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维的世界里寻找你的蛛丝马迹

地狱里空空****,魔鬼都在人间。

——莎士比亚《暴风雨》

我在微信后台看到昵称是“缺氧”的女孩的留言,她问我:“司机,你知道濒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吗?”

后来她约了我的顺风车,给我讲述了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她脸红通通的,穿蓝色背带裙,手上戴着一个五彩的手链,她说那是五彩绳,也叫五彩丝,系在胳膊上可以消灾祛病,那是她爱的人亲手给她编的。

1

嗯。其实这是一封信。但是我不想写称呼,因为你在我心里脑子里已经念过千千万万遍,我只要一睁眼,马上冒出来的就是你的脸,要什么称呼呢?

现在,你的名字已经在我们的户口本上消失了,那个印着你不好看照片的身份证也被带去了公安局,银行卡、护照这些也早就没有用了。好了,证明你身份的东西都没了。你唯独丢在这个世界上的,是我对你无尽的思念。

直到现在,6个月零10天后的十点零一分。

我才真正意识到,你真的已经离开了。我甚至已经不记得了,原来冰箱里还有半瓶没喝完的雪花啤酒,窗台上还有一株几个月都没浇过水的仙人球,微波炉里传来的阵阵哔哔声是提示我昨晚没吃完的蛋炒饭。

手机响了,我放下游戏手柄,点了Exit。

“姑娘,玩玩吧!”

“多少钱?”

“1000块!”

“爽吗?刺激吗?”

“贼刺激,贼快乐!”

“行!那一会儿十点半见!”

我清空了手机里所有的照片,关闭了微信朋友圈。我告诉你哦,我现在要去做一个非常厉害的事儿了!

2

你离开以后,我总在想,你去了哪里?

是在医院的新生婴儿房里吗?是刚刚吹过脸上的风吗?是落在地上的蒲公英吗?是雪碧刚打开冒出的气泡吗?

是春天刚刚抽出来的绿芽吗?还是那个已经在我窗口的枝头上叫嚷了一个夏天的知了?

窗户里飘进来泥土混杂着青草的味道。

小时候光看《聊斋志异》都吓得瑟瑟发抖,同桌爱听张震讲鬼故事,气得我和他绝交了。晚上我不敢上厕所,憋着等早上起床。对,我怕鬼,我从来都是个胆小鬼。

但是现在,我在每一个凌晨准时醒来,从零点到一点,他们说那是鬼魂出没的时间。我耐心地等你,目不转睛。

可是,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呢?鬼片里说那会儿会有很多鬼魂出没的呀,鬼呢?哪怕有别的鬼也行,让我知道这世界有鬼,让我知道你确实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

你太吝啬了,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给我看了,更别提再说说话。唉,你能不能来找找我?

“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通州北边的一个公园,老多人跑那里车震!”

“啊,那儿安全吗?”

“你问这事儿安全不安全,还是公园安全不安全?”

“都问。”

“警察查得不紧,就都安全!”

“成!”

十点二十三,北京仍然自顾自地下着雨,安安静静的。车子颠簸地开着,水汽爬上了车窗,我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睡着了。

3

“来,手!”

我递过去了手和脚,绳子绕啊绕,有四五圈了吧,但是勒得不疼。现在我的手和脚都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了。

“再问一遍,你想清楚了是吧?”

“嗯,想得很清楚!”

“那接下来的4分钟里,你将体验一种比毒品和性**更爽更刺激的快感!”

大哥依然乐此不疲地推销他的产品,他的产品是“掐死你”,他的职业叫“濒死体验师”。

我不在乎快感,我只在乎能不能看到你。因为网上说了,人死之前可以看到你最重要的人。

你一定会问,我咋会认识这种人。说来话长哦,认识他的那一天,我在贴吧里开了个帖子,讲述我即将开始的第7次自杀。写完以后,我就站在了24层的楼顶。

我趴在护栏边上,已经迈出了一条腿。你的脸反反复复地折磨着我,我被吞进了一个又一个的深渊。零散的回忆总是匍匐在暗处,随时等待袭击我。

我想到你说的话,人不是因为消费了什么而变得高贵,而是因为创造了什么。

所以你从不买“香奶奶”也看不上“驴包”,那么高贵的你,除了和我创造记忆,还创造了什么?

生气哦!前天梦见了你,让我幸福了好几天。这几天梦不到你,我就只想自杀。

我在高楼上低头看,这条马路上人很少,掉下去不会撞死别人。我闭上眼睛,另一条腿也迈了出去。天啊,我终于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唯一的担心是,走了以后,能不能遇到你。

在我25岁之前,我学习的都是方法和思维,管理和控制。25岁你离开以后,我开始看八卦,看易经,我想。

很悲哀,虽然我都读到了博士,但是学校里从来没人教过我:如何和挚爱的人告别。

在死方面,我始终还是个小学生。

4

湿淋淋的雨拍打着车窗,风吹起来了。

大哥粗糙的手掌环住了我的脖子,手掌黝黑而宽阔,又硬又多的老茧贴得紧。

“那我开始了!”大哥蓄势待发。

“嗯!”我毅然决然。

纤细的脖子被捏成了一条,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也冒出了汗,一大片的鸡皮疙瘩正从头爬到脚。

“咳!咳!”干呕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透过微小的间隙往外喷。然后我开始颤抖,被绑住的手和脚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力气。

车厢里氤氲着温热的水汽,绕着我冰凉的鼻尖。涨红憋紫的脸让我闭不上眼,我知道的,我就快融进这无边的黑夜里了。

这一刻,我想,这真的到了生命的终点。但是,我没看到你,却看到了我自己。

那时候我13岁,初一。烦恼只有两个,不想去的学校和玩不够的游戏。想不到我和世界能有什么联系,所以无忧无虑。

我正在电脑桌前玩LOL。妈妈摇着扇子给我送风,她右手拍着我的头:“你怎么一下子就要上高中了,上了高中上大学,然后就结婚生孩子去了。再多也就只能养你10年,妈妈还没养够你!”

我有点烦,明明马上“五杀”了,这会儿却只拿了四个人头。

后来是医院,爷爷已经不能动了,他躺在医院里,胳膊抬起来都费劲。他掏出床底下的尿盆准备自己解决,我走过去接过盆儿,说就搭把手的事儿,他气得眉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一把夺过了他的尿盆。

爷爷消失了,然后又是一群人,都模模糊糊的,有穿着蓝白校服的初中同学,也有西装革履的男同事,还有拿着教鞭打我手的老师。我瞪大眼睛找,还是没看到你。怎么就找不到你的脸呢?

但是我脑子里有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你最爱说的一句话:“我们去吃‘呷哺’好不好!”

5

我迷迷糊糊,终于累了,全身都没了力气,软软的,我看到了五彩斑斓的画,钻进了一个安全的隧道。

隧道深处有光亮,那是你吧!

我拼命奔跑,身子很轻。

“嘿!嘿!嘿!”大哥在掐我人中,我被掐醒了。

我大口呼了几口气,声带咕噜咕噜,全身都是麻的。

“我死了吗?”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我是濒死体验师,让你体验死的快感。但我不是谋杀犯,怎么会杀人?况且你这么年轻!”大哥擦了擦头上渗出的汗,密密的一层。

车窗外在打雷,没下雨。隔壁是一个黑色的别克,关着大灯,前玻璃和四个窗户都拉着布,车身摇摇晃晃,我感觉我听到了女人的呻吟。

我仔细看大哥的手,他的手关节很大,指甲剪得很短。

“干我们这行的不在少数,出事的也不在少数。这玩意儿体会多了,还上瘾。”

“男的多女的多?”

“都有。我也没少受伤。”大哥搂起他的胳膊,交错的疤痕和瘀青很显眼。

“你看到你想要看的人了吗?”

“没有。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我垂头丧气。

我不在乎快感不快感,我只想见到你,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我却有了一种彻悟的幻觉。

你走以后,你的工作,很快有新的人代替了。你的痛苦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故事。纵然你死了,这个世界也没有变好,作恶的人还过着快乐的日子。你的死亡,从来没有惩罚谁,相反,变成了恶人们的坦然。

所以你谁也没惩罚,只惩罚了爱你的我。因为我脑子里每天都在跑着曾经的记忆,记忆灼着我的心,扎着我的眼。你看,我又忍不住流泪了。

雨还在下着,像厕所里的冲水声,那一定是你。也只有你,才会用盆里的洗脚水去冲厕所。那时候你总是责怪我,浪费水。

“还会去濒死的幻觉里找答案吗?”我问。

“你看。”她打开手机,给我看她微信的黑名单。

黑名单里有两个人,一个备注着“濒死体验师”。另一个备注着“我爱的人”。