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故人重逢
阳光正烈,和煦的风吹绿了灞河边的杨柳,也吹绿了各个坊门前的榆树枝条,长安城即将迎来最美的春。但是,春前的寒冷比寒冬更可怕,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沈知意揉着发红的鼻尖儿,她的茧袄还是脱早了,她走快了几步。市署的开市鼓已经敲响,强劲的鼓声从长安城的东西两侧延绵而来,她发现自己竟然无路可去。
汤饼铺上了铜锁,糕团铺刚刚去过,温府和谢府高门阔院,没有晏长倾的陪伴,她连门都进不去。卢萧的限期只有五日,晏长倾却说三日此案必破,她苦闷地摇头。
复杂的案情宛如她曾经在凌烟阁时做过的梦境,凌烟阁的每一盏宫灯都变成了一面明亮的镜子,镜子里照出奇怪的功臣画像。既是功臣,又不是功臣,他们戴着相同的三梁进贤冠,穿着相同的官袍,连腰间的黄玉的金带都一模一样,可是他们变成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最为惊悚地是那一张张面孔上的杀气和静穆却还是相同的。
这一幕和推背血案是何等的相似,每个死者似乎都是凶手,每个出现在案情里的人都有嫌疑。而那只被毒死的猴子更是将案情推入了更深的漩涡,它的背后是司天监,是凌烟阁,是晏长倾去世多年的父亲和风云波谲的暗涌。
每个人都困在局里。要解开杀局,逃离杀戮,她要捞出沉入潭底的铜铃铛,还要凿开湖面上冰冻三尺的寒冰,而寒冰里竟然封存着尸体。
她站在笔直的街道上,望向隐在远处的坊门。街上人来人往,她却没有一个亲人。
她忽然想起宁婉,自从那日在乐人居匆忙一别,两人有很多话没有说完,还有那只中毒的猴子是怎么丢的?或许宁婉知道些线索,她决定去找宁婉。
宁婉和师父红手娘住在长寿坊一家名为安悦的客舍,客舍的伙计很机灵,沈知意还没说话,便将她往后院领。
沈知意不解:“你知道我要找谁?”
伙计弯着腰,伸出手臂指向后院独立的小院:“宁婉姑娘早就吩咐过,会有一位清新脱俗的姑娘来找她,还让我备好暂新的被褥,我等了四日,终于等到姑娘。姑娘容貌出众,清新脱俗,放眼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位,自然是宁婉姑娘的贵客。宁婉姑娘和红手娘就住在里面,她们是我们客舍的常客,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姑娘来的真巧,今天她们没有出去表演,红手娘和袁叔一早出了门,还没有回来,只有宁婉姑娘在。”
“哦!”沈知意心底涌起一阵感动。四日前,正是宁婉走出大理寺死牢的日子。她知道她在长安城举目无亲,又没有投宿的手实,特意让伙计留门。她虽然没有来投奔她,但是这份情谊真是难能可贵,她要尽快抓到推背血案的凶手,彻底洗刷她身上的冤屈。
她怀着感激的心情跟着伙计,来到宁婉居住的小院。这是极为普通的民宅,正房的两侧是东西厢房,东厢房的门口摆放着关猴子的铁笼子,屋檐下还挂着套着笼罩的鸟笼,鸟笼里不时发出雀鸟的哀啼。
西厢房关着门窗,窗外摆着一盆泥瓦花盆,花盆的花郁郁青青,显然是在屋内精心照顾了一个冬季,赶上天气暖和出来透气儿的。
花如此,人不更应该如此吗?
沈知意苦涩,若不是凌烟阁出了祸事,若不是晏长倾激怒她,让她不计后果地揽下推背血案,她依然困在巍巍的宫墙,日复一日地望着凌烟阁的宫灯出神,她哪里会看到另一番的天地?
“宁婉姑娘,贵客到了。”伙计对着正房大喊。
正房的门开了,宁婉从正房里跑出来,她穿着单薄的红裙,肩上披着帛巾,她热情地将沈知意拉进屋:“你怎么才来啊,我等得好辛苦。”
沈知意心头一暖:“既然是贵客,自然要晚些登场。”
“你啊——”宁婉拉着沈知意坐在小软榻上,端来竹盘,“这是袁叔晾晒的干果,酸甜可口,你快尝尝。”她拾起一粒送到沈知意的嘴里,又拾起一粒塞进自己的嘴里。两个女孩儿互相看着彼此先酸后甜的表情,相视而笑。
是葡萄的味道,沈知意一边吃,一边扫视着屋内。她还以为正房是红手娘的卧房,宁婉住在西厢房。看来她错了,这才是宁婉的房间,西厢房的那些花草应该是红手娘养的。
红手娘对宁婉果然极好,她不但将阳光充足的正房让给宁婉住,更是不惜钱财将宁婉居住的正房布置得足以和官宦小姐的闺房媲美。
正房被屏风一分为二,屏风内是女儿家的床榻、梳妆台和衣柜,屏风外是小软榻和待客的小案几。虽然略显局促,但从屏风上的金风玉露的夹缬花样和小软榻上的茵褥都能看出精致和华丽。
听宁婉说,她自从出生便被父母遗弃,是红手娘将其收养,并传授红手门的独门技艺,师徒两人居无定所,行走江湖。这份养大于生的恩情,让两人更胜母女。
“哎,想什么呢?”宁婉的手在沈知意的眼前划过,“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抓到真正的凶手了?结案了?”
“还没有。”沈知意如实地说道。
“还没有结案啊!”宁婉有些失落。
沈知意默默地颌首,她想起猴子身中奇毒的事情,因为此事涉及陛下的颜面,她不想给宁婉带来麻烦,隐去了秘密,只是简单问起了丢猴子的经过。
提到丢掉的猴子,宁婉的脸色变得暗淡,她叹了口气,眉宇间锁着哀怨:“那只猴子通人气儿,以往偷偷溜出去,都是为了偷嘴,吃饱后也就回来了。可是那晚它偷溜出去,一直没有回来。第二日我和袁叔从安兴坊找到了崇仁坊,问了很多路人,他们都说连根猴毛都没有看过。”她又落寞地叹了口气。原来在谢府那夜,她被晏长倾拒绝而心情低落,故意将猴子抱出来,寻些乐子。可是猴子放回铁笼子时,忘记上锁,猴子才会溜出去,还好师父没有怪她。
她认真地看着沈知意,透出几分少女的哀愁:“唉!都是因为丢了那只猴子,才惹出后面的是非,说到底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其实,她并不在意弄丢了猴子,那只猴子已经养了数年,接近古稀,也活不了几年,她在意的是晏长倾。
她常年辗转在长安城世家富贾的府上表演戏法,见过不少世家公子、读书君子,可是谁也不如他——长安神探。世家公子少了他的洒脱和真实,读书君子少了他的手段和执意,连入苑坊的王爷都不敌他的天资和本领。他和她一样,缺少的是比肩的身份!从见到他第一眼,她的心便动了,她会乐此不疲地在乐人居听说书人说他破解的案子,她会喜欢穿朱红色的衣裙,她会引起他的主意。她一度以为他也会喜欢她,至少不讨厌她。但是那晚她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温暖和留恋,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谊。
她自幼跑走江湖,识得冷暖人心。人有喜怒哀怨,也有离愁无奈,但是最怕无感。这种无视、无心、无欲、无求的人可怕、可畏又可怜。他对她的目光空空如也,没有喜好,也没有愤怒,分明就是无感。意味着他从未真正注视过她,从未想过她半分。
为此,她悲伤了好多天。后来,她在大理寺的死牢里想通了。这样也好,两不相欠。他对她无感,他对任何女子也无感,她得不到他,别人也得不到他。或许某天的缘分到了,他们自然会走到一起。
她收拾了凌乱的心情,牵起沈知意的手,恢复脸上的笑意:“我让伙计去准备下酒菜,让你尝尝乐人居的郎官清。这酒是店家自留的,堂子里喝不到。今日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了。”
“红手娘和……”沈知意不解地问。
宁婉迟疑片刻,很快恢复了平静:“师父去访友,今晚不回来。至于袁叔,他为人很怪,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哎,你来得真巧呀,看来也成半个能掐会算的长安神探了。”
沈知意想起晏长倾拦住云时晏时的神色,她不禁点头:“好!”
不一会儿,伙计送来了几碟清淡的小菜,还切了一盘嫩滑的鱼脍,宁婉从衣柜里拿出青色的小酒坛。两位因为孤单而相识的少女,守在案几前开始互相倾诉心里话。沈知意不善饮酒,几杯下肚,脸颊羞红。
宁婉酒量甚好,她拉扯着沈知意的衣袖:“快说嘛,真的没有喜欢的人?”沈知意默默地摇头。
“唉,真无趣。”宁婉又喝一杯,“师父说,每个少女都有过喜欢的人,你怎么会没有呢?”
沈知意想到了钟离辞。在昨夜之前,她真的很喜欢他。但是经过昨夜的酒宴,她发觉她不懂他,以往的那些暧昧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而他却懂她,他懂她的所想,所求,所述,所有……他似乎懂她的全部。她的喜欢在他面前卑微到了尘埃,还是喜欢吗?她的心长满了凌乱的藤蔓,缠绕着她和他。
相识以来,她只看到了他的阳春白雪,却看不到他脚下的浮影,他有影子吗?她想起和他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他站在雪地上,洁白的雪掩盖了他的影子。世人眼里的一品侯爵,真的会如此风轻云淡?
昨夜,白雪掩盖的影子在黑夜现出了真容,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他,真切地看到了他的影子,她忽然很怕。她不怕与他的前路有多苦,有多难,她怕迷失方向,走了一条相反的路。那条路若是偏离了正义和真实,她会如何抉择?
肆意生长的藤蔓让沈知意陷入了无比的纠结和痛苦,她四处寻找着释放的出口。当她拼劲最后一丝气力斩断那根最强壮的藤蔓,爬到出口时,发现微亮的出口依旧站着那个人。
因为她依旧喜欢他!
她端起酒杯,苦意地看着宁婉:“喜欢与不喜欢有什么区别?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徒生烦恼;我不喜欢他,他喜欢我,徒生无趣;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徒生忧伤。最好就是……”她喝下泛着辣气的酒,脑海里竟然浮现了晏长倾那张宛如桃花的脸,他仿佛居高临下的看看她,看着她挣扎、沉沦。
“最好什么?”宁婉催促。
沈知意微微一笑:“最好就是,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各自欢喜!”
“说得好!”宁婉拿起小酒坛,分别给自己和沈知意倒下,“各自欢喜,最好!”她仰着头一饮而尽。
沈知意的头晕晕沉沉,她指着宁婉腰间的百宝囊,羡慕地说道:“你多好,有师父疼,来去自由,又有技艺傍身,哪里像我,能活着走出凌烟阁已经天大的幸事了。”
“凌烟阁?”宁婉的眸心闪过隐隐的阴霾,她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司天监真的是被宫人杀死的?”
沈知意默默地点头,那晚,参加祭祀的文武百官都在场,长安城内到处传着司天监遇害的各种传闻。她对宁婉简略地讲述了那晚发生的祸事。宁婉的脸色泛起了白,她叹了口气,语气落寞地说道:“司天监一生洞悉天象,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命运。看来,还是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沈知意不解。
宁婉随即露出笑意,她为沈知意夹了一块肥美的鱼脍,说道:“不是吗?那夜本来不是祭拜凌烟阁的日子,陛下非要祭拜,惹出了这些祸事。”
“啊?”沈知意惊讶地挑眉,她在宫中十载,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妄议天子是重罪,她急忙朝窗外张望,做出“嘘”的动作。
宁婉大笑:“怕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刚刚说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她又想到了晏长倾,她若是有查案的本领,住进辅兴坊该有多好。
“羡慕我?”沈知意诧异地看着她。
“羡慕你是功臣之后。”宁婉避开心事,打趣道。
“是啊,我的确是功臣之后。”沈知意苦涩地咽下鱼脍,鱼脍滑嫩肥美,她却如鲠在喉。她的父亲的确是陛下亲自表彰的功臣,可是此功臣非彼功臣,她的父亲只是一名官职卑微的不良人,比不得凌烟阁的一品王公。可是历朝历代,供奉朝堂王庙的功臣寥寥无几,谁会记得堂下的尘土?就像陛下将埋入皇陵,谋逆的舒王暴尸荒野,这就是天命!
“一别无道金环月!”她扬起手腕上的金环月,小月牙儿在金环里摇晃不停,她的目光变得迷离。猛然间,她睁大了双眼,她在小月牙上看到了暗纹,似乎是字。她仔细地摩挲小月牙,却找不到暗纹。
一直以来,她将所有的注意都放在别无道,甚至去求钟离辞帮她去找当年的知情人。可是张公公临死前的这句话有两层含义,她只在意了别无道,忽视了金环月。张公公怎么会知道她有金环月?金环月是娘亲在临死前交给她的,她之前都没有见过金环月。看来,她父母双亲在别无道的遇害并非毫无线索,金环月便是重要的线索。当年,山贼见她是女孩儿,没有赶尽杀绝,而张公公在临死前说当年不该留她,又说出了金环月,难道他和山贼?她紧紧握着酒杯,绿莹莹的酒洒出了杯沿儿。
“知意!你喝醉了。”宁婉重复地喊道,“你喝醉了!”
沈知意颤抖地喝下,火辣的酒气冲**在她的唇舌间,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喝醉了!”
宁婉拄着腮:“哈哈,酒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你忘记很多事,也会让你记得很多事。对了,上次在乐人居门口,你拜托我缝一个银鱼袋,是送给晏长倾吗?”她的眼里闪着明亮的光。
沈知意也记起了此事,卢萧昨夜还提醒过她,可是她整日查案哪有功夫做女红。那日在乐人居,她看到宁婉的百宝囊做工规整,绣工精细,她便拜托她缝一个银鱼袋,还特意嘱咐,银鱼袋的丝线要用银丝。卢萧是极为挑剔的人,她不想在他面前落下口实。推背血案案结,归还大理寺卷宗,再赔给他银鱼袋,她和他再无交集!
就在她神色犹豫地如何婉转说出实情时,宁婉开了口,她拍着沈知意的柳肩,兴奋地说道:“放心,我一定缝一个最漂亮的银鱼袋,缝好后,亲自给你送到晏府去。”
“谢谢。”沈知意并不知道宁婉已经误会了她的心意。
宁婉高兴地举起酒杯,说道:“我们姐妹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谢什么?来,喝酒。”
“喝酒。”沈知意也含笑地端起酒杯。
长安城的夜,漫长孤寂,一轮弯弯的弦月挂在老榆树的枝头,清淡的月光映在沈知意的深眸,也同时映在远在荒野的晏长倾的深眸。
晏长倾站在败落的大雄宝殿的屋檐下,仰望着头顶的月,别人眼里的弦月在他的眼里是那轮无法修补的残月。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黑影,他站在黑暗的角落,清淡的月光照不出他的轮廓,更看不清他的脸。
“世人都说长安城很大,其实长安城很小。”黑影发出生硬的胡音儿,他默默伸出双掌,做出虔诚的手势,指缝间是粗糙掌纹和厚厚的结茧。
“是啊。”晏长倾感慨地应道。同样的月色,同样的情景,同样的人,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某一天。两个初到长安城的人,被夜禁困在这里。那天,谁也没有抱怨,更没有急躁,只有默默的期望和耐心的等待。
那天的风好冷,瑟瑟的风声几乎掀开了屋顶的瓦片,他伸出了手臂,他接过了水囊。他已经忘却酒的味道,只记得一个烈字,酒里有黄沙的苦涩。可是那酒很暖,暖了身子,又暖了心,让他记起了很多事,也忘记了许多事。
他和他开始寂寥的交谈,他告诉他,他是生在长安,长在外地的长安人。他告诉他,他是来自西域的长安人。两个久别长安城的人,再次回到最初的地方,都是为了寻人。
直到现在他都很疑惑,一向处事缜密的他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或许是因为他在酒里加了解忧花?又或许西域的酒太过烈意?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说过什么,两人坐在屋檐下,默默地喝着酒,看着天边的月,笑着各说心事,直到水囊空了,熹微的晨光撬开黑暗的夜,长安城的上空响起了最洪亮的晨鼓。
两人互相道别,一别两散,各自去寻人。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长安城很大,两人像融入大海的两滴水,了了无痕。长安城又很小,两人很快又见面了,那只是对面不识君的情意。
晏长倾望着月,幽暗的黑眸里拼剪着黑影的真容,他低沉地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黑影冷漠地抬起头,缓缓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微弱的月光一寸寸地照亮他的轮廓,他的手臂上绑着红绸带,腰间系着羊皮水囊。他站在晏长倾的身边,伸出了手臂。
晏长倾迟疑地接过水囊,痛快地喝了一口。这一次,他没有喝出黄沙的味道,他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长安城的酒。”一个熟悉的声音,“长安城的酒加了解忧花,却无法解忧。”
晏长倾将水囊还了回去:“我是叫你袁大哥,还是袁叔?”
“我单名一个惜字,爱惜的惜。”袁惜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大口,“原来你是长安神探。”
晏长倾叹过:“都是虚名罢了。”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袁惜被岁月压弯的背,被岁月染白的发,想到他从宁婉的手里接过锁链的手,似乎看到了黄沙下的另一个他。
以前他从未留意过他,今夜两人的再次故地重逢,让他对他生了兴趣。从他的身姿和习惯,他已经猜出他曾经做过什么。他为什么会在年少风华时离开长安城,又在双鬓花白时回到长安城?他寻的人又是谁?
“你寻到人了?”两人同时问。
“没有。”两人同时答。
袁惜伤感地喝了一口酒,又伸出了手臂。
晏长倾接过水囊,扬起了头,辛辣的酒气在喉咙里烧灼,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知意。那人曾经告诉他,沈知意会帮他找到要寻的人。沈知意幼年进宫,她几乎没有走出过宫门,她的十年辗转在不同的宫殿。她如果能帮他寻人,说明此人也在?会在凌烟阁吗?他想到那刺眼的红,平静的心被撕开了伤口。他不屑权术,却总与恶人为伍,他想阻止罪恶,却无法解救更多的人。
他祈祷上苍不要对他太残忍,他缓缓闭上双眸,温暖的眸心渐渐褪去杀戮,浮出了那抹娇柔倔强的红影。
“我很快就会找到要寻找的人。”他坚定地说道。
袁惜轻叹了口气,他揉搓着双手,厚厚的茧盖住了他食指,他伤心地说道:“我找不到她,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晏长倾将水囊递了过去,谁也不再说话,只有互相传递的水囊。今夜的酒喝得很快,晏长倾刻意保持着清醒。他挑眉道:“我可以帮你寻人。”
“不必了。”袁惜摇头,“我曾经答应过她,我会亲自来长安城寻她,我要让她过生富庶的日子。”他的语调里透着深深的伤感,“可是我失言了。长安城不再是当年的样子,我不是当年的袁惜,她也……”他的话没有说完便停下了,他将头埋在粗糙的掌心,杂乱的掌纹上流淌着浑浊的泪。
夜风呼呼地吹过,哽咽的哭声伴着几声凄厉的猫叫盘旋在荒凉的寺院。晏长倾站在他的身旁,深深体会着那份凄凉、无助、痛苦、纠缠、还有悔恨。他想劝他,却找不到理由,他只能陪着他默默地站着,聆听着他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袁惜抬起了头,露出释放的笑脸,他看着晏长倾,说了声:“谢谢。”
晏长倾摆手,他盯着袁惜的侧影,不经意地问起了心中的困惑:“你知道尼雅马利吗?”
袁惜一震,融入黑夜的身影再次浮现。他颤抖地张开干涸的唇,习惯地摸着水囊的三叶花形塞子,说:“尼雅马利?”
晏长倾扫过他的食指,耐人寻味地继续道:“据说,这是长在沙海里的花,也是敦煌画工画在壁画上的花。”
“是啊,那是世上最美丽的花。”袁惜的眼底浮现出壮丽的壁画和漫天的黄沙,滚滚黄沙之下是他,她,还有她。
晏长倾捕捉到他的迟疑,再问:“尼雅马利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每一个画工的心里都有一朵尼雅,由心而生,才会画出来。”袁惜抬起手臂,灵活的手上仿佛握着一只画笔,他不停地画,不停地画,直到手臂垂下,他的眼里发出明亮的光:“看到了吗?这就是尼雅马利。”
晏长倾的眼底一片黑暗,他没有看到美丽的花,却看到了比花更美的眼神。那是迄今为止,他看到的最专注的眼神,最富有、最伟岸的人。
那微驼的背,那双挥舞在空中的糙手,那染成灰褐色的指尖,还有长在血肉里的厚茧。他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曲折和痛苦,他却知道他曾经用宝贵年华做过的事!
晏长倾静默地注视着黑暗的夜,辛辣的酒气在他的唇舌回**,他的眸心缓缓浮现了另一番天地。浓黑的夜幕被眸光点亮,他也看到了美丽的尼雅马利。那是一朵朵妩媚的三瓣花,每朵花的颜色各不相同,有红的,绿的,蓝的,还有黑的。五颜六色的花随着风沙飘动,引来了翩翩起舞的蝴蝶,那婀娜的舞姿像极了胡旋女的石榴裙。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找寻胡旋女的那张脸,可是他只看到掩面的头纱和一双褐色的双眸。
花瓣不停地旋转,直到落英漫天,他的眸心绚丽缤纷。他激动地伸出双手去抓,可是多彩的花瓣在坠落的瞬间,失去了色彩,变成了恶心粘稠的黏液,黏液里挣扎着胡旋女褐色的眼球,他在眼球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啊——”他惊悚地甩开双手,眼前渐渐转暗,变黑,直到回到最初的夜色。他惊出一身冷汗,酒醒了!
袁惜依然安宁地站在他的身边,他用力拉扯着衣袖。
晏长倾的头隐隐作痛,他揉着额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尼雅马利真的很美!”
“是啊,尼雅是美丽的意思,而马利?”袁惜的眼底浮动着伤感。
“世上真的有尼雅马利吗?”晏长倾追问。
袁惜摇摇头,又点点头:“空即为有,有即是空,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尼雅马利,所以壁画上的尼雅马利也各不相同。”
“空即为有,有即是空?”晏长倾盯着他的水囊,细细品位着他的话。
袁惜忽然决然地走出屋檐,他和晏长倾道了声“保重”,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夜愈加沉寂,稠密的夜色宛如一方古砚,被寒风磨得浓烈。晏长倾孤独地站立在破旧的屋檐下,盯着空中那轮留白的残月。
后院传来凄凉的木鱼声,裹着僧袍的僧人在狭小的禅房里虔诚地吟念着经文。
而在众人看不到的暗处,幽暗的密室里燃着缭绕的香烛,一个落寞的背影站立龛墙前,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相扣的掌心里藏了一颗系着红线的金球。他沉闷地发了一声感慨:“我该拿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