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救命
天地空旷,冷风呼啸,我像个通缉犯,逃亡在苍茫的西部荒野。
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看一次地图,辨别大致方向,还要避开人口集中的村落,走最难走的地形,用蜜獾教我的方法,寻找水源和藏身地。
为了生存,每次都要用几个小时,躲在暗处,观察牧民放牧的动作,确认安全后,才从杂草中钻出来,买点食物和水。到了夜间,也不敢生火,瑟缩在薄薄的毯子里,承受着蚊虫无情的叮咬,还要提防随时出没的野兽。
五天里,蜜獾的人迟迟没有联系我,我已经辨不出自己的位置,就连东西南北,也搞不清楚。
第六天,在趟过一条湍急的河流的时候,一个趔趄,右小腿被尖利的岩石划伤。更糟糕的是,卫星电话进了水,完全坏掉。
那一刻,支撑我的所有信念,土崩瓦解。躺在河边湿漉漉的草地上,抬头望着天空,天色是种混混沌沌的灰黄,浆糊一样的灰云垂压着大地。
大脑里唯一剩下的想法,是找个干净的地方,安然死去。歇了很久,恢复了点力气,又浑浑噩噩地坐起来,在苍茫无际的荒野中挪着,爬着。
又坚持了一天,再也挪不动了,找到一处平坦的山坡。刚坐下,就瞥见不远处矗着一座洁白的石塔。塔尖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四周挂着各色的经幡,湛蓝的天空下,多彩的经幡随风舞摆,鲜艳夺目。
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和宁静,想站起来,往白塔方向再挪动一点点距离,却一动都动不了。死神的脚步声,正在一步步逼近。
那一刻,没有感到害怕,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能死在这么虔诚的地方,也是个不错的归宿,总比被诺亚虐杀,折磨,要好的多。
“对不住了蜜獾,我尽力了,我再也走不动了……”我念叨着,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变成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向上飞去……
恍惚中,看见一幅熟悉的画面——餐桌,婴儿车,围裙,干净的厨房,闻到了炖肉的香味。餐桌上摆满我最喜欢吃的菜,唐豆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轩辕睡的正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谐。
我看到了自己,正在推开房门,脱下外套。
“老公,你回来了。”唐豆娴熟的解下围裙,向我迎过来。
我想抓住她的手,马上就抓住了,就差一点点距离,就向前走了一步,还是没够着,又走了一步,唐豆却离得更远。我一着急,直接向前追去,她却越来越远,面孔也渐渐模糊……
“豆豆!”我大声喊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还要想前追去,发现在我和唐豆中间,多出一道光影交织的高墙,无数条光线交错着,闪动着,颤抖着向上飞升,一直延伸到天际。
光墙后面,唐豆冲我一笑,像一只花蝴蝶,飞上半空。
我想冲过那堵墙,却怎么也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形象渐渐稀薄,暗淡,终于消失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痛彻心扉的悲怆,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听从他人的劝阻,去追寻所谓的真相,引发这一系列的悲剧和死亡,自己也落得今天的下场。
冷,无法忍受的冷,全身像浸入到零下的海水中。轻,没有任何重量的轻,感觉全身向上升起,就像一朵死去的云,在黑暗的永恒中僵滞。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视界中央,多了个微红的光点,像一只红色的萤火虫,漫无边际的低飞。光点越来越大,无边的黑暗渐渐被红色浸染,变成一片暗红,越来越亮。一股淡淡的、氤氲的香气,弥漫在周围……
难道,这里就是天堂?
一个低沉的男声,像唐林又像蜜獾,在耳边不停地回**:“不要睡,我的朋友……路还很长,不要放弃,不要失去希望……快醒过来,马上醒过来……”
我的全身产生了一点点知觉,好像有水滴落在脸上,紧接着,一股暖流将我包裹,又涌进我的身体,驱散了寒冷,让我产生了一点力量,它是如此的微弱,只能勉强支撑着我,微微睁开双眼。
模糊的视线中,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眼前是一只红色蜡烛,烛心突突的跳着。
一个人俯在我的旁边,托起我的头,把一些温暖的**,一勺一勺喂进我嘴里,味道有点像牛奶,又像加了糖的豆浆。
喂完后,那人又拿起一块温热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动作细腻,轻柔,让我想起故去的母亲。
那人背对着烛光,看不清长相,只能从头发上判断,是个女人。女人好像知道我醒了,趴在我的耳边:“睡吧,睡吧……你现在很安全……”她的声音婉转,就像带着某种魔力,让我顺从,全身都感到了放松。
一种久违的温暖包裹了每个细胞,我就像一只疲惫的小鱼,游弋进温暖的水里,所有的恐惧不安、忧愁痛苦,也消解在温暖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一次醒过来,这才看清自己躺在一个木屋里。木墙,木地板,暗黄色的木桌上,放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了根绿色的枝条,绽开着洁白的小花。
掀开厚厚的毛毯,发现右腿做了包扎,其他的伤口和污渍也被清洗,全身很干净,还被换上一身松软光滑的睡衣。
披着毯子下床,扶着墙,一瘸一拐走到木屋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
木屋的周围,环绕着无数的云杉和松树,木屋后面一百米远就是山脚,陡峭的山峰高耸入云。透过交错的云杉树干,看见木屋正前方,隐隐约约有一片金黄,旁边是种少见的蓝,就像一块水晶。
我踩着林间小路,一瘸一拐向那片金黄走去。走了几十米,才发现那片金黄,是一片银杏树林,银杏叶在下午的阳光里,闪着金灿灿的光。银杏林旁边,是个澄清洁净的小湖,泛着水晶一样的青蓝。
我感觉走进了一副油画。
一阵风吹过,银杏叶雪片一样,纷纷飘落,紧靠湖边的一棵银杏树下,一个女孩,长发披肩,穿了件墨绿风衣,面朝湖水,望着水里的银杏树倒影出神。微风吹起她的长发,几片银杏树叶落到她的风衣上。
我踩着银杏叶走到湖边,咯吱的脚步声引起她的注意,女孩回过头——精致的鹅蛋脸,微弯的新月眉,眉尖上一颗细小的雀斑——这张脸,太熟悉了!
“是你?”我吃了一惊。
女孩的视线转回湖面,就像自言自语,声音还是那么的熟悉:“我喜欢这里的安静,感觉时间就像停止了……”
她说的没错,湛蓝的湖水,就像玻璃一样平整,银杏叶贴在水面上,纹丝不动。
“这是哪?”我问。
“你可以叫它镜湖。”
“这里……安全么?”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女孩这才转身看着我:“在这里,你会睡得很好。”
我稍稍放了心:“我……我叫沐阳,三水木。”
“我知道你叫什么,”女孩眉毛一弯:“你也可以叫我Nina。”
Nina?我猛地想到了什么,心头一震,“唐林……让你来救我的?”
女孩点点头。
“这么说,上次你去屏水镇,也是为唐林的事?”
女孩又点了点头,捏起一片银杏叶,放到下午的阳光里,细细地看着。
“唐林呢,在这么?”
“你会见到他的。”
“对了,”我想起前些天经历的一幕幕,心头一沉,“蜜獾他们……”
女孩一撒手,叶片飘进湖里,精致的鹅蛋脸上,现出一层淡淡的哀愁:“总有些人会先走,走的时候,都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我被她的语调打动,喉头一堵,说不出话。
当晚回到木屋的时候,房间里多了两个穿蓝色制服的人,为我检查伤口,并且给我换上一身同样的蓝色制服,尺码竟然十分合身。
Nina去木屋旁边的厨房,端来一盘煎蛋,一碟烤面包,香气四溢。
我吃着煎蛋,眼前突然浮现出唐豆的影子,想起两人的幸福时光,鼻子一酸,叉子停在半空。
“你怎么了?”Nina看着我。
“没,没什么。”
“煎蛋的味道怎么样?”
“好,很好……”
Nina给我倒了杯水:“这是摩洛哥的做法,用的橄榄油,紫洋葱……”
我狼吞虎咽吃完晚饭,向她道谢,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唐林。
Nina一呆,微微一皱眉:“总要等到腿伤先好起来,不是么?”
生活一下子从生死边缘,变得湖水一样平静,让我很难适应,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梦见被追杀,苍鹰的眼神,阴森的地下室,铁十字架,废弃厂房中的战斗,蜜獾还有蜜獾的兄弟……
每次醒来,都会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下床,抚摸着木屋里的每样东西,一遍遍问自己——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会不会又是一场梦?
会不会,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又躺在唐豆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