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风涌凌烟阁第二十三章、雨夜惊魂
春雷滚滚,狂风席卷着细密的雨点将漆黑的夜剪成数不清的碎片,每个碎片里都裹着长安百姓的惊梦,却没有黄林居的梦,因为年近花甲的他几乎夜夜失眠。
他做了一辈子的宫廷木匠,尤其擅长制作锦盒。离开宫廷之后,他开了家锦盒铺子。在他看来,手艺人不能丢手艺,他不能丢掉手中的刀!
此刻,他正坐在结实的松木墩上精雕细琢着胭脂盒,这是送给孙女的生辰礼。当年,如果不是他棒打鸳鸯,孙女早就嫁给了被他逐出师门的徒弟。或许他真的错了,他不该让身边的人替他背负那份沉甸甸的秘密啊!他揉了揉眼睛,今夜要将石榴连理枝的花纹刻好,等到明儿天亮,雨停,就可以涂漆、晾晒了。一想到孙女那张哀怨的脸颊,他手中的刀更快了。伴随着娴熟的刀功,泛着香气的木屑纷纷扬扬地散落在结着厚茧的指缝里,越积越多。他还没来得及抖落木屑,一阵潮湿、滑腻的凉风便宛如无数条狂舞的小银蛇透过窗棂间的空隙,钻进屋内。微弱的烛光顿时蜷缩成小绒球,木屑更是被吹得天花乱坠,有些落在案几下,有些落在地上,还有些粘在暗处的蛛网上。
他急忙放下胭脂盒,习惯地用狭窄的刀背去拨灯芯儿,伴随着吱吱的烧灼声,刀背熏得漆黑,火苗变得强壮。袅袅的烛光虚幻了眼前的画面,他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想起了他的徒弟。
“唉!”他揉了揉污浊的双眼,幻境中的那盏宫灯渐渐远去,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突然,一道裂空的闪电照亮了他手中的刀刃,一明一暗的闪烁间,他看到了一张毫无温度的脸,那是一张金面具。
面具男子像夜间的鬼魅,站在门口,发出沙哑沧桑的声音:“好久不见!”
黄林居惊悚地盯着那双穿透灵魂的眼,慌乱地遗落了手中的刀。他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脑海中出现另一张面孔:“你,你是——”
“你认不出我了?”面具男子发出充满戾气的低吼,“你是忘记了我,还是忘记了当年做过的事?”他缓慢地走向黄林居,锃亮的木地板竟然映不出他的暗影,只有一滩湿漉的水渍。
黄林居步步后退,脑海中那张面孔越来越清晰。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能平安无恙,但是他错了,天大的秘密哪能轻易地风消云散?长安城的风又何时停过?他紧紧抓住衣襟,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真的不知道秘钥!”
“哦?”面具男子顺手捡起案几上的胭脂盒,放在鼻尖前嗅了嗅,胭脂盒顶端的小圆球压在他冰冷的面具上,“看来这些年,你过得很、好!”面具之上毫无表情,面具之下的嘴角却扯起残存的唇,闪过一道狰狞的伤疤。
黄林居不敢看那张形同罗刹的面孔,他将头埋在胸前,额头上长满细密的薄汗,他颤抖地恳求:“承蒙当年的不杀之恩!”
“哈哈——”面具男子发出狂妄凄冷的笑声,那笑声极短,透着残酷的杀戮。他狠绝地将胭脂盒摔在地上,黑暗中,一块飞溅的木屑精准地将一只蜘蛛钉死在蛛网上。
“让你活了这么多年,你想清楚了当年的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随时可以猎杀的猎物,随手抚摸着刀鞘上的血玉蝉。
黄林居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他能苟活十几年,不是因为猎手仁慈,而是猎手太过强大,碾死他易如反掌。
这些年,他时刻吊着命,仿佛是砧板上只剩下一口气的鱼,仅靠口中的唾液维持生计,随时都会被开膛破肚,剥去血肉模糊的鳞片,扔进燥热的铁锅。唯一欣慰地就是逐走了那个忠厚老实的徒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不能连累他!
黄林居颤抖地伸出手臂,想去捡起摔坏的胭脂盒,或许这是他送给孙女最后的礼物,他的指尖触摸到胭脂盒上的花纹,那是半片没有雕琢好的花叶,花叶的棱角有些尖锐,隔着厚茧也能感到刺痛,他真是糊涂了,这哪里是在雕琢花叶,分明是在雕琢挂在枝头的……
难怪会想起往事,他努力地伸长手臂,伤感地说道:“当年,我只是奉命——”
“我只要宝盒的秘钥!”面具男子的脚重重地踩在黄林居的手上,他缓慢地碾压,再碾压,最后将破损的胭脂盒径直踢飞,也踢飞了黄林居最后的念想和希望。黄林居顾不得疼痛,大喊:“不要——”
面具男子冷冷地重复:“我只要宝盒的秘钥!”黄林居的手一顿,头几乎贴在地上,不停地大口喘气。
面具男子俯下高大的身躯,拎起他的头,冰冷的面具和他近在毫厘:“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想好吗?宝盒的秘钥到底是什么?”
“是,镜子。”黄林居忐忑地应道,“是镜子,我早就说过了。”
面具男子气愤地将他甩开,瓮声瓮气地痛斥:“当年你说是镜子,今日你还说是镜子,我要的是秘钥。”
黄林居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股咸甜的暖流涌出发紧的喉咙,执着道:“秘钥就是镜子。”
“不要跟我耍花招。”面具男子冷漠地瞄着他,“镜子是秘钥,但不是真正的秘钥,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找到镜子,其他事也万事俱备,如今,只欠东风!”他狂妄地仰起头,张开双臂,仿佛远古的飞禽猛兽,发出划破夜空的嘶吼,“乾坤正统,终要归位!”
黄林居颤抖地盯着那道映在窗棂上的黑影,忽然间变得平静,埋在心底的那盏宫灯亮了,照亮了他的眼,照亮了凌烟阁,照亮了大明宫,照亮了整座长安城,更照亮了大唐盛世!
秘钥是他和黄家的护身符,失去秘钥,黄家将在长安城永远地消失,他的孙女还没有嫁人啊!想到家人,他多了分勇气,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双摄人魂魄的眼,试探地问道:“长安城已经变天了,你知道秘钥又如何?我们都已经无能无力。”
“不!”面具男子狠虐地指向大明宫的方向,“凌烟阁的杀局已开,胜负难定!”
凌烟阁?黄林居的心被重戳,难道真的是他吗?他质疑地看着那张面具,想生生地穿透面具,看到真实的脸。他谨慎地问道:“你没死?”
面具男子轻轻拂过面具,鄙夷地扔出一句:“谁没死?你认错人了。”
黄林居惊愕地张大了嘴,脑海里浮现了一张张生动熟悉的面孔,只是那一张张面孔都灰土土的,不再光鲜亮丽。他之前的猜测都错了?不!除了他,世上还有谁会知道那惊天的秘密?他抖动地抬起手臂:“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面具男子的手顺着额头、鼻梁向下划动,直到停留在冰冷的唇上。他反复摩挲着硬梆梆的唇瓣和空空的缝隙,仿佛体会着曾经的柔软。他像一只孤独的兽,佝偻着宽厚的背,发出痛苦又狂野的嘶吼,“我有多少年没有摘下面具了,我到底是谁?我是谁!”他的手滑落到下颌的边缘,用力一抖,剥离了虚幻和真实的距离,他挑开了面具,吼叫,“你睁大眼睛看,我是谁!”
突然,夜空炸开一道白昼般的闪电,将那张面具下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啊——”黄林居发出来自地狱的尖叫……
雨依旧在下,屋内变得空寂潮冷,那宛如小银蛇般的凉风无情地在黄林居的身上来回穿梭,他已经感觉不到阴凉的刺痛。直到一波震耳的雷声沿着长安城的城墙响彻东市,他才缓缓苏醒,眼前依旧黯淡无光,他仿佛坠入了暗无天日的炼狱。恍惚间,他听到冷漠的索命令。
“三日后,我会再来!”
三日后?黄林居的唇颤抖地闭合,他记起三日后是惊蛰节气,今年的春雷来得早了些。
他在黑暗中缓缓地摸索,终于找了那把刀。他紧紧握着刀柄,眼前浮现一盏飘渺而来的宫灯,宫灯的两侧是两面闪闪发光的玉镜,一面是皓月,一面是骄阳,可是宫灯里的火烧红了玉镜,镜子里竟然困着一张被撕碎的鬼脸。
又一声惊悚的吼声划破了闪电交织的夜幕:“是律令、律令——”
天亮,雨停,黄林居疯了,连最疼爱的孙女都认不出来。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准任何人打扰,没日没夜地雕琢着什么,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会忘记面具下的那张脸,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
惊蛰节气那日,依然是雨夜,狂风席卷着骤雨笼罩着整座长安城,黄林居死了,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据说他临死前睁着眼,定格的瞳孔里映着一张鬼脸,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既能当镜子,又能杀人的刀,刀柄上刻着三个字——凌烟阁。黄家人知道,这把刀是他的宝贝,将刀也埋入了棺材。
诡异的是祸不单行,当晚黄家死了两个人,黄林居的孙女也死了,黄家人在她的屋里发现了一个用木勺做的鬼脸,鬼脸只有一只眼,一半的嘴唇,吓人又不吉利。更奇怪的是木勺鬼脸里还藏着一个用金线缠绕的胭脂盒,胭脂盒里结满了蛛网,蛛网里包裹着一粒桃核,桃核是辟邪的法器,如今却变成了杀人的凶器。黄家人嫌晦气,将木勺鬼脸和胭脂盒在坟前烧掉了。
丧事过后,黄家依然没有摆脱未知的诅咒,事事不顺,没过多久,连锦盒铺子也关了门,从此,东市再无黄家!
长安城依旧繁华似锦,喧嚣热闹。尤其每年杏花盛开的春季,曲江池变成了爱的花海,整个大唐都开始了诗情画意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