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蛛丝马迹

命案发生在西市的如意彩纸铺,是整条街唯一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的铺子。老板娘翠针是个厉害的泼辣子,这间如意彩纸铺是她从吝啬的父亲手里得来的。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家产随了外姓,父亲生前让她在众人面前发下毒誓,一辈子不准嫁人。她真的没有嫁人,生生拖成老姑娘,是街坊邻居茶余饭后闲谈的笑料,她索性自称为老板娘。虽然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翠针依然身段丰腴,容貌妩媚,迎客时满脸笑意,妙语连珠,如意彩纸铺的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如意两个字更是吸引了慕名而来的仰慕者,成就翠针的风流韵事,不过,如意的名声远扬,翠针却未必如意!

就在惊蛰节气当晚,翠针在卧房遇害。她浓妆艳抹地倒在梳妆台下,脖颈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刀伤,墙上迸溅着殷红的鲜血。最奇怪的是尸体上爬满蜘蛛,坚韧的蛛丝将尸体牢牢包裹,活脱脱地将翠针裹变成一具人茧。

沈知意细心地说道:“卷宗上写的非常清楚,翠针是在卧房里被凶手割喉而死,从她倒地的位置推断,她当时装扮了自己,坐在梳妆台前用胭脂盒占卜。凶手是在她身后出现,她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倒地身亡,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地上的一大滩黏稠的血迹。奇怪的是——”

晏长倾落下一颗光滑的小贝片,落落地说道:“奇怪的那些蜘蛛是哪里来的?”

“卷宗上说翠针的尸体上裹满蛛网,蛛网里有数百只蜘蛛。难道翠针在房里养了蜘蛛?还是凶手带着数百只蜘蛛去杀人?”沈知意疑惑。

云时晏摇头:“凶手怎么会做带蜘蛛杀人这种愚笨的事?翠针也不会养那么多只蜘蛛。昨夜是惊蛰节气,万物苏醒,或许是蜘蛛主动爬出来的。”

“如意彩纸铺里有蜘蛛窝?”沈知意摇头。

晏长倾无意地轻敲小贝片几下,眼底发出明泽的光芒。他转向云时晏,说道:“卷宗上详细记录了翠针遇害时的情景,却漏到最关键的物证,既然翠针是割喉而死,那把匕首在哪里?或许物证和徽音小姐的案子相同,会成为破解谜题最关键的线索。高主簿送来的卷宗少了物证,物证应该在长安县衙的证物房。”

云时晏点头:“我去取。”

晏长倾盯着铜镜背后的小贝片,继续说道:“翠针孤身一人,尚未婚配,她出了事,那些远房亲戚一定为争夺如意彩纸铺抢破了头,无人会顾及到她的尸体,她的尸体也会停放在长安县衙的尸房。”

云时晏咽下一大口暖茶,兴匆匆地站了起来:“好,我先去长安县衙,再去城郊。”

“我让阿镯晚上准备鱼脍。”晏长倾体贴地说道。云时晏兴奋地笑弯了浓密的眉,晏长倾又耐心地嘱咐了几句,云时晏才慢吞吞地走出正堂,正堂内只剩下沈知意和晏长倾两个人。

晏长倾面向沈知意站了起来,他稳稳地端着铜镜,像宁婉手中的戏法一样,将镜面缓缓地翻到上面,做出照镜的优雅姿势。

沈知意吃惊地发现有两颗小贝片竟然牢固地粘在铜镜背后,她仔细盯着那两颗小贝片的位置,发现铜镜背后密布着阴刻的凹槽,凹槽形状不同,深浅不一,那两颗小贝片恰巧嵌在严丝合缝地固定在凹槽里。

她知道晏长倾查案时,习惯将案情的走向融入到射覆的卦象中,也就意味着每颗小贝片都在卦里。铜镜中间的那颗小贝片是压卦的,另外的那颗小贝片应该代表着遇害的翠针。从前,她一直费解铜镜和小贝片的关系,还曾经猜测这是晏长倾特意为查案专门找工匠做的。其实她错了,这本就是一面完整的铜镜,那些零碎光滑的小贝片曾经镶嵌在铜镜背后,只是它们被敲落下来,与铜镜分离,铜镜变成了一面朴实无华的镜子,更成为长安神探手中的法宝。

平日里,晏长倾以卦象的位置在铜镜背后摆下小贝片,都会或多或少偏离固定的凹槽。今日的确讨巧,代表翠针的那颗小贝片在卦象的指引下入了凹槽,回到最初的位置。所以无论晏长倾如何翻动铜镜,小贝壳都不会掉下来,那颗小贝片原本就长在那里。

沈知意在暗暗称奇的同时,也想到另一个问题,铜镜背后的图案是什么?永嘉公主送给她的那面玉镜背后贴着金箔,她要不要也和晏长倾那样,敲碎金箔,将金箔当成小贝片在玉镜射覆、起卦、问案呢?她很快打消这种可怕又幼稚的想法,金箔和小贝片都零零碎碎,一旦拆下,再无还原的可能。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不懂吗?

晏长倾盯着镜面上一抹转瞬即逝的光,隽秀的脸颊上浮动着耐人寻味的神态。他当然懂,而且懂得痛彻心扉。他缓缓转动铜镜,光滑的镜面映亮了晴朗的天,这是他第一次在解案时将小贝片送还原位,这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吗?一缕温暖的光透过他的指缝,他仰起头,满脸坚定地说道:“我们也该出发了。”

阳光正暖,和煦的光驱散着长安城的阴霾,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沈知意和晏长倾沿着辅兴坊、颁政坊、布政坊一路南行,赶往西市的如意彩纸铺。西市的街道上空空****,几个无精打采的小伙计站在布幌子下,无聊地打着哈欠,路过的行人嘴里念叨着二十四节气案的流言,神色慌乱地匆匆离去。

比凶手更可怕是极度的恐慌,长安城正面临着这种恐慌,两人也加快脚步,来到一条名为旺街的巷口,整条巷子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幌子,布幌子上书写着规矩的“伞、纸、油、锯”等字样,都是和百姓居家过日子相关的物件。翠针的如意彩纸铺就开在立秋伞铺和勋旺灯油铺的中间,那面用五彩丝线缝绣的布幌子极为显眼,幌子周围还绣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桃花,隐喻着翠针少女般的心思。一阵春风吹过,幌子的黑色流苏凌乱地散落在小桃花上,远远望去,幌子上似乎满爬满了挥舞爪子的蜘蛛,美好的画面转而惊变,让人不寒而栗。

这时,沈知意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曲江池行宫的刀子匠。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厚重的布袍,腰间系着一把缠着麻绳的小刀,小刀比寻常匕首长些,刀柄也更弯曲。他走进了如意彩纸铺隔壁的立秋伞铺,立秋伞铺门前的一个中年男子将他迎进铺子,中年男子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油纸伞。刀子匠来买伞?沈知意狐疑地皱起柳眉,耳边忽然传来温润的寒暄声。

“晏兄。”

“钟世子。”

沈知意停下脚步,一身华丽装扮的钟离辞正神色忧郁地看着她。晏长倾会意地退后几步,为两人留了更大的空隙。

“好巧!”钟离辞含笑地看着她。

“我正在查二十四节气的案子。”沈知意径直应道。

“哦!”钟离辞微微点头,他指向隐在远处的乐人居酒楼,“永嘉公主约我去看宁婉的戏法。时辰还早,我便四处走走。”他的笑容里透出几分落寞。

永嘉公主让宁婉表演戏法?沈知意的脸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钟离辞误以为她是因自己而忧虑,他默默走近她,轩昂的眉宇间透出喜色,他压低声音说出此行的目的:“知意,等此案一结,不如我对陛下……”

“别……”沈知意打断他的话,心中乱作一团,她急匆匆地朝身后的晏长倾挥手,一语双关地说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她走向街道对面的如意彩纸铺。晏长倾朝钟离辞示意道别。

钟离辞客套地迎过晏长倾告别的目光,目送着两人离去。他伤感地捂着胸口,眼底尽是失意:“更重要的事?知意,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喉咙间似乎扎了一根坚硬的鱼骨,他猛烈地咳了几声,在车夫阿蛮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沈知意一直低着头,明媚的光将她困在地上的阴影里。她觉得此时的自己非常狼狈,又十分无情,她做不到的事,又何必欺骗他?她悲伤地抚摸着手腕上的金环月,心底的伤痂再次被撕得血肉模糊,这是藏在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张公公当年到底是奉谁的命令在别无道截杀她的双亲?他的书中为何夹着那张“一别无道金环月”的字条?字条上的字迹又为何那般熟悉,一连串的疑惑像一把刺骨的冰刀狠狠搅动着她的心窝。她原本以为阳春白雪的他远离了血雨腥风的阴谋,远离了祖辈的桎梏。但是那天他对她表明的鸿鹄壮志,他的殷切期待,让她惶然失措。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只能不停地逃,不停地躲。甚至让自己处于极为忙碌奔波的状态,以此来麻木凌乱的心。

“他是刻意在这里等你的。”晏长倾放缓脚步。

“啊?”沈知意的目光一滞,她也想到了钟离辞的用心良苦,从钟家祖宅所在的兴化坊顺着延康坊直行,便会抵达乐人居,根本不用绕到这里,想来他也听说了二十四节气案,料到她会来出事的如意彩纸铺寻找线索,才会刻意在这里等她,他真的会和陛下将她要去钟府吗?沈知意的小脸上写满失意。

晏长倾凝望着她,那抹闪亮的红影在他的眸心颤颤巍巍地摇摆。灼热的红一寸寸地烫痛着他的心。他不忍看到她伤感,更不忍戳灭她心底仅存的那丝希望。他缓慢地走过坑洼的街道,说出了久违的“跟上。”

沈知意深吸了口气,又畅快地吐出,跟在晏长倾的身后。两人走到如意彩纸铺的门口,看到刀子匠从旁边的立秋伞铺走了出来,立秋伞铺老板站在门口笑脸相送。刀子匠看到他们,习惯地板着那张僵硬的脸,消失在对面的巷口。

“真是个怪人!”沈知意小声说道。

晏长倾盯着刀子匠宽厚的背影,深幽地说道:“有时候,怪人和圣人之间只差心境而已,怪人多心,圣人则无心。”他转过身,径直挑开如意彩纸铺门上的封条,用力地推开那扇粘满彩纸的木门。

沉闷的木轴声惊了立秋伞铺老板,他站在门口,注视着沈知意和晏长倾的背影,揉了揉浑浊的双眼,布满皱纹的眼角裂开一道殷红的血迹。他惊愕地叹口气,拖动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阴暗的屋内。当他跨过门槛时,仿似踩在松软的淤泥里,眼前一阵眩晕,他急忙扶住门口的伞架闭上双眼,眼前竟然浮现翠针的面孔。他惊吓地发出一声低吼,没来得及回神,又听到外面传来沉闷的木轴声。他的心头一颤,再次惊愕地睁开双眼。

“你认识如意彩纸铺的老板娘翠针吗?”沈知意和晏长倾并肩站在他的身后。

“啊——”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粗糙的指间划过伞架的边缘,他缓慢侧过身,消瘦的脸上挤出生硬的笑意,“认、认识!你们是——”

沈知意和晏长倾简略地表明了身份,立秋伞铺老板也自报了家门。他本姓为单,是个伞匠,与儿子合开了这家立秋伞铺,父子两人相依为命。

“原来是长安神探!”单老板适应了屋内的视线,眼前逐渐亮起来,他拱起双手,恢复了生意人惯有的客套。

沈知意上下打量着他,他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个子不高,身子单薄,穿着一身褐色的长袍,腰间束着半尺宽的牛皮腰带,牛皮腰带上遍布着斑驳的细孔,想来是平日里用竹签做竹伞骨架时留下的。他的眼底隐藏着几分慌乱,难道他知道些翠针遇害的隐情?

“单老板,想必你已经知道翠针遇害了。今日,我们来是想问问关于翠针的事情。”她谨慎地问道,“翠针平日里得罪过什么人吗?”

“她呀!”单老板将沈知意和晏长倾让到屋内,他独自坐在一堆凌乱的案几前,拿起一把缠绕着麻绳的小刀,从水盆里捞出一根湿漉漉的竹签,一边削着竹签,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述翠针的过往。

自古女子经商是被人诟病的事情,翠针也不例外,自从她接管如意彩纸铺以来,受了多少委屈,经历多少苦难,恐怕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性子泼辣,处事大方,铺子里的事都亲力而为,十几年下来,小小的如意彩纸铺成了整条街最红火的铺子,她也扬名在外,如意彩纸铺的老板娘是整条街的金字招牌。

“我也非常敬佩她。”单老板将削尖的竹签反复在水里浸过几次,用一块干净的屉布将竹签擦干,放在一块晾晒的木板上。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刀功也非常娴熟,锋利的刀刃几乎没有在竹签上留下任何痕迹,细小的竹屑已经纷纷扬扬地在他的指缝间溅落。眨眼的功夫,木板上已经整齐地摆满削尖的竹签,这些是用来做伞骨的。

“翠针一直都是一个人吗?”沈知意凝神盯着那一根根锋利的竹签,她和晏长倾去过翠针遇害的卧房,卧房已经空了,连地上的血迹也干涸成黯淡的黑色。想来大理寺的王少卿逼得紧迫,高主簿这次用足了功夫,为了让晏长倾回长安县衙坐镇,连重要物证梳妆台都搬走了,两人决定先向如意彩纸铺周围的邻居问些线索。

单老板顺手从木架的格子里拿出一个铁碗,用生锈的小铁杵认真地在铁碗里捣了几下,屋内顿时散发着柿子的清香。他还用手指蘸了蘸铁碗里黏稠的汁液,放在唇边啜了一口,唇角粘了一粒圆圆的小种子,他习惯地用小拇指轻轻一勾,将小种子咽了进去。

晏长倾侧目:“是柿子漆?”

他又从木架的底格里抽出厚厚一摞的桃花纸,平整地铺在案几上,捡起毛刷在盛满柿子漆的铁碗里蘸了几下,轻轻地在纸上涂抹,一边涂,还一边鼓起腮用力地吹,桃花纸上挂了一层青黑色的浆糊,然后,他将桃花纸一层又一层地黏贴在伞面上,反复转动伞面,让桃花纸更均匀地粘贴在伞骨上。不一会儿,一把油纸伞已经完成大半。他喘了口气,在油纸伞上涂抹了味道刺鼻的桐油。沈知意和晏长倾忽然感到喉咙灼热,眼前也变得模糊。

单老板翻开案几下的暗格,将完工的油纸伞放进去阴干,及时推开了通往后院的木窗。他站在木窗前,盯着窗外,那正是翠针的如意彩纸铺。

单老板面带悲伤:“你们不习惯桐油的气味,翠针也不喜欢,以往刮条风的时候,我会关上窗涂桐油。当年,我刚搬来的时候,翠针帮了我和阿宝很多。隔壁的王婶还逗笑地说过要给我们牵红线,我才不会娶她!她身边从来不缺男人,虽然年纪大了,还是小女子的心思,整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些仰慕她的人不是奔着她的名声,就是奔着如意彩纸铺。她被坑骗了多次,最严重的一次险些将如意彩纸铺搭进去,是我借了她几百文钱周转,她才保住铺子。从此她收敛了许多,不像以前那般愚笨了,但还是时常受骗。她耳根子软,心地善良,听了几句恭维的话,可怜的话,就轻信了旁人。这些年,她借出去的钱,赊出去的账,都能在兴化坊买栋宅子了。”他反复摩挲着牛皮腰上的小孔,粗糙的指肚磨下一层碎碎的皮屑。

他的话让沈知意陷入困惑,分不清他对翠针的情感,依照常理,他独自带儿子守着立秋伞铺,翠针孤身一人守着如意彩纸铺,连戏台上的戏子都能唱出皆大欢喜的美满良缘。但是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太亲近,他的话语中既有对翠针的赞许,又有对翠针的责怪,他既帮过翠针,又对翠针敬而远之。翠针是存着少女心思的女子,她想过如意的日子,所以才会在惊蛰节气的深夜里用胭脂盒占卜姻缘,那她的意中人是谁呢?

站在一排旧伞前的晏长倾开口问道:“翠针是忌惮当年永不嫁人的誓言吗?”

单老板点头,又摇头:“她的心思总是变来变去,谁知道会怎样?入春之后,翠针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想过继个孩子。她的族里为了这件事,打翻了天,都想将自家的孩子过继给她。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得到如意彩纸铺。翠针偏偏相中我的儿子——阿宝,她的族人得到消息,来立秋伞铺闹事,被翠针赶走了。”

他指向窗外:“为了避免闲言碎语,我特意加高了围墙。其实,我才不愿意阿宝过继给她呢,阿宝的娘死得早,我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只要他学了我做伞的刀功,将来娶妻生子,日子也过得去。我对翠针表明了心意,翠针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时常会找阿宝去如意彩纸铺帮忙。就在她出事前的几天,族里又去如意彩纸铺闹事,幸亏市署的武侯来解围。那些族人不依不饶,临走前,还放话说她如果将如意彩纸铺给了外姓,就是违背誓言,会得到报应。”他的眸心闪过一丝惊悚,“或许是天意吧,听说翠针从小喜欢打扮,喜欢用胭脂盒占卜姻缘。当年她在父亲面前许下重誓,若是嫁人,会在万虫苏醒的惊蛰节气那日,被胭脂盒里的蜘蛛咬死。”

他缓缓转过身,眼底一片灰暗:“翠针果然在惊蛰节气那日,被蜘蛛咬死了。”

沈知意脸色惊变:“还有这样的事?”

单老板的眼前裂开一道血红的身影,他沉重地闭上眼睛。

“她的族人在哪里?”沈知意追问,“闹得最凶的是谁?”单老板抬高手臂,指向身后的窗外。

沈知意和晏长倾会意的目光对视,那方向分明是如意彩纸铺的另一个邻居——勋旺灯油铺。勋旺灯油铺的位置很吃亏,门脸小,后院大,和门脸宽阔的如意彩纸铺截然相反。他想霸占如意彩纸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同族,为何翠针不同意过继同族的子孙呢?

“翠针的父亲与勋旺灯油铺有过节?”沈知意猜测。

单老板点头:“都是陈年旧事,据说当年勋旺灯油铺也是翠针家的,十多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同族夺去了,只剩下这间如意彩纸铺,所以翠针的父亲宁愿不让翠针嫁人,也要拼命保住如意彩纸铺。翠针表面上随心所欲,她还是忌惮勋旺灯油铺的,所以,她宁愿违背誓言提出过继阿宝,也不想留给同族的勋旺灯油铺。”

原来如此,如果单就翠针遇害的这一件案子,与翠针有过争执的同族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将翠针遇害的案子放在二十四节气案里,同族的嫌疑?晏长倾盯着窗外的勋旺灯油铺。

“单老板,打扰了。”沈知意和单老板道别,单老板举起僵硬的手。沈知意转身朝门外走去,在经过一排撑开的伞时,被一把伞面上画有小野雁的油纸伞吸引,她颤抖地去抚摸灵动的小野雁,眼前渐渐氤氲。

那天,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她和娘亲守在正堂等父亲回来,父亲在临走前答应她,要给她买一把画着兔子的油纸伞。父亲走后,她非常听娘亲的话,早早就将十页的描红写完了。

父亲带回的却是伞面上画着两只灰色小野雁的油纸伞,她失望地将油纸伞扔在屋檐下,不停地哭闹。娘亲生气地要打她,她躲在父亲的怀里。父亲捡起那把油纸伞,放在她的手中,带她到雨中嬉戏,还念起了童谣。

“两只小野雁飞在大山上,一只叫知意,一只叫叮叮,知意飞走喽,叮叮飞走喽——”她在雨中转动着油纸伞和父亲一同奔跑,真的变成了小野雁。

沈知意的眼底噙满泪水,父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知意飞回来,叮叮飞回来——”爹爹,知意飞回来了,叮叮在哪里?她的泪无声地涌出眼眶,淹没了伤感的心。

“知意?”晏长倾站在她的身后。

“嗯。”沈知意急忙抹过眼泪,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口,留给晏长倾一个落寞的背影。

晏长倾盯着那把伞出神,他默默地从荷包里取出五文钱。单老板推脱,他还是将钱放在挂旧伞的木架上,拿走了那把画着小野雁的油纸伞。

伴随着两人的离去,明亮的屋内阴暗了下来,单老板踉跄地关上木门,靠着门板不停地大口喘气。一抹眸光在他的眼底缓缓升起,他盯着晏长倾留下的五文钱和挂在木架上的那把旧伞,干涸地唇颤抖地上下闭合,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底的那抹眸光被刺痛的黑雾无情地吞噬,留下一片浑浊。

“阿宝,阿宝——”他撑着力气扑向杂乱的案几……

沈知意惊喜地从晏长倾的手里接过画着小野雁的油纸伞,窝在眼眶的泪又一次滑落,晏长倾露出少有的笑意,逗趣:“若是哭声感动了天地,刚好能用上这把伞。”

“你——”沈知意紧紧握着伞柄,怒起小嘴,俏丽的模样惹人怜爱。遥远的天边真的卷起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缓缓地飘向长安城的上空。

“哈哈——”晏长倾的嘴角微微翘起,迈着畅快的步子走向狭窄的勋旺灯油铺。

长安城有大大小小数十家勋旺灯油铺,只售卖平常百姓家用来燃油灯的猪油和菜籽油。自从天宝之乱之后,长安城严禁售卖猛灯油,所有的灯油铺都要在市署和衙门开具灯油手实,以此验明正身,所以灯油铺几乎都集中在喧闹的西市,远离遍地权贵的东市。

如意彩纸铺挨着的勋旺灯油铺门脸很小,只有半间房,门前放着一个浸透着油渍的木桶,木桶上挂着半片用来盛灯油的葫芦瓢。沈知意和晏长倾正想推门进去,屋内的小伙计开了门,满脸兴奋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勋旺灯油铺比单老板的立秋伞铺干净、整洁。四面墙壁都立着木架,架子上摆满装灯油的瓷坛。为了防止灯油外流,每个瓷坛上还都结结实实地压着棉纱布。灯油的味道比桐油好多了,屋内飘着泛着腥气的味道,味道不刺鼻,更不熏人。

沈知意和晏长倾的脚跟还没站稳,小伙计便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两位长安神探是来问翠针遇害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沈知意吃惊。

小伙计露出敦厚的笑容:“西市的百姓谁不知道长安神探啊?长安神探有两位,一位男神探,一位女神探。”他分别朝着沈知意和晏长倾拱起手,羡慕地说道,“我从小就喜欢听说书人讲故事,尤其喜欢听狄公断案,可惜天资愚笨,体力又差,当不了不良人,只能在铺子里打杂。不过,我还是喜欢听断案的故事,尤其是长安神探破解的案子。晏县丞的木勺鬼脸案,我都能倒背如流呢。我十分好奇,那面用木勺雕刻的鬼脸,到底长什么样子,能活生生将人吓死?”

晏长倾客套地点头,沉默无语。当年,他揭了城墙上的告示,在半日内抓到了木勺鬼脸案的凶手,以此扬名,得了长安神探的美名。从而进入陈太傅的视线,成了太傅府的座上宾,更是出入皇家宴席,以精湛的射覆技艺得到陛下的赏识。他选择了不惜名节、剑走偏锋的路,超越了很多人,包括“探花使”韩秉知。韩秉知虽然高中榜单,但是若不能成为世家名门的乘龙快婿,便要等吏部下派官职,也许等一年,也许等三年,又也许等十年,官路成了他人生路中最触手可及、却又最遥远的梦。而他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便完成了那些举子们一生的目标。

不过,凡事都有代价,他将永远印着太傅府的烙印,甩不开陈太傅的掣肘。就像这次的二十四节气的案子,表面上看,陈太傅爱惜羽翼,王少卿给足了查案的时间。实际上,查案期限甚至比陛下的限期查案更为紧迫。一炷香尽,余温依在。一盏茶凉,哪里还会有人?

“那个木勺鬼脸还在吗?”小伙计又问。

“当然不在了!”沈知意抢先应道,木勺鬼脸牵扯到神秘莫测的鬼王,这是一场毫无把握的较量。晏长倾助她从凌烟阁的宫女成为百姓口中的“长安神探”,教会她即使被折去翅膀也要在悬崖边用心飞翔。但是他从不说自己,也不愿在她面前展露伤口,他总是那般自信又自负地在铜镜背后摆下一颗颗小贝片,殊不知,他也是别人手中的小贝片,这样的他,在波谲云诡的杀局里,还能扛多久?

“不,木勺鬼脸还在,我珍藏了那个木勺鬼脸!”晏长倾稳健地走到摆满瓷坛的墙壁前。

“啊?”沈知意和小伙计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晏长倾盯着墙壁出神,按照位置,墙壁的另一侧应该就是翠针的如意彩纸铺。墙壁上有几道长长的裂缝,是门的形状。立秋伞铺的朱老板说得没错,这里曾经和如意彩纸铺是相通的。

晏长倾有所指地问道:“你们铺子的老板呢?”

小伙计憨厚地摸着头:“我们刘掌柜在两天前出门订货了,要雨水节气前才能回来。他每年都要在惊蛰节气前出门订货,去晚了,定不到货源,就开不成灯油铺了。”

“两天前?”墙壁上那道长长的裂缝映在晏长倾的眸心。

“是啊,就是惊蛰节气的前一日,刘掌柜和如意彩纸铺的翠针惹了一肚子的气,他是带着怨气走的,临走时,还交待我要盯着翠针呢。”小伙计拿起鸡毛掸子掸了掸柜台上的尘土,小声嘀咕,“我只是小伙计,只管干活,那里能管得了人家的家事?再说,整条巷子,谁敢惹翠针啊。”

沈知意脸色微变,刘掌柜在翠针遇害前离开长安城,自然摆脱了杀害翠针的嫌疑。既然刘掌柜不在,单老板为何要将矛头指向他呢?他们是邻居,难道不知道刘掌柜出门吗?她迟疑地看向小伙计,问道:“刘掌柜不仅让你盯着翠针,也让你盯着立秋伞铺的单老板吧!”

小伙计的鸡毛掸子顿了一下,应道:“我方才看到,你们是从立秋伞铺出来的,想必单老板已经和你们吐过苦水了。”

“你知道他的苦水?”沈知意不动声色地再问。

小伙计拿着鸡毛掸子朝窗的方向抖了抖,一股缥缈的尘烟随风而去。他认真地说道:“其实,我倒是很敬佩单老板,做伞的工序繁杂,伞又不值钱,他用五年的光景,将立秋伞铺开得红红火火,多亏了他一手的好刀功。”

小伙计指向沈知意手中的油纸伞:“你这把伞也是单老板做的吧,他刀功精湛,凡是他做的伞骨,根根均匀,竹签上连一丝痕迹都没有。而且他为人本分,做生意诚信,在旺街的口碑是人尽皆知的。”他举起鸡毛掸子继续掸瓷坛,“单老板的妻子过世得早,独自一人带着阿宝生活,从来不去街坊玩乐,重情重义。正是如此,翠针才会留意他,当初,我们也以为单老板会喜欢翠针,谁知道他是怪人,为了避免风言风语,他将挨着翠针家的坊墙加高,还锁死后院的门。前一段我们刘掌柜因为翠针想要过继阿宝的事情去立秋伞铺闹事,单老板差点要兑出铺子,听说连糊伞面的桃花纸都是绕道去东市的彩纸铺买的。唉!这真是说书人讲的故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少人惦记翠针,翠针偏偏喜欢木头般的单老板。”

“不过呢,最可怜还是翠针,她苦苦一个人守着如意彩纸铺,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她想找个依靠,不是怕诅咒,就是被人骗。有几次,我看见她偷偷抹眼泪呢。她也真厉害,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去叉腰揪泼皮的耳朵了。”小伙计继续唠叨,“说起来,谁容易呢?我们刘掌柜也不容易。勋旺灯油铺的生意不好,他进了那么多的货,都积压在后院,还整日出门去找更实惠的货源。其实,上门来的道长早就给他算过了,立秋伞铺喜水,水润彩纸,都是冲火的,是立秋伞铺和如意彩纸铺抢走了灯油铺的财运,刘掌柜他总是抱怨当年不够狠心,若是当年把整个铺子买下来,不给翠针的父亲留下一角,哪里有今天的事情?”

沈知意若有所思:“翠针的父亲当年和刘掌柜有什么过节?”

“翠针的父亲吝啬了一辈子,喜欢占人便宜,他因小失大,中了胡人的圈套,在赌坊里输了一大笔钱,将铺子抵给刘掌柜。刘掌柜念他是同族,买下大半个铺子,给他留了一角,允许他继续开如意彩纸铺周转生活,但是他到处说刘掌柜占了他的铺子。后来,刘掌柜想卖掉铺子,大半年也没卖出去,谁能买这么窄的门脸?最后,只能在朋友的劝说下开了这家勋旺灯油铺。灯油铺不用太大的招牌,百姓又居家常用,后院的院子大,可以存放上百个灯油桶。”小伙计耐心解释,“刘掌柜每次提起此事,都恨得牙根痒痒。前几天,他提出要给翠针一笔钱,买下如意彩纸铺,翠针死活不同意,无奈之下,他说出那个诅咒。没想到,翠针真的中了诅咒。”小伙计不停地摇头,唏嘘,“这真是一笔糊涂账啊。”他又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刘掌柜和翠针的恩恩怨怨,从他的话里不难听出,刘掌柜的嫌疑越来越小。

晏长倾打断他的话,径直问起如意彩纸铺的事:“近来,有奇怪人的来过如意彩纸铺吗?”

小伙计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如意彩纸铺我不知道,我们铺子倒是来过两个奇怪的人,发生两件蹊跷事。”

“两件?”晏长倾侧目。

小伙计点头:“真是两件蹊跷事。大概是在年前左右,铺子里来了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老人一进门就要买猛灯油。整个西市,谁敢卖猛火油啊,我告诉他没有,他不依不饶,口气硬得很,我不敢打诳语,直接实话实说,铺子里都是菜籽油和猪油。那老人真是偏执无礼,竟然翻遍了架子上的瓷坛,才肯罢休。后来,他还要了十坛灯油,说有同乡在胜业坊的官爷家做管家,能送进很多货,包括灯油。在我捆绑瓷坛的时候,他装模作样地问起如意彩纸铺,问如意彩纸铺从哪里进货,经常送货到哪里,平时又来过什么人。他问得很细,还不时地瞄着如意彩纸铺的那堵墙。我一听就是同行来打听货源的,就没多说话,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干什么都行,就是莫问货源。临走时,我送他两片葫芦瓢。”

小伙计继续说道:“本来这是件寻常事,可是不久前,有位器宇轩昂的世家公子也来买猛火油,我也告诉他没有。当时他就站在这堵墙前,也问起如意彩纸铺的事,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我就小声地应对。后来,他不小心打碎一个装灯油的瓷坛,大方地赔了我十文钱。我一看他就是通情达理的人,就和他多说几句。他问起了奇怪的事,问我是不是有位身材魁梧的老人来过,又大方地给了我十文钱,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真是怪人,临走前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他曾经来过。你们说,同时有两个人都来问如意彩纸铺,这是不是蹊跷事?会不会是翠针招惹了哪位官爷,人家来灭口啊?”他紧张地捂住嘴,惊悚地看着沈知意和晏长倾。

沈知意和晏长倾的脸色变得凝重,屋内的气氛也变得紧张,晏长倾皱眉问道:“买走灯油的老人让你将十坛灯油送到胜业坊的哪家?”

“嗯,第二家,坊墙很高,后院的门直接开在坊墙上。”小伙计回忆,“我问过路人,他们说主人家是司天监,是朝堂上的正三品大员呢。”

晏长倾的眼底浮动着隐隐的暗芒,他的掌心长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如果是司天监来过,那另一位世家公子就是?他担忧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也想到了另一位世家公子的身份,她依然谨慎地问道:“那位世家公子是哪天来的?”

小伙计转动着眼睛:“大概是半月前。对了,没过几天,就发生了北斗七星案,官员在上朝的路上被那名丧心病狂的武侯杀害,听说把尸体都藏在太平坊的鬼宅呢。”

“啊?”沈知意脸色惨白地后退几步,是卢萧,真的是卢萧。难怪卢萧的尸体上有浓重的火油味道,原来他遇害前,来过这家勋旺灯油铺,他一定是找到了关于司天监的线索,来调查司天监死因。他们为什么都会问起如意彩纸铺?难道他们与二十四节气案有关?

强大的谜团遮挡着窗外的光,屋内渐渐暗了下来,气氛也愈加沉闷。突然,窗外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闷耳的雷声卷着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遮挡了炙热的太阳。阵阵焦虑的雨点狠狠地敲打着窗棂,仿佛要唤醒沉睡中的魂灵。

小伙计连忙关窗,燃起油灯。沈知意和晏长倾又问了一些关于司天监和卢萧的线索,小伙计罗里罗嗦地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晏长倾指着沈知意手中的油纸伞,眼底映出两只小野雁的剪影:“看来,真的感动了天地。”

“或许,这是天意吧!”沈知意望着窗外的雨,握紧了油纸伞。

沈知意、晏长倾和小伙计道别,两人走出勋旺灯油铺。在门口,沈知意刻意地看了一眼,立秋伞铺已经关门,整条巷子没有一个人影。

今日来查二十四节气案,竟然意外查到司天监和卢萧的线索,他们来勋旺灯油铺做什么?为何都问起如意彩纸铺的事?和翠针的死又有什么关联?一连串的谜团困惑着沈知意。她一次次将谜团揉碎、展开,再揉碎,再展开,依然找不到解开谜团的秘钥。

绵绵的雨下个不停,阙楼的屋檐,坊墙上的灰瓦,城墙上的旌旗都染成了灰色,偌大的长安城沉入了冰冷的潭底,变得晦涩、暗淡、又神秘莫测。没人知道暗处的鬼王,更没有人知晓惊天的杀局。只有勇者一次次地沉入潭底,去摸索、去触及、去寻找真相。那真相却是一具具阴森的白骨,僵硬的尸体,即使有人喊破喉咙,潭底依然是一片死水,无人回应。

这让沈知意想起了那场雪,雪中的长安城也是这般的死气沉沉。天和地被粘稠的雪花粘在一起,只能靠大无畏的人挺直脊梁去生生撑开朗朗青天。那天,她和钟离辞在雪中走了很久,他为她拂去落在唇边的雪花,他的指尖很凉,比雪花还凉,就像他的心一样。如果那场雪能一直下,如果长安城的路没有尽头,如果他放弃心中的仇恨,如果凌烟阁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他们……

偏偏没有如果!

老天总是在每个人自认为幸福快乐的瞬间埋下淡淡的忧伤,她无法忘记那场铭记终身的大雪,更无法忘怀雪中的情谊。但是,雪地里的脚印,无论多么深,终究会被雪花填平,了无痕迹,留下满心的伤疤。横亘在她和他之间不仅是身份,更是信念。

自从天宝之乱以后,藩镇割据,连年战乱,大唐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唐。本朝的陛下以太宗为榜样,决心重振大唐雄威,连年削藩,大唐有了起色,长安城又现繁华。若是以私利为由,不顾百姓的死活,那岂不成了罪人?正统终是正统,从继位的那天起,所有的血海深仇都被归为乱臣贼子,恨也罢,怨也罢,这就是规矩!世间要有规矩,无规不成事,无矩难成圆,每个人守住自己的规矩,才会更圆满!出了格,坏了规矩,将会有牵连更多无辜的人。她是守规矩的人,他是破规矩的人,那他呢?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晏长倾,他将大半的伞面都让给了她,潮湿的雨淋湿了他宽厚的肩。自从那次在纱居不经意的一吻之后,她总是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这是她第一次和他亲近同行。

他的眉很重,像浓重的墨甩开了两道弯弯的线条,线条下是棱角分明的眼角,微翘的睫毛,坚挺的鼻梁,是那般的完美。他的眸心时刻蠕动着让人看不透的暗芒,透着让人难以抵挡的邪魅,难怪宁婉和永嘉公主都倾心于他。

雨依旧在缠缠绵绵地下,一滴多情的雨滴幸运地逃过小野雁的伞面,淋在晏长倾乌黑的鬓角,沈知意起了童趣,她想去捉住那滴雨,却眼睁睁地看着那滴雨融入他茂密的发间,逃得无影无踪,她的手停在半空,手腕上的金环月微微颤抖。

“冷吗?”晏长倾关切地问道,沈知意放下手臂,沉默地摇了摇头。晏长倾刻意地放缓脚步,两人无声地绕过狭窄的巷口,来到西市最繁华的街道。街上几乎没有人,两三个伙计正忙着关门谢客,细绵的雨点宛如颗颗圆润的珠子在天地间串起一道天帘,挑开帘角,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长安城。晏长倾又将伞面让了一些,整个人都淋在雨里。

“你……”沈知意担忧地看着他淋湿的肩膀。

晏长倾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烟雨蒙蒙的街巷,缓缓地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在雨中撑伞了。”

“淋雨?”沈知意瞄了他一眼。

冰冷的雨点溅落在晏长倾的眼里,破碎成无数的倒影,所有的倒影里都真实地映出同一张面孔,那是他自己。他已经记不得多少次在雨中淋雨了,年幼时父亲过世,娘亲失踪,他守着一个空****的大宅院,陪着他是只有满屋的书卷,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他习惯了孤独、冷寂、还有沉默。他只有默默等待,等待娘亲有一日会推开门抱住他,告诉他:今后不再是他一个人!

从那时起,他喜欢雨天,喜欢听雨声,更喜欢在雨里窥视着阴暗的天,晦暗的地和深藏罪恶的人。他要在雨中洗去尘埃,让自己变成一个留白的人。

他渴望重新穿上那身素雅的白袍,站在阳光下肆意地享受温暖,畅快地在雨中奔跑,惬意的生活。而这一切似乎都离他很遥远,连梦境里都不曾出现过,他是被抛弃的人。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这双手去拨开天帘,揪出暗黑里的罪恶,去阻挡无辜的杀戮。即使他是杀局中的小贝片,他会奋不顾身地做那颗关键的死子。

这是他的命,他的志向!

上天赐予他孤独的同时,又给了他希望。他已经足够幸运,在布满荆棘的路上能够遇到那抹红。

他安宁地看着她,淅沥的雨声在耳边微微拂过,那抹红影清澈地映在他的眼底,万物都处在静谧中。他的眼里只有她,想象着她的眼里也只有他!

雨越下越大,他想将伞面全部让给她,她却不想让他淋雨,两人的手同时握住伞柄。矜持中,温暖的指尖儿划过彼此的掌心,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画着两只小野雁的伞面微微颤抖,仿佛要振臂高飞。

沈知意惊慌失措地推开伞柄,晏长倾也松了手,油纸伞摇摇晃晃地坠入雨中。雨滴狂乱地落在两人的身上,两人盯着雨中狼狈的彼此,露出畅快的笑意。

钟离辞的脸色也很差,他一直盯着雨中那一串浅浅的、形影相随的脚印,这让他同样想起了那个雪天。那天,他们的身后干干净净,雪地里的脚印很快就掩盖在厚厚的白雪之下。而他们的脚印里却窝着湿漉漉的雨水,越来越深,时刻提醒着他们走过的路,拐过的巷口。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卢萧,生来的孤傲和身上的光华是那般的脆弱无力,又不堪一击。他自以为是的好,只是他一个人的好,他认为那些理所应当的事,都改变了轨迹。从他开始算计的那刻,他就错过了,也失去了!

他安静地看着晏长倾捡起那把油纸伞,撑在沈知意的头顶,两人迎着风雨缓缓消失在朦胧的雨里,那串长长的、深深的脚印在他们身后延伸,再延伸,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尽头。

“知意,知意——”他的心窝爬满纠缠的藤蔓,留白的脸颊浮现出不甘的戾气。他紧紧握住在杂乱纹络里挣扎的雨滴,用力地碾压,直到一股浊流涌出指缝,他的手腕显出一道模糊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