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凌烟阁影

长安城的夜,总是不期而来,又抽丝离去。墨蓝的天边卷起一块留白的锦缎,锦缎上仿佛爬着无数只饥饿的蚕,正大口吞噬着墨蓝的夜空,留白的锦缎越来越大,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沈知意苏醒得极早,乱七八糟的梦境让她的头昏昏沉沉,她仰望着一张张飘渺的香纱。春风拂过,吹皱了飘渺的香纱,一朵朵娇人欲滴的花瓣悠然地从空中降落,她喜悦地伸出双手去接。一朵朵花瓣落在她的掌心,转眼间,变成了一滴滴滚烫的血。花瓣不停地下坠,掌心的血融在一起,生生染红了她的双眼。那刺眼的红掩盖了罪恶,烫裂了她的掌纹,锥心的刺痛一直延伸到她的指尖,她眼睁睁地看着双手在血红里融化成阴森的白骨。

“啊!”她大汗淋漓地从梦境中醒来,大口地喘气,原来是一场真实的梦中梦。她揉了揉双眸,看向窗外,层层重叠的香纱妩媚地摇动,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索性从**爬起来,赤着双脚走到窗边。

唤醒长安城的晨鼓还未敲响,天已经朦胧见亮,清新的春风吹来了沁人的气息,翠绿的竹墙下是破土而出的笋尖儿,像一把把尖锐的竹签。

春天就是这般神奇,月初时对面还是一堵雪墙,月末已经春意盎然,再过一月,又是另外的景象,那时的长安城将是何等的局面,她和晏长倾能查出凌烟阁的真相吗?

沈知意倚在窗前,映着一缕温暖明亮的光,缓缓地张开手臂,做出鲲鹏展翅的动作,她感觉自己真地遨游在广阔的天空中了。

这时,一阵悠扬的曲调从对面的竹墙徐徐传来,她努力地透过青竹的空隙去寻找那个模糊的剪影。昨夜离开正堂前,晏长倾借去了她的螺贝,她不好意思推脱,便顺手给了他。

原来他也会吹螺贝,沈知意认真地听着婉转的曲调。那曲调里没有缠缠绵绵的情意和你侬我侬的相思,只有深沉的追忆和苦苦的留恋。仿佛空旷的原野上,和母鹿走散的小鹿在低沉的哀鸣。又仿佛一个迷失方向的孩童在拼命地寻找回家的路。惠娘曾经告诉她,曲由心生,是什么样的心境让他吹出如此悲伤的曲调?他在追忆什么?他又在留恋谁?幽雅的曲调缓缓地萦绕在沈知意的耳边,那面影影绰绰的竹墙也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穿着一袭青袍的晏长倾站在竹墙的对面,他没有挽发,墨色的长发伴随着长调在空中肆意地飞扬,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唇边尝到了苦咸的味道。

自从在舒王府听到娘亲的消息,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他来长安城的本意是寻人。寻活着的人,寻死去的人。他始终坚信娘亲活在世上,也坚信父亲的死另有玄机。这份信念支撑着他一个人孤独地长大,让他独自承受着分离的痛苦。

他曾经以为寻找人很容易,他用最快的速度扬名长安城,依然毫无娘亲的线索,娘亲就像一滴水无形的水隐遁在长安城的角落,他找不到她。就在他陷入低谷,一次次地在黑暗中摸索那盏明灯时,龛墙对面的神秘人为他指明了方向。那夜,他遇到了沈知意,这个唯一躲过凌烟阁杀局的女子。他曾经嘲笑她,质疑她,怀疑她,甚至想利用她,但她总是或狡黠聪慧,或尖牙利齿地化解危机,让他刮目相看。

时间久了,她的身影像一颗发芽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扎了根,牢牢地裹住他,困住他,让他甘愿地沉沦在那一抹红影里。

上天待他不薄,给了他和她不浅的缘份。他日夜想念的娘亲竟然是陪伴她十年的人,当他从她口中听到惠娘的名字,听到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去时,他的心情是惊讶的,感动的,还有说不清的辛酸和窃喜。

如果从初始便设计好了每个人的命运,让他用十年的孤寂来换取她和娘亲十年的相伴,他心甘情愿,甚至感谢上天这份苦心积虑的安排。一个人孤寂的痛苦真的很苦,每每想到那一个个寒冷的冬夜和凄凉的清晨,他的心都在颤栗。他不想让她承受这份痛苦,不舍得让她受挫,更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在人情薄凉的皇宫度过十年。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有人不再有欢笑,有人错过了缘份,有人忘记了初心,有人失去了勇气,还有人丢了性命。还好,他们没有沉入污浊的潭底,他们是完整的。

那些年,他虽苦,却自由,他可以肆意地宣泄,挥霍,还可以醉酒抚琴、挥毫泼墨,他的心始终装着满满的期待,满满的爱!

晏长倾一遍又一遍地吹着简单的曲调,每一遍的音符都饱含着不同的情意。当年,娘亲在森森的掖庭吹响螺贝的时候,也一定在深深地思念他。娘亲在朝他招手,脸上露出婉约的微笑。

他拼尽力气吹完最后一个音符,一滴咸咸的泪珠滑落眼角,所有的思念在唇边都化成了两个字:“娘亲,娘亲,娘亲……”他扬起头,深邃的眸心划过一丝涟漪,眼角的那滴泪终是风干在微凉的春风里。

那轮耀眼的红日终于喷薄而出,高耸的城墙上传来了连绵起伏的鼓声,长安城又迎来了暂新的一天。晏长倾和沈知意不约而同地望向炫彩的天边,两人披上了金光闪闪的铠甲,变成了世间最坚定的勇士!

勇士的背后总是有追随者,沈知意正准备去梳洗,竹墙对面竟然传来云时晏慵懒的声音:“哎,你起得好早,还让不让人睡了,我还要——”

“放心。”晏长倾盯着竹墙缝隙里婆娑的身影,语调低沉地说道,“你要的,我都会给。”

“啊!”穿戴整齐的云时晏怔怔地站在晏长倾的背后,张大了嘴巴。

听着“双晏”温暖的谈话,沈知意识趣地转身离去,她明明记得云时晏已经好久不再晏府过夜了,他怎么会在晏长倾的卧房?她迟疑地拂过轻柔的香纱,将自己藏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晏长倾静谧地站立在正堂的屋檐下,温暖地看着沈知意。沈知意闻到了淡淡的茶香,她诧异地朝花园里的小茶炉张望,花丛深处泛起淡雅的茶烟。

“云时晏走了。”晏长倾的眸心映出一抹倩影,他从身后拿出小巧的竹勺,低柔地说道:“茶温刚好!”

“我去盛茶!”沈知意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他书中的竹勺。

不一会儿,香溢的茶香飘**在空**的正堂。沈知意缓缓讲述了将军府的一幕,并说出了心中的猜测。晏长倾神色深谙地接下腰间的铜镜和装小贝片的荷包,稳稳地放在案几上。他每落一颗小贝片便会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一盏茶的功夫,光滑的小贝片在铜镜上组成了奇怪的星图,那些锥心的名字也深深刻在了沈知意的心底,原来父亲也是鬼兵,舒王就是鬼王!这是一场无休止的征战,他们会面对更猛烈、更汹涌的惊涛骇浪。

“你还愿意留下查找真相吗?”晏长倾沉重地落下最后一颗小贝片,“或许我们永远都查不出真相。”

“不,我们会查出真相。”沈知意摩挲着手腕上的金环月,执着地重复,“我们一定会查出真相,阻止可怕的杀局。”

“那真相如果是丑陋的呢?”晏长倾缓缓捡起压在铜镜中央的那颗小贝片,心情复杂地看向沈知道。

沈知意扬起头,清秀的眉宇间露出明媚的笑意,她举起了茶杯,坚定地说道:“真相就是真相,即使丑陋也是真相,我们一定会找出真相!”

“好!”晏长倾附和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随后,沈知意放下茶杯,拿出了锣贝。她将螺贝捧在掌心,直视晏长倾幽深的双眸:“还给你!”

“哦?”晏长倾目光一滞,“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哦?”晏长倾目光一滞,“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沈知意默默点头,若不是世间大爱,他怎能吹出如此悠扬亲切的曲调?

“原来你来长安城要寻的人是惠娘,惠娘是你的娘亲!”沈知意歉意地说道,“是我鸠占鹊巢,夺去了你的娘亲。现在,我将它还给你。”

“既然娘亲送给了你,自然就是你的。”晏长倾轻轻拂过螺贝上那颗凸出的小贝片,将螺贝推还给沈知意。沈知意捧着螺贝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份沉甸甸的情感。

晏长倾盯着她茫然的样子,嘴角勾起迷人的微笑,低沉地唤道:“知意,你不觉得,上天给了我们很多缘分吗?”

“的确给了很多缘份!”沈知意站在亭阁萧索,杂草丛生的掖庭,任凭熹微的风冷冷地扫过稀松衰颓的院落。她深深吸了口气,推开斑驳的木门,走进昏暗的厢房。自从凌烟阁出事,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惠娘居住的掖庭。这里承载着无数哀怨的冤魂,是皇宫中阴气最盛的地方,每个厢房的格子里都锁着充满哀愁的魂灵,没人知道这里曾经住过谁,更没人在意她们的死活。

当年,年幼的沈知意在宫中思念过世父亲和娘亲,偷偷跑到掖庭哭泣,或许是她的哭声感动了上苍,上苍让她遇到了惠娘,一个总是头疼,喜欢皱眉的老宫人。惠娘平静地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哭出了内心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她哭累了,惠娘用绢帕温柔地帮她擦去了眼角的泪,还送给她一只用木块雕琢的小兔子,告诉她要像兔子一样快乐地活着!

从此,她经常会来看她,找她谈心,她像娘亲那般疼爱她,告诉她在后宫的生存之道,处事之道。有时,她还会给她讲温暖的故事,贴心地告诉她女儿家的羞事。多少个夜晚,她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度过寒冷的冬夜;多少个夜晚,她和她秉烛夜谈到天亮,让她明白了世间最初浅的道理。若是没有遇到她,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冰冷残酷的皇宫中活下去!

她想要报答她,可是她除了让她在后宫寻找镜子,从不说自己的故事,她只知道她叫惠娘,其他一无所知。有一次,她病了,她听到她在梦里模糊地呼喊“长庆”的名字,眼角还闪烁着泪花。她问谁是长庆?她只皱着眉说是她最亲的人!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惠娘在梦里喊的是“长倾”,并非“长庆”,她是晏长倾的娘亲!上天的确给了她和晏长倾很多缘分。从遇到惠娘的那一刻,她就欠下了一辈子也无法偿还的债。她要帮助他找到惠娘,弥补他遗落的心愿。

沈知意怀着沉重的心情推开堆积着厚厚尘土的窗棂,屋内散发出潮湿发霉的味道。她习惯地挽起衣袖,从门后拿出一把缠绕着布条的竹扫认真地打扫起来。

皇宫延绵数千里,是天底下最广阔、气派的地方,遍地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若是藏了一个人,谁也找不到她。对于宫人来说,皇宫又是天底下最狭窄、黑暗的地方,他们只能守着头顶的一方天,永远跳不出去束缚的牢笼。

沈知意的内心始终存着对惠娘的念想,或许等她将厢房打扫干干净净,惠娘会像往常那般推门而入,给她一个惊喜的拥抱。她会告诉惠娘一个大大的惊喜。不过,这仅仅是她的念想,当她费力地将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时,空****的厢房依然只有她一个人。她从院落中的古井里打来一盆清水,缓缓地洗去了身上的尘土,也洗去了眼角的泪花。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厢房里,回忆着和惠娘幸福温馨的过去。

“你到底去哪里了?”沈知意默默地流下眼泪,“你知道吗?我找到了你最亲的人,他此刻就在长安城!”她一遍遍地抚摸着惠娘留下的旧包袱,泪流满面,“你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我?”空旷的厢房内依然沉寂无语,只回**着伤心的低泣。

沈知意伤感地打开了旧包袱上的丝带,包袱里是叠着整整齐齐的半旧衣裙,衣裙中间还裹着两团红色的丝线,这是惠娘全部的家当。她不辞而别,还没有带包袱?是被人劫走的?谁会劫走一个困在掖庭等死的老宫女呢?

沈知意急忙将包袱里的衣裙都拿了出来,希望能找到惠娘留下的线索。她耐心地将一件件半旧的衣裙重新叠好,她竟然在衣裙里发现了一条刺眼的黑布条!

惠娘也是鬼王的人?沈知意颤抖地拿起黑布条,震惊得目瞪口呆。她想起惠娘平日里头痛的老毛病,她时常会在额头前捆绑一条黑布条,她告诉她黑布条能祛病,能困住在她脑中作乱的恶鬼。

她将鬼王比作恶鬼?她真的是鬼王的人?沈知意盯着黑布条出神,晏长倾的父亲是舒王府的幕僚,惠娘夫唱妇随,追随舒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差点也忘记了,晏长倾告诉过她,她的父亲沈言也是鬼王的人。陛下明知道她和他都是鬼兵的后代,反而利用她和他去搅乱鬼王的计划,阻止鬼王的杀局。她和他的亲人若是泉下有知,会原谅他们吗?沈知意心情烦乱地走出厢房,走向了隐在茂密树丛中的凌烟阁。

凌烟阁内一切如故,新来的宫人见到沈知意还是一副胆怯害怕的样子,他们站在她的前面,脸色吓得苍白,连大气都不敢出。沈知意遣散了他们,抬头望向房梁上的那盏从未亮过的宫灯,心酸地叹了口气。

凌烟阁的一切都变了,陌生的人,陌生的香烛,陌生的摆设,连二十四副功臣画像都变得那般的陌生,她几乎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若不是她腰间的这块凌烟阁女官的令牌,她都认不出这里是自己日夜守护三年的凌烟阁了。她虔诚地拜祭了浩然一身的功臣画像,熟练地推开通往一楼的暗门。

阴暗的暗门里藏了一个小宫人,她穿着香色的襦裙,蜷缩着身子躲在门口,不停地发抖,嘴里还念叨着:“有鬼啊,有鬼啊!”

沈知意疑惑地将她扶起来,关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有鬼?”

“我叫小衣!”小衣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沈知意。

沈知意故意板着脸,追问:“你为什么藏在这里?你不知道这道暗门只有陛下才能走吗?”

“我知道,请沈宫人不要杀我!”小衣害怕地哭个不停。

沈知意怔住了,一个杀字宛如一颗泛出黄汁的苦胆,将她的内心搅成了无边的苦海。祭祀那晚,她用凌烟阁宫人的血恢复了二十四幅功臣画像,独自逃出杀局,她是凌烟阁的祸星,每个人都对她避之不及,或许还有人用她的名号来吓人吧!怪不得小衣会吓成这个样子。她轻柔地拍过小衣的肩膀,压低语调,安慰道:“别怕,我不会杀你,也不能杀你。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藏在这里?有鬼是怎么回事?”

小衣仰起头,盯着那张清秀的脸颊,眼底发出闪亮的光芒。她是尚衣局的宫女,因为剪坏了一匹锦缎,被分配到凌烟阁。放在从前,凌烟阁是宫中最好的差事,宫人们都想到与世无争,又清闲的凌烟阁当差,她自然也想过。可惜她手脚笨拙,哪里有这样的好机会?可是凌烟阁出事以后,这里变成了宫中最可怕的地方,宫人们都说凌烟阁唯一活下来的女官——沈知意是吃人的女罗刹,无人再敢来凌烟阁了。

凡是调来的宫人都是因为犯错,受到责罚才哭天抹泪来到凌烟阁的。平日里,沈知意不在宫中,他们的日子还算好过。只要沈知意回宫的消息传到凌烟阁,凌烟阁所有的宫人都悬着一口气,生怕得罪了女罗刹,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今早,听九宫门的宫人说沈知意回宫了,她还特意戴上了娘亲从观音庵里求来的护身符,她祈求菩萨保佑,千万别让女罗刹将她的血泼在二十四幅功臣画像上。小衣忐忑地盯着沈知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沈知意掏出绢帕,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热泪,问道:“你不知道宫内禁止谈论妖魔鬼怪的流言吗?这里是天子之家,有天子镇着,怎么会有鬼?”

小衣感觉到沈知意的手滑滑嫩嫩,似乎没那么可怕,她笃定地说道:“沈宫人,真的有鬼!”

沈知意迟疑地将她拉出暗门,温和地说道:“看你年纪,应该比我小几岁,还是叫我沈姐姐吧,我们同在凌烟阁当差,我时常不在宫中,平日里多亏了你们。”

小衣惊愕地看着她:“沈、姐姐?”

“对。”沈知意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包从宫外带来的蜜饯塞在小衣手里,“别怕,我不会吃人的。我真的没有那么可怕。你告诉我,哪里有鬼?”

小衣羞涩地接过蜜饯,指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小声地说道:“是死去的冤魂不愿离去,来找功臣报仇了。”她缓缓讲述了凌烟阁闹鬼的经过。原来最近一段时日,她都在夜里当差。每到丙夜,她总能听到女子凄厉的哭声,哭声尖锐凄惨,特别瘆人。

她认真地说道:“我问过其他在夜里当差的宫人,他们都说没听到。哼!我就知道他们在夜里偷懒,偷偷睡觉,怎么会听到哭声呢?”

“你确定听到的是女子的哭声?”沈知意费解。

小衣用力地点头:“我以前在尚衣居当差,女红是出挑的。若不是在夜里困了,剪错了锦缎,也不会被分到凌烟阁来。我告诉自己,在夜里一定不能偷懒耍滑,等师父的气消了,我再去求她,她会让我重新回尚衣局的。所以,我在夜里当差,从未打过瞌睡,我听得真切,真的有女子的哭声,是女鬼在哭。”她胆怯地朝头顶望去,指着吊在房梁中心的宫灯,“最近,那哭声越来越大。娘亲说冤魂会困在灯里,从此灯就不亮了。自从我来凌烟阁,那盏宫灯就没有亮过,宫灯里一定困着冤魂。白天他们不敢出来,夜里出来吓人呢。”

沈知意摇头:“不要乱说,那盏宫灯是因为挂的太高,每夜点烛、灭烛太繁琐,才一直都没有亮过,怎么会困着冤魂呢?你不要怕,今夜,我陪你当差,会一会爱哭鬼!”

“真的?”小衣咧开嘴,露出明媚的笑容,“谢谢沈宫、不,沈姐姐。”沈知意也抬头望向头顶的宫灯,或许应该将这盏宫灯点亮了。

夜里,沈知意遣散了守夜的宫人,独自带着小衣在凌烟阁当差。宫中的夜漫长凄冷,无形的风吹乱了人心,也吹白了伊人的鬓发,过去的那些夜里,沈知意会守在灯下看书打发寂寥的时间。今夜,她的身边有小衣的陪伴,多了几分乐趣。

小衣是个快言快语的姑娘,她已经放下防备,对沈知意产生了信任。她闲聊了宫中琐碎的无趣小事,还好奇地追问了推背血案里的祸事,沈知意三言两语地做了解答,扫去了她内心的恐惧,还体贴地说出了一些避免受人欺负的小手段。小衣越听越高兴,眼底充满了对沈知意的崇拜。

两人聊得正好,窗外忽然传来咚咚的报时鼓声,沉闷的九声鼓响彻了沉寂的夜,正是闹鬼的丙夜。小衣下意识地拉住沈知意的手臂,惊慌地朝四周望去。凌烟阁一切如初,一楼的大香炉里燃着浓烈的香烛,窗外偶尔传来夜莺的鸣啼,并没有听到女子的哭声。

小衣谨慎地竖起耳朵,迟疑地自言自语道:“莫非鬼也知道沈姐姐来了?不敢出来哭了?”她疑惑地望向头顶的宫灯。

沈知意哭笑不得地应道:“我若有这般的本事,陛下会调我守城门的。”

“嘿嘿!”小衣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急忙捂住嘴巴,挤出尴尬的笑,“沈姐姐,别生气。我会对那些误会你的人解释,你才不是女罗刹,你是最天底下最勇敢的女神探!”

“谢谢你!”沈知意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仿佛回到了和雁姐姐守夜的日子。如今,雁姐姐不在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雁姐姐临死前的眼神。她绝对不会让凌烟阁再发生那血淋淋的一幕,她要保护小衣,保护其他宫人,将所有人救出可怕的杀局。她推开了窗棂,“或许是你真的听错了,根本没有哭声。”

“有,我真的听到了。”小衣手忙脚乱地解释,“今夜怎么会没有呢?”

这时,从窗外刮来一阵阴风,烛光摇曳,屋内暗了下来。沈知意连忙去关窗,窗外似乎真的传来隐隐的哭声。是女子的哭声,哭声很小,凄惨而悲恸,还不时地抽泣,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小衣脸色惊变地躲在沈知意的身后,颤抖地说道:“沈姐姐,你听,爱哭鬼来了。”

沈知意仔细辨别着哭声的方向,锁定了一个范围,她神色坚定地说道:“既然爱哭鬼来了,我们去瞧瞧。”她挑起宫灯,带着小衣走出凌烟阁。

两人绕过凌烟阁前的小路,在曲幽茂密的花丛中逮到了爱哭鬼,是一个哭得涕泗滂沱的小宫女。她的年纪和小衣相仿,眉宇间长着一颗艳丽的红痣。沈知意和小衣找到她时,她正披着黑色的斗篷躲在花丛里痛哭流涕。她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沈知意和小衣吓到了,径直坐在了地上,只顾得低头抹眼泪,不肯说话。

沈知意挑高了宫灯,深沉地说道:“她就是爱哭鬼!”

小衣理顺着胸口,松了口气,埋怨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还穿着披风装神弄鬼,真是吓死人了。”

“我才没有装神弄鬼!”小宫女不服气地反驳,“这里远离嫔妃居住的宫殿,我只想哭个痛快,难道你没有伤心事吗?”

“我?”小衣被说中了心事,她的伤心事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她瘪住了嘴,伤感地缠绕着襦裙上的丝带,沉默了下来。

小宫女又开始了低沉地抽泣,嘴里还念念叨叨:“太子妃是将来的后宫之主,我怎么知道遂王妃不喜欢太子妃……”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说到气愤的事情时,还乱拽树丛上的叶子,丝毫没有在意身边的沈知意和小衣。

沈知意和小衣缓缓离开树丛,留下小宫女独自一人在漆黑的树丛里畅快地大哭。

两人挑着宫灯回到凌烟阁,沈知意缓缓关上窗,耐心地解释道:“宫中有很多人,会有着很多声音,有哭声,有笑声,有喊声,还有骂声,不过都是些可怜人情志不抒罢了。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也会躲在那片树丛里偷偷地哭呢。”

“嗯,我知道了。”小衣默默点头。

沈知意微小:“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做好自己的差事,早日出宫才是最重要的。”

“谢谢沈姐姐。”小衣接过沈知意手中的宫灯,麻利地吹灭了燃烧的白蜡,一缕白烟缓慢地在宫灯里散去、飘远、消逝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角落的石壁上映着一个颤抖的身影,她穿着一身斩衰孝衣,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哭泣,那哭声是来自地狱里的嘶吼,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一束细微的光闪过她的头顶,她的身后跪着无数个同样哭泣的女子……

沈知意又是一夜未眠,翌日天亮,她细心地交待了小衣几句,默默地离开凌烟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要找出鬼王,阻止狠虐的杀戮,才能守住身边的人。

她绕过僻静的小径,望向远处的凉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在她浅浅的眸心,钟离辞正站在凉亭里安静地看着她。他总能看穿她的心思,连她会走哪条路离宫都了如指掌。可惜,她看不穿他,更不懂他的心。她忧心忡忡地迎了上去。

站在凉亭中的钟离辞轻柔地伸出手,呼唤着她的名字:“知意!”

“钟世子!”沈知意在凉亭前停下脚步,保持着和他的距离。

钟离辞缓缓地攥过一缕拂过的清风,又畅意地松开空拳,他的眼底含着失意,语调低沉地说道:“知意,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

沈知意心疼地看着他,她不愿看到他为了自己俯下高贵的头,更不愿与他反反复复地纠缠不清,逝去的终究逝去了,即使再追回来,也找不到当初的温暖。她默默地摇头,应道:“我没有生气!”

“知意!”钟离辞一步步地走出凉亭,走到她的面前,喃喃自语道:“既然你没有生气,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知意知我心,知意知我意!”

“不——”沈知意的心底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手腕上的金环月像一颗滚烫的火种刺入了坚硬的骨,融入了柔软的骨髓。当年,张公公在别无道截杀她的双亲,极有可能是知道了父亲的真实身份,他以此来作为筹码与钟离辞交好。父亲娘亲的死虽然和钟离辞无关,却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开始算计她了,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刻意与她交好,她还能相信他吗?他的肩上担着藩镇的复仇大业,她何时会真正地知他心,知他意?

沈知意心头一紧,摇头道:“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是不会放弃你的!”钟离辞重语。

“我不值得,更不配!”沈知意不得不承认,她和他之间不仅隔着门第身份,还有彼此的信念。

“不!”钟离辞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耀眼的阳光,他灼热地看着她,要融化她那颗冰封的心。他激动地牵起她的手放在跃动的胸口,“知意,你听,我的心里只有你,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只有你值得我去争、去战、甚至去死!”

“那你能放弃吗?”沈知意直视着那双深情款款的眸。

放弃?钟离辞的心房爬满了交织的藤蔓,父亲的惨死,娘亲的哀嚎,昭义百姓的期待,哪一个会让他放弃,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算计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今日!

今日是他报仇最好的时机,鬼王也会助他一臂之力。若成,他会一雪前耻;若大成,他将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他怎能在紧要关头放弃?他不能、不该、也不愿放弃啊!她可知道,他做的一切也同样是为了她啊!为何她总是不懂他的心呢?

钟离辞的心渐渐埋入滚烫的焦土,他艰难地摇头,沉重地闭上双眼,他不敢看那双清澈的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地说出秘密,更怕自己守不住复仇的心。

沈知意沮丧地看着他,心疼地说道:“你可知道,你面对是怎样的对手吗?你想利用鬼王对抗陛下,殊不知鬼王也在利用你对抗陛下,陛下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要利用绞杀鬼王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绞杀你。你们三方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都在算计彼此,都认为自己会笑到最后,谁能笑到最后呢?注定都是输家,没人会赢!”

钟离辞痛苦地吸了口气,缓慢地睁开双眼,耀眼的光将他的眸心刺得生疼,眸心深处晃动着浅浅的暗影,他悲伤地说道:“若是真到了那日,我认!但是现在,我不能认!”

“为什么?真的那么重要吗?”沈知意低落地问道。

钟离辞微笑的看着她,嘴角挂着几分惨淡:“重要,真的很重要!知意,你没有经历过那种无助绝望的痛苦,没有体会过那种悲愤的仇恨,更没有品尝到无休止的羞辱,你不会懂得我的心境。不过——”他的语调轻柔了几分,“不过,我也应该感谢上苍,没有让你承受这些不该承受的苦难!”

我?沈知意迟疑地看着他。钟离辞捂着胸口,又一次闭上了双眼。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只能祝福你!”沈知意低下头,拂过手腕上的金环月,说出最担心的话,“长安城容不下两个鬼王!”

“大唐也容不下两个天子!”钟离辞睁开了凌厉的双眼。

沈知意心乱如麻,她忽然想到了晏长倾。昨日从晏府出来时,她并没有说自己的去处。她一夜未归,想必他又是一夜未睡。她要早些回去报平安,不能耽搁太久。她低着头,挑起襦裙:“我要走了。”

钟离辞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坚定地喊道:“知意,无论你如何决定,我都不会放弃你!”沈知意没有回应,因为她找不到更绝情的话来反驳他,她只能迈着零碎的步子,狼狈地逃离了缠绕不清的是非之地。

钟离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走回到寂寥的凉亭,他冷冷地瞄向微微颤抖的树丛,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戏都看完了,出来吧!”

永嘉公主在侍女绿拂的搀扶下,迈着娉婷的步子走出树丛。她羞涩地拂过发髻上的金钗,媚笑道,“没想到钟世子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

钟离辞整理过宽大的广袖,勾唇冷笑:“我只要自己喜欢的女子。不喜欢的人送上门来,也无用!”

“你——”永嘉公主的小脸泛起了红晕,硬撑着不足的底气,说道,“沈知意已经拒绝了你,她喜欢的人是晏长倾。”

“是吗?”钟离辞不紧不慢地盯着远去的暗影,意蕴深长地笑道,“我和知意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秘密都还没有揭晓,怎能定胜负呢?”

永嘉公主疑惑地摩挲着缝在袖口的仙鹤图,侧目:“你真的有把握赢?”

“我赢了会如何?输了会怎样?”钟离辞转身,“恐怕还轮不到你来问我!”

“嗬!”永嘉公主盯着钟离辞挺拔的背影,阴柔地笑道,“钟世子好大的脾气。你说,若是父皇知道清心寡欲的钟世子一直在伪装自己,还藏着谋反的心思,他会放过你吗?”

钟离辞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永嘉公主,眼底铺满阴霾的雾气:“他何时放过我?”

永嘉公主被钟离辞强大的气场吓住了,她害怕地抿着唇:“你、你想怎样?”

钟离辞瞄过她袖口的仙鹤图,讥诮地怒语:“不要多管闲事,做好你的公主,也不要再来骚扰我!”他愤怒地甩过广袖,转身离去。永嘉公主惶恐地注视着他走出自己的视线,冷冷地打了一个寒颤。

“公主,回去吧。”侍女绿拂贴心地提醒。

永嘉公主没有回应,她缓缓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边,浅浅的白云化成了一支锋利尖锐的箭正朝着她飞速地奔来,她的瞳孔越聚越大,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要!”一声无助地嘶吼划破天际,惊了隐在树上的飞鸟。

站在丹凤门前的沈知意忽然停下脚步,一群飞鸟越过她的头顶,飞过了高高的城墙。她看到丹凤门的那头,一个挺拔的身影正迎风而立,他的身后是繁花锦绣的长安城……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