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考验

第二天中午,我在绿谷大厅找到Nina,告诉她想加入抵抗者组织。

“为什么?”Nina放下浇花的喷壶,看着我的眼睛。

“为了蜜獾,黑牙,四眼……还有那些死去的朋友。”

Nina眉头一蹙,似乎有话要说,欲言又止。

“我支持你。”一脸络腮胡子的四号走进大厅,冲Nina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我跟着四号,绕绿谷转了一大圈。四号一路做着介绍:“绿谷分内圈和外圈两大块,内圈是迦南总部,外圈是警戒区和训练营,训练营一共三个,隶属三个中队。”

参观完毕,四号把我带到一个狼头标志的训练营,进到一个靶场,里面十几个人,正在练习射击。

“疯子!”四号喊道。

我一愣,这个称呼怎么这么耳熟,就像在哪听过?

一个头戴黑色耳罩,身穿迷彩的年轻人,从靶场旁的凉棚里跑出来。四号把我交给他,吩咐了几句,转身离开。

“嘿,哥们,怎么称呼?”年轻人伸出右手。

“我叫沐阳,三水沐,你呢?”

“叫我疯子就行了,在这疙瘩,名字没啥意义。”

我终于想到了什么,盯着疯子:“你的网名是不是也叫疯子,在……时间重置的QQ群里?”

疯子一下子愣住,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才放松下来,耸耸肩:“真没想到,咱们早就是战友了!”

靶场的凉棚里,疯子说出了他的经历——他在发现那个世界的异常后,执着地上网寻找真相,竟然真的拿到诺亚操控时间线的证据,也因此上了诺亚的黑名单。千钧一发之际,被四号的人救出,成了抵抗者一员。

“这里所有人都有类似的遭遇,”疯子指着正在训练的人,“他们都是普通人,就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就差点被清除。”

绿谷中的生活平静充实,白天接受训练,晚上去休息室,看些科技方面的书籍。空闲还会到绿谷外圈转转,挖些少见的植物,带到大厅种植。一个月一晃而过,渐渐习惯了绿谷的安宁,心中的孤独感也在减淡。

Nina时不时的找我聊聊天,比起刚见面,她的话多了一些,只是眉眼间仍然是一副淡淡的哀愁,不仔细看,会以为她天生就是那副模样。

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学射击,刚要举枪瞄准,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后背。

我拿着枪就要转身,疯子一声大叫:“小心别走火!”

话音未落,只觉胳膊一酸,冲锋枪一瞬间被夺走,身体也失去重心,重重摔倒在地。

我腾地爬起来,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黑亮的眼珠,锐利的眼神,正是蜜獾。

蜜獾把玩着冲锋枪,就像摆弄个小孩的玩具,对着靶心,“哒哒哒”,扬声器响起一连串的“十环”的声音,雪狼训练营里响起阵阵口哨。

“小伙子,还要加把劲呐。”蜜獾把枪还给我,拍拍我的肩膀。

我刚要和他拥抱,又被人撞个趔趄,紧接着被一股力量抱起来,低头一看,竟然是大嘴!

“哎呦我去,还真有这地方……”大嘴放下我,左顾右盼,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走,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带着大嘴,绕绿谷转了一大圈,大嘴一路发着牢骚,说他为找我去过两趟山区,翻了个底朝天,腿都跑细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扶着棵树,斜视着他。

“换了从前,我肯定不来,也不信你这套。”大嘴席地而坐。

“那怎么又来了?”

“海,别提了,”大嘴一拳打到树干上,“那谁,你还记得吧,丽丽……说实话,我真心把她当成最后一个了,眼瞅着就要谈婚论嫁,她……她却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不一样?”我倒吸一口凉气,一瞬间想到什么。

大嘴叹口气,“想当初你和我说起那些怪事,我还以为你犯病,现在才他妈知道,原来……原来犯病的是我!”

“这种事……不亲身经历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我想起唐豆的事,语气下沉。

“对了,”大嘴又像想到什么,告诉我,自打我失踪后,唐豆也不见了。

“她本来就是诺亚的人,”我哼一声,“还有谭力。”

“老谭?”大嘴的下巴几乎掉下来,“你失踪后,他还来找过我打问你的下落,还请我喝了好几次酒!”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蜜獾,要求加入他的中队。

蜜獾坐在一堆原木上,指着他的队员:“这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九死一生,你……你凭什么?”

“我训练过一个月了。”我撸起袖子,露出肱二头肌,蜜獾的队员哄然大笑。

就在我一脸尴尬,转身要走的时候,蜜獾又喊住了我。

蜜獾训练营后面的一个木屋,没有窗户,阴森,局促,亮着惨白的灯光。角落里竖着一人高的铁十字架,墙上挂着手铐,铁链,地上固定着脚铐,跟诺亚地下室的布局一模一样。

蜜獾拍拍手,一个铁塔似的壮汉走进来,放在地上两样东西——水桶和电击棒。

“这是诺亚的常规项目,”蜜獾抬起手,看了看表,“十五分钟,撑不住就回去吃奶。”说完走了出去。

壮汉把我铐在铁十字架的横梁上,脱掉我的上衣,细声细气地说:“哥们,千万别死撑,要是真撑不住,一定喊停,喊停啊。”

说完拎起水桶,把水一点一点浇在我头上,我这才知道,那是冰水。

冷,刺骨的冷,无法忍受的冷。

“遭罪呐。”壮汉淋着冰水,挤着眉,一脸的于心不忍。

我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不停和壮汉聊天:“嗨,哥们,你怎么称呼?”

“刘思春,叫我思春就行。”

“名字……不错,”我咬着牙,“以前……你以前是干嘛的?”

“我是……演员经纪人。”

“噢……怪不得你说话……这么娘里娘气的……”

“请你不要这么说,好么?”思春语气变了,把水桶举高,冰水从头到脚淋过来,感觉全身每块肌肉都再不是自己的。

“哥们,还受的了受不了?”思春拍打着我的脸。

“就这点本事啊……”还没等我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一股强大的,剧烈的,不可抗拒的痛苦覆盖了全身,小腹的肌肉一瞬间**,一道尖利的惨叫从喉咙迸出来。

思春的两只手都在哆嗦,也尖叫着:“下不了手……我他妈下不了手啊!”

“来……”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喊了句,“来啊,死娘炮!”

又是一阵剧烈的痛苦,像同时有无数根尖利的细针,扎进全身每个毛孔,每个细胞……脑子里只剩一个字——停!

就在我马上要崩溃的刹那,蜜獾的声音响起来:“行了。”

第二天一早,蜜獾把我带进一间传送室,里面只有一个密封舱,旁边站着四号。

“昨天的只是热身项目,今天才是真正考验。”蜜獾把我带到密封舱旁边,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几眼,转身走了出去。

我心脏一沉,想起昨天的项目,心有余悸,不知道他们今天又要搞哪样。

“你放心,今天的考验,不会对你的肉体造成任何伤害。”四号就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做了个请的动作,让我躺在密封舱的凹槽上。

舱盖缓缓打开,跟上次的步骤一样,黑色眼罩扣在脸上,舱盖缓缓关闭,全身肌肉一紧,意识变得模糊。

“老规矩,受不了就喊停,别硬撑。”四号的声音从舱外传来。

草地,青草的味道。

“杂种,小杂种……”几个孩子的声音。

我的脸上一阵疼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操场的草地上,被几个孩子按住。他们不停地殴打着我,还有一个把唾沫吐到我脸上。

这是我的记忆中,一直回避的画面,没想到竟被原封不动呈现出来,尽管知道一切是假的,那点疼痛也不算什么,可是封闭在记忆中的屈辱、愤怒和自卑,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冲刷着、袭击着我的每一寸神经。

我本能地举起胳膊想要还击,脸上挨的拳头更多了。就在这一刻,瞥见一个大人的身影,站在操场旁边,似乎在欣赏着这一切。尽管看不到他的正脸,还是能感觉到他僵瘦的身材,凌厉的眼神。我想使劲仰头,看清他的脸,却被几个孩子压住,无法动弹。

“要不要喊停?”四号的声音,凭空回**着。

我强忍着孩子们的霸凌,没有作声。

画面持续了几分钟,终于切换到下一个场景。

房间,熟悉的房间,门外响起剧烈的争吵,紧接着就是熟悉的哭泣,熟悉的喊叫。

我的内心充满恐惧和害怕,透过门缝,看见客厅里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抓扯着妈妈的头发。尽管看不清男人的脸,但我知道他是谁,我想上前去阻止他,去打他,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被殴打……

痛苦就像一炷炷点燃的香,灼烧着我的神经,一秒钟都不想再看下去。

“你可以喊停……”四号似乎能感受到我的情绪,声音起了变化。

我还是没作声,画面持续了几分钟,切换到第三个场景。

一扇门,一扇永远不想打开的门。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那扇门被自己推开。

熟悉的晾衣杆,熟悉的芭比娃娃,熟悉的内衣,卧室里传来了……熟悉的呻吟声。

不,不要!不要再推开卧室的门!

可是,画面还在向前推进,卧室的门被推开一道缝,我看见依云白皙的大腿,搭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的、黝黑的后背……我看见自己冲进厨房,摸了把刀,终于还是放下……

记忆里,这个画面明明不到一分钟,一分钟!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循环,循环不断地播放,为什么!

“要不要喊停?”四号的声音。

尽管愤怒要吞噬掉一切,我还是强忍着没作声,终于,画面切换了,切换到一个正常的场景,我长舒一口气。

一条医院走廊,干净的楼梯,护士的脚步很轻,一切都很安静。没有屈辱,没有痛苦,也没有背叛,却是我最不想见到的场景。

我踩着台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上走,终于走到二楼,站在221病房门口,没有进去。

病房里躺着一个病人,病入膏肓,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天。

他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在病房门口徘徊着,221号病房的房门,像一座山,一座铁铸的城门。

手机响了,姑妈说她正在赶来的路上,让我先进去。

我还是来回的徘徊,终于见到姑妈,她的眼里充满了祈求,满脸都是泪痕,就差给我跪下。我最终还是摇头,挣开她的拖拽,跑下楼梯。

画面循环着,循环播放着,我的心脏一次次被揉碎,又一次次重组,再被揉碎……

我再也忍受不住,大叫一声:“停,停下!”

密封舱的舱盖缓缓打开,我坐起来,满脸都是眼泪,终于明白刚才蜜獾为什么那么说了——跟今天的痛苦相比,昨天的“项目”,简直就是享受。

“你失败了。”四号表情凝重,递给我一包纸巾,“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咽下一口唾沫:“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人生中最痛苦、最难面对的事,不是屈辱,也不是背叛,而是……原谅。”

“你确实要补补原谅这堂课了,”四号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更难原谅的事情。”

蜜獾带着我往回走去,一路上,像是理解我的心情,什么话都没说。我以为他要把我送回房间,没想到被他带到蜜獾中队的训练营。

训练营里,蜜獾的人整齐地站成三列,蜜獾让我站到前面。

“大家记着,他叫沐阳,从今天开始,他是我们的人了!”蜜獾把一个三角形徽章别在我的胸口。

我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队伍解散,我找到蜜獾:“我没通过考验,你怎么还同意了?”

“因为我知道,你面对了什么。”蜜獾按住我的肩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今天的意义。”

中午时分,Nina找到我,说控制室收到我的消息。我一愣,谁会给我发消息?

“听说,你去四号那了?”Nina的眉间还是那淡淡的忧愁。

我点点头,一瘸一拐跟着她,进了三号的控制室。

光幕上面,显示着一行蓝字:“我是唐林——沉睡者让我问你,你感到自己的变化了么?”

我的呼吸陡然紧张,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鼻子发酸。

“你可以在上面写字。”Nina附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

我艰难地抬起胳膊,就像用了千钧之力,在那行字下面,写了两个字:“是的。”

光幕上的文字,渐渐隐去。

“他收到了。”Nina说。

我咽下一口唾沫,刚要往回走,“滴”的一声,光幕闪着蓝光,上面又出现两行字。

“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炼,才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唐林。”

一滴眼泪,涌出我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