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蓬莱寿宴

太傅府位于光禄坊,朱雀门外的西侧,以光禄为名便知晓太傅府在长安城的尊贵地位。今夜的月色明媚淡雅,太傅府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坊墙上的乌头门上悬挂着朱红的彩绸。宪宗带着秋贵妃和朝堂重臣悉数到场,为陈太傅祝七十大寿。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也到了。

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晏长倾出身太傅府,以幕僚的身份平步青云,一跃成为长安县丞,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不管晏长倾走到哪里,身上都刻着太傅府三个字。陈太傅七十寿宴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要献上一份大礼,他和沈知意、云时晏在东市的奇珍坊发现了一块神奇的寿石。往寿石上扬洒酒水,寿石上会出现寿字;若往寿石上扬洒清水,寿石上会出现生字。他花空了晏府所有的钱财买下了寿石,云时晏大呼心疼。

当晏长倾在寿宴上献出这块神奇的寿石时,陈太傅满脸笑颜,宪宗和秋贵妃也夸奖他的孝心。晏长倾还不卑不亢地献出了一卷前朝魏晋风骨的书法佳作,引得太傅府的满堂宾客赞不绝口,为他迎来了知恩图报的好名声。

晏长倾一一应下周围宾客投来的赞许眼神,饮下了为陈太傅祝寿的寿酒。陈太傅眯着醉眼盯着他,似乎看到了一位故人。他揉了揉眼睛,看着寿石上渐渐消失的寿字,想到了前朝杜子美那句“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诗句。

那年,有人为他射覆占卜,射出他在五十岁之前有血光之灾。他不信邪,在风云飘摇的朝堂中牢牢抱住了一棵大树,他要借助大树的力量挡灾祛病。谁若拦着他,他会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他做到了,他将血光之灾转到了太平坊。那场杀戮过后,光禄坊世代兴旺,他变成了大唐最有权势的太傅。他拂过染尽岁月的胡须,看着台上曼妙的轻舞,大声说道:“好啊,好啊,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今夜承蒙陛下眷顾,各位能来为老夫祝寿,老夫高兴,高兴啊!”他端起酒杯,朝宪宗和秋贵妃行下朝臣礼。

善解人意的秋贵妃稳稳地为宪宗斟满酒,宪宗兴奋地端起酒杯,与陈太傅对饮。他发自心底感激这位从小教导自己的太傅,正因为他的谆谆教诲和雷厉风行的手段,他才一举击败最强大的对手,成为了大唐的天子。时间真快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要向世人证明,他才是大唐的天子!他会让大唐江山更壮美!他在阴间看到吗?宪宗举起酒杯,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落寞。

坐在晏长倾身边的沈知意细心地捕捉到了那抹落寞,贵为天子也有不顺意的事情?她想到了凌烟阁祭祀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把随时都会落下的无环刀,每个人的性命都是如此脆弱无力。她放下了温热的茶杯,压低声音:“我出去透透气!”

“小心些,不要走远,尤其不要去东苑。”晏长倾细心地叮嘱。陈太傅的书房在东苑,他平日里最忌讳有外人打扰,在通往东苑的月亮门外养了两条凶狠的狼犬,狼犬白日喜欢懒散在守在门外睡觉,晚上出来守夜。沈知意第一次来太傅府,对府内不熟悉,若是迷路,惹了狼犬,受到惊吓就不好了。他又一次耐心地提醒,“西侧的花园里种了一片从东都移来的牡丹,今夜月色极美,牡丹花开得最盛,你可以去瞧瞧!”

“好!”沈知意小心翼翼地提着襦裙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繁花盛开的花园。晏长倾微微抬起头,望向对面,钟离辞也不见了。他神色幽暗地端起酒杯,失落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月色朦胧,头顶明月的沈知意站在繁茂的花丛中,盯着姹紫嫣红的牡丹出神。晏长倾说得没错,东都的牡丹底色鲜艳,开得极盛,四处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只是花开荼蘼,有些牡丹的花瓣已经掉落,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增添了几分萧瑟之意。她哀愁地转过身,准备去别处走走,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钟离辞站在一株白牡丹的旁边,静默地看着她。几日不见,他少了平日里的淡雅,多了几分阴郁。凯旋夜那晚,她故意躲着他,离得他远远的,就是不想和他纠缠不清。这些天,她想清楚了许多事,她不能再和他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与其猜忌痛苦,不如直截了当地问个清楚,那是他和她的死结。

“你还好吧?”两人同时开了口。

钟离辞的眉宇间含着笑意,浑身笼罩在清冷白亮的月光下,将那株圣洁的白牡丹也比了下去,他抬起手臂,优雅地拂过落在袍摆上的一片花瓣,淡淡地说道:“这里的牡丹都是东都的洛阳红,没想到还藏着一株白鹤羽,也算是遗珠了。”

沈知意望过去,她发现花园里的牡丹花瓣都宛如秋季的**,花瓣层层变小,紧密而多轮,唯独钟离辞身边的那株牡丹宛如天边的圆月,像是池中的睡莲,她顺口应了一句:“还真不一样呢。”

“知意!”钟离辞用炙热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要再躲我了!”

沈知意安静地看着他,柔软的心角撕开了一道极深的裂痕。这一次,她没有避开他,反而迎了上去:“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哦?”钟离辞的目光一滞,身边的白牡丹微微**漾,地上落了一层细小的花瓣。她终是要问他了,他的眸心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雾气。

沈知意看着他,说出了压在心底的疑问:“我的父母在别无道惨遭杀害,张公公在临死前告诉我,当年不该留我,还说出了一别无道金环月,他怎么会知道我有金环月?显然,他与我父母的死有关,当年在别无道截杀我父亲的人根本不是山上的劫匪,而是张公公。”

钟离辞挑眉:“这和我有关吗?”

沈知意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钟离辞的话更让她心生疑惑,这是她跟晏长倾学来的本领。当一个人心慌时,会急于表达自己的心意,撇清和自己的关系,急于知道对方的心意。她只是提及了张公公,并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钟离辞却慌了,他选择了撇清关系!那她只能将话挑明了。

她盯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在查北斗七星案时,我去过钟府,在你的书房里,我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是你的字迹,纸条上也写着这句话。你出自藩镇,张公公也出自藩镇。若张公公是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你,又做过什么?”她的话音很低,鼻间变得酸楚。若她不知道他执意返回藩镇的心思,或许永远不会将阴谋和算计和他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偏偏存了可怕的心思。她真的很怕,她怕某天他会变成长安城另一个鬼王,另一张木勺鬼脸!

钟离辞安定地看着她,就像第一次看到她那样。他走到她的面前,用温润的指肚轻柔地拂去眼角的泪花,温柔地唤道:“傻知意!”

“我不傻!”沈知意哽咽着后退,“你不是我认识的钟世子了。”

钟离辞的眸心染着团团黑雾,寂寥地垂落停在半空中的手臂,整个人都变得消沉。他喃喃地说道:“那你还是我认识的知意吗?”

“当然是。”沈知意挑开了横在两人之间的伤疤,“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离辞站在花丛中,仰望着墨蓝的星空,他努力地睁大双眼,想要去寻找那颗最亮的星,娘亲曾经告诉他,父亲是世间最英勇的将军,死后也会变成夜空中最亮的星。可惜父亲没有死在你死我活的战场,反而死在勾心斗角的天子脚下——长安城。父亲,你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看着辞儿。他的眼前氤氲成云,温热的泪花堆积在浅浅的眼眶,隐忍不落。

“知意!”他又沉重地唤道,“当年,别无道截杀你的父母是张公公所为,他本意是想与我交好,送我一份大礼,等我知晓此事时,为时已晚,只能写下忏悔的纸条。我并不知道张公公的心意,更不知道世上真的存在金环月?藩镇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他们虽然暗中都以我昭义为令,实则都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过是想让我去出头鸟,试探陛下的底线,我怎会遂了他们的心思?”

钟离辞低下头,痛楚地说道:“知意,你知道吗?当时,你来钟府拜托我查找别无道一事时,我想起了此事,找出了那张纸条。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若坚持,张公公在别无道就无法得手。我心生愧疚,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你,生怕你怪我,你可知,当时我只有十岁啊,每天都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你知道踩在脆弱的冰层上,听着冰层镇裂的声音是什么感觉吗?”他捂住了胸口,激动地说道,“整个钟府随时都会坠入冰冷的河水,会被锋利的冰棱割断喉咙,我的枕下永远放着一把自刎的匕首,这世上能杀我的,只能是我,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他坚定地看着沈知意,“是你,沈知意!”

“为什么,为什么?”沈知意伤心地问。

“因为他!”钟离辞抬起手臂,指向远处的寿宴,那晃眼的明黄之色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他一脸正气地斥责,“是他背盟弃义,滥杀无辜,毁掉了无数人的家园!”他攥紧了拳头。

沈知意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戾气,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仇恨,无法磨灭的仇恨。这才是真实的他,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钟离辞却向前一步,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他深情地说道:“知意,事到如今,你还不懂我的心思吗?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没有人会让我们分离,回到我的身边吧,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

那场洁净的白雪盖住了他的欲望,他是一个可怕的人,沈知意惊慌地推开他的手:“不,不!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为什么?”轮到钟离辞伤心地问。

沈知意平复了起伏不平的心情,痛苦地说道:“我的心很小,装不下那么多的仇恨,我只想守着一个人,过平静的生活。这些,你给不了我,那些,我也给不了你!”

“若你和他也有深仇大恨呢?”钟离辞的手臂再次指向远处的寿宴。

沈知意望着模糊的身影,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锥痛,削藩于藩镇不利,却是为了大唐江山的稳固,若她出身藩镇,她会甘心舍小取义的不公吗?

“我不知道!”她默默地看向清华卓然的钟离辞,“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上天给的缘分太少,我们是不会结果的,何必苦苦煎熬?忘记过去,忘记我,忘记我们之间的情谊吧。”

“不!”钟离辞激动地咳了几声,他急躁地挡在沈知意的面前,“你为何能接受手无缚鸡之力的钟世子,不能接受心怀壮志的钟世子呢?你能忘记九仙门下我们一起赏月,我却忘记不了你为我吹奏螺贝;你忘记了我在丹凤门前等了你一夜,我却忘记不了我们在雪中穿过了半个长安城……”他紧紧握住沈知意柔弱的肩膀,“我若知道你不喜欢这般的我,我何不一直隐瞒自己的心事,隐瞒别无道,隐瞒所有。知意,我不想骗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心里只有你。难道你要我剜开胸口,亲眼看一看喜欢你的心吗?”

“我、我——”沈知意几乎被钟离辞发自肺腑的话打倒,所有的勇气都在悄无声息地溃败。但是她想到了鬼王,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鬼魅,如果钟离辞也在暗中做着和鬼王一样的祸事,她该如何抉择?

若不能携手终老,何必骚扰他的心,让他和她陷入痛苦的两难呢?她抿着唇,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用手掰开了钟离辞的手指,狠心地说道:“你一直没变,是我变了。”

“是因为他吗?”钟离辞的脸上布满了昏暗的阴云。

他是谁?沈知意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违心地应了一声:“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挤过锦簇的花团,与他擦肩而过,落荒而逃。

“知意——”地上落满了刀刃般的花瓣,钟离辞留恋地挽留,“知意!”沈知意不敢回头,她怕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会在他的呼唤中轰然倒塌,她和他又将回到纠缠不清的原点,她厌倦了那种窒息苦闷的日子,不如痛快淋漓地活着或失去!她加快了脚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寿宴。

钟离辞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死死地攥紧了一朵盛开的牡丹,微冷的花瓣刺入了他的掌心,他感受到了锥心之痛。

“晏、长、倾!”他的手臂重重地一甩,狠狠地拽下了牡丹。轻柔的花瓣散落在地上,像是铺就了一层素白的锦。他忽然想到,今夜是陈太傅七十岁的寿宴,陈太傅的实岁也是七十岁。长安城的百姓习惯在六十九岁过七十岁的寿宴,这样才能避灾躲祸,陈太傅不畏忌讳,执意过实寿,难道不怕生出祸端吗?今夜的月色的确很美,他又摇动了那株洁白的牡丹,地上的锦又厚了一层,更白了……

沈知意悄悄回到寿宴,对面的钟离辞还没有回来。晏长倾瞄过她潮湿的双眸,夹了一块鲜美的鱼脍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故意逗笑道:“云时晏说,要把买寿石的钱吃回来!”

“是啊!”云时晏也夹起一块鱼脍,放在晏长倾面前的小碟里,他压低声音,安静地说道:“多吃些,咱们的钱都用来买寿石头了,今后要在晏府过苦日子了!”他努着唇,满脸不开心。

晏长倾亲切地将鱼脍夹回到他的小碟里,笃定地说道:“放心,你要的,我都会给。我是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云时晏兴奋地将鱼脍送入嘴里,满足地咀嚼。

沈知意苦笑地看着“双晏”,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晏长倾看向她,目光坚定地继续说道:“还有你,我也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谢谢!”沈知意莫名地道了声谢,眼角竟涌出了晶莹的泪花。

“这么容易就感动了?”晏长倾贴心地递给她一条素雅的帕子,沈知意接过帕子,轻轻地擦着眼泪。她发现对面的钟离辞回来了,他正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在告诉她“我不会放手!”

沈知意避开他的目光,转向宴席的正位,一位穿着藏蓝色衣袍的男子正在给陈太傅献寿礼,他的寿礼是一本残旧的古籍,古籍上盖着不同收藏者的名章。陈太傅显然对他的寿礼不满意,胡乱地应付了一句:“下去吧。”

“是,叔父!”男子转过身,身后传来陈太傅幼子——陈宁安的声音,“将晦气的古籍拿下去,这般低贱的寿礼也能上得了台面?真是为太傅府丢人!”男子卑微地低下头,安静地走过用彩绸搭建的戏台,戏台的木柱下有一个烹煮着香茶的小茶炉,他在滚烫的银釜里舀了热茶,满脸堆笑地为宾客填满了茶壶。

“他叫陈书安,是陈太傅哥哥家的三公子,陈太傅的哥哥过世之后,陈家全靠陈太傅一人经营。陈书安有两个哥哥,都在朝堂为官,那二人总是惹祸,众人皆顾及陈太傅的颜面,敢怒不敢言。陈书安是不可多得的才子,从小跟在陈太傅身边,熟读经书,深得陈太傅喜爱。后来陈太傅老来得子,有了陈宁安之后,便疏远了他。他住在太傅府,日子过得百般不顺,只等着陈太傅能为他在陛下面前求个一官半职,他才会离开吧!”云时晏缓慢地说起太傅府里的人情冷暖。

沈知意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陈书安虽然可怜,却少了读书人的风骨,与其寄人篱下,不如独自成才。他若有舍得的胸襟,或许会过更好的人生。她缓缓地端起了茶杯,看到对面宁婉正在摇晃手臂上的红绸带。宁婉现在是将军府的小姐,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她。她感觉宁婉变了,两人没有以前那般亲近,难道这就是说书人口里的身份之别吗?

晏长倾低沉地提醒:“宁婉和红手娘的戏法开始了。”

“哦?”沈知意看向戏台,今夜的戏台与众不同,是由坚硬耐潮的松木搭建的,戏台上有四根粗壮的木柱,每根木柱上都缠绕着两条彩绸,每条彩绸相互缠绕,形成了天然的彩顶。这会儿,宁婉和师父红手娘正站在戏台上表演戏法,宁婉今夜穿着艳红的襦裙,一身世家小姐的打扮,她端庄地站在戏台上,清秀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看来她已经走出凯旋夜的阴霾。红手娘和平日一样,头上依然裹着深色的头巾。师徒两人的面前摆放着一个樟木箱,宁婉故弄玄虚地绕着樟木箱走了一圈,利落地钻了进去。红手娘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铜锁,将樟木箱锁住,她也绕着樟木箱走了一圈,还试探地朝樟木箱敲了敲,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又轻声喊:“宁婉!”樟木箱里发出簌簌的声音。她急忙掏出铜钥,麻利地打开铜锁。

戏台下的宾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樟木箱,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永嘉公主。她穿着平日里宁婉变戏法时的衣裙,腰间还系着装着小物件儿的百宝囊。她欠着身子,朝主位上的宪宗和秋贵妃行礼。宪宗大喜,高喊一声:“赏!”永嘉公主恭顺地谢恩,走下戏台。

红手娘也让两人壮汉从戏台的末口抬下樟木箱。不一会儿,宁婉出现在宾客中间,她的脸上露出了世家小姐端庄的微笑。这是一出鱼目混珠的戏法,引来了满堂喝彩。

“好,真是好啊!”

“此法只能天上有!”

宾客纷纷赞不绝口,宪宗身边的秋贵妃笑意盈盈地也说了一句:“赏!”。宁婉高兴地弯下柳腰谢恩,坐回到自己的座位。

晏长倾看着沈知意,压低声音:“看出妙趣了吗?”

沈知意放下手中的茶杯,用帕子抿了抿唇,目光平淡地说道:“樟木箱里有夹层,永嘉公主在上戏台前,藏在了樟木箱里。”

“怎么可能?”云时晏摇头,“那樟木箱如此小,怎能同时装得下永嘉公主和宁婉呢?”

沈知意解释:“这就是戏法的妙处,樟木箱看着小,里面却大,这都是障眼法。戏法本就是幻术,哪能是真的?永嘉公主从樟木箱走出之后,众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谁还会顾及藏在樟木箱里的宁婉?红手娘特意遣了两个身强体健的人抬走樟木箱,宁婉自然也就出来了。”

云时晏惊叹:“原来是这样啊!”他朝沈知意微笑,“知意,你越来越像女神探了。”

沈知意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是女神探又如何?她还是查不出鬼王的行踪和凌烟阁的祸事,连父亲和娘亲的死也找不出原因。张公公出生藩镇,她的父亲是蜀地的不良人,平日里与藩镇毫无瓜葛,张公公为何要杀害他们?又要将此事告知钟离辞呢?还有黄林居做过的木勺鬼脸,鬼脸的背后为何刻着凌烟阁三个字?他想要通过骇人的木勺鬼脸告诉世人什么?

她的眼前闪过无数条婀娜的彩绸,让她误以为又回到了晏府的纱居。她闻到了一股香糯的味道,耳边还传来了悠扬的琴声,这不是纱居,是太傅府。原来戏台上又上演了一场重头戏,为宪宗在江南广招美女的花鸟使从民间找来了七十个绝色美女,在秋贵妃耐心的指导下日夜苦练,练就了一场长安城最缥缈多姿的歌舞。

“蓬莱山的仙女来给陈太傅祝寿了。”晏长倾端起酒杯,示意坐在对面的钟离辞,钟离辞脸色幽深地应下,两人隔空对饮,分别读懂了彼此的心思。月色刚好,戏台上好戏开锣喽!

夜风微凉,墨蓝的夜幕上群星闪烁,王母娘娘划出银河的银梭仿若坠入了人间,化成了七十个身着彩裙的仙女。仙女们衣袂飘飘,婀娜多姿,时而甩动着妩媚的罗袖,时而弯下曼妙的身姿,舞出仙境般的歌舞。戏台下的宾客酒过三巡,已经渐入醉意,看着戏台上的仙境,都不禁陷入了各自的遐想。主位上的秋贵妃偷瞄着被仙女吸引的宪宗,美艳的眼底露出得意的锋芒。

这是寿宴上的重头戏——蓬莱仙境。蓬莱自古在百姓和帝王眼里都是修仙得道的圣地,是人间通往仙境的必经之路。信徒们都坚信,只要渡过蓬莱便可抵达仙境,从此长生不老,步入仙列。

为了得到好彩头,长安城的寻常百姓为家中老人过寿,都会在西市买几个蓬莱寿桃,大户人家会请蓬莱楼的厨娘做一桌形似蓬莱仙女的小面人,官家人的寿宴场面大些,还会从教坊请来歌姬祝寿。皇家就非同一般了,蓬莱仙境就是皇家宴席上最常见的祝寿舞,祝寿舞动是由七十个貌美如花的歌姬穿着飘渺轻盈的衣裙,化成仙女在戏台上翩翩起舞,以取仙女祝寿之意。其实,此番祝寿舞与平时宫宴上的歌舞相差无几,奇就奇在布置的戏台上,也就是景。

美景在宴会中能带人入心境,增添歌舞的韵味,让宾客得到心灵的震撼和归属。寻常的宴会搭建戏台,都按照梨园的戏台搭建,蓬莱仙境的戏台却搭建出完美的仙境。以往在皇宫中为宪宗祝寿,乐工们会别出心裁地用熏香果的烟雾、盛开的鲜花布景,搭建出过不同的蓬莱仙境。今夜,太傅府用彩绸搭建蓬莱仙境,似乎更胜一筹。

身着仙裙的仙女在轻盈的彩绸中翩翩起舞,五颜六色的彩绸映在她们的身上,仿佛真的让人看到到了仙境。这场盛大的蓬莱仙境是秋贵妃受宪宗的嘱托,特意为陈太傅准备的寿礼,以彰显皇恩浩**,宪宗对恩师的感恩之情。

戏台上传出悠扬婉转的乐曲,宾客们都陶醉在美妙的蓬莱仙境里,太傅府上演了一场君臣和睦的好戏。沈知意看着纷繁旋转的仙境,也渐渐地褪去了心头的哀愁。她默默地站立,为晏长倾和云时晏各添了杯暖茶,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时,戏台上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她迟疑地望了过去。

原来彩虹顶上藏着水囊,仙女们拽动连接水囊的彩绸,水囊中的水倾泻而出。无数的雨滴像**漾的珠帘从彩绸的顶部缓缓地坠落,一时间戏台上水花四溅,仙女们在朦胧的宫灯照耀下,宛在了水中央,真的成了蓬莱仙境。

“好,好!”主位上的宪宗连连叫好,他转向身边的秋贵妃,赞许道,“爱妃,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秋贵妃手执绢纱团扇,掩鼻而笑,她顺手指向坐在陈太傅的幼子陈宁安,笑道:“臣妾哪敢居功,这歌舞是我带着宫人练的,蓬莱仙境的美景却是陈宁安的一片孝心,尤其是珠帘散落的主意,陈宁安费了好多心思,为了搭建戏台,几个晚上都没合眼呢。”

“哦?”宪宗看向意气风发的陈宁安,陈宁安急忙行下君臣大礼,朗朗而语,“陛下以仁孝治国,乃天下人之表率,草民只是为父亲尽孝而已。”

宪宗龙颜大悦:“太傅养了好儿子啊,你多大了?”

陈宁安望向父亲陈太傅,陈太傅的脸上透出喜色:“回禀陛下,犬子自幼跟在我的身边,已经二十有一。”

宪宗看着眉眼有着几分相像的陈家父子,沉思片刻:“在太傅身边,自然会学到真才实学,这样的栋梁之材,太傅为何让他窝在太傅府啊?应该早入朝堂,为朕分忧啊。陈宁安,明日你和太傅一同入宫,朕要考考你。”

陈宁安喜上眉梢,阴柔的脸颊几乎掩盖不住喜色和傲气,他行礼道:“草民谢陛下!”

“好!”宪宗高举酒杯,“来,众卿共同举杯,佑我大唐!”

“佑我大唐!”铮铮的声音回响在太傅府,众人仿佛看到了更加荣耀的太傅府。在宴会的角落却有一张失落的脸,他仇恨地盯着风光一时的陈宁安,抓紧了袖口。

是他!沈知意放下茶杯,无意间扫过满脸踌躇阴郁的陈书安。陈书安的脸色青白,眉宇间拧着一道深深的竖纹。这是一张让人心疼的脸,只要看上一眼,莫名地会牵动情绪,沉浸在浓郁的悲伤中。他的年纪和陈宁安不相上下,一袭半旧的布袍让他看上去比陈宁安更柔弱、老成。他没有陈宁安的满身锐气,多了几分书卷的才气。面由心生,运由命定,他唯独缺少了左右命运的机会。

在人生的较量中,有人等来了机会,抓住了机会,比如她;有人错过了机会,错过了一生,比如他。机会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缘份,看上天给多少缘份!或许陈书安会很快走出阴霾,找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茶凉了,少喝些。”晏长倾贴心地嘱咐。

沈知意缓缓放下茶杯,小声地呢喃了一声。从很早的那句“跟上”开始,她就习惯了听从他的话,不再肆意反驳,她踩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跟随他,从凌烟阁到辅兴坊、再到长安县衙,让她成为了追随正义的长安神探。

“你也少饮些酒!”她拿起宝塔盖的酒壶,为晏长倾添了半杯酒。晏长倾欣慰地端起酒杯,甜美的佳酿回**在舌尖,温暖了他的心弦。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看向美轮美奂的戏台。谁也没有发觉,对面有道凌厉的目光一直凝视着他们,宁婉紧握着手臂上的红绸带,脸上映满了恨意……

此时,戏台上的蓬莱仙境祝寿舞已经进入尾声,七十个仙女摇身一变,都成了红手娘的徒弟,她们灵活地从装满花瓣的小花篮里拿出了做工精巧、惟妙惟肖的小面人。穿着紫色仙装的仙女捧着紫色的小面人,穿着烟色仙装的仙女捧着烟色的小面人。有的小面人抱着琵琶,有的小面人吹着竹笛,有的小面人面带微笑,有的小面人含情脉脉,每个小面人都神似仙女,栩栩如生,这是著名的“蒸音声部”。心灵手巧的厨子将面团捏成蓬莱仙女的样子,放在笼屉里面蒸熟,用来祝寿,也可庆祝官员升迁。

以往的“蒸音声部”都是作为寿宴上的一道美餐,由宫婢端倒案几上供主人和宾客欣赏。今夜的“蒸音声部”是由蓬莱仙境里的仙女亲手呈上来,婀娜的仙女们纷纷走下戏台,走出蓬莱仙境,将各自手中的“蒸音声部”呈在宾客面前。这只应天上有的此情、此景将寿宴推到了更高的境界,与仙人同乐!

“妙,妙啊!”云时晏咽下一大口的鱼脍,猛灌了一口茶,盯着撅小嘴,扭动身姿的小面人,趣味地用手指在小面人上轻轻划过,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想到花鸟使这般厉害,竟然从江南找来这些妙人。”

“花鸟使?”沈知意眸光闪烁,心生疑惑,“宫中还有花鸟使吗?”

云时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应道:“这是秋贵妃的手段啊。天宝年间,朝廷设立花鸟使,为天子在民间选采美女,充盈后宫,花鸟使多有天子身边的宫人担任。天宝之乱之后,有人诟病天子骄奢,花鸟使便淡出世人视线,在民间选采美女的事情就此中断。不过,到了本朝。”他故意问道,“知意,你知道宫中哪位嫔妃最受陛下宠爱啊?”

沈知意看向坐在宪宗身边风情万种的秋贵妃,应道:“这还用问吗?”

云时晏摇头:“你啊,真是白在宫中十年。只守在凌烟阁,从不过问宫中事,还不如我这个尚药局的直长。”他又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吧,宫中嫔妃众多,秋贵妃入宫之前,陛下最为宠爱郭贵妃。郭贵妃是郭令公之后,郭家是世家望族,地位显赫,郭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庞大,郭贵妃是担得起后位的。而秋贵妃是罪臣之女,在朝堂毫无根基,却能深得陛下宠爱,与郭贵妃平分秋色,你说,她凭借的是什么?”

沈知意想到了惠娘曾经教授自己的话,后宫中的一半嫔妃是天子用来安稳朝臣的,另一半嫔妃才是天子喜欢的,所以,不要小看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当年的武后也仅仅是小小的才人,最后成了后宫之主,夺取大唐的江山,坐上了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

这些都说明天子的喜好尤为重要,只要入了天子的眼,让天子高兴,才是后宫嫔妃的生存之道。她入宫十年,无心后宫纷争,一直在冷清的书阁、花房、珍宝阁间辗转,好不容易找到了看守凌烟阁的好差事,还惹上了祸端。她怎么知道秋贵妃凭借什么能到天子的宠爱呢?论容貌,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论才情,那些出身世家的嫔妃各个才情出众,她凭借的是……

沈知意细心地观察着坐在陛下身边的秋贵妃,她不停地为陛下布菜倒酒,贴心地为陛下擦拭粘在嘴角的酒水,还扇动着团扇,生怕飞来的蚊虫扰了陛下高涨的兴致。而且,她极为懂陛下的心思,陛下刚落下空酒杯,她便斟满酒,为陛下布菜,陛下的眼神在哪里,她立刻就会猜出陛下想吃什么,想说什么。刚才她不动声色地抛出了陈宁安,想必陛下在来太傅府赴宴之前,已经有意为之,她便顺水推舟地领会了陛下的圣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因为她懂陛下。

是啊,世上能遇到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人,是多么不易,陛下贵为天子,在寂寥的后宫能遇到秋贵妃这般的红颜知己,自然宠爱有加。懂得的情谊,才是秋贵妃最为厉害的手段。她挑动着柳眉,淡淡地说道:“陛下渐入暮年,秋贵妃懂得陛下的心思。她暗中派人以花鸟使的身份在民间选采美女,充盈后宫,都是为了陛下!”

“没错,你说对了。”云时晏点头,“花鸟使是秋贵妃宫中的老宫人,深得秋贵妃信任,这些从民间采选的美女都以歌姬的身份入宫,由秋贵妃亲自**。”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沉默的晏长倾开了口,他目光深邃地说道,“陛下宠爱秋贵妃,但是秋贵妃无子,这是后宫女子最大的忌讳。郭贵妃虽然失宠,但是她的背后是尊贵的郭家,郭贵妃还为陛下生下了第三子遂王和岐阳公主,岐阳公主已经嫁给司仪郎杜允裕,遂王也同时从王家、萧家迎娶了嫡长女。三年前,惠昭太子过世,陛下改立二皇子为太子,不过,遂王的势力早已大过太子,太子恐怕要重蹈惠昭太子的覆辙。朝堂上表面安静,却都是各为其主,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目光定格在秋贵妃身上,这个表面上柔弱的女子,她真的甘心吗?她暗中命花鸟使为陛下采选美女,不过是想利用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为陛下开枝散叶,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她的手中若握有一子,那郭贵妃还容得下她吗?

沈知意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她喃喃地说道:“郭贵妃出身名门,深知宫廷争斗的利害之处,她是故意容忍秋贵妃得宠啊,毕竟陛下宠爱一个无子无倚靠的秋贵妃强过任何一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嫔妃……”她看向晏长倾,两人会意地看着彼此。皇家夺位在历朝历代都是一部血泪模糊的杀戮史,本朝更甚。寻常百姓总是想不清楚,那些争权夺势的皇子为何为了那把龙椅弃骨肉亲情而不顾,对血亲手足痛下杀手?若是他们得了皇子的身份,恨不得做一辈子逍遥享乐的闲散王爷。这都是说书人口中的诳语,寻常百姓怎么会知晓与龙椅一步之遥的渴望?君是君,臣是臣,坐上了那把龙椅,就是掌控天下的天子,谁不想搏一搏呢?

“这哪里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云时晏虽驽钝迟缓,但是云家和后宫嫔妃的关系匪浅,他又久在宫中,深知后宫的险恶,后宫的事远比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更惊心动魄,跌宕起伏,“这哪里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他又说了一遍,转而指向蓬莱仙境的戏台,“快看,花鸟使出来领赏了。”

哦?沈知意顺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花俏,官帽上插着一根孔雀翎毛的男子佝偻着身子绕过热气腾腾的茶炉,正在往戏台上走。他的步伐有些凌乱,走在通往戏台的木台阶时,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幸亏他拉住了从戏台上垂落的彩绸,保持了身体的平衡。缠绕的彩绸因为受到外力,迅速**,缠住了他的身体。他急忙用力挣脱,看守茶炉的婢女也过来帮忙。两人手忙脚乱地拉扯着彩绸,越拽,彩绸缠绕越紧,活生生将花鸟使捆成了一只折翼的“鸟”。从彩虹顶还流下了一汪清水,将花鸟使浇了透心凉。

彩虹顶上还有水囊?突然,一声巨响响彻太傅府,戏台竟然发生了大爆炸,花鸟使和守茶炉的婢女瞬间被炸飞,零碎的尸块飞溅得到处都是,有几块还落在了宾客的案几上。顿时,欢快的宴席变成了血腥的炼狱,蓬莱仙境变得了一片废墟,受到惊吓的宾客发出阵阵哀嚎。

“啊,啊——”

“护驾,护驾。”

骚乱的声音搅成了一窝粥,宴会乱作一团,宁婉害怕地将头栽进红手娘的怀里,红手娘细心安慰地拂过她的发髻。神策军和金吾卫手持无环刀和盾牌,将宪宗和秋贵妃护在里面。陈太傅和陈宁安父子的脸色变得惨淡,陈太傅盯着狼藉的戏台,颤抖地跌落手中的酒杯,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眼底浮动着在朝堂上练就的尖锐和阴险,他朝对面的座位大喊:“吴中尉,快带着你的神策军在太傅府搜查,不要放过任何地方,绝对不能让忤逆之人惊了圣驾。”

“神策军听令!”铁面人吴承璀发出了嘶哑的怒吼,“搜!”

风,继续吹着,让人来不及回味美好便乱了平静的思绪。在发生爆炸的瞬间,晏长倾不假思索地将沈知意和云时晏护在了身后。他透过烟雾弥漫的戏台,看到钟离辞坐在座位上纹丝未动,他一直盯着躲在他身后的沈知意,眼底浮现出殷殷的关切。晏长倾刻意地用广袖遮过了沈知意的脸,两人隔空对视,充满了十足的火药味儿。

良久,宛如潮水的神策军从太傅府的各个角落涌了出来,铁面人吴承璀跪在宪宗和秋贵妃的面前,扯着喉咙禀告:“启禀陛下,太傅府内并没有火油和爆竹,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那蓬莱仙境为何变成这般样子?”宪宗震怒,自从凌烟阁祭祀出事以来,他几乎夜不能寐,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人,那就意味着杀他也是易如反掌?他真的没死?来找他报仇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秋贵妃急忙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颗朱红色的丹丸,宪宗接过丹丸,就着美酒喝了下去,他重重吸了口气,又沉闷地吐出。若没有得到过,就不必害怕失去,若是得到过,纵然一死,也要守住眼下的繁华。他盯着散乱的戏台,威仪的眉宇纠成了一道深深的纹路。犀利地扫过宴席,找寻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晏长倾、沈知意!”

晏长倾和沈知意恭顺地从座位上站立,缓缓走向宪宗。宾客们纷纷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凌烟阁那个不平之夜。宁婉也抬起头,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凌乱和焦虑,红手娘拍着她的手背,师徒握紧了双手。

晏长倾和沈知意来到宪宗面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微臣在。”

“奴婢在。”

宪宗开启金口:“着你二人彻查此事!”他的话威严有力,容不得有任何反抗,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他想要一个结果,满意的结果,晏长倾和沈知意又被辗转在掌控命运的一炷香烛里。

陈太傅深知此事重大,他将宪宗和秋贵妃请到了东苑休息,剩余宾客都惊悚地坐在原位,由铁面人吴承璀带领的神策军看守,在没有弄清爆炸原因之前,太傅府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太傅府的气氛变得沉闷恐惧,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着爆炸的缘由,还自己的清白。

沈知意和晏长倾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到花鸟使出事的地方,破损的彩绸里裹着花鸟使和婢女的尸块,茶炉斜斜地倒在地上,炭火被炸得到处都是,火红的炭火烫红了易燃的彩绸,冒出了滚滚的黑烟,这里又变回了劫后余生的蓬莱仙境。

沈知意仔细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和尸块,回忆起爆炸前的情景,她记得看守茶炉的婢女在帮助花鸟使拉扯缠绕的彩绸时,彩绸的顶部垂落了一汪水,将两人淋透。花鸟使气愤地推搡了婢女,因为他动作过大,缠绕在手臂上的彩绸又牵动了其它缠绕的彩绸,又垂落了一汪水。那些水,没有落花鸟使的身上,是落在了?

“找到了!”沈知意用木棍挑起一块裹了一层白色的木炭,笃定地说道,“是盐!”

晏长倾眼前一亮:“爆炸的威力不大,爆炸后没有刺鼻的气味,吴中尉在太傅府也没有搜到爆竹和火油,或许真的是热盐遇到冷水,发生了意外。”

“是看守茶炉的婢女粗心,将烹煮香茶的盐粒遗落在炉灶里?”沈知意看向狼藉的戏台。今夜的戏台的确设计巧妙,破费心思。戏台上竖着四个粗壮的木杆,木杆上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彩绸,木杆的顶端还交织着八条彩绸,形成了一道靓丽的彩虹顶。为了衬托蓬莱仙境的韵味,彩虹顶上存放着水囊,水囊和彩绸相连。只要仙女们在戏台上献舞时,按照事先排练的顺序,分别拽动和水囊相连接的彩绸,水囊里的水就会沿着彩虹顶流下来,形成一道氤氲的珠帘。花鸟使和看守茶炉的婢女就是无意间拽错了彩绸才会解开水囊,酿成大祸。可是,蓬莱仙境的祝寿舞已经结束,为何还有没有解开的水囊?有人在祝寿舞中没有拽动彩绸?当时戏台上有七十个仙女,若有几人没有拽动连接水囊的彩绸,根本不会影响蓬莱仙境,毕竟当时宾客的视线都在从彩虹顶流下的珠帘上,谁会在意珠帘的稀密呢?

从七十个仙女中找出暗藏心思的人,恐怕不太容易。沈知意抬起头,看向对面。坐在对面的钟离辞和宁婉都在盯着她,她露出了尴尬的笑意,将视线偏转到戏台的对角。她惊奇地发现戏台一共有四个入口,为了方便宾客饮茶,每个入口的旁边都有一个茶炉,主位前的茶炉显然是为陛下和秋贵妃单独准备的,两侧的茶炉是为宾客准备的,末位的茶炉是为口渴的仙女、巡逻的神策军等人准备的。寿宴虽小,处处彰显着尊卑有别,长幼有序。

她想到了一条关键的线索。花鸟使虽然是秋贵妃身边的红人,但是他身份卑微,本不应该在出事的入口登台,他应该在末位的入口登台。他为何会在这里登台,又为何会险些滑倒?或许这不是一场意外!

“找到了!”云时晏扬起半个炸飞的鞋底,鞋底上有一道深深的油渍。沈知意认定了自己的推测,有人在花鸟使的鞋底做了手脚。他在登上戏台时,因为戏台刚刚表演完蓬莱仙境的祝寿舞,戏台湿滑,他险些摔倒,下意识地去拽动彩绸。没想到凶手在彩绸上也做了手脚,错综的彩绸不仅将他捆绑,还解开水囊,最后利用烧热的盐,引起了爆炸。这是一场环环紧扣,精心准备的阴谋!每一步都算计得恰到好处。因为热盐遇到冷水爆炸的威力不大,凶手的目的非常明确,他并不是为了弑君,而是为了炸死登台领赏的花鸟使。凶手会是谁呢?她认真审视着惊魂未定的宾客,陷入深深的思索。

“是他!”晏长倾如鹰的眼神看向宴席的角落,脸色深沉的陈书安正盯着案几上的半块残尸瑟瑟发抖,他的袖袋里还藏着一块盐巴,半个时辰前,他利用为众宾客倒茶的空隙在茶炉里面扔了两块木炭,上面压了一块盐巴。按照他平日里煮茶的经验,一块木炭能燃烧一盏茶的时间,两块木炭燃尽,刚好是蓬莱仙境祝寿舞结束的时候,那人会得到陛下的赏赐,从此飞黄腾达,他不配得到赏赐,他要他死在虚伪的荣誉里。

他本不想这么做,这都是他逼的。他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将他逼成了太傅府受尽白眼和欺凌的公子。他受够了这般窝囊的日子,想要逃离太傅府。他对叔父进献谗言,若他离开长安城,将会陷叔父于不仁不义,为了叔父的名声他放弃了逃离。后来,他要以举子的身份去参加科考,他又说他败坏了太傅府的名声,科考是寒门学子的路,世家公子参加科考是天底下最丢脸的事情,他只能放弃科考。就这样,他既不能离开长安城,又不能参加科考,只能困在太傅府,成为他日夜数落的玩偶,成为世人眼里的窝囊公子。

他不是窝囊公子,他三岁开蒙,苦读了十几载的诗书,都是为了能入叔父的眼,延续太傅府的殊荣。他要证明给叔父看,他不是窝囊公子。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给叔父写了一封感情真挚的信函,信函里追忆了那些逝去的静好岁月,抒发了他内心的苦闷和无助。他渴求叔父给自己指一条出路,他不能困在太傅府变成真正的废物。

叔父看过信函后,为之动容,打算为他在陛下面前谋一份闲散的文散官。他知道后,软磨硬泡,让叔父放弃了之前的想法。他还进一步地羞辱他,让他到败落的荣安府去入赘,迎娶荣安府风流成性,将父母活活气死的二小姐。叔父竟然答应了婚事,浇灭了他对他们父子最后的念想。若有来世,他宁愿生在衣食无着落的贫困人家,也不愿生在颜面比性命重要的太傅府!

从那以后,他开始卑微求全,忍气吞声,默默地寻找机会。今夜,他终于逮到了机会,又有贵人相助。可惜,老天没有开眼,让他躲过了精心准备的杀戮。这就是命吧,不成功便成仁,他还是对抗不过命运。他从容地迎上神策军挥来的无环刀,从袖袋里拿出了那块盐巴!

“真的是你!”晏长倾满脸失落,他和他在太傅府见过几面,深知他的不易和委屈。他曾经想帮助他,可是太迟了,他用以牙还牙地残暴方式断送了自己年轻的一生,“你这是何苦!”

“长安神探果然名不虚传!”陈书安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的苦没人知道,连老天都不帮我,我还能怎样?只能认、命!”他绝望地捂住自己的脸,残弱的手指布满了厚厚的茧子。

沈知意挑起柳眉,猜中了他的心事,他要杀的人是陈太傅的幼子,刚刚得过陛下嘉奖的陈宁安!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陈宁安坐在陈太傅的下首,就在发生爆炸的入口旁边。他算定陈宁安会因搭建别出新裁的蓬莱仙境得到陛下的嘉奖,故意埋下祸种,引陈宁安入局。没想到秋贵妃提前捅破了窗户纸,陈宁安意外地逃过一劫,花鸟使成了替罪羊,变成了折翼的花鸟使,还有那个可怜的看守茶炉的婢女,他们临死前都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

沈知意盯着陈书安的眼睛,想到他的处境,痛惜地问道:“你要杀的人是陈宁安!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陈书安发出令人辛酸的冷笑,他指向晏长倾。陈宁安嫉妒晏长倾的才华,明里暗里给他下了多少绊子,聪慧的晏长倾岂能不知?

“你问问他,谁没受到过他的凌辱?他不恨吗?”

沈知意怔住了,眼底浮动着闪烁不明的光,她迟疑地看着晏长倾,她仿佛看到了步步青云之下汹涌的暗流,暗流里漂浮着一具具流干鲜血的尸体,他是太傅府的幕僚,是如何逃过那一次次触目惊心的生死磨难,又是如何越过艰难困苦的阻挠,一往无前地决然前行呢?

晏长倾露出坦然的笑意,他仰起头,淡定地说道:“世上有很多人,有人在认清残酷的真相后选择放弃,有人选择逃避,有人选择面对,有人选择随波逐流,有人选择趋炎附势,还有人选择昂首迎上去!若恨能解决一切,那长安城还会有太平的日子吗?”

陈书安的脸颊挂着几分落寞:“我以为自己是一颗埋在泥土里的珍珠,总有发出闪亮光芒的时候。我同样精通射覆,我能射出覆在盆底之物,却射不出自己的命运,我将自己的苦闷归结为怀才不遇,我没有遇到欣赏自己的伯乐,也没有等来绝好的机会。直到遇到你,我才发现,自己困在太傅府太久了,成了井中蛙,池底鱼,我所痛恨的,是内心极为渴望的。我在意的是眼前的权势,哪里还有半点的读书心思?我埋怨太傅府困住了自己,其实是太傅府成全了我。说到底,我依然是太傅府里的公子,你注定是幕僚!”

晏长倾侧目:“这就是人各有命!”

陈书安点头:“是啊,这就是命,你用自己的努力博来了锦绣前程,我却在抱怨和痛苦中挣扎。无论我如何抗争,我都比不过他,这是我的命,我的命!”他突然抓住神策军手里的无环刀,决然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布袍,胸口绽放出一朵妖娆的血花。

他露出了解脱的微笑:“我终于可以离开太傅府了。”他直勾勾地望向沈知意,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其实,他深藏了一个秘密,他性情懦弱,行事优柔寡断。这些年,他心存对陈宁安的恨意,却不敢下手。三天前,有心人登门找到他,告诉他,会帮助他除去陈宁安。他欣然接受,一步步地暗中配合有心人。寿宴开始之后,有心人还放出了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他按照计划将盐放入了茶炉,完成了最关键的环节。可惜周详的计划就这般失算了,陈宁安没有被炸死,反而炸死了花鸟使。他是计划里的死棋,无论是大唐律法、叔父、陈宁安、还是有心人,都不会放过他,他只有一死!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又看到了那抹红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错了,其实有心人原本的心思就是……他努力地睁大双眼,颤抖地张开干涸的唇,痛苦地倒在地上,眸心深处凝固一抹红艳的暗影。

沈知意惊讶地拂过胸口,似乎从他的眼底看到了自己,他有话要对她说?她疑惑地看向晏长倾。

晏长倾正苦闷地盯着死去的陈书安,他已经预料到他更悲惨的命运,陈太傅会以不忠不孝为名将他从族谱中剔除,陈宁安会狠狠地羞辱他的尸体。他太小看陈太傅父子的手段,谁能轻易地逃离太傅府呢?

“好!”沈知意会意地应过。

所有宾客终于松了口气,一场沉闷的寿宴终于拉上了遮羞的帷幕,那场幻美的蓬莱仙境却成了每个人无法忘怀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