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春雨欲来
太平坊紧挨着朱雀门,是长安城最尊贵的街坊,曾经住在这里的人都为皇族。成也皇族,败也皇族,舒王府就在一夜之间败了,这一败就是十几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宅。
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带领神策军来到舒王府的门口,从斑驳的坊墙上还能看出舒王当年的荣耀。领头的神策军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伴随着吱吱的木轴声,从门里吹来一阵寒意的阴风,门板上的铆钉突然掉了一颗,不偏不正地砸在云时晏的脚上。
“啊!”云时晏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拉紧晏长倾的胳膊。晏长倾盯着光秃秃的门板出神,神策军奇怪地看着姿势亲密的“双晏”。沈知意叹了口气,提着纸灯笼,踏步走进舒王府。
舒王府连着昭靖太子的旧宅,比入苑坊的王府大,也更气派。神策军高举着火把,一进门就开始在败落的庭院里搜寻。可是舒王府凄凉败落,四处漆黑一片,而且这一队神策军只有十二人,在鬼宅里寻人颇为费力。
沈知意听着不时传来的猫叫和一团团飞入夜空的黑影,喃喃自语道:“如果你是凶手,你会将人藏在哪里?会藏在一处吗?”
云时晏依然拉扯着晏长倾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环视周围的环境:“当然是分开藏了。”
“你呢?”沈知意看向沉默的晏长倾。
晏长倾脸色幽暗地盯着眼前的正堂,正堂的屋檐下挂着两盏只剩下竹架的宫灯,竹架的骨节粗壮均匀,比宫廷的宫灯还要精美,舒王的荣耀果然是极致。他轻轻拍打云时晏的手背,云时晏听话地松开他的手臂,温顺地站在他的身旁,还不忘为他整理广袖,沈知意故意清了一声嗓子。云时晏知趣地放下手臂,“双晏”终于不再拉拉扯扯。
晏长倾一直盯着模糊曲折的回廊,找寻着当年的繁花似锦。他挑起眉角,回应了沈知意的话:“藏人,藏东西和射覆游戏同出一辙,都是考人的心性。每个人的心性不同,藏的地方自然也不同,或许会藏在一处,也或许藏多处。若是我藏,恐怕只有卢萧和钟离辞能找到。”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失落,他有种隐隐的感觉,卢萧就藏在这里。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卢萧见面时,他那傲慢的眼神,他视他为对手,处处与他争锋。如今,他更是以这种狠绝的方式向他发出或许是生命里最后的挑战。
他不想应战,这一次,他想输给他!
他认真推敲过五人失踪的位置,按照难易程度分为三类:其一是卢萧,对于他的失踪毫无线索,他一向傲慢自大,独断专行,做任何事都独来独往,不会告知任何人,这是他的处世之道,所以寻他最难!其二是刘舍人和杨监丞,他们分别在家里失踪,失踪前正是傍晚,府中的人都在忙碌,所以他家人发现他们不见了,还以为是趁着夜禁鼓声敲响前,去花坊喝酒。他们留下的线索不多,至少有据可查。其三便是江佐郎和石正字,他们清晨在离家不远的巷口失踪,车夫被杀。按照云时晏从两名车夫尸体上的判断,凶手先在安善坊掠走石正字,又拐到丰安坊掠走江佐郎。
也就是说凶手最后停留的地方是丰安坊。今日是朝参日,从东至西,各个巷口都有赶去朝参的马车,凶手掠走两人,不会走朱雀大街往东行;也不会奔西市,因为那时西市的客商也开始装货、卸货的忙碌;更不会往南走,毕竟丰安坊只和南面的安化门隔了两条街坊,安化门守卫森严,凶手不会自投罗网。
凶手只能往北!显然,凶手对长安城很熟悉,他知道北面住的达官贵人虽多,但都已经东行朝参,巷口寂静无人,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最僻静、最近的路。从丰天坊一路向北直行,就是太平坊!就是这里,被百姓称为鬼宅的舒王府!
在来舒王府的路上,这一切都还是他的推测,但是门板上落下的那枚铆钉,验证了他的推测。他认真看过那面斑驳的门板,鎏金的铆钉已经全部脱落,但是门板上颜色深浅不一,大部分铆钉留下的小洞都积满了尘土,只有几个铆钉留下的小洞很干净,小洞里还残留着铆钉脱落的金箔。而且,残留金箔的小洞几乎都集中在门板的下面。也就是说,近日有人来过,还用脚踹过门板!
晏长倾的眼前浮现起一道黑影,他扛着粗麻袋,用脚踹开了舒王府的大门,门板上的铆钉也随着滚落。那他进来之后,会将人藏在哪里呢?
晏长倾目光深谙地盯着杂乱的庭院,街上传来打更的梆子调,距离天亮已经不足四个时辰,找出失踪的五个人,同时也要擒拿凶手!他看向沈知意,反问:“你说说看,凶手是怎样的心性?”
“凶手的心性?”沈知意蹙眉,她也仔细推敲过凶手,她敢确定这是长安城胆子最大的凶手,竟然敢挑战皇威。但是凶手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失踪的五个人,反而要掠走呢?
“凶手另有所图?”她推断道。
云时晏反驳:“除了卢萧,其他四个人都是通过恩考,博来的仕途,他们都不是世家公子,没有尊贵的身价地位,做的又是俸禄很低的文官,凶手图他们什么?”
“或许嫉妒他们做官。”沈知意应声。
“可是像他们那样的官,朝堂上有很多,和石正字一同在朝堂上为官的富正字为何没有遇害呢?”云时晏再反驳。
“富正字住的地方不方便凶手动手。”
云时晏露出洁白的牙齿:“富正字是朝堂最穷的官,住在最远的昌明坊,那里既肃静,又偏远,比丰安坊不知要冷清多少呢。”
“长安城还有穷官?”沈知意白了他一眼。云时晏却落寞地喃喃自语:“其实长安城最穷的官是我啊,若不是晏长倾养着我,我连鱼脍都吃不起了。”沈知意又白了他一眼,但是她马上就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挑选这五个人下手?
在推背血案里,三娘因为袁惜而痛恨欺负举子的人,她杀了谢安和温员外;袁惜因为三娘而痛恨欺凌胡女弱小的人,他杀六子、朱刚、石康和勒延。每个凶手行凶都有自己的理由和目的,掠走卢萧等人的凶手是嫉妒他们的才华?
“他们都是文官!”晏长倾不动声色地提醒。
云时晏附和道:“是的,文官体弱。尤其是石正字和江佐郎,他们个子不高,长得瘦弱,像是弱不经风的女子,也只能做些抄写、编纂的活计。依我看,凶手是故意找文官下手。”
“卢萧不瘦弱,他很、健壮。”沈知意伤感的反驳。晏长倾的眸深了几分。
云时晏摆手:“卢萧是个例外,我也奇怪,凶手为什么会朝卢萧下手,他可是能文能武的人。卢萧自负,凶手更自负。”他话音刚落,一名神策军神色凝重地跑了过来,他递给晏长倾一张写着血字字条,口齿清晰地说道:“字条是我们在正堂的香炉里发现的,香炉里插满了断指,我查过,足足有四十根,分别是四个人的。”
沈知意的心里燃起了希望:“还有一人没有遇害?”
“这……”神策军看向捏着字条的晏长倾,眼底浮现淡淡的光泽。
晏长倾冷静地分别指向字条上的血字:“乾、离、震、坎、坤,这是一道死卦。”
“死卦?”沈知意失落。
云时晏伸长脖子盯着字条上的血字,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五个人的笔迹,每个字的字体不同,却都力透纸背,没有几十年的功底是写不出来的,就是第一个乾字差了些。”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双眼,“难道这是凶手分别让失踪的五个人写下的?凶手想做什么?”
沈知意和晏长倾会意地对视,她淡定地说道:“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凶手的确将五个人藏在这里。凶手是自负的人,他让我们射覆,根据这五个字,找到五个人。”
“这就是八卦啊。”云时晏自言自语。
用八卦射覆?沈知意想到晏长倾摆烧尾宴时,卢萧在射覆时说过的话,她脸色微变地惊呼:“不是八卦,是五行。”
晏长倾将血字字条扔向空中,静默地看着字条被风卷走,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看不见的角落。他脸色幽暗地说道:“的确是五行。”
“金、木、水、火、土?”云时晏惊讶。
晏长倾看向神策军,吩咐道:“派人去告知另几队搜查的人,不必再找,来这里待命。剩下人跟上我,我带你们去寻人。”
“好!”神策军暗自松了一口气,高举着火把离去。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都处在或是伤感,或是痛惜,或是惊愕的情感里,谁也不曾发现神策军离去前那双得意的双眼。
夜色渐浓,墨蓝的夜幕上点缀着闪烁明亮的繁星,盖过了清冷无华的月色。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和神策军出现在一间掺杂着霉味和墨香的书房,炙热的火把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书房很大,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上缠绕着落满尘灰的蜘蛛网和破旧不堪的书卷,有些书卷上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有些书卷上还乱窜着肥硕的老鼠。
晏长倾指着书架,说道:“凶手留下的五个字是死卦,说明五个人都已经遇害。而这五个字又分别代表五行,意味着藏尸体的地方与金、木、水、火、土有关,我怀疑凶手将刘舍人的尸体藏在了这里,去寻吧。”
英勇的神策军得令而去。果然,他们在一扇破损的紫檀屏风后面,发现了刘舍人的尸体,刘舍人的头夹在屏风的木格子里,他的十根手指被砍断,双手露出参差不齐的白骨。经云时晏验尸得知,他是被砒霜毒死的。
沈知意看着神策军将刘舍人的尸体抬走,胸口似乎堵了一块石头般难受,她已经预见了卢萧的命运。她对卢萧无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他身为大理寺少卿,破获不少奇案、要案,怎么会无辜遇害?她忽然想到银鱼袋里的金鱼符,那是谁的金鱼符?难道是……她有种不详的预感,甚至感觉到后背冒着冷风,她打起了寒颤。
“冷吗?”晏长倾关心地问,沈知意默默地摇头。
晏长倾看出她的异常,没有追问。他转向神策军,目光深邃地说道:“去厨房。”
众人来到厨房,神策军在高高的炉灶里找到了石正字的尸体,石正字的十根手指也被砍断,不同的是他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锋利的铁斧砍断了脖子,尸体上血污一片,染红他腰间的白玉鑰带。
紧接着,神策军又在分别在晏长倾的指点下,在花园里挖出了杨监丞,他口鼻里填满了泥土,面目狰狞,是被活埋憋死的。神策军还在一口井里捞出江佐郎的尸体,他七窍流血,面色惨白,经云时晏验尸是溺水而亡。
神策军按照顺序将四具尸体停放在一处空地,有了尸体的陪伴,云时晏对鬼宅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恐惧了,他指着四具尸体,说道:“在书房屏风下发现的刘舍人的尸体属木;在井底捞出的江佐郎的尸体属水;在厨房炉灶里的石正字的尸体属火;在花园石子路下挖出是杨监丞的尸体属土。现在五行集齐了四行,金呢?”他迟疑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正在注视神色伤感的沈知意。
沈知意咬着唇,默然地说道:“卢萧属金,他藏在舒王府藏宝的地方。”
“我知道在哪里。”那名找到血字字条的神策军高喊。
晏长倾重重叹了口气,他望向漫天的星辰,找到了一颗最闪亮的星。他微笑地仰望着那颗星,那颗星却在孤傲地俯视着他,他们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
“你们去夹墙里去找吧。”他低下头,眼底的星光缓缓地散去。街上又传来隐隐的梆子调,距离天亮不足三个时辰。
神策军果然在夹壁墙里发现了卢萧的尸体,据发现尸体的神策军说,卢萧站在夹壁墙里,似乎是困死在里面的。
沈知意盯着卢箫灰暗的脸颊,想到他那日醉意醺醺的话:“我为卢姓,卢本黑色之意,萧有冷清之言,冷清的黑自然指夜晚,夜晚便有离别,这个别字正合我意!”原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一切,那夜他射出了别字,真的成了诀别。
如果那夜,每个人射出的字都是自己的宿命,他们已经预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还会做出当初的选择吗?她的心底苦涩无边。
云时晏已经开始为卢萧验过尸体,卢萧的致命伤在腹部,刀口极深,穿透了内脏,而且尸体有浓重的火油味道。
他喃喃自语道:“奇怪,卢萧特别注重仪表,喜欢干净,身上总是佩戴雅淡的香料,他怎么会去有火油的地方?”
晏长倾低沉道:“或许凶手与火油有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神策军手中的火把,眼里映出绚丽的光彩,那道光开启了一道大门。
他似乎回到了当年那个残酷的夜晚,舒王府被火把照得闪亮。漫天的火光将繁花似锦的王府变成了人间的炼狱,哭嚎震耳,血流成河。一个个娇弱的身影倒在血泊中,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仇视着嗜血的侩子手。一位黄袍加身的男子仰望着皇宫的方向,发出惊悚诡异的大笑,笑着笑着,他倒下了,倒在铁面人的无环刀下。铁面人砍下他的头,滚烫的血迸溅在他的铁面具上。他挥手抹了一下,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地渗透、流淌、滴落,他将头塞进华丽的锦盒,那锦盒至今还摆放在紫宸殿的书阁上。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想看到的一切,他想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想知道那天夜里,他经历了什么。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依旧找不到他,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晏县丞,我已经派人禀告陛下,晏县丞和沈姑娘已经找到了卢少卿等人的尸体。”神策军铿锵有力地话将晏长倾惊醒。
晏长倾凝视着远处的假山,微微点头:“也好!陛下的旨意完成了一半。”他看向笼罩在星光下的沈知意,语气沉着地说道,“天亮前,我们定会抓到凶手。”
沈知意怔住了,寻尸如此艰难,寻人岂不难上加难?她蹙起柳眉:“你可有线索?”
晏长倾意蕴深长地应道:“有,也没有!”他又瞄了一眼神策军手中的火把。
沈知意失意地望向漫天的星辰,她要揪出隐藏在星光背后的恶人,还死者公道。突然,一阵寒风席卷着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
“阿嚏!”她打了一个喷嚏。
晏长倾转身,习惯地说出“跟上”。三人回到马车,夏维已经煮好热茶。
云时晏捧着茶杯发起牢骚:“距离天亮不过二个时辰,长安城这么大,我们去哪里找凶手?”
晏长倾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将铜镜放在案几上,淡淡地说道:“这茶煮过四、五遍,味道才刚刚好。凶手敢如此张扬的留下血字字条,那说明,他还会继续犯案。”
“他还要杀人?”云时晏惊愕地张大了嘴。
沈知意凝神说道:“没错,凶手想自投罗网,更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是杀人的能力。”晏长倾露出一抹执着的意念,“凶手在和我们比赛,那我们就应下比赛。我们再重新捋顺案情,拼凑出凶手接下来的行踪。”
“好!”沈知意、云时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卢萧、刘舍人、江佐郎、石正字、杨监丞失踪的经过,和发现尸体的地点。晏长倾像往常一样,在每个点位上一一落下小贝片。
“至今为止,我们只知道这些。”沈知意分别为晏长倾和云时晏添杯热茶。
晏长倾盯着铜镜上离奇的图案出神,他反反复复地将铜镜中央的小贝片捡起,又落下,企图让那束无形的光照亮他的心智。可是他尝试将下一颗小贝片摆在铜镜的各个角落,依旧不知道落在哪里,突兀的卢箫将其他四个人的阵型打乱,也打乱了他的思维。
马车内变得安静,时而听到小茶炉里传出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沈知意挑开帷帘仰望星空,她的头顶有一颗最亮的星,闪亮的星光迷了她的眼。她的父亲曾经教过她,迷路的时候看天上的星,那颗最亮的星会照亮回家的路。星还是那般亮,她却没有家了。她放下帷帘,转过身,伤感地端起暖暖的白瓷茶杯。
晏长倾依然在铜镜上不停地落子,沈知意也困惑地看向铜镜。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星图,她兴奋地指向铜镜上的小贝片,喊出:“是北斗七星!刘舍人所住的兴化坊、江佐郎所住的丰安坊、石正字所住的安善坊和杨监丞所住长兴坊,连在一起正是北斗七星的勺子,而卢萧居住的崇仁坊是勺柄,按照北斗七星的布局,勺柄上还应该有两颗星,这两颗星的位置就是凶手下一次出现的地方。”
“哦?”晏长倾的眼前缓缓出现了勺形的星图,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他眯着双眼,自嘲地说道,“没想到我也有射覆失误的时候,知意说的对,这的确是北斗七星。凶手留下的乾、离、震、坎、坤,其实也是双射对双覆,我只对应五行射出凶手藏尸的地点,却没有射出凶手的行踪。北斗七星也分属五行之中,你们看,北斗七星的天枢属木,刘舍人的尸体藏在书房的屏风之后,他住在兴化坊;天璇属土,杨监丞的尸体埋在花园的石子路下,他住在长兴坊;天玑属水,江佐郎的尸体在井里,他住在丰安坊;天权属火,石正字的尸体在厨房的炉灶里,他住在安善坊;天衡属金,卢萧的尸体藏在放置珍宝的夹壁墙里,他住在崇仁坊。他们五人的尸体分别藏在五行中,而他们的府邸连成一起,正是北斗七星中的五颗星。”
云时晏听得目瞪口呆,连连惊呼:“妙,妙,真是太妙了!”
沈知意的脑海中缓缓出现长安城的街坊图,另外两颗星分别是开阳和瑶光,按照凶手的布局,勺柄指向的位置是长安城最尊贵的街坊,那里住着金枝玉叶、将相王侯,还有陛下身边的近臣,都是自尊自贵的人,凶手敢对他们下手?她迟疑地看向晏长倾。
晏长倾盯着铜镜的角落,幽深的瞳孔里映出一张冰冷、看不出喜怒哀乐的面孔,他静静地说道:“按照勺柄的位置,凶手下一次会出现在大宁坊和入苑坊。”他稳稳地落下一子。
“大宁坊居住的多为朝中的一品王公,入苑坊住的都是皇子,凶手会挑谁?还是文官?”云时晏也陷入困惑。
沈知意摇头:“不,北斗七星剩下的两颗星为开阳和瑶光,开阳为武曲星,瑶光为破军星,凶手这次挑选的人是有军功之人。”
“大宁坊住着有军功的人?”云时晏喃喃自语,随即睁大眼睛,“是他?”
晏长倾目光深沉地点头:“他命运坎坷,命格极硬,的确有破军星之像。”
沈知意也猜出那人,她低垂着眼眸:“瑶光已经认定,那开阳呢?入苑坊住的都是皇子,陛下极为爱惜皇子,从未让皇子领过兵,谁会是武曲星?”
“有!”晏长倾玩味地举起一颗小贝片,“只不过那里是空府,府邸的主人不敢居功,依然住在旧宅。”
旧宅?沈知意立刻想到了钟离辞,她眸光微变,脸上映出隐隐的焦虑。
“钟家世代武将,钟侯被世人称作武曲星,可惜英年早逝。按照凶手的布局,那颗星的确在入苑坊,但是凶手狡诈自负,他怎么可能随便让人猜中行踪?这最后的一颗星,要以天为准!”晏长倾指向头顶。
云时晏疑惑地问道:“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星星!”晏长倾温柔地看着他,说道,“若是现在,站在兴化坊的钟侯府旧宅看天上的北斗七星,勺柄会指向哪里?”他又安稳地落下一子。云时晏将头伸出马车外,着急地去看星星。
沈知意想起幼年时,父亲教过她辨别方向的话。勺柄指向东方,天下皆春。如今是初春,入苑坊在兴化坊的东侧,站在兴化坊的钟侯府,勺柄指向的正是入苑坊。凶手会对钟离辞下杀手?她着急地说道:“我要去兴化坊。”
晏长倾脸色一沉,盯着铜镜上形成的北斗七星的图案:“也好,兴化坊离这里不远,我送你过去,只要等到天亮,我们擒获了凶手,他就度过此劫了。”
“那你、们呢?”沈知意吃惊。
晏长倾没有抬头:“我和云时晏去大宁坊。凶手极为自负,不会找人帮助,他只能挑一处下手,今夜的吉时在四更天,凶手选择在那里下手,就看他们的运气了。”他顺手摇动铜铃,夏维听话地甩起鞭子。
空****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夏维很快将马车停在兴化坊的钟侯府门口,沈知意焦虑而忐忑地走下马车。
晏长倾将神策军都留在了钟侯府,他想嘱咐沈知意几句,可是又无从说起,他只说了声“珍重”,便和云时晏匆匆离去,赶往大宁坊。
此时,钟侯府的阍室已经熄灯,沈知意叫醒守夜的家丁,家丁将她和神策军迎进了门。
出乎意料的是钟离辞并没有安歇,依然在正堂看书。他看到沈知意很意外,沈知意看到他,也添了几分少女的娇羞。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钟侯府的原因,钟离辞震惊:“卢萧、死了?”沈知意叹了口气。
钟离辞的脸颊映出深切的悲恸:“所以,你来保护我?”
沈知意努着嘴,指向窗外的神策军:“是他们保护你!”
钟离辞失落地自嘲:“我钟家世代武侯,到了我这代,竟然无法保护自己!”
“不,你在明,凶手在暗,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这祸事也要看运气。”沈知意想起晏长倾说过的话,现在已经是过了三更,只要熬过四更,他就平安无恙了。
她悄悄地看向四周,这是她第一次来他住的地方。没有想象中的沉闷,也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静,屋里的每个物件儿都安静地躺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连琉璃烛台里的烛火都安静地无声无息。这里安静得让她仿佛忘记了残酷狡诈的凶手,忘记了喧嚣不定的长安城。
钟离辞寂寥地卷起案几上的书卷,他的脸色很差,说话的声音像一朵落在掌心的蒲公英,软软地**着听者的心:“累吗?我让阿蛮煮些梨羹,送过来。”
沈知意看着十里雪飘的夹缬图,轻柔地端起茶杯:“不累,茶好香!”
钟离辞为她添杯热茶:“这是提神茶,喝多会睡不安的。”
沈知意迟疑:“只听过提神香,原来还有提神茶?”
“这是我父亲调的,他时常在夜里看兵书,特意配了提神茶。”钟离辞沉稳地端起茶杯。
沈知意从他的眼底看出深切的悲伤,两人沉默地喝着茶,谁也不再说话。
一壶茶尽,阿蛮端来了蒸好的梨羹,钟离辞在黄糯的梨羹里加了一勺蜂蜜,他反复地搅拌,直到蜂蜜与梨羹完美的相融,就像他和她的心。他将梨羹送到沈知意的面前,说道:“查案奔波劳顿,你要保重身子,若是太累,不如回凌烟阁吧。”
“嗯。”沈知意小心翼翼地喝着微烫的梨羹,甜甜的味道里裹着酸。她想起那日在雪中散步时他说过话,短短几日,雪早已融化,人似乎也变了。她静静地喝着梨羹,酸溜溜的味道让她的臼齿有些疼,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想起那日和晏长倾在纱居的尴尬情景,她默默地放下汤勺。
钟离辞安静地看着她,淡淡地说道:“知意,你知道吗?我父亲最喜欢吃梨羹,娘亲每天都会亲手做梨羹。父亲出事的那天,娘亲的梨羹做好了,她等到的却是父亲的尸体。我亲眼看到,娘亲将梨羹喂到父亲的嘴里,娘亲一边喂,一边擦父亲的嘴角,我递给她好多条帕子。后来,我说害怕,娘亲将梨羹摔在地上。她告诉我,钟家的男儿都不惧生死!”
沈知意心疼地看着他,心底却翻滚着巨浪。
钟离辞的眸底闪过几分狠绝和杀意:“我是想说,今夜,凶手真的来了,我也不会怕他!我们钟家的男儿个个都是武将,我的曾祖跟随代宗一同讨伐过逆贼。虽然我现在身处长安城,但是我早晚一日都要回昭义,那里才是我的家,我们钟家的根。知意——”他殷切的目光看向沈知意,第一次表露了心声,“知意,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沈知意怔怔地看着他,晏府那夜,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他;今夜,她又看到了真实的他,两个他都是那般的陌生。他是白雪,从天而降时洁白无暇,融化后却变得污浊不清,原来他也有自己的目的,她还是不了解他!
钟离辞捕捉到她眼底的迟疑,他失落地端起茶杯:“没关系,我会等,等到你愿意的那天!”
“不,其实我——”沈知意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自从她和他相识以来,他总是牵她的手一步步地前行,牵动她的心一步步地沦陷,她以为他们的前路只是彼此相差云泥的身份,所以她不怕吃苦,不怕委屈,不怕受人嘲笑,她要努力地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站在屋檐下。
但是她错了,他的所求、所想、所为都太多太多,她给不了,也给不起。她怕杀戮,她不想将纯真的情感置于阴谋漩涡的中心。如果能选择,她宁愿一辈子守在凌烟阁孤老一生。她突然间变得很沮丧,无助,甚至彷徨。
钟离辞的嘴角泛起苦意:“你不必说,你想说的,我都懂!总有一天,你也会懂我。”他站了起来,走到朦胧的屋檐下,望向漫天的繁星,他努力地睁大眼眸,找寻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沈知意有些心神不宁,她无意间扫过钟离辞的案几,松散的书卷里露出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竟然写着“一别无道金环月”,她拜托他寻找当年的事、当年的人,他都找到了?那他为何不告诉她?
这时,外面传来四更天的梆子调,据天亮只剩一个时辰。神策军依然在院落里巡视,凶手根本毫无动手的机会,他终于平安无恙了。
那大宁坊?沈知意想到陛下的圣旨,长安神探的名号来之不易,保住名号更是辛苦,她不能让他一人面对。其实,在进入钟侯府的那刻,她才知道,她只想看到他平安,不愿触及伤感的情绪,她想逃,逃得越远越好。他是钟家的男儿,他能保护自己,他会平安无恙。
“凶手去了大宁坊,我该走了。”她焦急地和钟离辞告别。钟离辞唤来阿蛮去送她,她却已经消失在墨蓝的夜色里……
钟侯府的正堂变得沉寂,许久,传来钟离辞重重的叹息声。紫檀屏风的后面站了一个人,袅袅的烛光剪出她丰腴的身姿。
“不后悔吗?”
钟离辞孤寂地站在星光下,心中燃起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燃烧着他的热情,他紧紧捂住胸口,刺痛的喉咙里艰难地说出两个字:“知、意!”
沈知意拒绝阿蛮的好意,钟离辞的马车实在是太过招摇华丽,她不想惹人闲话,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在钟侯府的门口,她刚巧碰见大理寺主簿的马车,他要去崇仁坊的卢府禀告卢萧的死讯,他将沈知意送到了大宁坊的中尉府,这里是铁面人——吴承璀的府邸。
沈知道刚和大理寺主簿道别,走下马车,便听到中尉府里传来刀剑相博的声音。随后,一记女子的惨叫声划过孤寒的夜。
“宁婉!”沈知意听到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冲了进去。
正堂前的庭院内站满了神策军和武侯,晏长倾和铁面人分别站在屋檐的两侧。宁婉倒在红手娘的怀里,云时晏正在为她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沈知意焦灼地跑到宁婉身边,关切问道:“你怎么了?疼吗?”
脸色苍白的宁婉气喘吁吁地朝她微微点头,红手娘的眼底噙着热泪。
云时晏迟缓地放下剪刀:“凶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们这么多人在正堂守株待兔,他竟然还敢动手。他的刀直奔吴中尉的要害,如果不是宁婉用手臂挡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那宁婉?”沈知意担心。
云时晏摇头:“我们在正堂等待凶手出现,恰好红手娘和宁婉在府里表演戏法,因为夜禁暂住府内一夜,她们听说我们到了,也一同来正堂。为了打发寂寥,宁婉为我们表演小戏法。当时,凶手借禀告为名,朝吴中尉动手,幸亏宁婉用胳膊拦下。你放心,她的胳膊上套了变戏法用的内袖,伤口虽深,却没有伤到筋骨,调养半月,便可康复,我会开记宫中的方子,不会落疤的。”沈知意和宁婉同时松了口气。
这时,晏长倾对着庭院里的一名武侯痛斥:“你身为武侯,为何要杀人?”
凶手是武侯?沈知意这才发现神策军的前面站着一名武侯,而其他武侯都站在后面。她进来的时候神色匆忙,还以为是因为情况突变,那名武侯站错了位置。没想到凶手竟然是武、侯!难怪他如此熟悉长安城的街道,在街上行凶脱身,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因为他本就是武侯。
“哈哈……”那名武侯仰望星空中的北斗七星,放声大笑,“长安神探,果然是神探!”
“张墨,为什么是你?”一名武侯痛心地问道,“原来你一直不甘心!”
张墨笑红了双眼,闪亮的眼底冒出疯癫的光芒:“我为什么要甘心?我熟读十几载的圣贤书,怎么会沦落到跟你们这群人去街上巡逻?如果不是那些所谓的世家门阀把持考试,我怎么会考不中,我怎么会考不中!”他颤抖地摊开双手,看着掌心的粗茧,“我的手是握笔的,不是握刀的。”他越说越激动,眼神也变得恍惚,“你们知道吗?那一年,我考得极好,纸上的每一个字,我都写了上甲。可是我的卷子被人替换,我不服,我要告。告的结果就是我再也不能考试了,我成了一名每天在长安城巡逻的武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哭泣地捂住脸颊,指缝里透出温热的泪:“就是因为我没有出自世家,所以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抵不过世家手中的权势!我不甘!不甘!不甘!”
晏长倾盯着他痛苦的面孔:“所以你用北斗七星的阵法杀了卢萧、刘舍人、杨监丞、石正字、江佐郎?你在泄愤,也在对陛下诉不公!”
张墨抬起头,露出鬼魅的残暴:“没错,我要通过北斗七星转运,只要我杀了他们,就会成为文曲星。我就不用再做武侯,我也会像你一样穿上官袍,束上白玉的鑰带,我也可以住进兴化坊,住进丰乐坊,住进大宁坊,光耀门楣。”他贪婪地盯着晏长倾腰间的鑰带,像一条饥饿的恶狼。
晏长倾挺直高大的身躯,义正言辞地反驳道:“你句句都是抱怨,从未想过自己为何考不中。长安城是个神奇的地方,人若有学问,不管是寒门学子,还是世家公子,不管是胡商客旅,还是街头小贩,谁也无法掩盖灼灼的光华,当然也包括女儿家。”他刻意停顿,侧身瞄了一眼沈知意。沈知意心中感动,宁婉也露出惊喜的神情。
晏长倾倾继续说道:“你只记得抱怨,却忘记了被你杀害的五人之中除了卢萧,都出自寒门,他们同你一样,都经历了十几载的寒窗苦读,付出了比你更多的努力,才会入仕为官。你口口声声喊不公,不甘,实则,你是嫉妒他们的才华。所以你才会砍掉他们的手指,因为你写不出他们笔下的字!说到底,你就是技不如人!”
“不,我娘亲说过,我的字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字,是我的命不好,如果我是卢萧,我一定能成为状元!”张墨的眼底染着红色,他不停地挥舞双臂,开始胡言乱语,“我没杀人。哈哈,是鬼宅收人,是舒王,我看到他了,他被困在镜子里。哈哈,镜子里都是他的脸,他告诉我,我本来就是文曲星,只是投错了胎。只有北斗七星能让我转运,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他突然将手伸向神策军的火把,跳跃的火苗在他的衣袖上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火和光在瞬间连成一片,他变成了奔走的火人!
沈知意闻到了刺鼻的味道,宁婉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的袍子上浸了火油,快救火!”一名武侯大喊。
“不、许、救!”一直沉默无语的铁面人开了口,炙热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眼,铁面具上仿佛涂了一层滚烫的鲜血。
晏长倾默默地看着他,想到了舒王府里臆想的画面。那不是铁面,而是一张用无数人的血和性命锤炼的血面!
那张血面死死盯着嚎叫的火人,庭院里无人敢动。当那道火光燃得最旺时,张墨无声地倒下了,疯癫的他活生生地烧死了自己,火却依然在烧。中尉府的上空飘**着呛人的焦味。
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进宫复旨,宪宗不喜不怒,不罚不赏,只留下云时晏为他诊脉。沈知意和晏长倾暗自都松了口气,他们都十分清楚,奖赏的背后是惩罚,荣耀的背后是狠绝的杀戮,倒不如一无所有。
两人在回辅兴坊的路上,心照不宣地绕到了太平坊,他们又来到被称作鬼宅的舒王府。
白日的舒王府比夜晚多了几分萧瑟和凄凉,他们找到张墨说过的那间屋子,屋子里果然有无数面镜子,每面镜子里照出无数个虚像。
沈知意和晏长倾背靠背地站在一起,他们在彼此的镜子里都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人,也照出了真实的自己。
恍惚间,沈知意缓缓讲述了惠娘的故事,她和惠娘的过往。晏长倾听得很认真:“我们会找到她!”他的眼底激**着隐隐的泪光,沈知意欣慰地点头。
起风了,天边堆积着黑压压的乌云,天色变得暗淡。两人刚想出门,夏维领来了一个人。他穿着大理寺狱卒的布袍,神色谨慎地将一个用蜡封死的银鱼袋递给了沈知意。
“沈姑娘,这是卢少卿生前吩咐的。”小狱卒嗓音沙哑地说道,“他吩咐我,如果他出事,就将银鱼袋亲手送给沈姑娘。”
沈知意惊愕地盯着银鱼袋上细密的针脚,仔细抚摸着银鱼袋里物件儿,额头上惊出了冷汗。晏长倾朝夏维使了眼色,夏维将小狱卒带走。
沈知意颤抖地撕开银鱼袋,里面是一枚裹着黑布条的金鱼符,金鱼符上刻着司天监的名字!
晏长倾看着金鱼符没有说话,他迎着风站在屋檐下,缓缓张开双臂,宽阔的广袖连成一对飞翔的翅膀,他变成了展翅翱翔的鹏鸟。
他的眼眸里映着天边的阴霾,抽出嫩芽的柳枝条,还有那抹动人心弦的红。他看向沈知意,沉稳地说道:“知意,你看到了吗?春天真的来了!”
沈知意抬起头,清澈的眸光一寸寸地从杂乱的庭院、败落的断壁向远处推望,她看到了一片模糊的宫殿。她握紧了手中的金鱼符,执着地应道:“我看到了,这就是长安城的春天!”
风,越刮越猛,一道道利剑般的闪电劈开了翻滚的天幕,发出解除封印的嘶吼。两人坚定地站在屋檐下,长安城即将迎来第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