晏长倾缓缓捡起铜镜中心的小贝片,纤长的指缝间似乎透出一抹暗影,他目光深谙地说道:“凶手在冬至第二天杀死的那名女子是昭武校尉家的小女儿——梅初雪,卢萧在卷宗里备注,初雪小姐喜欢踏雪寻梅。遇害那天,初雪小姐没有坐马车,而是选择步行赏梅。在去梅园的路上,她与婢女走散,失踪。第三天,她的尸体出现在安乐坊坊墙前的雪堆里,凶手竟然将她的尸体堆成了雪人。当时,她的尸体僵硬,头发被剪去大半,脖颈上有明显的索沟,眼底密布血点。经仵作判断,她是被凶手从身后勒死的,她的嘴里还衔着一粒桃核。”他又捡起一颗光滑的小贝片。

沈知意点头道:“其他的死者几乎都是在二十四节气里被勒死或胸口中刀而死。当然,也有例外,大寒节气那日遇害的焦娘,是被扔进灶坑,活活熏死的。卷宗上记载她是出名的悍妇,死后的第五天才被发现,她的丈夫以为她又去西市的赌坊赌钱了。平日里她过于凶悍,丈夫被吓破了胆,怕她突然回来,连饭都不敢做,靠着邻居的周济才勉强度过五天。到了第五天,实在扛不过去,想要偷偷做饭,竟然在灶坑里发现了焦娘的尸体,这才知道她早就遇害了,仵作在验尸时,从她的喉咙里找到了一粒桃核。”

“桃核?”云时晏的手放在颌下,自言自语,“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桃核,哪里呢?”

晏长倾挑起案几上的茶壶,贴心地为他添了杯暖茶,提醒道:“你写了一夜的卷宗,二十四节气案里的死者在死后都留下了桃核?”

“对哦。”云时晏端起青瓷茶盏,猛灌了一大口茶,“还有胭脂盒,不过,二十四节气案里的死者都是女子,女子用胭脂盒也不足为奇。”

云时晏摆手:“有蜘蛛才不奇怪啊,从太宗朝开始,大唐的女子都喜欢用胭脂盒和蜘蛛占卜姻缘,还有很多技巧呢。据说月圆之夜将一只喜蜘蛛放入胭脂盒,喜蜘蛛会在胭脂盒里结下红盖头般的蜘蛛网,不出五日,必定会遇到一份好姻缘。知意,你在宫中多年,难道没用此法占卜过姻缘吗?”他殷切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茫然地摇头。云时晏满脸惊讶。

晏长倾抬起头,眸心深处映着一团绽放的红影,炙热的红灼烧着他的心。他以为自己早已无心,原来他的心跌落在阴暗的沟壑,迷失了方向。直到有一天,一束璀璨的红光照亮了万丈沟壑,驱散了他内心所有的阴霾,他才发现,他是心是滚烫的,是跳跃的。他默默地勾起唇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相信姻缘吗?”

姻缘?沈知意想到她和钟离辞初见时的情景,那天的雪圣洁无暇,灿烂的光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变成了九天下凡的仙人。她迷了眼,只顾得欣赏雪景中的人,却未曾看到他的脚下。世上有两种人善于隐藏伪装的人,一种是站在雪地里的钟离辞,他是那般的光彩夺目,白雪也映不出他的影子;另一种是站在黑夜里的晏长倾,他总是将自己孤单的影子藏在暗处。她看不懂钟离辞,更看不懂晏长倾,这两人却都能轻易地看懂她。多少个夜里,她站在凌烟阁里,祈求上苍赐给自己一份美好的姻缘,她幻想着头顶的那盏宫灯为她指引方向,但是那盏宫灯从未亮过。她曾小心翼翼地去呵护、去享受那份付出的情感,她曾深深沉浸在义无反顾的信任和美好中,但是她发现,他离自己那般的遥远,他是那般的陌生,她又是那般的幼稚。

永嘉公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玉镜是个好东西,既能照出容貌,也能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这些天,她还悟出更深的道理,她会提醒镜子里的自己,她要做的事情!她带着几分笑意,迎上晏长倾投来的目光,落落地应道:“我只相信缘份。”

晏长倾的唇角勾出弯弯的弧线,玩味地说道:“是啊,看上天给了多少缘份。”

云时晏大煞风景地打断两人默契的话语,慢吞吞地说道:“缘份固然重要,查案更重要。卢萧在卷宗里总结了关于二十四节气案的疑点,在哪里来着?”他试图去五个木箱里寻找。

沈知意顺手指向其中一个木箱:“第三个木箱,左侧第六卷。”云时晏按照她的提示寻找,果然找到卢萧留下的遗笔卷宗。

“没想到,知意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云时晏惊喜地展开卷宗,一行行刚劲有力的笔迹展现在眼前。

沈知意没有说话,她哪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是比寻常人更细心些罢了。她仔细看过卢萧总结的关于二十四节气案的疑点,他虽然没有擒获此案的凶手,但从卷宗上来看,他也是用了心思的,如果凶手在三年前继续动手杀人,或许卢萧早已将他绳之以法。又或许卢萧未死,他还会与晏长倾较量,继续追查此案。她依然记得在败落的舒王府见到卢萧尸体那刻,晏长倾眼底的愤怒和悲恸。他应下此案,除了对陈太傅有所交待,恐怕更多的是想为卢萧了却一桩心事吧。因为卢萧的另一桩心事,依然毫无头绪!她偷瞄了一眼晏长倾,发现晏长倾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对,彼此眼底的落寞不言而表,两人又默默地转向云时晏。

“慢!”沈知意想到了推背血案里的袁惜和三娘,她摇头道,“卢萧将查案的方向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圈定的范围里,忘却了一点,凶手能在五年内连续犯案杀人,凶手很有可能是大家熟知的人,正因为他面善和气,让人没有丝毫的防备,才不容易被发现,继续犯案杀人。”

云时晏放下手中的卷宗:“的确有这种可能。”他迟疑地看向晏长倾。

晏长倾收起铜镜背后所有的小贝片,又重新拿起一颗小贝片放在铜镜中间:“这些旧案久远,死者分散,我们再去一一查找也不会得到太多的线索。我们就从昨日的惊蛰命案查起,时隔两年,凶手再度杀人,这件命案就是解开二十四节气案的秘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