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他的世界
安静，绝对的安静。
黑暗的小道，荒凉窄僻，两边是阴森的灌木，更远处影影绰绰，像是一片漆黑的森林。
大概过了一分钟，小道上多了个模糊的人影，向我迎面走来。尽管看不清人影的长相，可是从他走路的姿势上，大致能辨认出——他就是唐林！
“唐林！”我大声叫着。
人影走到我对面，光线太暗，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人影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
是唐林的声音。
握住他手的一刹那，一片冰凉。
紧接着，“呼”的一声，眼前的景象快速变换，河流，树木，山峰，光秃秃的岩石，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像电影的快进画面，一眨眼，就切换成下一幅。
我飞起来了！
冷，非常冷，呼啸的冷风几乎把我冻透。恐惧，居高临下的恐惧，我闭上了眼。
一阵嘈杂过后，唐林的声音响起来：“睁开眼。”
一条街道，车水马龙，人声喧杂。不远处是地铁口，广告牌，熟悉的写字楼……其中一座写字楼上，挂着一块橙色广告牌，就是我工作过的都市之声电台。
我和唐林就像穿了隐身衣，没人注意到我们。唐林松开拉我的手，径自穿过马路，一辆辆汽车，从他身体中间开过，他却毫发无伤。
“过来，走过来！”唐林站在对面，向我招手。
尽管知道一切可能是假象，我的两腿还是瑟瑟发抖，在唐林的催促声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
“要不要来点更好玩的？”唐林看了我一眼。
没等我说话，唐林就拽起我的胳膊，眼前的场景瞬间又发生变换，看到场景中的人物时，我张大了嘴。
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画面中的“我”头发蓬乱，拎着黑色文件包，向地铁站一路小跑。刚进地铁，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走进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个面包。
我还想看的更仔细一点，唐林又拽了我一把，一切又变成另一个场景。
那是唐林常住的小区，只是楼层比原来干净，墙上的小广告和乱涂乱画都不见了，楼下的空地上，几个小孩踢着足球。
我们瞬移到唐林家的阳台，透过窗，看见客厅里，另一个“唐林”和余小桃坐在沙发上，亲昵地拥在一起，看着电视。画面中的余小桃年轻漂亮，一脸幸福，左手无名指上，带着枚红色戒指。
窗外的唐林，面带微笑，痴痴地看着房中的画面，直到我把他晃醒。
我语气犹豫：“我……我想看看豆豆。”
“你确定么？”唐林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点了点头。
一秒钟后，我和唐林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景，看上去像一家医院。
画面中的唐豆大概刚下班，白色的工作服还没换，就被一个年轻男孩，堵在宿舍楼前。
男孩捧着一束玫瑰，嘴上说着什么，一脸微笑。唐豆脸色绯红，接过玫瑰，没有说话，转身向宿舍楼走去。
我看愣了，一动不动。
唐林拍拍我的肩膀，眼神充满同情。
“走吧，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说。
眼前的景象快速消失，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过了漫长的一分钟，画面重新亮起，我和唐林出现在一栋大厦的天台，脚下是万丈高楼，四周矗立着灰色的建筑，蓝色的玻璃外墙，整齐划一，冰冷肃穆。唐林站在我面前，雪白的T恤，熟悉的表情。
我猛然想到，这个地方，就是上次视频中看到的背景。
唐林双臂一张：“欢迎来到我的小世界。”
“小世界？”我一怔，“你设计的？”
“当然不是。”
我明白了什么：“一定是三号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还是亲自去问他们比较好，”唐林按住天台的边缘，一纵身，坐到护栏上，“刚才的感觉怎么样？”
“很酷，也很震撼——那些人为什么看不见咱们？”
“因为咱们不属于这个世界，”唐林抚摸着护栏上的钢筋，“你可以理解为，咱们只是在看一部全息电影。”
我并不相信，抓起一块水泥块，拼尽全力，砸向旁边的玻璃墙，玻璃墙应声粉碎。
我拍了拍手：“谁说是电影？”
唐林一笑：“你再看。”
眨眼的功夫，那块窗玻璃恢复了原样，连刚才捡起的水泥块，也出现在原地。
我一愣，干脆把脸贴到护栏上，粗糙干涩的触感，跟现实完全没有分别。挥手一拳砸在护栏上，手背顿时一阵剧痛，大叫道：“这他妈也太真了吧？”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唐林俯视着我，“二元对立的认知，本来就是陷阱，是人类最差劲的世界观……”
“我大老远跑来，不是听你上哲学课的。”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这些，打断了他。
“不是我喜欢讨论哲学，实在是所有的问题，本质上只能是哲学问题。”唐林抬起胳膊，指着天台下面的城市，“你看到的这一切，不过是一行行代码——打造一个世界，模拟人类的感官，其实很容易，建个模就可以。难的是模拟这个世界的因果律，还有操纵无数人的命运。诺亚做的，就是这些……”
“那咱们生活过的世界？”
“一条被篡改的时间线而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心头一沉，望着眼前的水泥丛林，感觉一切都那么的虚幻，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压上胸口，语气低沉，悲怆：“我受了很多苦，一路上，见证了太多残酷和死亡，原以为找到你，就找到了答案……”
“现在，你是不是很失望？”唐林打断了我。
我点点头：“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我存在的意义，往前走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现在想通了……”唐林转过身去，眺望着他的小世界，“你不觉得，探究真相的过程，就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么？”
“寻找自我？”我一愣，“这就是你躲在这地方的理由？”
“这里有什么不好？”唐林露出个少见的笑容，“没有错漏百出的生活，没有突如其来的陌生，也没有诺亚，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和自然……你不觉得，这里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么？”
看着他陶醉的表情，我哼了一声，语气愤怒、焦灼：“你是找到想要的了，我呢？我又找到了什么，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唐林没再说话，影子在阳光的投射下，既熟悉又陌生。
“你起码要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吧？”我瞪着他，“现在我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
唐林转过身，眼神深邃：“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一愣：“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世界的人看不见咱们吗？”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也是我的指引者。”
唐林话音刚落，天台的景象就发生了变化。
一片海滩，银光闪耀，海风摇曳，海天相接的地方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一道长长的木栈桥，从沙滩延伸向大海，海浪拍击着桥墩。栈桥尽头兀立着一间灰色的茅草屋，不大，房顶是层厚厚的杂草。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情景突然让我感到熟悉，那种强烈的既视感再一次出现。
我一愣，难道小世界里也会产生既视感？
“他每天都在睡，咱们可得碰碰运气……”唐林指了指栈桥尽头的茅草屋。
这一次，我和唐林没有瞬移，踩着金黄色细沙，一步步向栈桥走去。
刚踏上栈桥，唐林就停下脚，指着木房子，示意我过去。
“你不一块去？”我回过头看着他。
唐林一笑，摇了摇头：“你只能自己走过去——我在这等你。”
我只好踩着栈桥，向茅草屋走去，海浪拍击着栈桥，海水溅到我的脸上，腥咸的味道，无数海鸥在头顶盘旋着……
木房子前面，果然躺着位白发老人，脸上长满褐色的老人斑，褶皱很深，穿了件又脏又破的短袖，就像个苍老不堪的渔民，与我心目中的智者形象，相去甚远。
庆幸的是，老人没有睡觉，两手扶着躺椅，上下打量着我。
我刚要说话，老人先开了口：“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来这干什么。”
“您知道？”我一愣。
“这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老人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躺椅一旁，多了只蓝色沙发。
坐下之后，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犹豫了半分钟，吸了口气：“我……我就像迷了路，没有方向，不知道怎么走下去，也不知道该不该走下去……”
“重压下的人，当然看不清路，”老人晃着躺椅，看我的眼神却是专注的，“你只有卸掉包袱，才能看清自己的路。”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一幕幕往事，痛苦地抱住头：“我感觉自己犯了错……无法挽回的错，这些错误每时每刻都折磨着我，让我后悔……
老人停下晃动，咳嗽一声，“每个人都会犯错，很多人犯的错误可比你大得多。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到达正确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你怎么知道过去的决定，就是错的？”
“如果不是错的，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痛苦是对处境的抗拒，”老人表情严肃，“也许你过往的遭遇，让你习惯了悲观，认为悲观比乐观来得更实在——但是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当你拥有一种明确的、不肯动摇的意志的时候，就会发现，一切的境遇都会改变，包括你的未来，还有过去。”
我一愣，感到不可思议，未来当然可以改变，过去怎么变？
“没什么不可能的，”老人就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指了指脑袋，“当你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改变就开始了——真正的问题在于，你是不是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改变，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
我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来得及消化，老人就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我见状赶紧问出最重要的问题：“以后的路，我……我该怎么走？”
“跟着你的心走，还有，你必须走完它的全程……”老人吧嗒了几下嘴唇，声音就像梦呓。
我琢磨着老人的话，直到被海浪惊醒，猛地一抬头，老人不见了。
木屋前面，只剩一张躺椅，来回晃着。
当我站起来往回走的时候，海水已经上涌，几乎要漫过栈桥，远处的沙滩也不见了。
海风呼啸，卷起的巨浪咆哮着，怒吼着，撞向桥墩，溅起的浪花打在我的身上，脸上，也撞击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