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指认凶手

长安城很大,无缘的人失散难见,有缘的人却总会重逢。晏长倾和沈知意是在祥云祥糕团铺的门口相遇,两人都看到彼此眼底疲惫的红,却没有问对方昨夜的去向。

糕团铺关着门,没有像往日一样开门迎客,但是没有上锁,两人推门而入。尼雅不在,屋内无人。晏长倾盯着杂乱无章的脚印方向,脸色惊变:“出事了。”

沈知意也觉察出屋内不宁的气氛,因为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她朝后院高喊“尼雅”

两人匆忙赶往后院,后院的井边半跪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帷帽的白纱被鲜艳的血染成红色,她的背上插着一把锋利的胡刀。尼雅倒在她的身后,两人依然是推背的姿势。细心的沈知意发现死者手腕上的半只蝴蝶刺青,惊道:“是妙娘。”

晏长倾盯着尼雅,他惊觉地发现尼雅的背上并没有胡刀,只有血污的伤口:“尼雅还活着。”两人将尼雅放在长石凳上,尼雅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后院陆续来了几个糕团铺的老主顾,他们在店铺前没有看到尼雅,便来后院寻人。几人见到眼前的惨幕吓得说不出话来,跟在后面的女子掉头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后院又跑来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尼雅……”沈知意掏出绢帕擦拭她的额头。

尼雅缓缓地睁开双眼,她迷迷糊糊地揉着太阳穴:“我……”她的头炸裂般的疼痛。

突然,她看到晏长倾,惊悚地坐了起来,躲在沈知意的身后。她发疯地大喊:“别杀我,不要杀我,别过来!”

晏长倾怔住,他盯着尼雅,又看向井边的尸体,眸色深谙如夜。

沈知意吃惊地安抚着狂躁的尼雅:“别怕,凶手已经走了。”

“不,他就是凶手。他是杀害云姨的凶手,他还要杀我。”尼雅高喊,“我看到了,他的腰间系着一面铜镜,就是他杀了云姨。”

“啊?”沈知意手心一抖,失手掉落了绢帕。晏长倾惊愕地站在人群前,安稳地凝视着指认自己的尼雅,没有做任何辩解。

看热闹的百姓源源不断地赶来,小小的后院变得拥挤,尼雅躁动不安地讲述了昨夜可怕的经历。昨夜,雇工云姨来帮忙,两人在醒面的间隙吃饭,因为她思念三娘,云姨便陪她喝酒解忧。就在喝酒的时候,凶手出现,他不但杀了云姨,还拿刀划伤了她。

“就是他,他就是凶手。”尼雅语调坚定地指认。

人群不时发出嘈杂和唏嘘的声音:“他可是长安神探!”

沈知意谨慎地看着尼雅:“你确定是他?昨夜是弦月,夜里很黑,你没有看错?”

尼雅摇头:“我不但没有看错,我还有证据。”

“拿出来!”人群里发出喊声,沈知意担忧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眸光一暗,眼底浮动着隐隐的暗涌。

尼雅的手伸向乌黑的发髻,拿出了一颗光滑的小贝片。她拿着小贝片指向晏长倾的荷包:“这是我和他争执,从他的荷包里抢到的。我是人证,这颗小贝片就是物证,人证物证都在,他就是凶手!”

她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又有人高喊:“原来长安神探的名号是先杀人,后破案得来的。”

“真是半面阎王啊!”各种伤人的流言蜚语像潮水般蔓延,无数的质疑声、谴责声、甚至骂声将晏长倾贬低成无恶不作的伪君子。

晏长倾的脸色愈发幽暗,他没有反驳,也不屑反驳,他宛如一棵树死死地扎在土里,无惧风雨。他在反复推敲尼雅的话,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他在找她的破绽。

可是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真实的仇恨,没有半分的虚假和做作。此时此刻,如果给她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插入他的胸膛。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如此仇恨。

他站在人群前,指责和谩骂将他踩入云泥,长安神探的光环**然无存。

沈知意从尼雅手里接过小贝片,悄悄走到晏长倾的身边,压低声音:“昨夜,你去了哪里?”

“你去了哪里?”晏长倾反问。

“我是为你好,找人作证,先摆脱嫌疑。”沈知意好心地说。

晏长倾抬起头,看着尼雅仇视的目光,语调执着地说道:“我不是凶手,为何要摆脱嫌疑?”

“你——”沈知意有些气恼。

“信我者,皆信我;不信我,我如何解释也是徒劳。”晏长倾重语,他早已看出沈知意昨夜没有回辅兴坊,长安城她唯一能收留她的人只有宁婉。但是他不能告诉她去过万年县的寺院,那是他和他之间的约定和交易。

他抬起头,沉默地看向喧嚣的人群,墨色的眸心出现了一个温暖的身影。云时晏正在慢吞吞地挥舞着手臂,游走在人群中与人卖力地辩解。他伸长了脖子,脸色潮红地大喊:“都散了,散了,我还没有验尸取证,你们不能随意指认凶手。”

看热闹的人群不依不饶,有人叫嚣着要去大理寺告状,更有人扬言要去丹凤门前喊冤。云时晏被一群市井百姓推来推去,险些摔倒。晏长倾奋力冲进人群,扶住云时晏。

“我会亲自向陛下禀明此案。”他挺起胸膛,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是否是凶手,陛下自有定夺。”

众人都被他的话吓住,知趣地散去。尼雅也被好心街坊带走,后院终于安静下来。

晏长倾欣慰地抬起头,仰望头顶的一方天地,他似乎看到了延兴门城墙根儿下的说书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述长安神探杀人成名的趣闻。

这就是长安城,他自认是勇敢的人,勇于面对黑暗,可是他低估了强大的黑暗。即使他心存正义也未必能驱散黑暗,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冷眼旁观和落井下石。

长安城的暗处藏着一把看不清风向的双刃剑,能够成就英雄,也能将英雄送上祭台,每个人既是磨剑、练剑、出剑的人,又是落剑嗜血的人。到底是谁在背后掌控着杀局?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凌烟阁上空化成利剑的烟雾,烟雾之下是血溅三尺的哀嚎和司天监狰狞的尸体。他没有退缩,更没有恐惧,他缓缓闭上双眼,展开了双臂!

沈知意默默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的眼底找出失落、伤感、不甘和焦灼,但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只看到勇敢和无惧!

她捏着从尼雅手里得到的那颗小贝片,有丝惶然失措。她一夜未眠,几乎将推背血案的四个连环案反反复复地推敲多遍,案情的关键依然是三娘,她依旧觉得尼雅和妙娘的嫌疑最大。但是妙娘的遇害,尼雅反过来指认晏长倾,几乎打乱了她的推断。

她还记得在晏府的正堂,他曾经说过,查案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神探,天底下没有破不了案子;一种是庸探,一个案子也破不了。她还反驳过,查案的人还有一种就是贼喊抓贼,被害者死不瞑目,世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没想到真的被她一语中的,玩语成真。长安神探犯案,也只能下一个狄公现世了。她从未怀疑过他,但是他的确出现在所有的凶案现场,而且尼雅的指认字字真言,还有这颗关键的小贝片。小贝片光滑洁白,边缘圆润,和他平日里摆在铜镜上的小贝片一模一样。这是他的近身之物,从不假手于人,怎么会落入尼雅的手里?

他教过她,不要相信看到的,听到的,要用心去体会。她找了无数的理由说服自己相信他,但是每个理由都被无情的现实掀翻。她陷入无休止的纠结,在信与不信间摇摆。

她的迟疑清晰地映在晏长倾的双眸,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了陈年的伤口,钻心的钝痛蔓延在他的全身。他不在乎流言蜚语,更不在乎长安神探的名号,但是他在意她的感受。他没有因为身陷囫囵而悲伤,更没有因为被世人误解而伤感,却因为她的质疑而痛楚。

那是孤独的痛,一种痛到极致的痛!那抹红影宛如一朵锋利的冰花刺痛他的眸,狠绝地扎在他的心。

她终是不信他!

晏长倾忍受着巨痛,转向焦灼的云时晏。他努力隐藏着不平静的心,恢复平日里惯有的睿智,指向井边的尸体,说道:“我仔细观察过死者的帷帽,帷帽白纱上的血迹前多后少,而死者是后背中刀,帷帽白纱上的血迹应该前少后多。显然,凶手将刀插入死者的后背时,死者临死前挣扎,掀翻了帷帽。死者死后,凶手又将帷帽戴在她的头上,却戴反了方向。”

云时晏赞同地点头:“死者的裙角有血滴滚落的痕迹,帷帽的确戴反了。凶手的这招借刀杀人真是太可恨,太狡诈。我一定要找出证据,证明晏长倾的清白。”他气恼地从广袖里掏出一方绢帕裹在掌心,掀开了帷帽。

帷帽下是一张精致的脸,褐色的双眼,高高的鼻梁,鼻梁上还有一颗殷红的小痣。死者睁着眼,褐色的瞳孔里定格着死亡的秘密。

云时晏合上了她的双眸,又缓慢地解下了她的荷包和香囊。荷包里装着一枚小巧的花印,香囊里装着香料。他一眼就认出花印的图案:“尼雅说印糕点的花章不见了,原来被妙娘拿走了。”

“哦?”沈知意看着花印上的三环图案,眼前一亮,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晏长倾的注意力却在香囊上,他用绢帕包起香囊,看向云时晏:“事不宜迟,立刻将尸体送到义庄,两个时辰后,来辅兴坊找我。还有……”他贴在云时晏的耳边,低沉地说了几句。云时晏的脸色微变,随即不停地点头,“放心,我会尽快验尸。”

“好!”晏长倾又细心地交待几句,云时晏一一应下。

沈知意不解,晏长倾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他不是凶手,他应该去找尼雅解释,再想办法对长安城的百姓解释,为什么会如此沉稳?难道他不明白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的道理?流言就像春天的寒风,只要吹起来,会传遍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他想将自己逼到绝路吗?

“跟上!”晏长倾冰冷地撇了她一眼,她习惯地跟在他的身后。晏长倾走得很快,两人再没有并肩的机会。

夏维赶着马车一路急驰,他尽可能地走了一条最僻静的小路,依然听到了许多关于长安神探杀人谋名的流言。

坐在马车内的晏长倾闭目养神,双耳不闻。沈知意神色迟疑地抚摸着那颗圆润的小贝片。其实,晏长倾误解了她的心,她也看错了自己的心。

在内心深处,她毫无保留地相信晏长倾!正是这份固执的信任让她不辞疲惫地查找着半丝半缕的线索,她要为晏长倾洗脱嫌疑,重新成为世人眼里的长安神探。

但是暗处的凶手棋高一筹,她反复推敲的每一条线索最后都以晏长倾的出现而夭折,她只能再次在涓埃之微而又纷然陈杂的案情中苦苦求索,周而复始。

她是倔强执意的人,她只想用心底的执念去找寻结果,但是她不愿说出找寻结果的艰难过程,她甘愿坚守平淡,去成全他人的锦绣。

她和他是一类人,而一类人总是互相误解和伤害。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一盏茶后,马车穿过辅兴坊的坊门,停在晏府的门口。

晏府前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正七嘴八舌地闲聊着关于长安神探的流言。他们看到夏维赶着马车回来,都悻悻地自发散去。阿镯和阿凌守在门口,焦急地迎了上来。

“公子!”阿镯的眼里噙着泪花,“公子,他们都说……”

晏长倾沉着脸走下马车,不动声色地说道:“送两坛郎官清到正堂,再准备些可口的糕点。”

“公子,你不要……”阿镯抹着眼泪,身边的阿凌拽过她的衣角,她将劝慰的话语咽到肚子里,“公子,我马上去准备。”

晏长倾沉默地踏过门槛,进了府。沈知意习惯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走到正堂前的小花园时,晏长倾忽然停下脚步,他背对着她,隽秀的脸颊蒙着清冷的霜,说道:“你先回纱居,两个时辰后,和云时晏一同来正堂找我。”他的语调不迟不缓,没有一丝喜怒,也没有一丝伤感。

沈知意深深吸了口气,盯着他挺拔的背影,咬着唇,凝神问道:“你知道敌人是谁吗?”

晏长倾目光一滞,冰封的眼底泛起寒芒,他的嘴角划过苦涩的自嘲:“敌人?放眼长安城,我有数不清的敌人。譬如说那些被我抓入牢房、发配边塞的犯人;譬如那些被我威逼利诱,惨遭同伴抛弃的盗徒;还譬如……”他故意停了片刻,眸光闪过殷红的血光,“还譬如,凌烟阁那些惨死的宫人!”

“你——”沈知意的胸口涌起压抑的无名火,她曾经因为凌烟阁的祸事迁怒他,憎恨他,甚至仇视他,更为了打败他应下推背血案,留在晏府。

但是当风波褪去,再忆起此事,她觉得是自己错了。那晚,她和他都救不了凌烟阁的宫人,从司天监的阴谋到张公公的死,谁也无法阻止凌烟阁的杀局,她能活下来,是命不该绝,也是他的功劳。

他明明竭尽全力,用最小的代价阻止了杀戮,却故意肆意狂妄,不愿解释和邀功;他明明是桃花掩面的君子,却要做半面阎王。他总是以锋锐的荆棘示人,刺痛对方的同时,也刺痛了自己。他一定是长安城最孤独的人。

沈知意注视着他挺直的背,却忽略了映在地上的双影,那是两道笔直的身影,因为她的背也同样挺直。

她想到一路上蜂拥而至的流言蜚语,更想快些找出线索,她重复地问道:“我是问你真正的敌人!”

“哦?”晏长倾缓慢地转身,注视着她的深眸。

沈知意真挚地说道:“既然凶手将矛头指向你,极有可能与你有私怨。你仔细想一想,得罪过什么人?”

晏长倾的眼前一暖,那抹红影融化着他眼底的寒芒:“你,信我?”

“不信!”沈知意倔强地应道,“我不信你会这么笨,也不信你会心存善意,会在行凶之后留下活口。”

“哈哈,哈哈……”晏长倾发出畅快的大笑,一扫胸口的郁闷。她的确不信他!这份不信却让他欣喜感动。他本以为自己不是俗人,但是今天的起伏兜转,庸人自扰,让他彻底看清自己的心,他的确是个俗人,极俗的人!

他认真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近她,直到地面上两道笔直的身影完美地嵌合在一起,他沉稳地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粗浅而残酷的道理。你现在的敌人可能是你的朋友,你的同僚,你的亲人,你最信任的人。你未来的敌人,却一定不是你现在的敌人。”

“敌人?”沈知意喃喃自语,她从他的眼底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所以,你问我的敌人是谁?我无法回答你。毕竟,你也曾经视我为敌人。”晏长倾苦涩地说道,“回纱居休息吧,不要胡思乱想。凶手坐不住的时候,就是水落石出的时候。”

“嗯。”沈知意挤出一丝安慰的笑意。两人静默地盯着对方,当在对方的眸心找到彼此的身影后,分别转身离去。

小花园飞来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落在紫薇的树枝上,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驻足而看,雀鸟羞涩地拍打着翅膀,飞入湛蓝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晏长倾回到正堂,案几上摆放着两坛郎官清和两碟糕点,阿镯还贴心地端来了白如黄玉的梨羹。

晏长倾有些疲倦,却无心吃饭,他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他首先将两坛郎官清按照比例倒在白瓷酒壶里,自斟自饮地喝了几杯。然后他拿出妙娘的遗物香囊,从香囊里取出一撮颜色暗黄的香料末。他放在鼻尖嗅了嗅,味道很淡,分辨不出香料末的成份。他小心翼翼地将香料末倒入右手边的酒坛里,香料末融入绿莹莹的美酒,顿时不见了踪影。可是他犹豫一下,又取了一撮香料末倒入酒坛,最后拿起竹筷搅拌,辛辣里透着香甜的酒香在正堂里飘**,直到酒坛里的酒归为平静,他重新封好了酒坛,还在酒坛上写了一个正字。

之后,他将碟里奶白色的糕点捏碎,又取了一撮香料末,将二者混杂在一起倒入左手边的酒坛里。他还重复了之前的步骤,搅拌,封坛,并在酒坛上写了一个甲字。

他目光深邃地盯着两个酒坛,眼前晃过一个个死亡的画面,父亲、司天监、六子、朱刚、石康、勒延、谢安、猴子、三娘、温员外、妙娘……每张死亡的面孔都是那般的鲜活、真实。

他几乎锁定了那个人,却不愿是他!如果他的猜测,判断得到验证,那他将陷入更深的迷雾,他的头顶没有星光引路,他只能在重重迷雾下孤独地辗转、跋涉,再辗转、跋涉,直到挖出过去的,当下的,还有未来的隐情。这是一条铺满曼珠沙华的不归路,也是通往希望的重生路!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倦意袭来,愈发的困倦。他倚在大坐**,用手臂支撑着额头,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他很快进入了梦境,梦到那朵美艳的尼雅马利。花开荼蘼,香气沁人,每朵花瓣上都落着缤纷的蝴蝶,蝴蝶不停地抖动着半片翅膀,原来它们只有半片翅膀。

外面阳光正足,阿镯缩头缩脑地走进正堂,她从紫檀屏风后的小软榻上拿起一件袍子轻轻地盖在晏长倾的身上。晏长倾睡得很沉,依旧在梦境里追凶查案。

阿镯看着案几上的两个酒坛、空空的酒杯、还有一口未动的梨羹,还以为晏长倾借酒消愁,她不忍心他如此作践自己,便自作主张地抱起了写着正字的酒坛,一边离去,还一边嘟囔:“公子真是好可怜,实在是太可怜了。”

正堂内安静如初,温暖的光照在晏长倾的身上,他越睡越沉,正堂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不止。而留下来的酒坛里却悄无声息地冒出一串长长的水泡,每个水泡里都裹着血腥的杀戮……

阿镯抱着酒坛路过纱居时,沈知意正在案几上对比云时晏从死者身上拓下来的印记。她谨慎地拿出那枚印有三环图案的花章,蘸过浓墨,用紫毫刷去多余的墨,用力地盖在空白的宣纸上,三环相连的图案像极了蛇吞尾。可是花章的图案还是与凶手留在死者身上的印记不同。

“我想错了?”沈知意自言自语,她原本就怀疑妙娘和尼雅,当看到这枚花章,她立刻想到死者身上的印记。妙娘虽然过世,但是尼雅还在,只要证明妙娘与推背血案有关,那尼雅也脱不了干系,她的话不可信,晏长倾自然也清白了。

到底哪里错了?她拿起花章随心地在宣纸上乱盖,力道不同,印下的图案也深浅不一。

不一会儿的功夫,整张宣纸上都盖满了花章的图案,其中一个模糊不清的图案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图案很特别,是花章无墨时印下的,三环只印出两环,剩下的一环只露出半边,悬在两环之上,像是一条弯弯的柳眉。

她惊喜地盯着图案,比照着死者身上的印记。云时晏说过,他挖出死者尸体时,死者的身上裹了一层薄冰,他是在薄冰里发现的印记。薄冰无形,无法还原出最初的图案。难怪云府的家丁说像糕点上的花纹。家丁没有说错,他的直觉很准。

这分明就是花章留下的印记,凶手在杀人之后用花章蘸着鲜血印在死者的身上,她必须把这条线索马上告诉晏长倾。她卷起宣纸兴冲冲地往外走,刚好遇到从正堂绕出来的阿镯,阿镯抱着酒坛,压低声音说:“公子在睡觉。”

“睡觉?”沈知意怔住。此时,他还有心情睡觉?恐怕市井的流言已经飞过丹凤门,传入了紫宸殿,陛下随时都会掳去他长安县丞的官职,或许还会勃然大怒将他投入大理寺的大牢,大理寺少卿卢萧会放过他吗?今天应该是卢萧最开心、最扬眉吐气的一天。他此刻一定坐在大理寺的正堂悠闲地喝着热茶,听着长安城最热的流言。真是有人失落,便有人惊喜!

这样的倒霉事遇到谁身上都会惊颤不宁,站立不安,他竟然悠闲地睡觉?换成她,早就穿梭在长安城的各个街坊间找寻线索,缉拿凶手为自己洗刷嫌疑了。他真的不怕?沈知意疑惑而苦恼。

阿镯见她面带伤感,以为是为公子的事费神,她索性将手里的酒坛塞在沈知意的怀里。

“沈姑娘,公子要了两坛郎官清,已经喝了半坛。这半坛留给你,这是乐人居的郎官清,味道很好,公子和云公子都喜欢。”她知晓晏长倾的性子,私自拿走他的酒,势必会受到责罚。不过,公子对沈姑娘不同,沈姑娘拿走他的酒,自然不会受罚。她不识字,诗词歌赋一窍不通,但是人情世故她自认为极为通窍。

“沈姑娘,我还要出门去买些新鲜的鳜鱼。等公子醒了,拜托你去正堂为他煮些热茶哈。”她刚想转身,沈知意拦住了她。

“你帮我瞧瞧!”沈知意将宣纸递了过去。

阿镯展开宣纸,按照指点认真辨认了两个印记:“的确很像。还有这个——”她指向花章印下的另一处图案,三环只印出一环,其他两环都只露出半边,这处图案和勒延身上的印记同出一辙。

沈知意喜出望外,弄得阿镯莫名其妙,她着急去后厨,又嘟囔了几声照顾公子的话语,匆匆离去。

沈知意看着她的背影,晃了晃怀里的酒坛,想到晏长倾之前的吩咐,两个时辰后才让她和云时晏去正堂找他,现在刚过一个时辰,既然他累了,就继续睡吧,她抱着酒坛回到纱居。

她将酒坛放在案几上,再次对比了花章的图案和死者身上的印记,花章为什么在妙娘身上?妙娘和凶手又是什么关系?她托着双腮,重新理顺案情的线索,几乎毫无头绪。

她的目光落在酒坛上,昨夜在客舍和宁婉对饮的郎官清味道的确甘冽清醇,她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也没有喝醉。既然都是乐人居的酒,差别会很大吗?她记得就是在喝酒的时候,她才想到金环月的关键线索。

酒能通窍?她索性掀开酒坛的陶盖,里面飘出沁人肺腑的酒香。案几上没有酒壶,她将酒直接倒在白瓷茶杯里。绿莹莹的烧酒在茶杯里微微晃动,水面上飘起一朵朵小浮萍。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她高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知意,知意!”衣袍凌乱的晏长倾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她喝下那杯酒,他健步冲到她的面前,紧紧攥住沈知意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沈知意惊呆,嘴里还含着没来得及下咽的半口酒。晏长倾颤抖地捧起她的小脸,深情地凝望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暖笑。他不再是冰冷的半面阎王,也不是雷厉风行的长安神探,他是一块剔透的墨玉,光洁细腻,暖人典雅温润,这样的他,她从未见过。

“知意!”晏长倾的眸心映着那抹动人心弦的红,更映着同生共死的坚定。他缓缓低下头,吻上那温柔的唇。

沈知意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和钟离辞也没有过这般的亲近,她的脑海一片留白,竟然忘记了推开他。

他温柔地亲吻着她的唇,将香醇的酒搅动在柔软的舌尖,缓慢地引到自己的口中,咽下。她笨拙地发出一声抗议的支吾。

他依旧抱着她,灵活的手指在她的后背划过,缓慢地写下知意两个字,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沈知意脸色娇红地向后退了几步:“你,你——”

“你,很好!”晏长倾莫名地应了一句,发出一声轻叹。事到如今,他的心依然在颤抖,原来他也有害怕的事情,他也有害怕失去的人。

在正堂调配好酒之后,他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的前半段美丽如画,欢声笑语,不仅有佳肴美食,还有裙角飞扬的胡旋女和翩翩起舞的蝴蝶;梦境的后半段却是生离死别,哀怨一生。鲜红的花瓣化成滚烫的热血,一张张惊悚的面孔倒在血泊之中,他看到了一张清秀而熟悉的面孔。

“不要——”他试图拦下金吾卫的无环刀,还是迟了一步,她怒视地瞪着他,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血还原了功臣画像,他惊出一身冷汗。

冷汗还没褪去,他便看到案几上的酒少了一坛,他急忙去找阿镯,将正准备出门的阿镯拦在门口。阿镯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生气,她支支吾吾地说出将酒送给了沈知意。

那一刻,他是恐惧的,惊慌的,甚至无助和害怕。他无法确定那坛酒是否有毒,是否无毒,他不停地奔跑来寻她,生怕错过她,错过一生。

当他站在门口,看到她喝下酒的那一瞬,他的心坠入生死轮回的无间道,他只有一个念头,若不能同生,共死也好。他毫不犹豫地吻着她的唇,喝下**漾在她舌尖的醇酒,他在无声地告诉她,无惧生死,只怕失去!原来他已经陷得如此深!

沈知意从他的眼底看到了那团炙热的火焰,她避开灼烫的目光,低沉地说出两人之间的关系:“我们是,伙、伴。”

“伙、伴!”晏长倾缓缓褪去眼底的爱慕,失落地后退了一步,“是啊,我们是伙伴!”

两人就这般望着彼此,轻柔的彩纱微微飘**,醇香的酒气冲**在两人的脑海,一个情不自禁,一个不知所措。

沈知意的眼前出现了漫天遍野的杜鹃花,骄阳如火的花朵烧红了天边的流云,父亲赶着马车,她和娘亲坐在车上,父亲吆喝着山间的调子,她和娘亲笑个不停。

那天的天空碧蓝如洗,仿佛真的被皂角洗过一样。可是突然间,狂风大作,刮落了殷红的杜鹃花,鲜红的花瓣落在地上,凝固成粘稠的血。一群黑衣人砍下了父亲的头,领头的黑衣人发出鬼魅般的狂笑。她躲在娘亲的身后,吓得不会说话。娘亲大喊:“骗子,骗子……”领头的黑衣人将刀狠绝地插入娘亲的胸口,娘亲偷偷塞给她还带着体温的金环月。

“娘亲……”她放声大哭。

领头的黑衣人拽下面罩,露出一张扭曲阴险的脸。他扯着公鸭嗓:“一别无道金环月!哈哈……”凄惨满足的笑声回**在山谷,他将父亲的头狠绝地扔进她的怀里。

她一手抱着父亲的头,一手握着娘亲冰冷变硬的手,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哭泣,她要张大双眼看清恶人的嘴脸。

是张公公,是藩镇埋在陛下身边的钉子——张公公。他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她要报仇!沈知意挥舞着双臂,仇恨地乱拽着高悬在房梁上的轻纱,发狂地大喊:“我要报仇!”

“知意!”晏长倾惊愕地看着她,眼前竟然浮现了娘亲的身影。在父亲的棺前,身披孝袍的娘亲敲打着铜镜,那盏长鸣灯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左右摇摆。后来,娘亲将小铜镜和零散的小贝片交给他,再也没有出现。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习惯了寂寞和黑夜,也习惯了独处和孤单。他不相信娘亲会抛下自己,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仿佛看到娘亲困在轻纱的牢笼里,他要去救她。

他殷切地迈着步子走向轻纱,轻纱的后面站着手握茶杯碎片的沈知意,她正仇恨地盯着轻纱后面的晏长倾,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一阵清风吹过,轻纱高高地卷起,那抹红烧灼在晏长倾的眸心,他猛然间觉醒,敏捷地打落沈知意手中锋利的茶杯碎片。

“知意!”他稳住了她,目光落在写着正字的酒坛上,脑中豁然开朗。

“我……”沈知意摇晃着头,皱起柳眉,“好痛!”

晏长倾心疼地扶着她坐下,吩咐阿凌端来醒酒的梨羹,两人分别吃下,都觉得舒服多了。沈知意避开尴尬,展开了印有花章图案的宣纸,并详细对照了死者身上的印记。

晏长倾的眸心愈发的闪亮。他站了起来,深沉地说了两个字:“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