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又生一案
推背血案真相大白,没有人在意世上到底有没有尼雅马利,只关心比梨园教坊更精彩的爱恨情仇,所以袁惜、三娘、妙娘之间的恩恩怨怨被传得沸沸扬扬。尼雅以重孝之身为父母守灵,一家人终于在长安城团聚,只可惜阴阳两隔。
长安城的风越来越大,大街小巷又掀起关于长安神探的流言,鸿渐茶肆几乎每天都会来几个碰运气一览长安神探真容的茶客,跑堂的伙计还会绘声绘色地指出长安神探曾经做过的案几。只不过这一次,长安神探是两个人,有人说是夫妻神探,有人说是兄妹神探,风头甚至盖过了“双晏”。
云时晏为此颇有微词,不知受了谁的指点,他竟然连夜搬进了晏府,顺便将晏长倾从魏府赢来的厨娘也带来了。自从他进府,阿镯的脸色就一直沉着,整座晏府也变得安静。
沈知意、晏长倾、云时晏用晚饭后,留在正堂商议结案卷宗。在众人眼里推背血案跌宕起伏,扑朔迷离,凶手认罪伏法,真相大白,但是三人都知道,此案的关键——尼雅马利还没有找到,这不仅是此案的疑点,也是困惑晏长倾多年的疑点,还有涉及到凌烟阁惨死的司天监。
云时晏慢吞吞地将袁惜扔出的花瓣一一辨认,得出和三娘香囊里的香料一致的结论。他认真地说道:“这些都是解忧花的花瓣,只是一个是折碎的,一个是碾碎的。”
“那毒是从何而来?”沈知意拾起紫毫在箕形砚里蘸了蘸。当日是她在陛下面前应下推背血案,所以结案卷宗理应由她来写。除了隐去谢安与猴子推背而死的真相,其它都一一记录。只是关于尼雅马利,她试探地问道:“或许尼雅说谎,她不愿意告诉我们真相?”
云时晏反驳:“不会的,晏长倾念她年幼,又念她与三娘母女情深,只罚了五百文钱,以示不报官的警戒。现在已经真相大白,她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
沈知意白了他一眼,瞄向他案几上的糕点,说道:“是啊,她懂你的心思,你也懂她的心思。”
“不!”一向温吞的云时晏忽然着急地站起来,他指向把玩小贝片的晏长倾,“晏长倾才最懂我的心思,我也最懂晏长倾的心思。”
“呃!”沈知意的手一顿,饱含浓墨的笔尖在白纸上染了一个大黑点,她用手遮挡住额头,自动略去晏长倾看某人的疼惜眼神。她感觉有些头疼,似乎已经预见自己今后在晏府艰难的日子,她将在“双晏”的夹缝里艰难度日,她犹豫着是不是等案结之后,回凌烟阁避避风头。
想到凌烟阁,她不禁心中忐忑。陛下没有捋去她凌烟阁女官的职位,她虽然身不在凌烟阁,但是依然食凌烟阁的月例,她还是凌烟阁的女官。她已经离开五日,不知那些新派去的宫人是否会恪尽职守,虔诚地祭拜二十四位功臣?她淡淡地叹口气,更换了一张光滑的纸,她再次拾起紫毫,正堂陷入沙沙的落笔声中。
晏长倾将小贝片放在铜镜的中央,他的手反反复复地摊开,攥紧,一束看不见的光在他的指缝间灵活地穿梭,帮助他驱散眼前的黑暗,找出真相。他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说,如果尼雅是美丽花朵的意思,马利又是何意?”
“是死亡!”沈知意不假思索地应道,“我在宫中书苑里看过一卷外族的书卷,出现最多的字就是马利,书卷上有小字的注释,死亡!”其实,她早就从字面上推断过尼雅马利的秘密,三娘为心爱的女儿取尼雅为名,一定是蕴含作为娘亲的美好愿望。尼雅马利便是一半美好,一半黑暗的意思。这也正是尼雅马利的特性,能够令人进入幻境,也能够令人遁入死亡。
“很好!”晏长倾的眸色深了几分,脸上带着赞许,他吩咐正堂外的夏维拿来一个蒙着黑布的铁笼。
夏维掀开黑布,铁笼里出现一只浑身粘满黏液的死老鼠,沈知意险些将晚饭吐出来,晏长倾示意夏维立刻将铁笼带走。云时晏却极为感兴趣,他眨动着黑幽幽的眼睛,惊喜地说道:“你用了什么方法?”
晏长倾仔细讲述了过程,包括那坛正字的郎官清,但他刻意隐去了纱居发生的事情,沈知意一直默默地低着头,不停地在箕形砚里蘸墨,努力还原着谢安遇害那晚的真相。婢女按照谢安的习惯,在卧房为他备好糕点和暖胃酒,三娘在糕点里掺入尼雅马利想毒死谢安。可是谢安醉酒沉睡,宁婉养得那只猴子因为偷嘴,溜进谢安的卧房,阴差阳错地喝了暖胃酒、偷吃了糕点而中毒身亡。躲在暗处的三娘临时起意,她便在暖胃酒里加了香囊里的香料,为谢安灌下。谢安惊醒,进入幻境,放错了书架上的名家书法。三娘趁着他迷离之际,用胡刀刺入他的腹部,再将刀插在他背上,将他和猴子摆出推背的姿势,以求浑水摸鱼,混淆视听。后来,谢府的家丁发现谢安遇害,大理寺少卿卢萧为了陛下和谢府的颜面私自隐藏了证据,用李代桃僵的手段让无辜的小菊顶替了那只猴子。而那只猴子和那盘有毒的糕点都被扔进门前的沟渠,才会毒死沟渠里的鱼。
她凝神说道:“袁惜死前也吃了糕点,喝了酒,妙娘想必也是被三娘用糕点毒死,看来麦粉做得糕点和尼雅马利果然会产生奇毒。”
云时晏连连称奇:“是啊,原来奇毒宛如煎茶,将袁惜口中的尼雅马利加入酒里,能令人进入幻境;将尼雅马利加入酒里、再掺杂含有麦粉的糕点,能生生毒死一个人,而且死者的尸体上还会出现粘稠恶心的黏液。”他小声嘀咕,“如果加入汤饼、鱼脍,不知道会怎样哈!”
“你可以试一试!”晏长倾投给他鼓励的眼神,两人相视而笑。
沈知意觉得腹中一阵翻滚,恶心和不适竟然缓解了她的尴尬,她抬起头,也挤出明媚的笑意。晏长倾的心底却添了几分落寞。
云时晏却随即露出迟疑的神色:“奇怪啊,花无毒,酒无毒,能令人进入幻境。花无毒,酒无毒,糕点无毒,能生生毒死一个人?那毒是从何而来?”
晏长倾眸光一闪:“你还记得尼雅让我们看的那幅画吗?”云时晏和沈知意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株五颜六色的奇花。
晏长倾继续说道:“世上到底有没有尼雅马利,其实那些茶客已经给了我们答案,裴相爷也证实,世上根本没有尼雅马利。袁惜曾经对我说过,空即为有,有即是空,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尼雅马利,所以壁画上的尼雅马利也各不相同。我们一直在纠结尼雅马利到底是什么花?却忽略了那幅画。”
画?沈知意忽然想到那幅画的每朵花上都落着半片蝴蝶,蝴蝶的颜色和姿态和妙娘和袁惜的刺青一模一样,她以为将半片蝴蝶刺青合在一起,能够拼成一只完整的蝴蝶。其实她错了,画中的蝴蝶原本就是长了半片翅膀。世上之大,无奇不有,蝴蝶是一种常见的飞虫,有花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身影,她一直认为尼雅马利是一种奇花,其实并不是花,而是围绕花朵的,拥有半片翅膀的蝴蝶。但是袁惜和三娘为什么会用解忧花的花瓣毒死人呢?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那幅画,一只只半片蝴蝶落在五颜六色的花蕊里吸吮着花蜜,它们的翅膀折闪出绚丽诱人的颜色,难道是?她的脑中灵光一现,她彻底明白了尼雅马利的秘密:“花的确无毒,是半片蝴蝶有毒,凡是落过半片蝴蝶的花,都是尼雅马利。所以世人才会说,尼雅马利是画工笔下的花,每个画工的心里都有一朵属于自己的尼雅马利。袁惜的上半生郁郁不得志,他以解忧花为自己的尼雅马利。他在沙海里找寻尼雅马利,其实他在找寻解忧花,也在找寻翩翩起舞的半片蝴蝶。”
她殷切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不缓不急地拾起铜镜上的小贝片,细细摩挲着小贝片上隐藏的花纹,他的唇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线,勾勒出隽秀的容颜:“长安城果然多了一位神探!”
“妙,真是妙啊!知意,你真是太聪明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反应迟缓的云时晏激动地站了起来,他重复道,“长安城果然多了一位神探!”
沈知意放下手中的紫毫,她又陷入了另外的疑惑。尼雅马利远在荒漠,知道尼雅马利秘密的人不会太多,晏长倾的父亲和司天监都死于尼雅马利的奇毒,是谁将奇毒的秘密透漏出去,又是谁暗下的毒手?
从时间上推断,三娘的嫌疑最大。尼雅说当年好心的官吏念在她即将临盆,放了她。如今想来,真是可怕至极。此事若是放在寻常抄没的世家和败落的官家倒也可能,但是,此事却发生在舒王府。舒王是昭靖太子的嫡长子,代宗嫡孙,身份比当今陛下更加尊贵,若昭靖太子未死,舒王便是今日的陛下。皇家最狠辣的就是斩草除根,抄家的官吏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放过即将临盆的女子,谁能保证那腹中胎儿的身份?很明显,三娘对尼雅没有说真话,尼雅也的确不知道尼雅马利的秘密。
三娘能够逃离舒王府另有原因,她交出了尼雅马利?她警觉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也在看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出了对方的猜测。
晏长倾低垂着眼眸,缓缓说道:“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急于一时。你先写结案卷宗,明日二十五,刚好是朝参日,我们一同进宫面见陛下,彻底了结推背血案。”
“如实写?”沈知意迟疑。
“不能如实写。”还没等晏长倾开口,云时晏应了下来,“知意啊,你虽然聪明,却没有官场上的经验,大理寺的卷宗你不是看过吗?写结案卷宗是卢萧的长处,主簿跟随他多年,也学了他的本领,你只要将推背血案的凶手写清楚就行了,关于案件的具体细节一笔带过即可,谢安死了,永嘉公主一点悲伤之意都没有,秋贵妃正忙着给她另择驸马呢。再说,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听说昭义出了疫情,陛下正在和陈太傅商议对策,哪里有空闲管一件普通的案子。”
沈知意默默点头,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昭义是钟家曾经管辖的藩镇,昭义出事,他又岂能袖手旁观?她能帮他做什么?
忽然间,她觉得心烦气躁,连握笔的气力都没有了。晏长倾撇了她一眼,语气微凉地说道:“需要先练字吗?云时晏是一位难得的师父。”得到赞颂的云时晏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不谦虚地应道:“我字虽然写得好,但是慢了些,不过,好在我有耐心。知意,需要我教你吗?我还手把手地教过晏长倾呢。”
沈知意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两人双手握一笔的画面,她顿时感觉浑身又有气力了。她重新拾起紫豪,埋下了头。
晏长倾沉稳地收起铜镜,露出一抹笑意:“结案卷宗的字必须要上甲!”
“知道了。”正堂里又传出了沙沙的声音,晏府正堂的白烛足足亮了一夜。
翌日,响彻云霄的晨鼓还未敲响,模糊的街道上已经出现驶往丹凤门的马车。车夫倦意地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甩着马鞭拐过巷口。突然,迎面而来一道黑影狠辣地扑了过去,车夫还没来得及呼叫便倒在血泊中,黑影又扑向了车内……
此时,穿着深青色官袍的晏长倾与穿回鹅黄色襦裙的沈知意也坐上了马车。西市的人很少,都是着急出门的客商和进城卸货的商队,偶尔还能见到几个巡夜的武侯。
当马车转过太平坊,进入朱雀大街便热闹起来,一辆辆华丽的马车按秩序排成一队,驶往丹凤门。按照本朝的惯例,上早朝的朝臣会持代表各自身份的鱼符,在神策军把守的丹凤门前验正身份,进宫面圣。
夏维赶着马车也加入了车队,这是长安城最壮观的场面,所有马车的速度几乎一致,没有一辆马车会突然加快或者减慢速度,也没有一辆马车会中途停下。凡是有马车调头离开车队,后一辆马车会自觉地跟上前一辆马车,不会留出多余的位置,长长的车队也饱含着最粗浅的为官之道。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在了丹凤门前,晏长倾和沈知意分别拿着鱼符和令牌进了宫。高大耸立的宫墙阻挡了长安城的喧嚣,皇宫内依然平静如水。花园里的柳树已经抽了嫩芽,这里已经提前到了春季。分别前,晏长倾深沉地说了一句:“今日,你不必跟我。一个时辰后,丹凤门前见。”
“嗯。”沈知意默默点头,她从他眼底看到了一抹不舍,目送着他走入宫廷深处。她揉着额头,或许是昨夜写结案卷宗累了眼睛,看错了,她深吸一口气,挑起鹅黄色的襦裙走向凌烟阁。
这里是她生活十载的地方,唯一让她留恋不是风景如画的太液池,不是人间仙境蓬莱殿,也不是威仪壮丽的紫宸殿,而是普普通通的凌烟阁。她喜欢凌烟阁的寂静和沉淀,也喜欢凌烟阁香烛缭绕的味道。她站在凌烟阁的台阶上,仰望着供奉功臣的楼阁,心里总是很踏实。
她快走了几步,很快便到了熟悉的凌烟阁。凌烟阁内一切如初,神兽香炉上插着缭绕的香烛,屋内弥漫着浓烈的香气,不过,香气却变了味道,不再醇厚、悠久,添了几分寒栗、浓烈,还有几分杀气。
凌烟阁的新宫人见到她,纷纷谨小慎微地问好,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敬畏惶恐和忐忑不安。她站在她们面前,变成了吃人不骨头的母夜叉。
她自然能猜得出她们的心事。那晚,几乎所有的宫人都亲眼见证了她的自救和凌烟阁宫人的惨死,她成了她们眼中卖友求荣,独活保命的人。皇宫是第二个长安城,虽小,却重,这里的每个流言都能将她掀翻,让她彻底坠入阎王殿。她如今站在这里之所以让她们惧怕、敬畏,是因为她的背后是半面阎王——晏长倾,这是狐假虎威的故事!
她问过新宫人的名字,简略地吩咐几句各行其责的话,便散了宫人。在宫人转身的刹那,她和宫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叹。她抬起头,仰望房梁中央那盏点不亮的宫灯,止住了窝在眼眶的眼泪,她和凌烟阁都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丹凤门前。
晏长倾站在马车前,幽深的眸光不时地瞄向宫门,直到看到那抹单薄无助又倔强挺拔的倩影,她的腰间多了一面闪亮的玉镜。
两人上了马车,车轮缓缓转动,晏长倾习惯地闭目养神,沈知意抚摸着温凉的玉镜,内心掀起波涛骇浪。这就是惠娘让她寻找的玉镜,她几乎寻遍了半个皇宫,始终没有找到,最后只能用一面鱼龙混珠的玉镜代替,而那面玉镜却出现在司天监倒下的神兽香炉里。
世上的事果然奇妙,只要缘分到了,谁也无法阻挡有缘的人,有缘的物。惠娘在掖庭消失,她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幸运地活下来,今日还意外地得到这面玉镜。她回想起刚刚在凌烟阁见到的人,不禁挑起柳眉,认真地看向晏长倾,问道:“你猜,玉镜是谁赏给我的?”
晏长倾没有睁眼,脱口而出道:“永嘉公主。”
“啊?”沈知意怔住了,“你怎么知道?”
晏长倾没有应答。数月前,他拒绝了永嘉公主的邀请,得罪了秋贵妃,因此引火上身。永嘉公主表面上柔弱可人,实则性情狠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早就料到她也会去凌烟阁,他要想些办法,不能让她伤害她,他缓缓地睁开双眼。
沈知意从他的眼底看到了温暖的情谊,她低头自语:“其实,你是在装糊涂。这面玉镜是永嘉公主以让谢安瞑目的名义赏给我的。”她抚摸着光滑平整的镜面,镜子里照出一张清秀的小脸,让她记起了凌烟阁的一幕。
永嘉公主在两名宫人的搀扶下来到凌烟阁,她身姿纤细,没有其他公主那般丰盈的身姿和强硬的性情,倒是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娇柔。今日,她穿着红艳的襦裙,发髻上斜插着玛瑙簪子,眉间还点缀殷红的桃花蕊,生生将盛开的桃花都比了下去。
“听说你住在辅兴坊?”永嘉公主的语调绵柔,像一根剪不断的蜡芯,总让人担心会弄灭莹莹的烛光。
“是!”她低眉应道。
“辅兴坊是个好地方,那里紧挨着旧苑,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永嘉公主眯着丹凤眼,抚摸着娇艳的指甲。
她莫名地感受一阵刺骨的寒意,顿时领会了永嘉公主的深意。她谨慎地应道:“奴婢只是宫女,哪里是非富即贵的人,沾了主人家的光而已。”
“哈哈……”永嘉公主满意地大笑,“玉镜是个好物件儿,任凭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能照出最真实的脸。你如此识时务,看来我为玉镜寻对了主人。”她说出此行的目的,“听说晏府的人不多,云时晏也搬进了晏府。长安神探是父皇钦赐的名号,现在他又升为长安县丞,双晏的名号实在不雅,你既然也住在晏府,要随时提醒晏县丞,不要以小失大,误了名节。若是有紧要的事,可以派人来找我。”
夏维驱赶着马车突然转弯,将沈知意从回忆中惊醒,她一时坐不稳,半跪在晏长倾面前:“哎呦!”
晏长倾没有伸手拉她起来,反而揶揄地看着她:“看来你很有利用的价值。”
“是啊!”沈知意懊恼地坐了回去。怪不得谢安遇害,永嘉公主毫无悲伤之意,原来她有了意中人,晏长倾果然是惹桃花的命!
晏长倾含着融不开的笑意:“上了我的马车,中途不能停车,即使摔倒也要自己爬起来!”
沈知意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端倪,她眨动着明亮的眼睛,惊呼:“陛下又让我们限期破案了?”
晏长倾挑着浓重的眉:“我已经对陛下禀告了推背血案的原委,陛下允许你留在我身边,与我共同调查凌烟阁的秘密,找出司天监的阴谋。”
“凌烟阁?你有线索吗?”沈知意神色凝重地问道。
晏长倾摇头,又点头:“凡事不能只看水面之上,漩涡的中心往往都在潭底,这和做人是一个道理。有些花表面美好,内心却无法掩盖黑暗,比如虞美人;有些花表面心黑手辣,内心却冰清玉洁,比如荷花。做虞美人也好,做荷花也罢,重要的是做真实的自己。凌烟阁的线索就是尼雅马利,这种奇毒一度消失,又重现,间隔了十多年,这说明什么?”
沈知意心头一惊:“间隔的时间越长,蛰伏准备的时间越久,越是惊天动地的杀局。”
晏长倾应下:“没错,这就是一场杀局,凌烟阁杀局!陛下虽然没有限期破案,我们却不能拖得太久,你再仔细想一想,当晚还有什么遗忘的线索。”
沈知意又陷入回忆,祭祀那晚,司天监将硫石藏在金鱼袋里,凌烟阁上空升起了暗黄色的烟雾……
鱼袋?她漏了鱼袋的线索。她一直以为鱼袋会很结实,但是卢萧的鱼袋她只是轻轻拽过就坏了,证明银鱼袋只能放银鱼符,不能放沉甸甸的金鱼符。而司天监的金鱼袋里装了夹有硫石的红萝炭,那金鱼符还在吗?她惊喜地说出推测。
晏长倾赞赏地看着他:“你的确心思缜密。云时晏已经暗中验过司天监的尸体,他的金鱼袋里没有金鱼符,他的家人也没有找到金鱼符。那日祭祀,所有人都知道司天监是陛下的引路人,即使没有鱼符,他也能进宫,关键是司天监的金鱼符哪里去了?还有,云时晏在他的耳朵里夹出一枚竹哨,他并非死而复生,张公公的冰块并没有砸死他,他处在假死的状态,有人暗中用竹哨控制他的心智,他才会对陛下挥刀,而最终死在金吾卫的刀下。”
沈知意惊愕地问:“莫非操纵司天监的人当夜也在凌烟阁?”
晏长倾眸光闪烁:“如此秘术来自何方,现在还不得而知。我们先要查清司天监在祭祀前去过哪里?见过谁?又做过什么?他的金鱼符在哪里?”
“嗯。”沈知意将手里的玉镜翻了过去,玉镜的背后镶嵌着金丝,每条金丝比发丝还要细,条条金丝缠绕在一起组成君临天下的图案。皇家的物件儿就是大气,或许连公主也能君临天下,她将玉镜又翻了过去,玉镜里再次露出一张清秀柔美的面孔。
晏长倾瞄了她一眼:“这几日,太过操劳。我先送你去大理寺归还卷宗,然后你去西市转转,也可以早些回府休息。我有事,晚些回府。”
“好!”沈知意默默地点头,马车内恢复安静。
半个时辰后,夏维赶着马车停在大理寺的门口,沈知意抱着卷宗下了马车,晏长倾耐心地交代了几句,目送她走进大理寺的正堂。
“去万年县!”他恢复清冷的性情,吩咐夏维。夏维甩着鞭子,调转了马儿的方向。
这是一段极为偏僻的路,路上几乎无人,按照以往的习惯,晏长倾提前下了车,绕过一段曲折的小路,来到凄凉败落的寺院。寺院的老僧人正跪在大雄宝殿里念经,他将一包茶饼放木鱼的旁边,走向后院。
他又来到那间烟雾缭绕的密室,与此同时,他的脚下,那面龛墙的对面也站着一个人。那人的掌心握着一枚小巧的金球,他反复地捏在指尖摩挲。
晏长倾盯着满墙的龛洞,问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和你一样。”那人的回答很微妙,他明知道他问话的深意,世上无鬼而问鬼,只能是心中有鬼。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握紧了掌心的金球。暗室内昏暗无光,潮湿的地上竟然映不出他的影子。
晏长倾正在脑海里努力地拼凑着那张神秘的面孔,他喜欢这种猜谜的游戏,对方知晓他的身份,他却不知对方是谁,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他会像射覆一样根据蛛丝马迹,挖出他的真容。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方向。他缓缓坐在苇草编织的蒲团上,拜过龛洞里蒙着红布的牌位,又问:“既然我们一样,你有何目的?”
那人紧盯着龛洞里同样蒙着红布的牌位,眼前浮现血腥的厮杀,他痛苦地说出四个字:“祭拜先人。”
“那你的先人因何而死?”晏长倾再追问。
“和你的先人一样。”那人的眼底流淌着血色。
“哈哈……”晏长倾痛快地大笑,他对着满墙的龛洞义正言辞地说道,“你知道我的目的吗?我要找出先人的死因,我要找到失散的亲人,我还找到世间的正义!”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的大鹏,将浓郁的烟雾剪成零碎的碎片。
那人听着激昂的话语,竟一时无言以对,他的身体里仿佛长出了一根根干枯的藤蔓,藤蔓上长满了倒钩的尖刺,绞着他的肉,钩着他的五脏六腑,生生抽离了他的魂魄。
这是一种极痛,痛过后,他才知道,他说的话正是他想过的人生。
可是……他看向满墙的龛洞,龛洞里那一个个刻在牌位上的名字,他又一次挺直了背:“有正义,必有冤仇。正义到来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哦?”晏长倾眯起双眸,“我想问一个有冤仇的死人。”
“谁?”
“舒王!”晏长倾语出惊人。
那人平静的眉宇间揪起一道竖纹,他想到了城东那个败落的宅院,缓缓说道:“他是鬼宅的主人……”
浓郁的烟雾愈聚愈多,两人分别站在龛墙的对面,聆听着对方的声音。在一次次的交锋中,晏长倾终于锁定了那人的身份,他却没有一丝喜悦!
身处密室的两人沉浸在一桩桩隐晦的秘闻中,却不知道此刻的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祸事,紫宸殿的宪宗愤怒地掀翻了龙案。沈知意和云时晏焦急地守在晏府的门口不停地眺望远处。
“回来了,回来了!”云时晏指着远处的马车,沈知意顺眼望去,眼神闪亮。
晏长倾在途中已经听到了鬼宅收人的流言,他看过坊门前的神策军,敏捷地下了马车,接过沈知意手中的圣旨,神色凝重地说了句“跟上”三人来到正堂,沈知意讲述了祸事的经过。
“卢萧也失踪了?”晏长倾惊愕地滑落了夹在指间的小贝片。
沈知意点头:“我去大理寺归还卷宗,主簿说已经两日没有见到卢萧了。”
云时晏接着说道:“卢萧彻夜未归,起初,卢家很镇定,以为卢萧在外贪杯而已,对外宣称卢萧抱病在床,私底下派人寻找。可是卢家几乎将长安城所有的花坊、赌坊、甚至野坊都翻遍了,依然找不到他,直到今天清晨……”
“今天清晨江佐郎和石正字失踪,他们的马车都停留在偏僻的巷口,马夫遇害。卢家害怕了,才奏报了陛下,请大理寺寻找卢萧,这一找不要紧,大理寺又有人来报案。”沈知意继续说道,“三日前刘舍人在自己家的书房失踪;昨夜,杨监丞在自己家的花园失踪。我问过他们的家人,当时刘舍人和杨监丞都是独自一人,府内也没有客人。因为刘舍人和杨监丞都喜欢去花坊喝酒,他们的家人和卢家想法相同,都私底下派人去找,不愿意将事情闹大。”
云时晏脸色温吞苍白:“朝廷五名官吏相继失踪,包括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五品的中书舍人,六品的著作佐郎,正字,和国子监丞,真是震惊朝野。因为他们都在编撰史书,对昭靖太子不敬,长安城的百姓都疯传说鬼宅收人。陛下真的动了大怒,唇色发紫,父亲让陛下含了参片。”
沈知意指向圣旨:“陛下派出了神策军在街上与武侯巡逻,并给你我下了圣旨,明天晨鼓前必须找到失踪的官吏,缉拿到凶手,了结此案,坊门前的那队神策军是留给我们的。”她看下傍晚的余晖,自言自语道,“今夜又不能睡了。”
晏长倾拾起小贝片,眼底划过幽幽的暗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时晏迟缓地说道:“我已经为江佐郎和石正字的车夫分别验过尸,他们都是一刀毙命,伤口在胸口,直奔心窝,而且从尸体倒下的姿势来看,当时两名车夫都毫无防备,是在赶车的时候突然遇害。”
“是的,车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却有挣扎、拖拽的痕迹,还有粗麻袋上的麻线。我推断凶手在杀死车夫之后,从车内分别拽走了江佐郎和石正字,将他们装入粗麻袋,带走。”沈知意平稳地说道,“他们遇害时,解除夜禁的晨鼓刚刚敲响,街上的人不多,几乎没有人看到可疑人。我还去他们遇害的周围看过,江佐郎死在丰安坊,石正字死在安善坊,他们的府邸也分别在那里,两个街坊相隔不远,我推断凶手或许不止一个人。”
“哦?”晏长倾分别摆下两颗小贝片,“那刘舍人和杨监丞呢?”
“刘舍人住在兴化坊,杨监丞住在长兴坊。”云时晏低头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卢萧住在崇仁坊。”
晏长倾分别落下小贝片,他的眼前出现一幅奇怪的星图,他在星图里不停地找寻着线索,他找到了一个关键点。
沈知意看着他脸色越发的深谙,谨慎地问道:“卢萧会遇害吗?”
晏长倾的黑眸里闪动着几分孤寂和惋惜,语调沉重地说道:“谁都有可能遇害,包括你、我、还有他!”他转过身,落寞地看向沈知意,“你懂吗?”
沈知意从他眼底看到了卢萧的命运,卢萧聪慧过人,常年审理长安城要案,即使遇到危险也会有办法自救,他不可能被困两日而毫无音讯,只有一种可能,最可怕的可能!她咬着唇,心生悲痛,忽然记起来她还欠了他一个银鱼袋。
“凶手胆大包天,凶残狡诈,这么大的长安城,我们去哪里寻人?”云时晏失落地望着天边的落日,“我们只有五个时辰。”
晏长倾收起铜镜,站了起来,他走到屋檐下,沉默地说道:“五个时辰已经足够了。”
“可是长安城这么大,我们去哪里寻?”云时晏重复。
晏长倾望着压在天边的余晖,静默地说道:“鬼宅。”
“啊?”云时晏吓得脸色苍白,他犹犹豫豫道,“那只是百姓间的传言,不能作数,不如我们再去花坊、酒坊、赌坊、都去找找?”
沈知意摇头:“卢家和刘舍人、杨监丞三家合力都没有寻到人,我们再去那些地方去寻,已经无用。长安城虽大,但是空宅子不多,尤其东西两市,百姓密集,谁家有些事情,整条街坊都会知道。凶手不会在那里藏人,如果我是凶手,在鬼宅藏人是最好的选择,又有流言护着,谁也不敢进去。”
“没错。鬼宅收人的传言不能作数,但也不会空穴来风,鬼宅不会收人,只能藏人,更能藏尸。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已经圈定几处鬼宅的位置,让神策军和武侯分别去寻。”晏长倾拿出一张纸条,“另外再留一队神策军,跟着我们去太平坊,我们去长安城最大的鬼宅去寻江佐郎和石正字。”他的眸光里闪过隐隐的暗泽。
“舒王府?”云时晏和沈知意互相对视了一眼,舒王府位于太平坊,曾经是最尊贵的府邸,却成了流言里收人的鬼宅。败落的宅院已经十多年没人住了,连要饭的乞丐都绕着走。
“你确定去那里?”云时晏虽然精通验尸,却极为怕鬼,他胆怯地瞄着晏长倾。晏长倾递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别怕,我会护你。”云时晏心虚地为自己打气。
沈知意不愿看“双晏”情意绵绵的样子,她转过身,看向远方的天空。褪色的落日已经坠落在厚厚的云层之下,当天边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时,长安城的上空敲响了夜禁的鼓声,墨蓝的星空出现了淡淡的星光,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直到繁星漫天,夜幕真的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