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原来是他
正堂回**着浓郁的酒香,沈知意和晏长倾分别坐在案几前,沈知意没有追问纱居的事,晏长倾也没有解释,两人避开尴尬,谁也没有言语。
不一会儿,夏维送来了两个蒙着黑布的铁笼,铁笼里时而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低沉地说几句只有晏长倾才听懂的话。晏长倾分别撩开黑布角看了一眼,幽深的瞳孔里闪过儿时痛苦的记忆,他让夏维将其中一个铁笼拿走,留下了另一个。正堂又陷入寂静,铁笼里再也没有发出吱吱的声音,沈知意好奇地盯着铁笼出神,铁笼里到底有什么?
晏长倾又开始在铜镜上摆贝,每颗小贝片都以双数出现,就像推背血案里遇害的死者。当他摆下最后一对小贝片时,随手捡起一颗,丢入了茶杯。陈旧光滑的小贝片在茶水中隐隐显出不规整的花纹,每条花纹都是依照小贝片的纹络雕刻,轻巧细致,落笔生花。
“你的贝片呢?”他向沈知意的方向推过茶杯。
沈知意看到茶杯里的小贝片大吃一惊,她急忙将自己手中的小贝片也放入茶杯,可是她仔细找了一遍又一遍,小贝片上没有任何雕琢过的痕迹。两颗小贝片形似神似,偏偏骨子里不同,注定是两颗不同的小贝片。
晏长倾解释道:“这是最难的刻法——隐刻,类似阴刻。隐刻分很多种,刻在贝片上需要极深的功力。世人皆知我有铜镜和小贝片,学了皮毛,却难画风骨。我的铜镜上一共有一百六十颗小贝片,每一颗小贝片的花纹各不相同,我拼了好多年,却依然拼不出最初的图案。”
他低着头,脸色幽暗,这是困扰他多年的事情。他不解为何娘亲要费力地敲掉铜镜背后的小贝片?既然敲掉又为何将小贝片还给他?娘亲是要考他吗?
在无数个难眠的孤夜,他从噩梦中惊醒,都会不辞疲倦地去拼凑图案。他拼了一次又一次,从未成功过,有几次他差点就拼成了,却发现从落下第一颗小贝片时,他就错了。世人都以为他是聪明人,他却拼不出自己最珍爱的物件。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藏在小贝片里的秘密,包括云时晏。但是他不想瞒她,也不愿瞒她!
沈知意低着头,原来小小的贝片内有乾坤。当尼雅拿出小贝片时,他便已经胜券在握,怪不得他不屑流言蜚语。她不解地问道:“尼雅为什么要诬陷你?凶手故意没有杀她,就是为了让她指认你?”
“那要亲自问问凶手了。”晏长倾看向正堂外,“云时晏到了。”
沈知意诧异地顺眼望去,她并没有看到云时晏慢吞吞的身影,但是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云时晏神色凝重地出现小花园。“双晏”果然心有灵犀,她偷瞄了晏长倾一眼。
晏长倾优雅地将茶杯里的水倒掉,用柔软的巾布将湿漉漉的小贝片擦干,放在唇边吹了吹,又放在耳边,他似乎听到了波涛汹涌的海浪声:“云时晏的马是西域良驹,马蹄沉重,奔跑极快,是云奉御花重金买来的,就是为了让云时晏不要误了为陛下诊脉。这种马在长安城不多见,入苑坊也不过三五匹。你说,能来辅兴苑的贵客,除了云时晏,还会有谁?”
沈知意忽然意识到他不仅聪慧敏捷,连听力都过于常人,他能听到府外的马蹄声,还能根据马蹄声的轻重缓急鉴别出马儿的主人。
“真是怪人!”她径直从茶杯里夹出小贝片。
“知意,你说对了,真是怪人!”云时晏脚步凌乱地走入正堂,沈知意盯着他手里的小折子。
“怎么样?”晏长倾谨慎地问道。
云时晏递过小折子:“你交待的事情,我都一一办了。果然不出你所料,这是两桩鱼目混珠的推背血案,其中一个凶手已经死了,而另一个?”他叹了口气。
晏长倾打开小折子翻看,他的脸色愈发幽暗。随后,他无声地将小折子递给沈知意。
沈知意认真地看过小折子上的字,脸色也变得苍白:“是她?”
晏长倾甩过广袖,收起铜镜和小贝片:“云时晏查到的线索,还有你验证的线索,都证明是她!”他转向云时晏,“问到了吗?”
云时晏点头:“父亲辨认出三娘留下的是解忧花的花瓣,并非尼雅马利,此花无毒,香囊里的香料也是解忧花的花瓣,也无毒。我还亲自去问过裴相爷,他说世上根本没有尼雅马利,尼雅马利只在画工中口口相传。”
晏长倾随即点头:“裴相爷的祖上驻守西域多年,裴相爷又熟读经书,他的话自然错不了。世上根本就没有尼雅马利,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尼雅马利呢?”他的眸心深处闪过一朵朵娇艳的花朵还有他听过的话“空即为有,有即是空,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尼雅马利!”
“尼雅马利!”他喃喃自语地驻足在屋檐下,盯着枝头的雀鸟出神。酒无毒,糕点无毒,花瓣无毒,那毒又是从何而来?他将所有零碎的线索连成一条线,由一生二,由二生三,逐一类推,他要推断出最关键的那个数字。
沈知意也陷入了思索:“或许尼雅马利不是花,而是一个人,一个女子?”
“不是花?”晏长倾的眸心裂开一道强光,在落英缤纷的花下,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最关键的数字,所有的疑点迎刃而解。他抖过宽广的衣袖,目光落在蒙着黑布的铁笼上,嘴角勾出一抹深意:“跟上!”沈知意和云时晏双双站立,习惯地跟了出去。
三人坐上马车赶往西市,此时距离收市不足一个时辰,铺子的伙计正在卖力地吆喝着熟练的长安调。街上人来人往,人人都想在收市前占些便宜,他们却忘记了明日的鼓声还会响起,而且同样连绵不绝!
夏维将马车停在祥云祥糕团铺的门口,三人下了车。糕团铺的门口坐着一个人,他孤单地看着熙攘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咬着软糯的糕点。每咬一口,那双布满厚茧的手都会顿一下,糕点的碎渣会透过他的指缝纷纷扬扬地散落。他会珍惜地将碎渣像珍宝一样捡起,紧紧地攥在湿润的掌心。
“我们又见面了。”晏长倾静默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袁惜将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呜呼地将头埋入怀里,佝偻的背窝成半弯的弓,在阳光下映出一团不圆满的暗影。
这时,红着眼睛的尼雅在街坊的陪伴下回来了,她看到晏长倾立刻变得躁动不安,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喊叫:“你还要来杀我吗?长安神探要杀人了。”她的喊声引来街上行人的驻足。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糕团铺的门口围得人山人海,更有人包下了对面乐人居的二楼雅间,只为一睹长安神探的真容。是真神探,还是伪君子,皆在一招之间。
面对尼雅的指责,晏长倾依旧没有辩解,他反而看向沈知意,给了她一记示意的眼神。沈知意有些迟疑,但她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信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尼雅:“推背血案案情复杂,你是唯一幸存的人。你觉得凶手放过你,就是为了让你反过来指认他吗?”尼雅惊愕地停止哭泣。
沈知意拿出那枚花章:“你可认识这是什么?”
“娘亲的花章。”尼雅脱口而出,“花章上的璎珞还是我亲手编的呢。”
“没错,这是凶手的花章。”沈知意的话引来人群一阵**。
尼雅强烈地摇头,她指向沈知意和晏长倾:“你说谎,你们是一伙的,你在帮他说谎。”
沈知意加重了语调,她要为晏长倾洗刷嫌疑,还他长安神探的名号,她淡定地说道:“我没有说谎,我奉皇命追查推背血案,此案是案中案,连环案,算上今天在糕团铺发生的血案,一共是五起,这五起案子的死者都为推背而死。最离奇的案件就是今天的案子,因为死者就是你的娘亲——三娘!”她的话像一根炸裂的爆竹,在人群中炸开了花。
尼雅更是震惊得忘记了哭泣:“你胡说,我娘亲是在温府遇害,我亲眼看到她的尸身火化。”
“是吗?”沈知意安静地说道,“云时晏那日也在崇明寺,他说你因为胆子小,三娘的身后事都是你的雇工云姨亲手办的,连三娘的寿衣都是云姨亲手穿的,你的确亲眼看到三娘的尸身火化,但是,你根本没有认出那不是你的娘亲,那是平康坊的、妙、娘。”
妙娘两个字更是一记更猛烈的爆竹,惊得乐人居的酒客掉落了手里的酒杯。人群中一片哗然,纷纷接头交耳,可见百姓总是对花坊的事格外的在意。
“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站在人群前的男子忍不住地问道。
沈知意看向晏长倾,得到了鼓励的眼神。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在温府和温老爷推背而死的并非是三娘,而是平康坊的妙娘。三娘和妙娘年龄相仿,身段相似,同为胡女,又常年戴帷帽,不以真面容示人,因此三娘在杀了妙娘和温员外之后,将自己伪装成妙娘,更是以云姨为名来到糕团铺当雇工。”
“啊……”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
尼雅伤心不已,她不愿面对:“不,不,娘亲怎么可能杀人?你说谎!”
“她没有说谎。”云时晏开了口,“三娘过世,她杀死妙娘和温员外的细节还不得而知,不过,妙娘是被毒死,那奇毒与三娘脱不开干系。还有,我验过被你称作云姨的尸体,她手腕上有处蝴蝶刺青。熟知妙娘的人都知道,她的手腕上有半只蝴蝶的刺青。但是云姨手腕上有贴假刺青的痕迹,那是一种用鱼鳔烧成的,极为黏稠。而且,我找过平康坊的老妪辨认过,她给妙娘做了一辈子的石榴裙,一眼就认出她不是妙娘,而是三娘!”
“她怎么可能认识我娘亲!”尼雅反驳。
沈知意接了过去:“你娘亲和妙娘当年同在舒王府,那老妪也来自舒王府,她自然认得出。”
“舒王府?”看热闹的人个个脸色苍白,“是太平坊的鬼宅吗?”
“对,就是鬼宅!那鬼宅半夜有鬼叫,鬼收人呢。”
“天啊,不会是鬼杀人吧。”
“是那些文官乱写,对昭靖太子不敬,他们手中的笔比鬼杀人还可怕!”
“……”
晏长倾眸色一暗,不经意地拂过腰间的铜镜。
尼雅抿着唇,委屈地流下眼泪:“我要去认尸,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娘亲?”
“你那日说过,三娘在你面前也戴帷帽,或许你真的认不出。而且老妪还说,三娘和妙娘比孪生子还要像。当年妙娘就是为了三娘,才会留在花坊,让三娘脱离贱籍,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云时晏伤感地说道,“据说,舒王府被抄家前,三娘即将临盆,妙娘为了不让她腹中的胎儿一出生就入了贱籍,主动花钱疏通了官吏,三娘才摆脱了没入花坊的命运,你也顺理成章地远离了花坊。”
尼雅想到平日里娘亲对自己的教诲,颤抖地退后了一步,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恶:“那老妪胡说八道!娘亲怎么会变成云姨,云姨又为什么是妙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知意看向晏长倾,她从他的深幽的眼眸里看出他已经找出另一个凶手。
果然,晏长倾站立在人群前,他对夏维使了眼色,夏维拿出铁笼,掀开了铁笼上的黑布。铁笼里竟然是一只老鼠。老鼠正兴奋地瞪着黑幽幽的眼睛,不停地啃食着铁笼。
众人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沈知意也费解地看向晏长倾,只有袁惜依旧在悲伤地喝酒,那张沧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老鼠?”尼雅胆小地指着铁笼。
晏长倾拿出小巧的香囊,说出真相:“老鼠的状态就是推背血案中每个死者生前的状态。”他明锐地捕捉到沈知意眼底的一抹惊讶,继续说道:“第一起推背血案的死者是六子和朱刚,两人推背而死。当晚,石康也在。没多久,石康和勒延也以推背的姿势死在火娘的墓碑前。四人的身上都有规则的伤口,从伤口上判断,他们生前遍体鳞伤,而又没有丝毫挣扎的举动。四人都是街头无赖,他们一生作恶,怎么可能会甘受他人的欺凌?”
“是啊,我亲眼看到六子和朱刚打人泄愤,凶恶的很,从不吃亏。”人群中传来一声附和。
晏长倾眸色加深:“当晚,三人在凶手的怂恿下,互相残害。凶手引导朱刚杀了六子,引导石康杀了朱刚。朱刚是左撇,六子身上左撇的伤口痕迹就是证据。之后,石康又以同样的方式杀了勒延,同时他也被凶手杀死,通过插入石康背后的胡刀分析,凶手并非壮年,体弱是凶手的第一个特征。”他瞄了一眼脸颊羞红的沈知意。
沈知意低着头,原来他在以身试毒,恰巧阿镯将那坛酒给了她,所以她和他在纱居才会……想到舌尖间柔软的炙热,她的脸颊莫名地发烫。
晏长倾耐人寻味地继续说道:“六子、朱刚、石康、勒延的尸体上都留下了神秘的印记,那印记几乎和三娘印在糕点上的花环图案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凶手的身上有类似的花章,这是凶手的第二个特征。”
“凶手是三娘?”人群里有人大喊。
晏长倾没有解答,接着说起了第三件案子,他隐去了谢安与猴子推背而死的真相,也没有提及婢女小菊,毕竟此事关系到陛下的颜面,他只说了谢安,特意指出谢安的致命伤在腹部,并非在后背,与六子、朱刚等人完全不同。他的语调低沉,不似刚才那般洪亮,沈知意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无奈和自嘲。
喧闹的人群也渐渐变得安静,这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戏。戏的开头迷雾重重,过程坎坷不平,一波三折。谢家的地位在长安城人尽皆知,从古至今,升斗小民都对世家侯门有极大的兴趣,连乐人居雅间里的世家公子也喜欢窥探秘密,只有一扇窗半掩着,窗的背后站着一个看不出喜怒哀乐的人。不过,所有人都沉浸在极其亢奋的状态,等待着聆听下一场重头戏——重中之重的戏。
晏长倾缓缓讲述了温府桃林设宴的情景,那夜发生了太多事,宁婉被误会为凶手,三娘杀了妙娘和温员外,冒充妙娘,从此,世间再无三娘,那三娘和他?
他淡定地说道:“三娘喜欢配戴香囊,妙娘却不喜戴坠物。三娘伪装成妙娘,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有十成相似,那多年养成的习惯是改不了的,她随身必带香囊和荷包,荷包里装着一枚花章。那晚,她在温府与妙娘相遇,不知何故让她痛下杀手杀了妙娘,那具火化的尸体其实是妙娘,我推测火化的主意也是三娘提出的。真正的妙娘是中毒而亡,她身中奇毒,至于温员外。”他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默契地把话接了过去:“温员外尸体上的伤口和六子、朱刚等人相同,说明他们在临死前都有自虐的遭遇。”
“温员外会自虐?他是出了名的张狂。”人群中有人质疑。
还有人关心妙娘:“妙娘是中了什么奇毒?”
沈知意满脸迟疑,她看向铁笼里只剩下半条尾巴的老鼠,另半条尾巴被它咬在嘴里,它没有丝毫的疼痛,依然在乐此不疲地啃食自己的身体。这种残酷恶心的画面只出现在大人吓唬孩子的小话儿里,老鼠如此,那人呢?她想到晏长倾之前的话,有了大胆地猜测。
晏长倾给了她肯定的眼神,他偷瞄了一眼已经醉意醺醺的袁惜,说道:“这就是凶手杀人的手段,凶手用一种掺在酒里能令人致幻的毒。这种毒会令人产生幻觉,进入幻境。这也解释了死者为什么会任由对方挥刀刺向自己,而不做丝毫的反抗。那是让人发狂的毒,让人忘记忧愁,也会记起罪恶,更会看清自己的心。六子、朱刚、勒延、温员外皆如此。”他停顿下来,又添了一句,“谢安如此,尼雅也如此。”
尼雅颤抖地抿着唇,脸色愈加苍白,头炸裂般的疼痛,她的眼前浮现起一个模糊的黑影,那人说只要照他所说去做,娘亲就会有转机。可是没想到,她的身后站着一只黄雀。
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那石康和妙娘呢?”
晏长倾语调沉着地说道:“石康本性正直,受六子和朱刚的**而遁入歧途,他经历了六子和朱刚的死,或许内心得到了救赎,他只想为火娘报仇,可是凶手依然没有放过他。至于妙娘?”他看向深奥地看向袁惜,袁惜正摇晃着手臂在空中飞旋,他的眼里映着专注的笑,也凝着深情的泪。
晏长倾继续说道:“妙娘中了真正的奇毒,那是世上最奇特的毒,也是最美丽的毒。”
“这么说,推背血案的凶手是三娘?”人群中有人大声推断。
晏长倾缓慢地道出:“推背血案是案中案,凶手并非是三娘一个人。凶手有三个特征,其一从伤口上判断,凶手体弱,并非壮年;其二,凶手的身上有类似花章的物件;其三,熟知尼雅马利。”
“什么是尼雅马利?”人群中议论纷纷。
“这就是尼雅马利!”弯着背的袁惜指向空中,沧桑的双眸发出璀灿的光。
“疯子,他是疯子。”人群中有人指责。袁惜却浑然不觉,他完全地陷入了自己的臆想里。
云时晏惊讶:“他是画工?”
晏长倾凝神应道:“他的十根手指上都有厚茧,食指尤为突出,而且后背微驼,脖颈有向前倾的习惯,这是常年窝在山洞里画画造成的,他是敦煌的画工。”袁惜颤抖地张开双掌,一滴滴滚烫的浊泪落入掌心,在粗糙的掌纹里流淌、消失。
“你、寻到人了?”晏长倾问。
袁惜露出世上最伤感的笑,他泪流满面地说道:“寻到了,可惜太迟了。”他举起羊皮水囊,仰起了头。
沈知意盯着水囊的三叶花塞子想到了花章,顿时茅塞顿开。她指向他:“原来你就是另外一个凶手!”
袁惜微笑地看向尼雅,他沉迷在那双褐色的眼眸里,痛恨自己曾经错过的人。
“是啊,我就是凶手。可是我没想到她也和我走了相同的路。”他又仰起头,将眼泪和烈酒一起吞下,“是我将尼雅马利掺到酒里,让六子、朱刚、石康喝下,让他们进入幻境,看到了自己内心最凶残、最黑暗的地方,我让他们自相残杀,以死谢罪!他们只有死,才能完成救赎!”
“那为什么是推背的姿势?”沈知意不解。
袁惜摇头:“我没有想到大理寺竟然将此案称为推背血案。六子和朱刚并不是推背,我是让他们朝火娘跪下谢罪,让他们对所有欺负的弱小跪下谢罪!他们死后,我还在他们的身上印上了印记。有了印记,他们会记得曾经犯下的罪责,永不会再犯。”他拔下三叶花的塞子,磨得锃亮的塞子发出晃眼的光,他温柔地摩挲着花环,“这是我按照她发簪的图案做的,这么多年,一直戴在身边。”
“那石康和勒延是怎么死?”云时晏问。
袁惜攥紧三叶花的塞子,愤慨地说道:“石康虽然有悔过之心,但是火娘因他而死。勒延更是恶人,他贩卖胡女,死在他手下的胡女不计其数,连胡女的尸体也不放过,他死一万次也不能赎罪。我让石康将他骗到坟林,给他喝下尼雅马利,我利用石康杀了他,我又杀了石康,将他们的尸身跪在火娘的墓碑前。”他的眼前浮现起萧瑟的坟林,石康站在他的背后举起了胡刀,而一道可怕的黑影站在石康的背后,也握着一把锋利的胡刀,他没有倒下,石康倒下,从此他欠下黑影一条性命。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没有说出黑影的秘密。
晏长倾察觉出他的异常,挑眉问道:“你来长安城不是为了寻人吗?为什么要杀人?”
袁惜像一头冲破滚滚黄沙的野兽,发出嘶哑的低吼:“我来长安城的确是寻人,可是我离开长安城太久了,长安城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我连幼年曾经住过的街坊都找不到了,更找不到她。我拿着她的画像询问一个个路人,他们都笑我是疯子。那日,我问到了六子和朱刚,他们竟然口出狂言,说我画像里的人被他们像狗一样锁在木桩上,我偷偷跟着他们,看到他们虐待火娘,欺凌弱小,无恶不作,我要杀了他们,替老天收了这帮畜生。”
“那你杀了他们之后呢?”晏长倾低垂着眼眸。
“哼,长安城的官爷都是只说不做的人。我杀了那四个地痞无赖之后,既没人怀疑我,也没有人来指认我。过了几天,便传出谢安的死讯,还说是推背血案。我整日在红手门做雇工,周转在各个府邸,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原来大理寺将六子和朱刚的死也列入推背血案,有人在利用我的手法在杀人。但是谢安如何死的,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那日宁婉弄丢了猴子,我回去找猴子的时候,与一个戴帷帽女子的迎面碰到,我认出是酒宴上的酒纠,她并未看我,我也没有留意她。”袁惜的语调很平淡,生硬的胡音里夹杂着几声长安城的土语,他的眼角却湿润了,咸咸的泪水滴在他的厚茧上,他狠狠地戳,不停地戳,始终无法触及最温柔的记忆。
“后来红手门收到温府的表演邀请,红手娘不愿去,我听出她对温员外颇有微词,但是宁婉想去。红手娘对宁婉极好,这两人不像是师徒、也不像母女,更像是主仆。红手娘不忍宁婉失望,违心地应下邀请。在温府,我又见到那夜看到的酒纠,她身上有浓烈的酒气,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熟练的长安调,那声音很陌生。当晚,宁婉和温员外起了争执,宁婉不服气地找温员外理论,红手娘担心出事,让我去寻宁婉。我去寻宁婉时,又看到了酒纠。但是我闻到她身上没有酒气,只有浓郁的香气。如今想来,我看到的不是她,而是她!”他的目光迷离似水,想起了好多关于他的,她的,还有她的事。
沈知意蹙眉:“你认识妙娘和三娘!”
袁惜缓缓地卷起衣袖,他的手肘窝里刺着美艳的蝴蝶,蝴蝶抖动着半只翅膀,每次伸缩手肘,蝴蝶的翅膀张张合合,栩栩如生。沈知意和云时晏都认出这半只蝴蝶刺青和妙娘的蝴蝶刺青一模一样。
袁惜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当年,我年轻气盛,在西市听了胡商讲述的旅途故事,也想去见识一下黄沙漫天的沙漠。我袁家人丁凋零,我被世家欺凌,无法参加春试,我便做出决定,离开了长安城。走出金光门的那天,太阳很烈,路很长,阳光照在路上,金灿灿的,我当时还以为是希望之路,寻金之路。现在我才知道,那是黄沙路,有去无回的路。”
他继续说道:“我一路西行,到了敦煌,看到了长安城看不到的风景,我迷上了那里,迷恋那里的黄沙、壁画、阳光和炙热。当年我困在沙海,快要渴死的时候,一位年迈的画工救了我,他教我画壁画,教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尼雅马利。从此以后,我整日窝在石洞里,拿着手里的画笔不停地画,我要将看到的,想到的,都画下来。我迷恋那绚丽多彩的壁画,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她们。”他的目光变得轻柔。
“我第一次看到她们是在酒宴上,她们飞快地转动石榴裙,跳着欢乐的胡旋舞。她们是赶往长安城的胡女,两人都长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以往在敦煌的路上,我遇到很多胡女,从没见过褐色眼睛的女子,我一时兴起,为她们画了一幅画,当时我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第二日,我背着羊皮水囊去寻找尼雅马利,无意中救了被困沙海的她们。她们命大,一行数十人,只有她们活了下来。我带着她们走出沙海,她们告诉我,一个叫做可丽,一个叫尤麦。她们虽然长得相像,性情截然不同,可丽性情急躁热情,尤麦性情稳重矜持,尤麦一直照顾可丽。”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仰起了水囊,辛辣的酒气冲**在他的脑海,他的记忆愈加的清晰:“她们不会说长安调,只会说胡语。而我当时只会说长安调,胡语说的很差。我们用生硬的言语交谈,我给她们讲述了长安城街坊间的趣闻,东西两市的繁华还有皇家世族的隐事。她们听得认真,满心期待。尤其是三娘,她说恨不得立刻就到达长安城,但是她们掉队了。我将她们收留在石洞里躲避风沙,等待下一批去长安城的商队,她们为了感谢我,为我寻找画壁画的颜料和尼雅马利。”
“那段时光很美,每当夕阳漫天,璀璨的光洒满沙漠时,她们会赤脚踩在黄沙上跳舞,她们不停地旋转,脚下的黄沙也飞了起来,我画下了她们最美的样子。渐渐地,我喜欢上了尤麦,尤麦也喜欢我,我们为彼此刺下蝴蝶,互许心意,甚至私定了终身。可是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辜负了她。”袁惜自言自语,“那天,我们在沙海里找到了尼雅马利,我按照老画工留下的方法将花瓣泡在酒里,我们都喝了好多酒,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记得我醒来的时候,可丽在我的身边,她抱着我,告诉我,她喜欢我!但是,我喜欢的人是尤麦,不是她。我焦急地穿好衣服去找尤麦,她已经跟着随行的商队踏上了赶往长安城的路。我站在山洞上朝她招手,我大声地告诉她,我会去长安城找她,我再也不会认错人,我会在熙攘的人群里第一眼就找到她。”
他狠狠地又喝了一口酒,灼热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我失言了,我一次次地失言了。我以为长安城是我的故土,到了长安城我才知道,我的根在敦煌。一粒沙融入沙海,一滴水融入江河,如果失去刻骨铭心的记忆,谁会第一眼认出当年的人?我又失言了,我站在她的面前,没有认出她,她也没有认出我,我们都被无情的岁月甩入黄沙。想要再见,只能在黄泉了。”
“那可丽呢?”沈知意伤感地问。
袁惜悔恨地看着尼雅,重重地捶过胸口:“我错了,错在同时伤害了两个人。我不喜欢可丽,却每天沉浸在尼雅马利营造出的幻境里,与她纠缠不清,我将可丽当成了尤麦的替身,与她亲热时,我疯狂地喊着尤麦的名字,可丽无法忍受我,选择了离开。她带着我画的尼雅马利离开了敦煌,离开了我,我没有挽留她。可是直到她离去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爱上了她!”他张开手肘,肘窝的刺青宛如折翼的蝴蝶挣扎在悬崖的边缘,“我错了,刺青只刺在肌肤,可丽的样子却刺入我的心,她的音容笑貌,她洁白的牙齿,浅浅的梨涡,我早已经沉浸在她褐色的眼眸里。我发誓,我要来长安城寻她!”他抚摸着羊皮水囊上的三叶花塞子,“我永远记得我将尼雅马利的花朵簪在可丽发髻上的样子,为此,我还做了花形的水囊塞子,整日捧在手里。我告诉自己,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要让可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当然,我还欠尤麦一声道歉!从此,我不停地画,不停地画,这一画就是十几年,油灯熏花了我的眼睛,我的背驼了,头发白了,双手长满厚厚的茧子。我不再是当年英气风发的画工,我成了迟暮的老人。每当夜深人静,黄沙漫天的日子,我窝在石洞里,将尼雅马利放入酒里,想念着她还在身边的幻境,画下最美的壁画。一年又一年,我终于攒够了自认为在长安城能够过上富庶日子的钱。”他一把拽下藏在衣袖里的荷包,那是一包沉甸甸的银钱。他将钱捧在掌心,流下热泪。他付出了十几年的艰辛,可丽和尤麦十几年的等待,他们互相成全了敦煌山洞里那一幅幅绚丽的壁画!
沈知意从他的哭声中听到了苦涩和不甘,他用最好的年华和时光换来了银钱,却错过、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世间的缘分总是这般奇妙,本是一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佳话,却生生斩断在自以为是的好。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以为只有赚很多钱才能让可丽幸福,或许可丽想要的幸福只是和他安静地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
她想到了钟离辞,他会知道她的快乐吗?她痛心喃喃自语道:“原来可丽就是三娘,尤麦就是妙娘!”
袁惜失声痛哭,他将内心的悲愤和悔恨都喊了出来:“是啊,十几年过去了,我从长安人变成商旅口中的老画工,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我也不再会说长安调,满口胡音。而她们来到长安城,也有了新名字,说起了熟练的长安调。我当年辜负了她们,老天便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三娘和妙娘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女子,我寻遍长安城的东西两市,却找不到她们,连一丁点的信息都没有。但是谁曾想到,我曾经和妙娘擦肩而过,我们对面不相识。而我?”他举起手臂指向糕团铺对面的乐人居,“我几乎每天都在那里随红手娘和宁婉表演戏法,还亲自从三娘的手中买过糕点,却没有认出她,她也没有认出我。我曾经一度认为她们死了,死在来长安城的路上,死在长安城僻静的角落。我放弃了寻找,每日沉浸在尼雅马利的幻境里。我们在幻境里都是当年的模样,她们穿着火红耀眼的石榴裙,在黄沙里翩翩起舞。她们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倒在黄沙里,红色的石榴裙变成我画笔下的颜色,和血一样的鲜红。我看到她们变成了火娘,被一群畜生欺凌。我要救她们,将世间的恶人全部杀死,我还要用他们的血画出飞扬的裙角。可是,我没想到……”他的唇颤栗不安,“我没想到我再努力也找不到她们,我再努力也说不出当年的长安调,我在敦煌的石洞里没有害怕,我在黄沙漫天的沙漠里没有害怕,在繁华的长安城,我却怕了,长安城的夜好黑啊!我思念敦煌,思念陪伴我的壁画,思念黄沙,思念狂风,思念死亡的沙海,思念沙海里的尼雅马利……”他无助地抱住自己,仿佛偌大的长安城只有他一个人。
西市从来没有这般寂静,似乎夜禁提前到来了,所有人都陷入这段可怜、可悲、又可恨的故事,有些人的眼里甚至泛起了泪光,每个人在袁惜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自己的根,也找到了当年许诺过、误会过的那个人,那件事,那段情!
袁惜无声地盯着脸色苍白的尼雅。尼雅的眼前晃过模糊的黑影,她清楚地看到了他长满厚茧的双手,正是那双手将胡刀插入云姨,不,是娘亲的后背。她咬着唇:“是你,是你杀死了娘亲!”
“是我!”袁惜想到曾经在火娘坟前应下的事,他欠他一命,自然要还他。他双膝跪倒在尼雅面前,“是我亲手杀了可丽,是我将刀插入她的背,她在临死前认出我,奋力拽下帷帽,我看到那双褐色的眼睛。那一刻,我们都笑了,她终于知道我来寻她,我也终于知道她在等我。她的血染红了帷帽,染红了裙角,也染红了我的手,她用最后的气力说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她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将那包银钱放在尼雅的脚下。
“谁要你的钱?你为什么杀娘亲!”尼雅愤慨地将装满银钱的荷包踢翻,闪亮的银钱散落满地,像一条清冷的银河生生隔断在她和他之间。晏长倾凝重地望着袁惜,按时间推断,他昨夜离开寺院便来到了糕团铺,他是如何避开街上巡视的武侯,潜入糕团铺行凶杀人?而尼雅为什么会诬陷他是凶手?还有那颗小贝片又是从何而来?他隐约觉得袁惜的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
袁惜瘫坐在地上,他苦笑地说了一句:“像,真是太像了,你和可丽一样,都喜欢撒谎。”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尼雅惊慌地摇头。
“昨夜,你们喝的酒里,也有尼雅马利吗?”袁惜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潜入卧房时,亲眼看到尼雅的手里拿着一颗圆润的小贝片。他知道,此事必与长安神探有关。当他听到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时,他也明白了尼雅的意图,即使他没有出手,关于长安神探的流言也会满城风雨。他不想尼雅走可丽的老路,走自己的老路!
尼雅的脸色突变,褐色的眼眸里发出幽深的光泽。沈知意和晏长倾会意地对视,同时想到了什么。
沈知意谨慎地问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在温府遇害的是妙娘,来糕团铺帮忙的云姨是你的娘亲对不对?你故意装作胆小害怕,天真无邪,其实是你故意将妙娘的尸体火化,又故意以害怕为名,没有在火化前见尸体,这些都是你故意让云时晏看的。还有,我们来糕团铺找你,你故意说很少看到三娘的真容,其实也是骗我们,三娘能够带着你一路艰辛地从敦煌来到长安城,一定非常爱你,你怎么会记不得她的样子?”
云时晏听得目瞪口呆,他吃惊地看着尼雅:“这一切,都是你装的,你也参与了推背血案?”
尼雅想到娘亲曾经告诉自己的话,眼底燃起仇恨的火焰。她挺直腰身,说道:“我没有杀人。可是沈姑娘说得对,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娘亲?我们是世上最亲的人。她一个人将我含辛茹苦地养大,我从小在怀里看她的眼睛,在竹筐里看她揉面,在桌案旁看她卖糕点,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笑容都刻在我脑海里,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娘亲?尤其她身上的味道,我自幼最喜欢娘亲的味道,有香料的香气、有醇厚的奶香,还有麦粉的味道。在温府,我一眼就看出妙娘就是娘亲,她轻轻拍过我的手背,那是她手把手教我揉面时的动作。后来,温府的家丁来寻我,告诉我娘亲遇害,我认出那不是娘亲,但是她穿着娘亲的衣裙,我假意哭泣。第二日,娘亲便以云姨的身份来找我,她对我说出了那晚的事,说起了父亲。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起父亲,原来我的父亲是读书人,特别擅长画画,娘亲非常崇拜父亲。她说起父亲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眼角都笑出了皱纹。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父亲。她告诉我,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尼雅是世上最漂亮的花朵。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当然,她也第一次对我提及尼雅马利,她就是利用尼雅马利杀死了谢安。”
尼雅冷笑:“都是为了你。娘亲告诉我,她是为了你,才杀死谢安的,谢安羞辱举子,举子为此上吊自缢,娘亲要杀死他,为举子,为你,为全天下的读书人求个公道。”
袁惜惊愕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尼雅继续说道:“你说了半天,都是你的不易,你的重诺,可是你知道娘亲的命运吗?你说娘亲性情急躁,喜欢说谎骗人,没有妙娘性情温婉,那都是妙娘故意表现出来的假象。一路东行的路途遥远,都是娘亲随机应变,机智灵敏地照顾妙娘,妙娘唯一强过娘亲的就是对待男子的手段。娘亲虽然喜欢你,并没有主动找你,是你喝下掺杂尼雅马利的酒将娘亲错当成妙娘。你一次次地羞辱娘亲,伤了娘亲的心,娘亲带着我离开敦煌,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妙娘假装大义,收留了娘亲,可是娘亲只在舒王府住了一个月,舒王谋逆,舒王府被封。娘亲糊里糊涂地便要被没入贱籍,送入义宁坊。娘亲没有办法,拿出所有钱去求妙娘,妙娘却私吞了这笔钱,让自己进入了平康坊。娘亲后来遇到贵人,向官爷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官爷看着她即将临盆,动了恻隐之心,娘亲和我才摆脱贱籍的命运。从此,娘亲戴上了帷帽,开了这家糕团铺,和我相依为命。娘亲把糕团铺开在乐人居的对面,就是有朝一日,你能找到她,因为你告诉过她,要带她喝一碗乐人居的郎官清!”
尼雅流下了热泪:“可是娘亲等了一天又一天,盼了一年又一年,她始终没有等到你,她告诉我,她亲耳听到你对妙娘许诺,会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她,可是你从未对她有过承诺,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娘亲说,她心甘情愿,因为你是她的尼雅马利。”她低下头,“娘亲将尼雅马利掺在酒里,在谢安进入幻境时杀死了他,她之前听到六子、朱刚死前的姿势,便让谢安也做出相同的姿势,大理寺的那些人误以为是同一人所为。后来在温府,娘亲本意是想用同样的手段杀死侮辱读书人的温员外,没想到妙娘来到书房,还竟然认出了娘亲。她假惺惺地与娘亲亲近,看到娘亲过得顺意,还企图对官府诬告娘亲逃过当年没入义宁坊的命运,娘亲一气之下用尼雅马利杀了她,并更换了衣裙。等温员外回到书房时,又将温员外杀死,让两人做出推背的姿势。我没有想到娘亲会越陷越深,我很怕,我想让她悬崖勒马,她却说已经无法回头!”
尼雅痛苦地看向袁惜:“娘亲心里有怨,对妙娘有怨,对谢安有怨,对温员外有怨,唯独对你无怨无悔,而你却是伤害她最深的人,也是你,杀了娘亲,第一次你杀了娘亲的心,娘亲只留下半条命;第二次你将她彻底杀死,你杀了她两次啊!”她泪流不止,袁惜也发出哽咽的呜呜声,这对被命运捉弄的父女注定形同陌路,此生无缘!
其实,三娘和袁惜是一类人,爱得浓烈,等得深沉,连心中的怨恨都饱含着化不去的情谊,他们都压抑了太久,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在极度压抑困惑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为对方着想来填补内心的极痛。
那尼雅呢?她明知三娘杀人而知情不报,又为何要故意拿出尼雅马利那幅画,让推背血案变得清晰透彻?她到底想做什么?沈知意偷瞄了一眼脸色暗淡的晏长倾,他抿着唇,紧皱着眉宇,深邃的眼神在人群中划过,似乎在寻人,她也顺着目光望过去,那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两人谁也不曾发现,乐人居二楼的窗悄悄地关上了。
突然,袁惜大叫了一声,随即踉跄地倒在地上。他的目光变得迷离、空洞,瞳孔里映着一抹绚丽的红影,红影的背后是漫天的黄沙。他做出赎罪的手势,挣扎地捡起一枚枚银钱,捧在尼雅的面前。
尼雅注视着他,伤感的小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你从未懂过娘亲,娘亲从未爱过钱财,是妙娘欺骗了你。娘亲当年和妙娘在一起,旁人都以为娘亲是急功近利、性情泼辣的女子,都夸奖妙娘善解人意,温婉可人。实则她居心叵测,爱慕虚荣。娘亲告诉过我,不要像她那般直白、急躁,也不要把心事都表露在脸上,要学会隐藏自己,才能保护自己。自从娘亲出事,我一直惴惴不安,夜里噩梦连连,我想去报官,但是娘亲是我最亲的人,我不能害她。我提出和娘亲离开长安城,娘亲却说她走过上万里路,路过很多地方,长安城是天底下最大的城,最漂亮的城,她希望我每天都能听到连绵不绝的晨鼓,能看到最温暖的阳光。她说话时的语调很平静,眼睛发亮,她似乎预料到今日的命运,她让我拿出尼雅马利的那幅画,说出尼雅马利的秘密!”
“世上真的有尼雅马利?”人群中传来一声生硬的长安调。
尼雅和袁惜目光对视,两人的脸上都露出敬畏而向往的神色。云时晏缓缓反驳:“世上没有尼雅马利,那分明是解忧花!”
“那尼雅马利是什么?”那人再问。
袁惜抖动地解开腰间的荷包,将荷包里的花瓣高高地扬洒在半空,枯萎的花瓣随着飞旋的风在空中旋转,他伸出双手去抓,那花瓣却越飞越远,他的指尖和眼底都氤氲着浓稠的血色。
晏长倾觉察出他的异常,急忙高喊云时晏,云时晏正在将辛苦抓到的花瓣小心翼翼地装入荷包。袁惜已经僵硬地倒地,他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双手勾起握笔的姿势,脖子向前伸得很长,后背佝偻成了半弓。随后,他的双眼、双耳、口、鼻里隐隐涌出黏稠的鲜血。
“他死了。”云时晏神色凝重地用白帕盖住那张恶心狰狞的脸,他担忧地看下尼雅。
尼雅摇晃着身子,深深的眼眶里窝着热泪,她觳觫地盯着那张白帕,张大的嘴角反复地闭合,再张大,再闭合,发紧的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干涸的嘴角扯出了血口子,她哭泣地喊出:“好,死得好!”那滴滚烫的热泪终于落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发疯一般地爬过闪亮的银钱,扑在袁惜的尸体上,放声大哭,那惨烈的哭声掩盖了收市的鼓声!
自从她懂事起,她就思念父亲,她不敢问娘亲,只能一个人坐在糕团铺的门口看着那些慈祥的父亲将香糯的糕点放在女儿的手心,女儿会露出甜甜的笑,用咬糕点的小油嘴去亲吻父亲的脸颊,父亲会将女儿高高抱起,骑在肩膀上,逛一逛喧闹的西市。每次看到这种场面,她的眼睛总是那般闪亮温暖,她会将自己看成幸福的小女孩,直到那对父女消失在她的视线,她的梦也做完了。
等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时,她更加渴望父亲,如果有父亲保护她们,她和娘亲就不会受六子、朱刚那些地痞无赖的欺凌,她的娘亲也不会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些武侯帮忙来关照糕团铺。她总会不时地问起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娘亲除了避而不答,就是伤心落泪,她不想娘亲伤心,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念父亲,就像小时候一样。
父亲在她的梦里是伟岸的,强壮的,慈祥的,也是遥不可及的。她幻想着有一日,父亲会风尘仆仆地归来,哪怕衣着褴褛,空无一文。她只想父亲陪着她和娘亲,亲口尝一尝她做的糕点。可惜,这依然是梦,梦醒了,糕团铺依然只有她和娘亲两个人!
娘亲在等丈夫,她在等父亲,她们都在等世上最爱的那个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娘亲为什么会如此珍爱那枚小花章,娘亲用小花章在糕点上印花纹时又为什么那般的专注。她一定和她一样,在心里默默思念父亲,也在做着幸福团圆的梦。可是父亲为什么不来找她们?父亲在哪里?老天为何如此吝啬缘分,用残酷的真相斩断她和娘亲的念想?
尼雅哭出了不甘、哀怨、恨意,也哭出了痛苦、思念、不舍。袁惜安宁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一枚他用错过的幸福和逝去的年华换来的银钱。
收市的鼓声越来越响,人群纷纷落寞唏嘘地散去,晏长倾、沈知意、云时晏寂静地守着这对苦难的父女,谁也没有说话。
落日的余晖残留着淡淡的微光,勾勒着惨淡的天色,一缕缕包裹着寒气的风夹杂着悲伤和沉闷跃出了长安城高大的城墙。
在昏暗无光的树林,叮叮当当的响声嘎然而止,一道黑影倒在墓碑前,那是一块刚刚刻好的墓碑,油绿色的黏液盖住了墓碑上的字。一条吐着芯子的花蛇爬在墓碑上,舔食着黏液。舔着,舔着,花蛇窝成一团不动了,它像一块僵硬的圆石长在墓碑上,血红的芯子变成了死亡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