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速之客

有了孩子,工作和生活变得更忙,白天忙着上班,晚上回家还要给孩子洗尿布。

时隔半年多,台长还是没把我调回生活组。尽管财经组和生活组之间,只隔着一线隔断,可是每次主持节目,都要跟一帮跳大神的编辑合作,十分别扭。

为此我没少去找台长提意见,台长每次都说尽快尽快,让我为了大局再忍忍之类的屁话,然后,就再也没了下文。

轩辕满月的第三天,刚上班,就收到编辑张瑶发来的一条消息:“沐老师,你啥时候回来,再不回来,咱们组可就真要黄了。”

“你以为我不想回啊,台长不批。”

张瑶那边沉默了一会,又发来一条消息:“半年了,你真的以为台里招不到主持人?”

“什么意思?”我一愣。

“傻子,有人不想让你回来呗,组长要回家生孩子,要选个新组长……懂了没有?”

“你是说……台长想让汪素当组长?这我没意见啊,人家可是空降过来的。”

“空降个屁,”张瑶发着牢骚,“她就是个做省台外包业务的,根本就不是省台的人,啥都不懂,整天就知道忽悠台长撒钱……

“行了,要相信台长的格局。”

“格局?”张瑶发了个呕吐的表情过来,“你知道吗,咱们今年的业务量下滑了一半,台长还是不管不问……再这样下去,咱们真要喝西北风了……”

张瑶的话引发了我的担忧。

我和张瑶非常清楚,眼下的广播行业处境十分尴尬。全民新媒体的迅猛发展,对传统媒体尤其是广播这一古老的行业,带来严重的冲击。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听到兄弟电台停播的消息,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想到电台面临的困境,同事的勾心斗角,还有自己茫然的未来,我心烦意乱,下班之后,就给大嘴打去电话,约他去陈群的理疗馆做头疗。

“技师男的女的?”大嘴问。

“男的,怎么?”

“那还去个毛啊。”大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

我只好一个人去了深海理疗会所,躺在按摩椅上,感受着枕头的震动,一阵阵酥麻的感觉从头顶传来,感觉身体轻飘飘的,非常舒服,工作上的烦心事正在一点一点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音乐声惊醒,睁眼一看,头疗早已结束,技师也不见去向。

窗外天色渐黑,大厅里却没开灯,也没有一个人,黑暗以一种不饱和的状态弥散在周围。

空**幽暗的服务大厅里,回**着慷慨激昂的音乐,先是轰鸣激越,悲怆凛冽,就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继而温暖抒情,柔婉叹息,最后又变得宏大壮丽,雄浑激**……与先前放过的那些轻音乐,截然不同。

我听过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的《命运》,对服务场所来说,这种曲子有些不合时宜,就站起来,循着声音走去。

刚走进前台,就看见陈群斜躺在里面的椅子上,双眼紧闭,右手敲击着台案的玻璃,台案上放着一本《伊豆的舞女》的书。

我不想打扰了他的雅兴,就找了张椅子坐下,欣赏着音乐。

一曲结束,又响起一首我很熟悉的曲子《夜莺》。在电台的时候,常拿这首曲子做垫播音乐,竹笛模仿夜莺的鸣叫,凄婉动人,就像一只活生生的夜莺在叫,诉说着无穷无尽的哀婉,悱恻。

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浮现出在谭力酒吧见过的第三幅画,一种浓郁的悲怆和苍凉感,涌上心头,眼角竟有些发痒。

“你也喜欢这个曲子?”陈群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站起来,按开灯。

我点点头:“这是首名曲,乐器配合的很好,音色合奏也很分明,乐曲在高亢嘹亮的和柔美寂静中穿梭,尤其是最后那声巨响,就像无数个烟花一齐绽放,把意境推向了极致。”

“不愧是专业人士,”陈群看我的眼神里透着欣赏,“这首曲子融合了小提琴的婉转、大提琴的肃穆,钢琴和电声的雄浑,还有竹笛的清越,非常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每个人都能听出自己的感觉。”

自从唐林走了以后,我已经很少跟人讨论音乐,陈群对夜莺的赏析引发了我的兴趣,就忍不住问他:“你也喜欢悲凉的音乐?”

陈群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失去。世间万物在失去的一刹那,就永远失去了,再也见不到了。就算有办法挽回,挽回的也是物是人非,再也不是当年想要的了——也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哀。”陈群的脸上,现出一种凄凉的神色。

第二天上午,我捏着鼻子主持完理财节目,刚回到办公桌,手机就响了,是余小桃。

“我……想见你一面。”余小桃的声音起伏不定。

“晚上可能没时间,孩子还小。”

“那我中午过去,你把地址发过来。”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余小桃就来到电台的写字楼下。一年多没见,余小桃瘦了一大圈,原先丰腴圆润、引人浮想联翩的身材,完全消减下去,脸上甚至多了几道鱼尾纹,更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是,一向极其爱美的她,今天竟没化妆,头发凌乱。

带着疑问,我把她带到了附近一家中餐馆,余小桃挑了个最角落的包厢,关上了包厢门。

落座后,余小桃打开单肩包,拿出一盒金陵十二衩,啪嗒点上一支,深吸一口,动作熟练。

我目瞪口呆,印象中她明明是个乖乖女,怎么学会吸烟了?唐林的事都过去了那么久了,难道她还没走出来?

“有些话……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对你讲。”余小桃夹着香烟,一脸的苍凉。

我起身倒了杯水,推到她的面前。

“去年我交了个新的男朋友,一是我妈逼婚,再就是听了你的意见,想……忘了唐林。”

“这挺好啊。”我点点头。

“他对我很好,我对他……尽管没有唐林的那种感觉,还是渐渐的接受了。一开始,我们相处的也算正常,后来……”余小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一连吸了几口香烟。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余小桃抬起头,熟悉的直勾勾的眼神,语气让我不寒而栗:“后来……后来他出了状况……就是唐林那样的状况!”

我打了个寒噤:“你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余小桃打断我,捏着香烟的手指,都在颤抖着,“这一年来,他一点点地变化,现在的他,也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我心脏一沉,想起一年多以前,在屏水镇见到余小桃的情景,她现在的表情,只怕比当时更痛苦,更纠结。当我想起她说的那句“进入我身体的,不是同一个人”的话的时候,一种长时间不曾有过的惶恐和不安,迅速席卷了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余小桃啜泣着,眼泪流了下来。

余小桃语无伦次的发问,让我想起唐林复活的那段记忆,在那段记忆里,唐林好像解答过这个问题。

我看着余小桃,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那件事。

余小桃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你要说什么?”

“我……”我又是一阵犹豫。

“说出来,求你!”余小桃绝望的眼神,就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直击我的内心。

见她这么痛苦,我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关于这种状况,我……我可能知道一些解释,就是,你可能不会相信……”

余小桃凄然一笑:“现在的我,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我梦见唐林了!他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还说了很多事……”我把那段记忆中,见到唐林,唐林又跟我说过的一些话,简要说了出来。

当我说到唐林昆山向她求婚,两人关于戒指记忆描述不一的情景时,余小桃的脸上现出极度震惊的表情,睁大了眼睛:“天啊!你怎么会知道戒指的事?”

我喝了一杯水,继续说下去。当我说到时间重置的部分内容时候,原以为余小桃一定会大惊失色,甚至一脸的茫然。没想到她的表情竟出奇的平静,只是全神贯注听着,在我停顿的时候,拿出手机,划动着什么。

我用了十五分钟,简要说完那段记忆,余小桃也放下手机,声音平静了很多:“我相信你。”

我一愣:“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不经历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余小桃的表情出乎意料的认真,“只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我摇了摇头:“在那个梦里,唐林好像说过,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只是程度不一样。”

“那你有没有?”余小桃突然直视着我。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回想起一年前,确实有过很多次似曾相识的感觉,每次都很强烈,可是自打结婚以后,那种感觉出现的次数,却比以前少的多了——这是为什么呢?

余小桃凄然一笑:“会不会大多数人,都没去留意,只有我这个疯婆子去做了?”

余小桃的话,让我下意识地审视起自己的生活——是的,我现在的生活非常平静,可是实在太平静了,平静的都有点……有点不像是真的……难道,真是因为自己没去留意?一股隐隐的不对劲,从心底缓缓升起来。

吃饭的时候,余小桃一遍又一遍询问那个梦的细节,尽管我一再强调那只是个梦,一段光怪陆离的记忆。可是,她还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挺地划动着手机,时而皱眉,时而恍然大悟,菜都凉了,也不动一下筷子。

看着她如痴如醉的举动,我都有些后悔跟她说那些话,怕她走火入魔。

临走的时候,余小桃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平静:“谢谢你,沐阳,真的谢谢你。”

看着她孤寂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洪流中,我的心头,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接下来的三天,余小桃那执着的眼神,痛苦的神情,说的每一句话,总是浮现在我脑子里。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起身边的每一个人。

在单位,财经组的编辑还是满口黄段子,导播还是忙里偷闲打手游,生活组的张瑶还是工作狂,汪素还是一个劲的往台长办公室跑……一切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在家里,唐豆也是每天带孩子做家务,抱着遥控器追剧,跟平常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一点微小的变化,是她很少再提唐林的事,对此我也理解,没有人愿意老是活在痛苦的记忆中。

第三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唐豆关了灯,点了两支蜡烛,还拿来一瓶红酒。

我脱掉外套:“宝宝睡了?”

“嗯,他今天很乖。”

我在椅子上坐下,夹了一筷子牛腩:“嗯,好吃……”

“唉,有了孩子,连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唐豆在对面坐下,幽幽地说。

“辛苦你了,老婆。”我拿起开酒器,打开红酒。

“咱们有多久没这样吃过饭了?”唐豆看着我。

“哦,小半年了吧。”我给她倒上红酒。

唐豆端起高脚杯:“老公,你觉得现在……幸福么?

“这还用问?”我大口吃着菜,“我有老婆,有孩子,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那么,你……想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可能喝了红酒的原因,唐豆的小脸红扑扑的,话也多了。

“当然,你忘了我发过的誓么?”我跟她碰杯,“咱们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