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木勺鬼脸
元和十四年的春来得极晚,连绵不休的细雨洗去了长安城的晦涩,迎来了温暖的绿意。一夜之间,姗姗来迟的杏花含苞待放,粉嫩留白,殷红的花蕊里裹着香糯的蜜汁,散发出勾人沉醉的气息。
长安城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宁婉因为救神策军都尉吴承璀有功,被吴承璀收为义女,由跑江湖的艺人变成了将军府的小姐。辅兴坊的晏府也是宾客满堂,每日都有慕名前来拜访的官员,沈知意和晏长倾忙碌不堪,不胜其烦,索性闭门谢客。
沈知意总觉得自从去了太平坊的鬼宅之后,晏长倾总是怪怪的,他的眸心总是蒙着淡淡的殇,每日都以鬼宅的布局在铜镜的背后摆下小贝片,还时常莫名地问她在宫中的旧事。
沈知意在宫中的回忆不多,几乎都是关于惠娘的,每次她讲起和惠娘的点滴过去时,晏长倾听得都极为认真,这不得不让她想到他来长安城的目的。她几次想问他,都被他故意打断话语,日子久了,她习惯了讲故事,他习惯了听故事。
晏长倾还以云夫人思子心痛为由,将云时晏送回了兴化坊的云府。晏府少了云时晏,少了很多乐趣。管家阿镯却异常开心,她每天都会绞尽脑汁地找借口外出,将为晏长倾煮茶的差事拜托给沈知意。
沈知意每晚都在正堂花园的茶炉前,为晏长倾烹煮一釜香溢的浓茶,晏长倾会在小灶前帮她。两人总会因茶色的深浅、和浓茶的火候等一些小而不言的事情争论,每次都以沈知意的坚持,晏长倾的退让结束,两人的争吵给沉闷的晏府带来春意盎然的趣味,两人似乎都习惯了这种安宁静谧的生活。但是,他们都知道,长安城的风从未停过!平静的背后,是更激烈的狂风骤雨!司天监的死因他们一无所知,卢萧留下的线索更是毫无头绪,更难以揣测凌烟阁背后的阴谋。
他们起初以太平坊的鬼宅为点,查找一切与舒王有关的旧人,本以为会从细枝末节能找寻到当年的痕迹,翻出背后的阴谋。可是,舒王真的成了阴间的鬼王,他出没人间的时候无声无息,隐遁人间的时候更是毫无踪迹,像是融入曲江池的一滴水,谁也捕捉不到他的色彩和形状。尤其,北斗七星案过后,街坊间关于太平坊鬼宅的传言也少了,长安城的百姓都在关注另一件举国轻重的大事。
宪宗皇帝英明神武,自继承大统以来,一直以太宗为榜,志在重振大唐的雄威。他重用朝臣,主力削藩,从昭义钟家开始,用十余年的时间收复大半疆域。此番,他重用左神策军中尉吴承璀一举收复了彰义,前方传来捷报,朝堂上下振奋人心,长安城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他在秋贵妃的提议下,发出了开夜禁、庆凯旋的诏书,他要站在高大的城墙上与民同庆,彰显皇威,看一看梦幻中的盛唐,他要告诉世人,他才是真正的天子!
凯旋夜的诏令一发,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东市和西市的店铺卯足了劲头都要做出长安城最漂亮的花灯,一时间长安城的彩纸、灯油、竹料涨了三成。每天的晨鼓还未敲响,金光门外就已经挤满排队进城的牛车,每个牛车上都拉着满满的货物,每个人都期待着举国同庆的凯旋夜。
贵为将军府小姐的宁婉也来凑份热闹,她为保佑义父吴承璀凯旋,准备和师父红手娘在凯旋夜的长安城街头表演“鱼龙曼延”。
“鱼龙曼延”是庞大的戏法,表演者将一条纸鱼变换成一条巨龙,巨龙蜿蜒数丈远,仿若险峻连绵的神山,山上会出现各种怪兽,既壮丽又热闹。自从天宝之乱以后,长安城的街头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鱼龙曼延”的戏法了,消息一出,百姓们更是掰着手指过日子。
宁婉和红手娘开始着手准备,红手娘亲自买来材料做“鱼龙”,宁婉从将军府的家丁里挑选了二十个身躯高大的男子教授他们表演“鱼龙曼延”的技巧。沉寂的长安城还没褪去初春的躁动,便陷入燥热,让人措手不及。
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万众瞩目的凯旋夜。那晚,长安城一百一十座街坊都挂满了彩灯,喜庆的坊门上缠绕着各色的彩绸。东西两市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长安城变成了一座天宫里的星城,星城里住着一条庞大的“鱼龙”。
这条“鱼龙”是凯旋夜的重头戏。身着彩妆的宁婉和师父红手娘分别拿着戏耍“鱼龙”的彩球,引导着“鱼龙”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蜿蜒前行,“鱼龙”的背上会不时地出现孔雀、猛虎、白鹤、猞猁等象征着国泰民安、喜气吉祥的祥兽,“鱼龙”的嘴里还喷出了炙热的火苗。
可是表演进行到一半,高举“鱼龙”的家丁居然忘记了口诀,走错了步伐,打乱了“鱼龙”节奏。一人错,二十人皆错,“鱼龙”伸展不开数丈长的身子,没有及时躲过嘴里喷出的火苗,全身着火,变成了一条喜气洋洋的“火龙”。救火的人越是往“火龙”上浇水,“火龙”上的火越烧越旺,还发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宽阔的朱雀大街。
百姓们看到了城门上与民同乐的天子,那铺天盖地的呼喊声响彻长安城。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我们把长安城点亮!”他的呼声引来无数声回应。
当晚,长安城的灯油铺都被买空了,百姓在自家的门前燃了火堆,长安城的上空弥漫着浓厚的烟雾,被戏称为火红的春天。因为消耗太多的灯油,凯旋夜过后,长安城外又挤满了载货的牛车,西市的上空飘**着浓郁的灯油味。
这晚,晏府正堂的灯又燃了一夜,晏长倾孤独地站在屋檐下等了一夜。翌日天亮,他终于在花园的拐角看到了心仪的身影,那抹红影抚去了他眉宇间的烦忧。沈知意小心翼翼地提着襦裙,走过素净的小径,来到他的面前。
“饿了吗?我让阿镯端些糕点来。”晏长倾关切地说道。沈知意默默摇头,一脸心事地走入正堂。她轻轻地吹灭了烛台上的半截白蜡,淡淡地说道:“我早说过了,我会回来很晚,你不必等我!”
晏长倾转过身,坐回到案几前,深沉地应道:“每夜饮惯了你煮的香茶,昨夜没有饮茶,反倒睡不着了。”他抬起头,目光淡定地看向沈知意,“将军府的茶好喝吗?”
沈知意叹了口气,眼前浮现钟离辞抱住宁婉的画面,她失意地说道:“多亏他护住了宁婉,宁婉才躲过了一劫。”晏长倾眸光一滞,收起案几上的卷宗。
宁婉和红手娘在凯旋夜表演“鱼龙曼延”失手,“鱼龙”变成“火龙”,虽然没有殃及身边的百姓,宁婉却因为在“火龙”身边而引火上身。幸亏被挤到人群前面的钟离辞出手相救,宁婉才躲过火劫。
昨夜,沈知意担心宁婉受到惊吓,特意带着云时晏配置的安神香去探望宁婉。他本意不想让她去,他算定钟离辞也会去。放眼长安城,谁不知道钟世子是配制香料的高手?
他早已猜出钟离辞的秘密,他是不可小觑的人。他的背后是强大的藩镇力量。陛下连年削藩,四分五裂的藩镇对朝堂的仇视越演越烈,他们以钟离辞为尊,酝酿着足以颠覆大唐的阴谋,或许长安城有两个鬼王,钟离辞是站在鬼王背后的鬼王,他和她都被他算计在股掌之中。
这是一场智者间的博弈,以陛下的谋虑不可能不知道钟离辞的野心,这些年,钟离辞做足了寡淡的功夫,陛下也做足了宽容的表率。两人心照不宣地在朝堂上和睦相处,暗地里都在搅动着深不见底的潭水。
对于钟离辞,陛下没有赶尽杀绝,必是有自己的衡量,陛下将所有人都算计在股掌之中,包括他,还有她。晏长倾默默地从案几下抽出一卷卷宗,卷宗上写着北斗七星案。
沈知意盯着朱红色的字,面带疑惑:“这案子不是结了吗?”
晏长倾撕下卷宗上的封条,展开卷宗:“你还记得北斗七星案里的凶手——武侯张墨引火自焚时的情景吗?”
沈知意回忆起那个让宁婉改变命运的夜晚,武侯张墨混入将军府刺杀左神策军中尉吴承璀,被当场擒获,最后自焚身亡。当时,他用火把点燃袖口,烧成火人。她记得火把点燃袖口的瞬间发出了一道白光。
白光?她想到凯旋夜里最惊险的一幕,惊呼:“是……”
晏长倾默默点头,说道:“当时,武侯张墨在衣袖里装了磷块,磷块遇温水则燃。为了让“鱼龙曼延”的戏法好看,红手娘在“鱼龙”的身上也埋了磷块,所以当整条“鱼龙”着火时,越是往“鱼龙”上浇水,火势越猛,还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非是陛下神威,感动天地,而是凑巧,又或是有心人特意为之。”他的目光变得深谙。
沈知意摇头:“一定是凑巧,宁婉已经是将军府的小姐,红手娘怎么会害她?宁婉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心思。”
“是吗?”晏长倾想到谢府前的一幕。人心最是难测,尤其是女子,一个心高气傲的江湖女子一跃成长安城最尊贵的小姐,真的是偶然吗?他的眼前浮现着那张冰冷的铁面具,以他的身手和心智,会躲不过武侯张墨刺来的匕首?为何要给宁婉机会?
那夜,他明明记得离吴承璀最近的是红手娘,并非是宁婉,宁婉越过红手娘为吴承璀挡刀而受伤,实际上她受伤并不重,红手娘为她扛去了一半的危险,她们师徒是故意演一出苦肉计?
他迟疑地看向沈知意,问道:“你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些什么吗?”
沈知意凝神:“我听到了鬼王的流言,街上的百姓都说,凯旋夜那晚,鬼王带着鬼兵回来了,有人在太平坊的舒王府听到了鬼王的喊声,还有人看到舒王府里挂起了招魂的白灯笼。”
“哦?”晏长倾眸光闪烁,“鬼王终于又出现了。”
“我们去太平坊吗?”沈知意挑眉。
晏长倾摇头:“不必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他展开了整个卷宗,“北斗七星案里,武侯张墨杀害了卢萧、刘舍人、杨监丞、江左郎、石正字,将他们的尸体分别以五行的顺序埋在舒王府的暗处,砍去了除了卢萧之外,其他四人的手指,妒忌他们能执笔写一手的好字。当时,刘舍人、杨监丞、江左郎、石正字死相很惨,尸体上有明显的刀伤,但是卢萧?”
沈知意抿着唇,面带哀色地说道:“卢萧的尸体藏在舒王府的夹壁墙里,他的衣袍上有火油的污渍,当时还以为是神策军在搬运尸体时沾染了火把上的火油。或许我们错了,他衣袍上的污渍或许是灯油。”她从荷包里拿出沉甸甸的金鱼符和黑布条。
晏长倾盯着黑布条:“在北斗七星案里,我们都忽视了凶手张墨。他是戾气很重的人,他因仕途不顺妒忌文官,心生怨恨。他选定的刘舍人、杨监丞、江左郎、石正字几乎都是通过科考入朝为官的。他嫉妒他们的才华,仇视他们的官职,最后残忍地杀害了他们。不过,和其他四人比起来,卢萧不同。卢家和萧家的声望,足以撼动半个朝堂,卢萧是京城知名的世家公子,这样显赫的身份对于张墨遥不可及,他没有理由仇视卢萧。而且,卢萧身姿矫健,他是长安城世家公子中打马球最好的,还得到过陛下的嘉奖。他又是大理寺少卿,见过极为凶悍的恶徒,怎么会轻易死在张墨的手里?”他的眸光变得深谙无光,“更重要的是张墨在认罪时没有提及过杀害卢萧的详细过程。依照他当时的处境,一心求死的心态来说,多认杀一人和少认杀一人没有任何区别,他都是死路一条!”
沈知意的唇微微地开阖:“难道杀害卢萧的人不是张墨,另有他人!”
“是的!”晏长倾颌首,“我已经让夏维去暗中调查卢萧的踪迹,他在哪里弄脏了衣袍,见过什么人?他是如何拐进太平坊的舒王府,又是如何遇害?我记得,当时长安城的街头也传着鬼王带着鬼兵回来的流言。”
“你的意思是鬼王害死了卢萧?”沈知意扬起了案几上的黑布条。如果卢萧真的是被鬼王杀死,那就说明他在偷偷调查司天监时,发现了鬼王,才会被灭口的。这样一来,也间接说明了司天监的死和鬼王有关。是鬼王开启了凌烟阁杀局?以残虐的手段绞杀猎物?她颤抖地放下黑布条,布条的底部卷起杂乱的黑丝线。黑丝线在和煦的曦光下发出沉闷的乌金色。
正堂陷入了死气沉沉的岑寂,屋外明明艳阳漫天,屋内阴绵寒冷。沈知意摩挲着微凉的指尖儿,悄悄瞄了晏长倾一眼。晏长倾也在看着她。两人的目光都那般的平静、清澈,不掺杂一丝羞涩和忸怩,那是一种信任和坚定。
因为他们的面前只有一条路,路上布满锋利的荆棘,遍布步步惊心的算计,他们必须要相互扶持地走下去,一起走下去!
这时,阿镯捧着一个白布袋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她将布袋放在晏长倾的案几上:“我按照公子的吩咐收拾书房,发现了这个白布袋。我以为里面装着公子从书舍里买来的古籍,想拿到屋外晒一晒。谁知道,袋子里竟然装着木勺做的鬼脸,这鬼脸也太吓人了。”她的语调里透出深切的恐惧,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公子,木勺鬼脸有邪气,还是让夏维拿到没人的地方烧掉吧。”
晏长倾不缓不急地解开白布袋上的绳索,语调深幽地说道,“你不觉得做工很精致,是难得的木勺鬼脸吗?”他掀开了白布袋的一角。阿镯急忙捂住眼睛,“公子,我太愚笨,实在看不出木勺鬼脸哪里难得。我去后厨准备早饭了,你和沈姑娘慢慢欣赏啊!”她慌乱地走出正堂,生怕再看到那张宛如鬼魅的脸。
木勺鬼脸?沈知意好奇地盯着白布袋。晏长倾扬名长安城,成为百姓口中的长安城神探就是因为木勺鬼脸案,他用一个时辰擒获了惊动长安城的凶手。当时她在凌烟阁也听宁婉提及过此案的曲折经过,据说,长安城的街头总会莫名的出现尸体,尸体没有中毒,没有伤口,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也没有丢失钱财。云时晏和数十名仵作都没有验出死者的死因,只能断定死者是被吓死的。
光天化日的天子脚下,竟然有人被活活吓死,百姓人人自危,东西两市的伙计都不敢出门,都躲在铺子里迎客。几乎全长安城的武侯都在街上巡逻,就是这样小心的提防和防备,每天还是会有人遇害,巷口、街头不停地出现尸体,最多的一天,竟然发现了六具尸体。一时间,长安城内流言四起,除了熟悉的太平坊的流言,还多出神兽吸人魂魄,仙鹤精啄食阳气等等的流言,每种流言都说得天花乱坠。可是,总是有无知的百姓信以为真,有些人为了保平安,在家里偷偷为仙鹤精供奉了牌位,虔诚地日夜祭拜。
这本是一件诡异、微小的案子,死者都是寻常百姓,起初并未引起朝堂的重视,后来流言蜚语传进了紫宸殿,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陛下认为越是这样的案子,越是容易引起长安城的恐慌。长此下去,势必会动摇大唐的根基。陛下当即决定,悬赏天下能士,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擒获凶手,以彰显勤政爱民的国风。当时,正风光的大理寺少卿卢萧要想接下旨意,被卢家阻拦,卢家担心卢萧失手,断送了锦绣前程。
晏长倾就是在气氛紧张而诡秘的时候,来到长安城的,他揭下了贴在城墙上的告示,用一个时辰擒获凶手,博来了长安神探的名号,更是顺利地成为太傅府的座上宾,扬名长安城。
沈知意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木勺鬼脸,能将人吓死?凶手又是怎样的人?她好奇地盯着布袋。
晏长倾眯着眼,隽秀的脸上闪过一丝邪魅,玩味地问道:“准备好了吗?这是一张足足吓死了十九人的木勺鬼脸。”沈知意脸色惊变,她也像阿镯那般捂住了双眼,透过狭长的指缝窥视着案几上的白布袋。
晏长倾露出一抹笑意,伸入白布袋里的手无意间动了几下,布袋上鼓起半圆形的褶皱,是木勺鬼脸的半个轮廓。他凝神盯着浅浅的轮廓,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木勺鬼脸!”他用力地拽下白布袋。
“啊?”沈知意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合上指缝,“快放回去。”她着急地大喊。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世上还有这般恐怖的鬼脸,只看了一眼,那张鬼脸便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吸走了她的魂魄。
这是一张刻在木勺上的鬼脸,木勺的边缘贴着零碎的黑布条,是鬼脸的头发。鬼脸没有眉毛,只有无数道从额头到眼睛的竖纹伤疤,其中一道伤疤穿透了眼睛,那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鬼脸没有鼻子,也没有唇,下巴边缘的伤疤撑开了一个洞,洞里竟然嵌着几根尖尖的红色的木楔子。沈知意意识到,那是牙齿,吸食过鲜血的牙齿。她尽量平息着急躁的呼吸:“是谁做的木勺鬼脸,真能吓死人呢。”
晏长倾连忙放下木勺鬼脸,将白布袋盖在上面,木勺鬼脸只露出了几条凌乱的布条。他安慰道:“别怕,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勺而已。”
“可是,木勺上刻着鬼脸!”沈知意缓缓睁开眼睛,透过稀松的指缝确认木勺鬼脸真的被收起来了,才放下双手,她重重地喘了口气,“木勺鬼脸案的凶手就是戴着它将人吓死的吧。”
“没错。”晏长倾讲述了擒获木勺鬼脸案凶手的过程。他在城墙上揭下告示的时候,已经猜出凶手的大概。他详细地推测过告示上提到的死者,死者大多是虚弱的老人,还有几个身体孱弱的妇人,他们都是在僻静的三岔口或是死巷口身亡的。他由此推断出凶手必定借助了吓人的物件,又借助地形的优势,突然出现在死者面前,才会将人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吓死。
他圈定了几个路口,让不良人伪装成老人的模样在路口守株待兔。果然不出所料,凶手戴着木勺鬼脸出现在城北的一个偏僻的三岔口,被伪装成老人的不良人擒获。
晏长倾缓缓地说道:“虽然不良人早已准备,也着实被吓到了,当时,他的无环刀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险些让凶手将刀夺走,幸亏同行的不良人机灵,用事先备好的麻袋盖在凶手的头上,才抓住了他,此案才定为木勺鬼脸案。”
“凶手为什么要吓人?他有疯病?”沈知意惊讶地问道。
晏长倾摇头:“凶手不承认自己有疯病,他天生蛮力,喜欢与人逗笑。据他交待,他只是想和被吓死的人打招呼。他不知道那些人被吓死了,还以为他们不愿搭理他,故意睡着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托辞?沈知意微翘着睫毛,努起小嘴埋怨:“他病得不轻啊!”
“嗯!”晏长倾配合着沈知意的话,一脸正经地勾起唇角,应道,“他的确病得很重。”
“木勺鬼脸是他亲手做的吗?”沈知意偷瞄了一眼案几上的白布袋。
“不是!”晏长倾的眸心蠕动着隐隐的暗影,“据他说,木勺鬼脸是他从坟林捡来的。同时,他还捡到了一个捆着金线的胭脂盒,胭脂盒上还刻着石榴花呢。”
“刻着石榴花的胭脂盒?”沈知意是女儿家,对胭脂盒特别留意,石榴籽颗颗饱满,极难雕琢,市面上的胭脂盒上大多雕刻兰花、芍药或者鸟雀小虫,很少有雕刻石榴花纹。坟林里怎么会有石榴花纹的胭脂盒?又和如此邪性的木勺鬼脸放在一起?她的脸上充满疑惑。
晏长倾摇头解释:“我没有看到胭脂盒,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沈知意凝神:“既然是在坟前捡到的,说明做木勺鬼脸和胭脂盒的人或许已经过世了,会是谁呢?”
晏长倾的目光聚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泉,他神色深谙地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黄林居!”
长安城是一座淡忘过去的城,城里每天都流传着不同的故事,老去的故事和逝去的人总会被人遗忘。黄林居就是被遗忘的人,长安城几乎没有人记得他。但是这个名字对于每个出身宫廷的人是非常熟悉的,沈知意也听过他的名字,因为皇宫中有数不清的物件儿都是出自宫廷木匠黄林居之手。
黄林居是历经三朝的宫廷木匠,深得代宗喜爱,代宗过世后,他以为代宗守灵为名,去皇陵修墓,直到体弱才回到长安城。他离开了宫廷,在东市开了家锦盒铺子,带着一家老小本分地过日子,据说他一生没有收过徒弟,家人也没人继承他的手艺,娴熟的技艺失传了,世间再无黄林居。
黄林居生前雕琢的那些物件儿都是宫中的孤品,秋贵妃居住的宫中有一面檀木仕女屏风就是出自黄林居之手,屏风上的棱柱上雕琢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和九尾展翅的凤凰。这面屏风让后宫嫔妃羡慕不已,生出许多无端的是非,也奠定了秋贵妃在后宫的地位。
“怎么会是他?”沈知意喃喃自语。
晏长倾感慨地说道:“当时,我也觉得惊讶。经过武侯的指点,我拿着木勺鬼脸去了败落的黄家,意外地得知了一件隐情。”
“隐情?”沈知意费解。
晏长倾解释:“黄家人告诉我,这木勺鬼脸的确是出自过世的黄林居之手,黄林居死在木勺鬼脸的手上,他也是被木勺鬼脸吓死的。”
沈知意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诡异的鬼脸,鬼脸龇着染着鲜血的牙齿仿佛要咬碎她的喉咙,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喃喃自语:“被自己做的鬼脸吓死?”
晏长倾继续说道:“是啊,黄林居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做了这张木勺鬼脸,真的被鬼脸吓死。而且,黄林居被吓死那晚,黄家还死了人。”
“谁?”沈知意惊讶。
“黄林居最疼爱的孙女。”晏长倾回忆起那间落满尘灰的闺房,那里曾经住着一位未出阁的老姑娘,因为心爱的男子离开了她,她一直未嫁人,这也成了黄林居的心病。黄家人告诉他,黄林居晚年时收过一个徒弟,他的孙女和徒弟情投意合,不知什么原因,黄林居将徒弟逐出了师门,他的孙女以死相逼,黄林居依然坚持逐走了徒弟。为此,他的孙女发了毒誓,一生不嫁人。黄林居以为她只是吓唬他,谁知道她真的一生没有嫁人,一拖便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她每年生辰时,黄林居都会送她一个刻着石榴花的胭脂盒。她每天晚上都会用胭脂盒占卜姻缘,一个人守着回忆孤独的生活。黄林居在过世前又做了一个雕刻石榴花的胭脂盒,不过,那个胭脂盒摔坏了,他用金丝缠绕在四角上,把胭脂盒修好了。黄家出事的那晚,黄林居过世了,她也抱着胭脂盒过世了,据说她被人割了喉咙,地上流了一大摊的血,身边还放着木勺鬼脸。黄家担心出事,没有报官,草草办了丧事,没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晏长倾语调深沉地说道:“黄家人嫌木勺鬼脸和胭脂盒晦气,将木勺鬼脸和胭脂盒带到了坟林,打算在黄林居的坟前烧掉。可是黄家的下人疏忽,将木勺鬼脸和胭脂盒弄丢了,黄家人都以为烧掉了,其实是被人捡走了,才引发了木勺鬼脸案。”
沈知意惊愕地听着黄家离奇的经历,没想到一代名匠落得这般不得善终的田地,可惜了那无以伦比的精湛手艺。按照常理来说,拜在黄林居的门下即使学到了三成的功夫也足以撑开门面,在民间扬名,他的徒弟转行了?还有他可怜的孙女,她被人割断了喉咙惨死闺房,还抱着胭脂盒做什么?她谨慎地看向晏长倾,接连问出疑惑:“黄林居的徒弟是谁?他的孙女又是如何死的?”
晏长倾又回到了那间落满尘灰的闺房,回字纹的地砖上还残留着一滩化成墨色的血迹,在血迹的边缘,他模糊地看到了一个风干的字,辨别不出笔画了。他沉重地说道:“黄林居死后,黄家败落,黄家人搬离了长安城,老宅都空了,只留了一个看宅子的下人,那下人也是道听途说,他也没有见过黄林居的徒弟。至于黄林居的孙女?黄家人即使报官,也未必能抓到凶手,更何况,黄家人没有报官呢?
沈知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这般地纠缠倾扎,当年,黄林居为何做出了一个毁了所有人的决定。他做了一辈子的宫廷木匠,为何不将精湛的技艺传下去呢?她失落地扫过掩盖在白布袋下的木勺鬼脸,墨黑色的布条在白布袋的映衬下格外的显眼,织成布条的黑丝线泛出了淡淡的乌金色。
她突然怔住了,眸心深处闪耀着睿智的光芒,她干练地抓起黑布条站了起来,径直掀开了白布袋。她顾不得害怕,指着骇人的木勺鬼脸:“你看,木勺鬼脸上的用来做头发的布条和卢萧留下的黑布条是相同的!”她将手中的黑布条和木勺鬼脸放在了一起。
晏长倾惊讶地盯着一模一样的布条,耳边回想起黄家下人说过的话:“木勺鬼脸的用料都是一等一的珍品,都是老爷从宫中带出来的。这些黑色的布条是旧物,出自昭靖太子虎贲营,昭靖太子过世之后,虎贲营群龙无首,再也没有立过旗,那是最后一批出自滇地的旗,代宗将剩余的布料都赏赐给了老爷。”
昭靖太子,虎贲营?是鬼王!晏长倾的眉宇间豁然开朗,埋在心底的谜团出现了一条清晰线。一直以来,太平坊的鬼宅、鬼王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言,没人知道那败落的宅院里到底藏着什么,有着怎样的过去。如今,他举着一面鬼旗真的出现了。舒王真的没有死,变成了凤凰涅盘的鬼王吗?
晏长倾笃定的语调:“原来他们都是鬼王的人!”
鬼王的人?除了黄林居还有谁?司天监?卢萧?沈知意勇敢地拿起木勺鬼脸,认真地抚摸着粗糙的黑布条,她意外地在木勺鬼脸的背面摸到了三个篆刻的小字。
她激动地牵起晏长倾的手,一同去抚摸那三个小字,每个小字的笔画是如此的熟悉。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共同说出了“凌烟阁”的名字。
沈知意的指尖在微微地颤抖,脸上笼罩着浓浓的忧色,黄林居为何在木勺鬼脸的背后写上凌烟阁的名字,卢萧是从哪里得到象征鬼兵身份的黑布条?难道是鬼王开启了凌烟阁杀局?她沉默地看着晏长倾,晏长倾握紧了她的手。
沈知意没有挣扎,她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绚丽的光芒,她和他只有在一起,才能抵抗着那股邪恶的力量,留住温暖。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太平坊的鬼宅,即使是两片卑微弱小的苔藓也要爬满阴暗的城墙,涂满希望的绿意!
这时,云时晏慢吞吞的身影出现了,他惊愕地盯着沈知意和晏长倾握在一起的手,清明的脸颊映着几分红润。他遗落了手中的一笺信函,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你,你们——”
沈知意立刻甩开晏长倾的手,内疚地走到云时晏面前,捡起地上的信函。信函上写着两个大字——请柬。云时晏没有接信函,直接推了过去,沈知意将信函交到了晏长倾的手里,云时晏缓慢地解释:“我在门口遇到了太傅府的管家,我嫌他说话罗嗦,便让他回走了。你快看看,请柬上写了什么?老狐狸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晏长倾一目十行地看过请柬,嘴角勾起了一道浅浅的笑意。他将请柬放在木勺鬼脸上,心情大好地说道:“这阵子都累了,明日,我带你们去参加蓬莱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