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画

当晚回到家的时候,卧室已经熄灯,我蹑手蹑脚洗漱完毕,刚爬到**,唐豆就转过身,搂住了我:“老公,我误会你了。”

“哦?”

唐豆说她在我走了之后,又翻开那封信看了几遍。信里的女人等了爱人三十年,我一共才活了三十岁,怎么可能是那个女人的情人?

“你知道么,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温暖的家,一个不吵架的家。”我搂着唐豆,小声地说。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和你吵架了。”唐豆抱的我更紧了。

雨过天晴,我心想谭力可真神了,连我自己都把控不了的事,他都能蒙准,虽然赌输了,心情却好多了。

“对了,有个好消息,”唐豆抬起头,把小嘴贴到我耳朵上,“你先猜猜。”

“你怀孕了?”我随口一说。

“为什么你每次都猜这么准?”唐豆捶我的胸口。

“真的?”我腾地从**坐起来。

一个月后,谭力生日。我提早下班,买好礼物,开车去了谭力的酒吧。

刚停好车,视线就被一个老人吸引。

老人坐在酒吧对面的商场门口,初夏的天气已十分炎热,老人还穿着厚厚的粗布衣服,饱经风霜的脸上,表情僵滞。老人的身边铺着个毯子,上面躺着个一两岁的孩子,嘴里含着个奶嘴,看上去已经睡着。

商场门口人头攒动,不时有路人停下脚,去看老人面前的白纸,我也走了过去。

白纸上贴着老人的身份证,下面歪歪斜斜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老人的孙子刚出生的时候,出了医疗事故,缺氧导致脑瘫。院方推卸责任,至今不给赔偿。孩子的母亲无法接受现实,精神失常,孩子的父亲外出打工受伤,老人为了让孩子活下去,只好带病出来乞讨。

看完白纸,我的心情很沉重,就拍下白纸的内容,发给电台的几个相关节目的同事,希望他们帮忙播一下,几个同事各种推脱。我又想到认识的几个公益人,马上和他们取得联系,没想到这些公益人也一改往日的风格,各种借口,没有一个答应。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能力是多么微弱,就掏出一百块钱,塞给老人,心情十分失落。

“沐阳!”一个男中音从背后响起。回头一看,是谭力的好朋友陈群,一个月以来,我在“深海理疗会所”和谭力的酒吧,又见过他几次,跟他也算熟悉。

陈群穿着一身黑色皮衣,手里提着盒蛋糕,走了过来。我跟他说了老人的情况,陈群蹲下,摸了摸孩子的头,从怀里拿出沓钱,厚度上看,大概有我一个月的工资。

老人接过钱,浑浊的眼里流出两行老泪,就要给陈群跪下,陈群拦下老人:“怎么不让孩子留院治疗?”

“医院不给治,俺也交不起治疗费,也打不起官司……”

陈群一皱眉,向老人问了医院的信息,又掏出手机,拍下老人的身份证。

做完这些,陈群把蛋糕递给我:“我去接女朋友,你先帮我拿上去。”

乌托邦酒吧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谭力也不在,服务生把我带到二楼一个包间。

包间看上像个名酒陈列室,装修雅致,枣红色的实木酒柜上,陈列着很多叫不上名字的红酒。角落里立着罗丹的思想者雕塑,酒柜对面的墙上,拉起一大块灰布,几幅画的边角从灰布里透出来,大该都是谭力的作品。

我轻拉开布帘,视线立刻被三幅画吸引。

第一幅叫旗亭傲雪,背景一片白茫茫,雪片肆无忌惮的落着,左侧矗立着一个重檐攒尖顶的亭子,顶上沉满厚厚的白雪,六只亭角上,挂着六个鲜红的大灯笼,皑皑白雪中格外显眼。

亭子旁边是条很长的木阶,向着远处延伸,也蒙了一层白雪。右侧竖着根独木,上面挂着古色古香的旗子,迎风飘展,写着个隶书的“酒”字。

亭子中间是张木桌,桌前坐着三人,两个露着正脸,看长相很像谭力和陈群,另一个坐在中间,脸部被枣红色亭柱遮挡,看不清长相。尽管亭外大雪纷飞,亭内的人却好像不觉得冷,手举酒杯,气氛显得非常热烈。让我想起一句唐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二幅画叫绿野仙踪,画风跟上一幅不同,更像一张生活写真。背景是一片浓密幽深,层次分明的雨林,雨林当中有一片嫩绿平整的空地,支着三顶雪白的帐篷。还生着一堆篝火,篝火旁有两个半蹲的白衣女人,正在火上烤着什么。一个女人头上还带着顶花环,给画面凭添了一种童话味道。

画面的近景是个塑料桶,里面放着冰块,一瓶贴着ARN标签的酒瓶,还有三个高脚杯,生活气息十足。

我把视线转到最后一副画上,那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意境和前两幅画截然不同,带给我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感。

第三幅画名叫血色残阳,整幅画里却没有太阳。天空一片血红,一个男人抱着个女孩,站在悬崖边上。悬崖下方是一片城市的废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另一侧的天空上,绽放着一朵冲天的蘑菇云,应该是核弹爆炸的景象。

男人面朝蘑菇云,核弹爆炸的强光,映在他的手上,衣服上。男人怀中的女孩,长发遮脸,垂到地面,两手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指尖上滴着殷红的血,整幅画面,带着一种浓浓的末世的感觉。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谭力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我回过头,先是祝他生日快乐,又指着墙上的三幅画,“第一幅画里的两个人,怎么这么像你和陈群?”

“本来就是我们两个。”

“另一个人呢,怎么看不清他的脸?”

谭力一笑:“那个人,是陈群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从窗外传就来。透过落地窗,看见两个身穿皮衣的年轻人,从摩托车下来,摘掉头盔。

“来了,他们来了。”谭力转过身去,从酒柜上拿下两瓶酒,一瓶桃红,一瓶ARN。

陈群领着个女孩进了包间,女孩长相甜美,圆脸,齐刘海短发,眉眼间挂着微笑,一身朋克打扮,掩盖不住天然的纯真。

“这是我的女朋友小昭,”陈群向我介绍,又指着我对女孩说,“这位就是我上次说过的,乍一见面就觉着眼熟的沐哥。”

“沐哥,”小昭跟我打着招呼,突然脸色一变,“咦,怎么我也觉得沐哥好眼熟?”

陈群看了我一眼,视线又转向小昭:“那你问问沐哥,他有没有这种感觉?”

小昭再次视线转向我,四目相对,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没有出现,我摇摇头:“哪有这么巧的事?”

小昭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你们又说这些玄乎的了,来,喝酒。”谭力已经打开桃红葡萄酒,倒了一杯递给小昭。

小昭端着酒,走到墙边,欣赏着墙上的三幅画,眉头一蹙,视线转向谭力:“你画的不对吧?人哪敢用肉眼看原子弹,就不怕被刺瞎?”

“艺术创作嘛。”谭力一笑,倒了两杯ARN,递给我和陈群。

我举起酒杯,跟陈群碰了一下:“下午的事,没想到你那么慷慨。”

陈群一笑:“你不也帮老人家了吗?”

“嗨,别提了,”我放下酒杯,把自己联系了一圈人,却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事情,告诉了陈群。

“这很正常,”陈群放下酒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法体会别人痛苦的——命运不同,感受很难相通。”

“其实我能理解那些不愿帮助老人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但是,”我回想起老人的悲惨经历,叹了口气,“我不能理解那些制造老人不幸的人,他们怎么能那么做呢?”

“也许,”谭力接过话茬,“只有让那些始作俑者,也感受到同等的痛苦,他们才会懂得同情和尊重。”

时光荏苒,八个月一晃而过,唐豆的生产比预产期早了一个礼拜。

南城市立医院,我站在产房外的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子。唐豆已经被推进产房五分钟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的心情十分焦急,忐忑。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大夫推开产房的门,急匆匆找到我,说小孩胎位不正,要剖宫产,还拿出一份协议让我签字。

我强忍着内心的忐忑,伸出颤抖的右手,写下名字。

很快,产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哭声,有护士跑出来,告诉我母子平安,是个儿子。我一屁股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如释重负,眼泪差点流出来。

唐豆被推出产房的时候,脸色惨白。

“老公,给宝宝起个名字吧。”唐豆的声音很虚弱。

“听你的,都听你的。”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是爸爸,你来起。”

“好,好。”

我的大脑里闪出无数个名字,斟酌之后,都觉得不满意。原来主持节目时信口拈来的词汇,这一刻也全派不上用场,又打开手机,上网搜索好听的名字,找来找去还是全都觉得不合适。

“想好了么?”护士大概要给孩子做档案,拿着纸和笔,站在一旁催我。

焦急中,想起十年前跟唐林组建的乐队名字“轩辕乐队”,灵机一动,心想干脆叫儿子“轩辕”得了,一来大气好听,二来还能怀念唐林,想到这里,就把名字告诉了唐豆。

“沐轩辕。”唐豆反复念叨了几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